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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鴨名家

作者: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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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小氣,也沒法不送他。他已經到鴨圈子提了兩隻,一手一隻,拎了一拎。
怎麼辦呢?
白蓮湖是一口不大的湖,離窯莊不遠。出菱,出藕,藕肥白少渣。二五八集期,父親也帶我去過。湖邊港汊甚多,密密地長著蘆葦。新蘆葦很高了,黑森森的。蓮蓬已經採過了,荷葉的顏色也發黑了。人過時常有翠鳥衝出,翠綠的一閃,快如疾箭。
「拎都不用拎,憑眼睛,說得出這一趟鴨一個一個多重。不過先得大叫一聲。鴨身上有毛,毛蓬鬆著看不出來,得驚牠一驚。一驚,鴨毛就緊了,貼在身上了,這就看得哪隻肥,哪隻瘦。晚上喝酒了,茶館裡會。不讓你費事,鴨殺好。」
橋頭有個茶館,是為鮮貨行客人、蛋行客人、陸陳行客人談生意而設的。區裡、縣裡來了什麼大人物。也請在這裡歇腳。賣清茶,也代賣紙煙、針線、香燭紙馬、雞蛋糕、芝麻餅、七厘散、紫金錠、菜種、草鞋、寫契的契紙、小綠穎毛筆、金不換黑墨、何通記紙牌……總而言之,日用所需,應有盡有。這茶館照例又是閒散無事人聚賭耍錢的地方。茶館裡備有一副麻將牌(這副麻將牌丟了一張紅中,是後配的),一副牌九。推牌九時下旁注的比坐下拿牌的多,站在後面呼么喝六,吶喊助威。船從橋頭過,遠遠地就看到一堆興奮忘形的人頭人手。船過去,還聽得吼叫:「七七八八——不要九!」——「天地遇虎頭,越大越封侯!」常在後面斜著頭看人賭錢的,有人指給我們看過,就是陸長庚,這一帶放鴨的第一把手,渾號陸鴨,說他跟鴨子能通話,他自己就是一隻成了精的老鴨。——瘦瘦小小,神情總是在發愁。他已經多年不養鴨了,現在見到鴨就怕。
「殺的鴨子不好吃,鴨子要吃嗆血的,肉才不老。」
「牠屁股一撅,就知道。新鴨子拉稀屎,過了一年的,才硬。鴨腸子搭頭的那兒有一個小箍道,老鴨子就長老了。你看看!裹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人家的老鴨還不知道,就知道多了一隻!」
前兩天倪二說,要把鴨子趕去賣了。他算了算,刨去行佣、卡錢,連底三倍利。就要趕,問父親那一百隻鴨怎麼說,是不是一起賣。今天早上,父親想起留三十隻送人,叫一個長工到蕩裡去告訴倪二。
倪二沒有聽見父親說什麼,但是遠遠地看到(或感覺到)父親在搖頭,他不服,他舞著竹篙,說:「三爺,您看!」
長工一到蕩口,問人:
余老五高高大大,方肩膀,方下巴,到處方。陸長庚瘦瘦小小,小頭,小臉。八字眉。小小的眼睛,不停地眨動。嘴唇秀小微薄而柔軟。他是一個農民,舉止言詞都像一個農民,安分,卑屈。他的眼睛比一般農民要少一點驚惶,但帶著更深的絕望。他不像余老五那樣有酒有飯,有寄託,有保障。他是個倒霉人。他的臉小,可是臉上的紋路比余老五雜亂,寫出更多的人性。他有太多沒有說出來的俏皮笑話,太多沒有浪費的風情,他沒有愛撫,沒有安慰,沒有吐氣揚眉,沒有……他是個很聰明的人,鄉下的活計沒有哪一件難得倒他。許多活計,他看一看就會,想一想就明白。他是窯莊一帶的能人,是這一茶坊酒肆、豆棚瓜架的一個點綴,一個談話的題目。可是他的運氣不好,幹什麼都不成功。日子越過越窮,他也就變得自暴自棄,變得懶散了。他好喝酒,好賭錢,像一個不得意的才子一樣,潦倒了。我父親知道他的本事,完全是偶然;他表演了那麼一回,也是偶然!
他揀一個高處,四面一望。
當然,第二天大早來時他仍是一個陸長庚:一夜「七戳五在手」,輸得光光的。
陸長庚在哪裡?
說了半天,講定了,十塊錢。他不慌不忙,看一家地槓通吃,紅了一莊,方去。
「三百多。」
「三百多少?」
這兩個老人怎麼會到這個地方來呢?他們的光景https://www.hetubook.com.com過得怎麼樣了呢?
