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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

作者:劉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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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紅恰好面對窗戶坐著,午後的春陽射到她的圓臉龐上,使她的兩頰更加紅潤;她拿筆的手托著腮,張大的眼眶裡,晶亮的眸子緩慢地遊動著,豐|滿的下巴微微上翹——這是每當她要想出一個更巧妙的方法來解決一道數學題時,為數學老師所熟悉、所喜愛的神態。可是此刻她並不是在解數學題,而是在琢磨怎麼寫出明天一早同大家——也包括宋寶琦——見面的「號角詩」。
想到這些,我們的張老師便把破舊的《牛虻》放入書包,和藹地對謝惠敏說:「關於這本書的事兒,咱們改天再談吧。看,快五點了,咱們趕緊聽聽石紅寫的『號角詩』吧,聽完分頭按計劃行動。」
謝惠敏的兩撇眉毛險些飛出腦門,她瞪圓了雙眼望著張老師,激烈地質問說:「怎麼?不是黃書?!這號書不是黃書什麼是黃書?」在謝惠敏的心目中,早已形成一種鐵的邏輯,那就是凡不是書店出售的、圖書館外借的書,全是黑書、黃書。這實在也不能怪她。她開始接觸圖書的那些年,恰好是「四人幫」搞法西斯文化專制主義最凶的幾年。可愛而又可憐的謝惠敏啊,她單純地崇信一切用鉛字新排印出來的東西,而在「四人幫」控制輿論工具的那幾年裡,她用虔誠的態度拜讀的報紙刊物上,充塞著多少他們的「幫文」,噴濺出了多少戕害青少年的毒汁啊!倘若在謝惠敏www.hetubook.com•com最親近的人當中,有人及時向她點明:張春橋、姚文元那兩篇號稱「闡述無產階級專政理論」的「重要文章」大可懷疑,而「梁效」、「唐曉文」之類的大塊文章也絕非馬列主義的「權威論著」……那該有多好啊!但是,由於種種主觀和客觀上的原因,沒有人向她點明這一點。她的父母經常囑咐謝惠敏及其弟妹,要聽毛主席的話,要認真聽廣播、看報紙;要求他們遵守紀律、尊重老師;要求他們好好學功課……謝惠敏從這樣的家庭教育中受益不淺,具備了強烈的無產階級感情、勞動者後代的氣質;但是,在資產階級、修正主義的白骨精化為美女現形的鬥爭環境裡,光有樸素的無產階級感情就容易陷於輕信和盲從,而「白骨精」們正是拚命利用一些人的輕信與盲從以售其奸!就這樣,謝惠敏正當風華正茂之年,滿心滿意想成為一個好的革命者,想為共產主義這個大目標而奮鬥,卻被「四人幫」害得眼界狹窄、是非模糊。豈止《牛虻》這本書她會認為是毒草,我們這段故事發生的時候,《青春之歌》已經進行再版了,但謝惠敏還保持著「四人幫」揪出前形成的習慣——把那些熱衷於傳播「文藝消息」,什麼又會有某個新電影上演啦,電台又播了個什麼新歌呀這樣的同學們,看成是m•hetubook•com•com「沾染了資產階級思想」。就在前幾天,她發現石紅在自習課上看一本厚厚的小說,下課她便給沒收了。那是一九五九年出版的《青春之歌》,她隨便翻檢了幾頁,把自己弄得心跳神亂——斷定是本「黃書」,正想拿來上交給張老師,石紅笑嘻嘻地一把搶了回去,還拍著封面說:「可帶勁啦!你也看看吧!」結果兩人爭吵了一場;後來她忙著去團委會開會,倒忘記向張老師反映了,沒想到今天張老師竟比石紅還要石紅——親口否認這本外國「黃書」不黃!在謝惠敏心中,外國的「黃書」當然一律又要比中國的「黃書」更黃了。面對著這樣一位張老師,她又聯想起以前的許多細瑣衝突來。於是,往常畢竟佔據支配地位的尊敬之感,頓然減少了許多。她微微噘起嘴,飛走的眉毛落回來擰成了個死疙瘩。
石紅唸的詩,謝惠敏一句也沒裝進腦子裡去。她痛苦而惶惑地望著映在課桌上的那些斑駁的樹影。她非常、非常願意尊敬張老師,可張老師對這樣一本書的古怪態度,又讓她不能不在心裡嘀咕:「還是老師呢,怎麼會這樣啊?!……」
