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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身溫度

作者:王鼎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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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自序

不管在那個時代懷鄉病患者總是人口中的少數,而且能關懷能同情能尊重懷鄉病患者的人也是少數。少數人的特徵常常被傳為笑柄。而今鄉愁總算是合法化了,可是鄉愁的浪漫,鄉愁的細緻,鄉愁的詩情樂韻,鄉愁的無所為而為的美感,也都在凋喪消失之中,這本小書裏面到底能保存多少,保存多久,就難說了。
本書原名《單身漢的體溫》,後來被人改為《白如玉》,現在恢復原名而略加濃縮:《單身溫度》。單身漢的體溫,白如玉,單身溫度,三個名字是同一本書。
〈土〉的故事情節早在民國五十年(一九六一)就有了,我曾約略寫出來,在徐蔚忱先生主編的徵信新聞副刊上發表。六年後(題材在我心中琢磨了六年)重新寫過,大意是說一個叫華弟的青年從家鄉帶出來一瓶黃土,用以防治水土不服。後來他果真有了這個病,可是那瓶土卻弄丟了。此事一經傳揚,許多人幫他找土。那時候就有人責備他「為什麼不看重身旁腳下的泥土」,那時候就有人說「既然找不回來,就得安排另一種結局」。那時候就有人問我:「你寫的是寓言還是預言?」皇天在上,我只是編故事賺稿費供家用,寓言預言都沒有。
由此想到作品無論是否暢銷都會在社會上造成影響。就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白如玉〉吧,我寫它的時候正迷上電影,好萊塢的情節劇常常設計一個難題迫使人物去解決,我也想照樣來一次,就逼著白如玉改名字。人在臺灣想改名字別提有多難了,但我查到一項規定,如果一市之內有兩人的姓名完全相同,其中一人可申請另取一個新名字。我教白如玉去賄賂一個姓白的產婦,創造出第二個白如玉來,第二個白如玉的名字一入戶籍,第一個白如玉就可以消失。當初這麼寫著玩,卻不料闖了亂子。
現在收回版權由爾雅印行,書名定為《單身溫度》,第一,這個名字和原名近似,使讀者有似曾相識之感,說不定讀者因此多留了一分意,發現這單身就是那單身,我希望讀者有此發現。第二,這個名字和原名一樣有象徵意義,可以做全書的總標題。第三,這個名字沒有原名的短處。書名事大,當初未能「善始」,而今費許多心機,恐怕也是「豈能但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罷了。
一九六七到一九八七,正好二十年。二十年後自己檢審這本小書,倒也未「悔其少作」。無論如何,我以後不會寫這種機關算盡的小說了,儘管我肚皮裏還有一些故事情節。我寫作太濃,太慢,常引為憾,同文有人https://m•hetubook.com.com能日產萬字,大劈大砍大開大閤,我心嚮往之,然不能至。浮生苦短,題材苦多,對自己僅有的成品漸漸有了敝帚自珍之情。「早歲那知世事艱」,每逢有人問「你對自己的那一篇作品最滿意」,總是回答「最滿意的作品還沒寫出來」。今天想想這話是何等的露,何等的滿!簡直可以說是輕狂了。
現在,銀行的女職員可以結婚了,白如玉不能改名了,醫治懷鄉病也不需要有一瓶土了,這些改變對作品沒有影響,草船早已不能借箭,群英會還是可以唱。
話說有一個要緊的人本來因案列管不能出境,他卻全家出國去了。各界大譁,以為有人貪贓買放,可是調查的結果是此人的出境手續「完全合法」。因案列管禁止出境的人又怎能「完全合法」一溜了之?詳情不能公佈,以免引起他人效尤。新聞圈子裏的人都知道,那人申請出境所以能審查通過,是因為他用「白如玉模式」先改了名字。不久,報上有一條消息,以後姓名相同的人改名字,由年紀小的人改,年齡比較大的不改,這顯然是針對「白如玉模式」,一般人漫不經心,我暗暗了解兩者的關連。天可見憐!如果當年學白如玉改名然後出境逃亡的人是間諜,我怎麼得了?
