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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要不要去？」

她的眼睛倏地一亮，看著我說：

她今天只穿著一身家常的白底碎花的府綢衫褲，齊肩的黑髮，用一條紅色帶隨隨便便地束在後面，手裏拿著一個中式的信封。看見我走來，她就匆匆地迎上來，向我招呼，口中說：

這時，侍役送來了早點。她看著侍役把碗放好，等他走開之後，才把她一直拿在手中的那個中式信封遞給我說：

「虧了妳寄信告訴我妳的地點。」她接著說，「妳可別氣我沒回信，我不會寫信，寫也寫不好。要不是為了這個，我也不敢找妳出來的。」她迅速地看了看我，制止了我想要說出的客氣話。「妳們就算怎麼樣的不在乎，也不大肯真的和我們來往的，這個，我很清楚的。」

我抬起頭來，疑惑地問道：

「這個，我要托妳帶回去，還給老二。」

她注意到我那不了解的神色，彷彿費了好大努力才從千頭萬緒中找出一句話來似的，說：

我不知道我該相信哪一個小七才對？

「那麼，妳也看見何家老二了？」

她把話說完，就自顧低頭把一碗秫米粥喝了，叫茶房過來付帳的時候，她忽然朝彩芹那邊看了看，平平淡淡地說。

我疑惑地望著小七麥色的素臉，我不想追問她什麼，但我實在是想要知道她心裏隱藏著什麼事。

但是，假如我不去呢？

「妳看，小七要找我，說有話要對我說。」

她說了一半，就停住了不說，抬起眼睛迅速地溜了我一眼，才又接著說：「那天，我那副樣子，也不敢招呼妳。」

「妳看，他多傻！」

我抬頭看了看她，一時不知她為什麼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我說嘛！我這個人哪，就是有點神經！錢誰不要？我https://m.hetubook.com.com也不是不用錢。可就是——」她說到這裏，頓了頓，很難措詞似地接著說，「可就是，我不願意用老二給我的錢。我們這種人，倒也不是要人家多麼瞧得起，可就是……」

在我的生活中，從來沒有過這一階層的人，根據我所受的由舊式跳到新式的教育裏，都找不到哪一條教條是支持我去見她的。我是個女孩子，而現在的小七——雖只隔著短短的一段日子，但她已不是以前在何家做妾的那個小七，在這十里洋場的大都市裏，一切都已變為複雜。尤其是在前天看過小七和那個油頭粉面的男人一起出現之後，我更覺得她和我已遠遠地分在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說實在話，我有點怕和她接近，在這一瞬間，我覺得我所想的完全是和春如所想的一樣，她老早就叮囑我不要和小七這樣的人太接近的。那時，我覺春如太守舊，而現在我覺得春如的想法頗具真理。

小七說話，總喜歡用「妳看！」「妳說！」這樣探詢的語氣，她說這兩個字的時候，就顯得她很謙卑很稚氣。但是，當她說「老二真是不懂事」的時候，又使人覺得她並不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而是一個飽經滄桑的婦人。

她笑笑說：「我清楚什麼？胡亂猜罷了！」她淡淡地說著，卻一直注視著我手中的信封，眼裏流溢著一種很柔和的光。帶著很依戀的樣子說：「我拿著它，也是一樁心事。自從他把它給了我，我就一時一刻也不能安心。妳看，就好像做了賊似的。」

想到小七的失望，我就又覺得她仍是在何家那寂寞的後園，獨自坐在那裏，用樹枝撥著野草，低訴著她和圖書的孤單的那個淳樸的小七。

彩芹見我猶豫，就笑著打趣說：

「那天，我也看見妳了。」

我把那信封拿在手上，有點不知如何是好，遲疑了很久，我才說：

我真的有點遲疑。

「我什麼也不會收的，老二真是不懂事！我現在是什麼？他又不是不知道。像我這樣，也不會缺人，也不會缺錢。」她抬手掠掠她蓬鬆的頭髮，淡淡地笑笑，說：「妳別只看我現在這副樣子，那天，妳反正也已經看見過我了……」她又淡淡地笑笑，把未盡之意咽了回去。

小七這才像是漸漸集中了心思，微微歎了一口氣，對我說：

我和彩芹回到住處，仍然以我們慣常的方式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也並沒有怎樣把何允明的事放在心上。到了第三天，我忽然收到一封陌生筆跡的來信，信封上字體生澀，一望而知是個程度很低的人寫的，我直覺地猜到了這是小七寄來的。信封上面沒有郵票，顯然是直接送到信箱裏來的，拆開一看，果然下面署名是小七。她用鉛筆很艱難地寫道：

「也是我自己不好，一時明白，一時糊塗的。」小七停了一會兒，才又接著說，「糊塗的時候，倒還好過些，以為也可以念念書，像妳們似的。可是，等一明白過來，就知道，自己那是作夢。妳不知道，老二到戲園子後台去找過我兩三次，我都沒跟他出來。他不知道，我就算念了書，我也還是我。我是何家的姨奶奶。哪怕做了一天，也是。」她溜了我一眼，低下頭去，用https://www.hetubook.com.com手在桌面上無目的地撣了撣。說：「再說，反正我也不配。」