我又來了!父親正在接枝。用來削切枝條的,正是這把拾掇鴨肫的角柄小刀。這把刀用了這麼多年了,還是刀刃若新發於硎。正在這時,一個長工跑來了:
圍著的人說:
他刀也不用,一指頭往鴨子三岔骨處一搗,兩隻鴨掙扎都不掙扎,就死了。
這個人真是有點魔法。
「不要你多,十五塊洋錢。」
人問他。
「你數數。大概不差了。——嗨!你這裡頭怎麼來了一隻老鴨?」
「倪老二,你不要肉疼,十塊錢不白要你的,我給你送到。今天晚了,你把鴨圈起來過一夜。明天一早我來。三爺,十塊錢趕一趟鴨,不算頂貴噢?」
(全書完)
放鴨是很苦的事。問放鴨的人,頂苦的是什麼?「冷清」。放鴨和種地不一樣。種地不是一個人,撒種、車水,薅草、打場,有歌聲,有鑼鼓,呼吸著人的氣息。養鴨是一種游離,一種放逐,一種流浪。一大清早,天才露白,撐一個淺扁小船,僅容一人,叫做「鴨撇子」,手裡一根竹篙,篙頭繫著一把稻草或破蒲扇,就離開村莊,到茫茫的水裡去了。一去一天。到天擦黑了,才回來。下雨天穿蓑衣,太陽大戴個笠子,天涼了多帶一件衣服。「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遠遠地,偶爾可以聽到遠遠地一兩聲人聲,可是眼前只是一群扁毛畜生。有人愛跟牛、羊、豬說話。牛羊也懂人話。要跟鴨子談談心可是很困難。這些東西只會呱呱地叫,不停地用牠的扁嘴呷喋呷喋地吃。
可是,鴨子肥了,倪二喜歡。
倪二分辯。分辯也沒用。他一伸手撈住了。
「鴨都丟了!」
他的意思是說:就要到八月中秋了,這群鴨子就可以趕到南京或鎮江的鴨市上變錢。今年雞鴨好行市。到那時三爺才佩服倪二,知道倪二為什麼要改行養鴨!
「不要!」
他問人。
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不要你多,只要兩隻。送不送由你。」
「倪二呢?」
佃戶和長工一向都叫我父親為「三爺」。
「沒有!還剩一塊!」
「倪二,你不相信我種得出棉花,我也不相信你養得好鴨子。現在地裡一朵一朵白的,那是什麼?」
每天早晚,站在莊頭,在沉沉霧靄,淡淡金光中,可以看到他喳喳叱叱趕著一大群鴨子經過蕩口,父親常常要搖頭:
「哎,除非陸長庚。」
這一帶多河溝港汊,出細魚細蝦,是個適於養鴨的地方。有好幾家養過鴨。這塊地上的老佃戶叫倪二,父親原說留他。他不幹,他不相信從來沒有結過一個棉桃的地方會長出棉花。他要退租。退租怎麼維生?他要養鴨。從來沒有養過鴨,這怎麼行?他說他幫過人,懂得一點,沒有本錢,沒有本錢想跟三爺借。父親覺得讓他種了多年草田,應該借給他錢。不過很替他擔心。父親也托他買了一百隻小鴨,由他代養。事發生後,他居然把一趟鴨養得不壞。棉花也長出來了。
到茶館裡借了秤來,稱出來,一點都不錯。
「還是不成,不『像』!這些鴨跟他還不熟。照說,都就要賣了,那根趕鴨用的篙子就不大動了,可你看他那忙乎勁兒!」
「是哪家養的老鴨教你裹來了!」
「散了」,就是鴨子不服從指揮,各自為政,四散逃竄。鑽進蘆叢裡去了,而且再也不出來。這種事過去出發生過。
什麼事都輕描淡寫,毫不裝腔作勢。說話自然也流露出得意,可是得意中又還有一種對於自己的嘲諷。這是一點本事。可是人最好沒有這點本事,他正因為有這些本事,才種種不如別人。他放過多年鴨,到頭來連本錢都蝕光了。鴨瘟。鴨子瘟起來不得了。只要看見一隻鴨搖頭,就完了。還不像雞。雞瘟還有救,灌一點胡椒、香油,能保住幾隻。鴨,一個搖頭,個個搖頭,不大一會,都不動了。好幾次,一趟鴨子放到蕩裡,回來時就剩自己一個人了。看著www.hetubook.com.com死,毫無辦法。他發誓,從此不再養鴨。
「倪二在白蓮湖裡。你趕快去看看。叫三爺也去看看。一趟鴨子全散了!」
「你說多重?」
倪二只好笑。