後來我有遠行,https://m.hetubook.com.com我在遠方看見這本書有了《白如玉》的新名。此事我事先並不知情。短篇圍繞著「鄉愁」寫成,鄉愁無可排遣,也許遁入愛情可以得到救濟,但愛情的追求也沒有結果,顯得「好個淒涼的我!」當初以單身漢的體溫做書名,取其可以聯想到書中主要的內容。白如玉雖然也是書中十二個短篇之一的篇名,可惜不能憑藉它一覽全局。所以別人代取的這書名仍然不很理想。
那時我正醉心寫實主義,想為臺北的社會作一番紀錄,每一篇小說都是選擇一種社會現象為「筌」,再以鄉愁為「魚」,希望讀者魚筌俱得,兩不相忘。向現實生活尋敏感的題材很容易闖入「禁區」,那時海峽兩岸嚴密隔離,作品很少涉及兩地人民通信的事,我寫了;大陸親友來臺灣定居發生如何適應的問題簡直沒人碰過,我也寫了。
這篇小說很得隱地兄稱賞,選入他主編的《五十八年短篇小說選》。後來又為殷張蘭熙女士識拔,推薦給中國筆會的會刊譯成英文發表,譯者為陳譚韻女士。也許是經過這篇小說提醒,有些同文想起尚有「一瓶土」可用未用,這「一瓶土」頓時多采多姿起來。也許是經過這些作品提醒,海外僑胞回鄉探親也想起尚有一瓶土可帶,而這一瓶土進不了美國海關的事也成為和-圖-書報紙上的花邊新聞。(各國海關都不許泥土入境)。
《單身漢的體溫》在民國五十九年(一九七〇)由大林出版,當時就有朋友表示書名可以另換一個。我對中途更改書名有顧慮,讀者可能誤以為是一本新書而重複購買,無故增加了支出。思來想去,優柔寡斷,就把它和生活中其他許多延宕難決的問題一併束之高閣。
短篇小說比長篇小說更講究形式變化,這話我一向深信不疑,我在寫這十二個短篇時行其所信,希望篇篇有不同的寫法,直敘,倒敘;第一人稱,第三人稱;整齊、紊亂;獨白,對話,還有書信體,新聞體,都派上用場。那時,我以接受束縛並戰勝束縛為樂。
書,寫出來是給人家看的,可是人家未必有功夫看,一本書惹人看,有許多條件,那些條件我可能沒有;人家看了肯說一聲好!又得有許多書之外的條件,那些條件我完全沒有。書印出來之後還有人看,還有人看了肯給些鼓勵,那是當世奇遇,我事先並不指望它發生,事後也不幻想它重演。
十二個短篇故事以一個叫華弟的人物貫串其中,他在每一個故事中出現,但故事不一定從他的角度組織起來,他有時是主角,有時是配角。我的意思是,十二個短篇故事雖是橫斷的,但不是絕緣的,它們互相詮釋;為家庭犧牲而又受家人https://m•hetubook.com.com藐視的白如玉也是孤俠,流浪江湖的孤俠也騎在爆竹上,騎在爆竹上的瘋子也失土,失土的華弟也畫一個家掛在牆上,……。而今校改此書,真覺得當初愛費心機,不怕麻煩。
我寫作是從短篇小說入手,但成品甚少,這十二篇作品的第一篇「土」,於民國五十六年(一九六七)在隱地兄主編的《青溪》月刊中發表,直到民國五十九年(一九七〇)才把十二篇作品結集成書。
私立銀行的女職員必須未婚,一旦結婚即必須辭職,這一規定行之有年,一向惹人詬病,〈求婚之夜〉以此為背景寫成,寫到女職員抗議社會的不公平有些句子頗為辛辣,使今日之我吃驚。當年婦女界人士開會要求廢除這個歧視女性的規定,有人影印了〈求婚之夜〉當場分送,世上還真有人旁涉博覽、勿以善小而不舉,我受到感化,把當年喜歡吹毛求疵的習慣改掉了。最近聽說私人銀行這個不合理的規定已經取銷,但願並不僅僅是傳聞。
我寫鄉愁比人家晚,如果鄉愁是酒,在別人杯中早已一飲而盡,在我甕中尚是陳年窖藏。大家初來臺灣的時候思鄉說愁甚為盛行,十幾年後,鄉愁有漸成禁忌之勢,我這個後知後覺還拿它大做文章,回想起來未免不識時務。鄉愁分明俱在,我只見鄉愁,不見禁忌,懵懂成書,無心突破,倒也沒有發生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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