我點點頭。

「我假裝和妳不認識就是了，我只在遠遠的地方找個位子坐著，背向著她，不就行了？」

「妳看，我原沒打算再和妳們這些洋學堂裏出身的人們來往的。可是，我想來想去，這回是非得找妳不可。」她停下來，看了看我，自己責備著自己，說：「妳看，我這人說話是不是沒頭沒尾的？我還沒告訴妳，那天，在天樣市場旁那家店裏，我在鏡子裏看見妳了，我不知妳看見我沒有？那天——」

她說話的聲音低低的，依舊帶著那點職業性的粗嘎。走近之後，我才看見她的臉上清瘦了許多，眼窩微微陷了下去，周圍一圈青暈。她的臉上未施脂粉，好像連最起碼的雪花膏之類都沒有用。

「妳什麼也不要管，」她堅決地說，「妳只要在回鄉下時，把這信封整個交給老二就是了。我不懂得該怎麼寄。再說，我也沒有空。我知道，他在此地呆不久，一兩天就得回家，他們大學開學開的晚，妳回去，他還沒有走呢！」

「那裏面是五塊一張中國銀行的票子，一共有三十張。夠我花一年的了，可是我用不著。妳點點。」小七說。

「怎麼了？新人物又受到了舊考驗？是不是？」

「這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應該不應該管這件事。」

她說到這裏，看看我，她的話說得很含混，語調也很平淡，彷彿她所說的是一件不相干的事，比不相干的事還更多一份冷淡。她並沒有等我說什麼。只停了一刻，就又淡淡地說：

「我嬸兒還沒起來，我平常這時候也不起來的。今天我是特為出來見見妳，怕吵醒我嬸，www.hetubook.com.com連臉都沒洗，衣服也沒換。」她低頭拉了拉自己的衣角，又四下看了看說，「我們上樓吧」。

「老二的事，我多說了也不好。」她稱允明叫「老二」，那語氣，彷彿她仍然未曾忘記她是他的長輩。「反正一句話，我不值得人家對我這麼好。」

「妳看，我說的都是些『車軲轆』話，說來說去，也說不明白。妳可別見笑。人哪，就是別少念那幾年書。少念了書，就連話也說不明白。反正，我托妳的是這麼一件事就是了。我謝謝妳。吃東西吧！我得趕快！」

我來到小店門前時，小七已經先在那塗滿陽光的人行道上等我了。

她眼睛裏的光在乍一興奮之後，又漸漸黯了下去，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很困難地說道：

無疑的，小七會空等一場，她會很失望。

她說著，匆匆把錢付了，不等我多說什麼，就回身下樓去了。

我接過那個信封，拿在手中覺得重甸甸的，好像裝著不少東西。信封上面一個字也沒有，只有那個印好的長長的紅框。

我看完了，把信遞給彩芹說：

小七欲言又止地好一會兒，才忽然笑著說：

我和她一先一後地走上了那木板的樓梯。我看見彩芹已經先坐在那裏。我就選了一個臨窗的桌子，叫小七對著窗子坐下，我則坐在旁邊的位子上。兩人叫了秫米粥和炸「糖皮」。

我笑笑，仍然不知怎樣決定才是。

我看看彩芹，說：「不過，她假如是有話要同我說，一定不希望有別人在。」

我和彩芹帶著一心惶惑聚在一起，也隨後下了樓。早晨的法租界，還是很清靜的，陽光灑滿一m•ｈeｔｕｂooｋ•ｃｏｍ•com街，漸漸熱起來了。

「妳怕什麼呢？」彩芹說，「第一，不會有熟人知道妳和她在一起；第二，妳和她無冤無仇，她約妳去，總不會要害妳。假如妳不願自己去，我陪妳去好了。」

她見我看她的臉，就帶點難為情似地解釋道：

我反而不知說什麼是好，只把那個信封拿在手裏，在封口的地方，下意識地折著。

「我想不到妳肯來。」

「連那邊那位小姐的一起算。」她看了看我那詫異的眼色，淡淡地說，「我剛一進來就認出來了，妳們那天是坐在一起的，今天都是因為我，妳們才分開坐。」

「錢。」小七低垂著眼皮說，「這是那天他約我出來，見過我以後，強塞在我手裏的。起先我不知道這裏面是錢，我以為是信，就收下了。其實，我連信也不想收的。妳說，我怎麼能收呢？」

我看看她，忍不住說：「對這些，妳倒很清楚。」

於是，就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和彩芹一同出門，等來到那小店附近時，彩芹就和我分走兩條路，彩芹直接去，我則從勸業場那邊繞一下，然後再去。

她說了好幾句「可就是」，還是沒有說出她真正要說的話，索性停住了不說，把一雙長睫毛的大眼睛怔怔地盯視著玻璃窗外的街道，過了好一會兒，才醒過來似地說道：

我看著她那低眉斂袖的樣子，謹慎地說道：

我聽了，倒有點難為情起來。那一陣，女孩子最不高興被認為自己怕什麼地方較男孩子多受限制，即使心裏承認，表面上也是不肯承認的。彩芹這樣一半認真、一半打趣地說要一同去，我也樂得答應下來了。

我不得已地在信封口上數了數裏面鈔票。點點頭，說：「既然他給妳，妳為什麼不收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