父親叫他:
「一共多少隻?」
「是棉花。河裡一隻一隻肥的,是——鴨子!」
這十塊錢賺得太不費力了!拈起那根篙子(還是那根篙,他拈在手裡就是樣兒),把船撐到湖心,人仆在船上,把篙子平著,在水上撲打了一氣,嘴裡嘖嘖嘖咕咕咕不知道叫點什麼,赫!——都來了!鴨子四面八方,從蘆葦縫裡,好像來爭搶什麼東西似的,拚命地拍著翅膀,挺著脖子,一起奔向他那裡小船的四圍來。本來平靜寥闊的湖面,驟然熱鬧起來,一湖都是鴨子。不知道為什麼,高興極了,喜歡極了,放開喉嚨大叫,「呱呱呱呱……」不停地把頭沒進水裡,爪子伸出水面亂划,翻來翻去,像一個一個小瘋子。岸上人看到這情形都忍不住大笑起來。倪二也抹著鼻涕笑了。看看差不多到齊了,篙子一抬,嘴裡曼聲唱著,鴨子馬上又安靜了,文文雅雅,擺擺搖搖,向岸邊游來,舒閒整齊有致。兵法:用兵第一貴「和」。這個「和」字用來形容這些鴨子,真是再恰當不過了。他唱的不知是什麼,彷彿鴨子都愛聽,聽得很入神,真怪!
「不相信?不相信拿秤來稱。稱得不對,兩隻鴨算你的;對了,今天晚上上你家喝酒。」
「多半在橋頭茶館。」
他知道這十塊錢將由誰來出。
倪二說要去賣鴨,父親問他要不要請一個趕過鴨的行家幫一幫,怕他一個人應付不了。運鴨,不像運雞,雞是裝了籠的。運鴨,還是一隻小船,船上裝著一大卷鴨圈,乾糧,簡單的行李,人在船,鴨在水,一路迤迤邐邐地走。鴨子路上要吃活食,小魚小蝦,運到了,才不落膘掉斤兩,精神好看。指揮鴨陣,划撐小船,全憑一根篙子。一程十天半月。經過長江大浪,也只是一根竹篙。晚上,找一個沙洲歇一歇。這趕鴨是個www.hetubook•com.com險事,不是外行冒充得來的。
「多重?」
「怎麼都丟了?」
「沒有,都是當年的。」
母親故世之後,父親覺得很寂寞無聊。母親葬在窯莊。窯莊有我們的一塊地。這塊地一直沒有收成,沙性很重,種稻種麥,都不相宜,只能種一點豆子,長草。北鄉這種瘦地很多,叫做「草田」。父親想把它開闢成一個小小農場,試種果樹、棉花。把莊房收回來,略事裝修,他平日就住在那邊,逢年過節才回家。我那時才六歲,由一個老奶媽帶著,在舅舅家住。有時老奶媽送我到窯莊來住幾天。我很少下鄉,很喜歡到窯莊來。
「去找陸長庚,他有法子。」
「六斤四,——這一隻,多一兩,六斤五。這一趟裡頂肥的兩隻。」
小船浮在岸邊,竹篙橫在船上。倪二呢?坐在一家曬穀場的石轆軸上,手裡的瓦塊氈帽攥成了一團,額頭上破了一塊皮。幾個人圍著他。他好像老了十年。他疲倦了。一清早到現在,現在已經是下午了,他跟鴨子奮鬥了半日。他一定還沒有吃過飯。他的飯在一個布口袋裡,——一袋老鍋巴。他木然地坐著,一動不動。不時把腦袋抖一抖,倒像受了震動。——他的脖子裡有好多道深溝,一方格,一方格的。顏色真紅,好像燒焦了似的。老那麼坐著,腳恐怕要麻了。他的腳顯出一股傻相。
「三百四十二。」
「倪二。」
「不相信。一兩之差也分得出,就憑手拎一拎?」
他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
「三爺,鴨都丟了!」
他怕父親再建議他請人幫忙,留下三十隻鴨,偷偷地一早把鴨趕過蕩,準備過白蓮湖,沿漕河,過江。
賭錢的人聽到這個數目都捏著牌回過頭來:十五塊!十五塊在從前很是一個數目了。他們看看倪二,又看看陸長庚。這時牌九桌上最大的賭注是一弔錢三三四,天之九吃三道。
「把鴨圈拿好。倪二,趕鴨子進圈,你會的?我把鴨子吆上來,你就趕。鴨子在水裡好弄,上了岸,七零八落的不好捉。」
「只有老陸,陸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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