張老師翻動著那本飽經滄桑的《牛虻》。他本想耐心地對謝惠敏解釋為什麼不能把它算作「黃書」,但這本書是從宋寶琦那兒抄出來的,並且,瞧,插圖上,凡有女主角瓊瑪出現,一律野蠻地給她和_圖_書添上了八字鬍鬚。又焉知宋寶琦他們不是把它當成「黃書」來看的呢?生活現象是複雜的。這本《牛虻》的遭遇也夠光怪陸離了。對謝惠敏這樣實際上還很幼稚的孩子,分析過於複雜的生活現象和精華糟粕並存的文藝作品,需要充裕的時間和適宜的場合。
別的東西都收進書包了,只剩下那本小說。張老師原來顧不得細翻,這時拿起來一檢查,不由得「啊!」了一聲。原來那是本文化大革命以前,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牛虻》。
四點二十左右,幹部會結束了。其他幹部們都走了,教室裡只剩下張老師、謝惠敏和石紅三個人。
當石紅的「號角詩」快要寫完的時候,張老師同謝惠敏的談話結束了。張老師把攤在桌上、剛給幹部們看過的幾件東西往一塊斂。那是張老師從派出所帶回來的、宋寶琦犯案後被搜出的物品:一把用來鬥毆的自行車彈簧鎖,一副殘破油膩的撲克牌,一個式樣新穎附有打火機的鍍鑲煙盒,還有一本撕掉了封皮的小說。小幹部們面對這些東西都厭惡得皺鼻子、撇嘴角。謝惠敏提議說:「團支部明天課後開個現場會,積極分子們也參加,擺出這些東西,狠狠批判一頓!」大伙都同意,張老師也點頭說:「對。要利用這個機會,進一步抓好反腐蝕教育。」
「這本《牛虻》可不能說成是黃書……」
張老師皺起眉頭www.hetubook.com.com,思索著。他回憶起自己中學時代的情況。那時候,團支部曾向班上同學們推薦過這本小說……圍坐在篝火旁,大伙用青春的熱情輪流朗讀過它;倚扶著萬里長城的城堞,大伙熱烈地討論過「牛虻」這個人物的優缺點……這本英國小說家伏尼契寫成的作品,曾激動過當年的張老師和他的同輩人,他們曾從小說主人公的形象中,汲取過向上的力量……也許,當年對這本小說的缺點批判不夠?也許,當年對小說的精華部分理解得也不夠準確、不夠深刻?……但,不管怎麼說——張老師想到這兒,忍不住對謝惠敏開口分辯道:
沒曾想,臨到張老師收斂這幾件物品時,突然出現了矛盾,還鬧得挺僵。
這時候,石紅寫完「號角詩」,正準備給張老師和謝惠敏朗誦,忽然聽到張老師說:「這本《牛虻》可不能說成是黃書……」她這才知道那本破書原來就是《牛虻》,趕忙湊攏謝惠敏身邊去看。謝惠敏大聲質問張老師的話剛一出口,她便熱情地晃動著謝惠敏胳膊說:「別這麼說!我聽爸爸媽媽講過,《牛虻》這本書值得一讀!這兩天我正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裡頭的保爾.柯察金是個無產階級英雄,可他就特別佩服『牛虻』……」石紅早就想找本《牛虻》來看,一直沒有借到,所以她從謝惠敏手中拿過書來翻動時,心裡翻騰著強烈的求知慾:這本書寫的是什麼時www•hetubook•com.com代的事兒?故事發生在什麼地方?「牛虻」究竟是個啥樣的人?真的有值得佩服的地方嗎?……當她把破書還到張老師手上時,不禁問道:「讀這本書,該注意些啥?學習些啥?」謝惠敏咬住嘴唇,瞇起眼睛,不滿地望著石紅,心裡怦怦直跳。
謝惠敏感到張老師神情有點異常,忙把那本書要過來翻看。她以前沒聽說過、更沒看見過這本書。她見裡頭有外國男女講戀愛的插圖不禁驚叫起來:「唉呀!真黃!明天得狠批這本黃書!」
張老師同謝惠敏在一旁談著話。圍繞著接收宋寶琦需要展開的工作,已經全部落實。男生幹部們分頭找男生們做工作去了,跟他們講宋寶琦並不是什麼威震菜市口的「英雄」,而是個犯了錯誤的需要幫助的人。對他既別好奇乃至於敬畏,也不能歧視打擊,大家要齊心合力地幫助他。女生幹部將分頭到那幾個或者是因為膽小,或者是出於賭氣,宣布明天不來上學的女生家去,對她們和她們的家長講清楚,學校一定會保證女孩子們不受宋寶琦欺侮;對宋寶琦這樣的小流氓,消極躲避只能助長他的惡習,只有團結起來同他鬥爭,進行教育,才能化有害為無害,並且逐步化無害為有益。張老師則要對宋寶琦進行家訪,對他以及他的家長進行初步瞭解,並進行第一次思想工作。石紅的「號角詩」明天一早將向大家強調:「讓我們的教室響徹抓綱治國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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