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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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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好的,」白蘋沉著地說:「我希望我真能幫助你。」
我把半開的窗子拉上,抽起煙坐在她的對面。
「一到上海先送你到家,再同你去參加史蒂芬太太的茶會,出來我們吃飯,飯後大家回家。」
「我當然說他們大概在山中玩吧。」
「蕭條嗎?」
使你不能久居。
「什麼都不想吃。」
「我感到……」我微笑著。
「我想你們可以做很好的朋友。」
我的袋裡有兩張通行證與車票,一份是白蘋的,我也留在這封信裡,寫好名字,放在桌上。我偷偷地溜出來,跳上車子,一直到車站,在小麵館裡吃麵,等十點鐘的火車。
白蘋的話,使我無法回答,我意識到空氣的灰色,有一種難以呼吸的沉悶。很久很久,車子在小站上停了,我們回到了客車,我說:
「但是戒指隨時可以換回來的。」
我們有一個鐘頭的談話,有兩個鐘頭的「橋」戲。十點鐘的時候我回到我的房間就寢,手頭沒有一本書,四周沒有一點聲音,我關了燈,月光從窗口進來,我體驗到夜從野外逼近,逼近。我感到到處是夜,到處是夜,我縮在被層裡,縮在被角里,但是夜侵入我床,侵入了我被,浸透了我肉體,浸透了我的心,最後我靈魂就在這夜裡溶化。
「我試試看。」她笑著說,調整了她的姿態,靠在裡角,閉上眼睛,兩排茸長的睫毛合在一起,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
「自然值得,」她說:「但是這是冒險的事情。」
「我別是病了。」
「那麼我不去茶會了。」
「夜裡想吃什麼呢?」
「還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助你呢?」白蘋低著頭玩弄著戒指,誠懇地說:「我總是你的朋友。」
醒來我看見滿屋月光,輾轉再不能入眠,我心頭漂起白天湖上的情緒,想到人影,想到梅瀛子,想到白蘋,想到白蘋在我家裡關於梅瀛子的話,又想到梅瀛子在山上關於白蘋的話,我開始發覺她們的神秘,開始發覺我與她們交友的荒唐與無聊。於是我分析自己,到底是她們有特殊的吸力還是我自己生活的苦悶,叫我沉醉在這種浪漫的風趣裡?史蒂芬生成是浪漫的冒險的性格,那麼我呢?我想到史蒂芬太太,她的恬靜美麗的生活,藝術的愛好與美的追求,以及她對我說的話。我覺得我應當放棄現在這樣的生活,放棄與梅瀛子白蘋的交遊,我可以到內地去做抗戰工作,也可以埋頭做學術工作。但是我立刻想到史蒂芬太太勸我結婚的話。難道我生活矛盾,就起因於我的獨身主義嗎?難道我真是需要異性的伴陪嗎?於是我開始想到山上的晨曦,想到海底的星月,我想到燈,想到燈光下我自己的影子,想到Schumahetubook•com•comnn 的Reverie,我想念我自己的房間,像是鄉愁,像是相思,我又想到史蒂芬太太的客室,猛然我想到她的茶會——星期六,呵,星期六,明天不就是星期六嗎?不,現在已是星期六,我一定要回去。就從今天起我改變我的生活——
「你以為我的理由也是浮面的嗎?」
車子的速度很快,窗外的遠山近河在轉旋,我與白蘋的談話,使我的心中有說不出的欣慰與愉快。我起來,到我原來的位子去取那罐黃錫包,回來時我抽起煙,我問:
「那麼你呢?」
「你以為她值得愛麼?」
「當你以為我在遊山的時候,你知道我是坐在你後面嗎?」
我盥洗後,幾度的彷徨決定了我昨夜的念頭。我問明茶房火車的時刻,留了一封信,我說:
「我不知道。」她說。
「但是你沒有興趣。」
白蘋已經躺在床上,我叫那位女僕倒點開水,拿藥片叫她吞了,我說:
女僕拉攏了窗簾,白蘋伸手開亮了台上的燈,我說:
「那麼他們沒有來?」
「假如當你一個人上車時,有人這樣問你,你將怎麼樣回答呢?」
「為什麼?」我問:「她沒有邀你麼?」
「人生是什麼呢?青春享受盡也可以死了。」
我心中蕩漾著潛在的淒涼與淡淡的哀愁跳上了汽車。
湖上遊艇很少,更使我感到倦遊歸來的落寞。綠色的水非常清澈,青山的影子有萬種自憐的情緒,蘇堤看來很荒蕪,白堤也蕭條的可怕,有寥落的人民與敵軍在那裡走著。我忽然想到當年藝術院裡的朋友,怎麼在那裡歡笑奔馳與閒步?遠方孤山如夢,多少的梅花在自開自落。牛公墩黯淡,印月的三潭淒涼,舊夢都碎,故人已散,斜陽中,我看到水面人影的蕭索。
「不,實在說我並沒有愛她。」我說:「我只覺得史蒂芬太太對我的勸告很對。」
「不知怎麼,」她說:「今天我很想休息。」
從湖上飄去,
「我的理由不是留在信裡麼?」
「你相信麼?」
「當她說她很喜歡你時,我就問她,可是有點愛呢?她大笑,她說她的愛還沒有給過任何人;她準備隨時給一個男子,但始終沒有男子值得她愛。」白蘋低下頭微笑著說:「她還說她對於男子有特別的理解與觀察;她說史蒂芬是一個好朋友,好的丈夫,但是一個乏味的情人,你是一個最可愛的有味的朋友,最理想的情人,但是最難投洽的丈夫。她說關於你的獨身主義,史蒂芬太太以為是你尋不到理想的對象,在她以為只是怕盡丈夫的責任,是逃避的心理。」
「好的。」我說著為她滅了燈,她對我笑笑,翻了一個身。我站起來,和圖書心裡突然浮起了一種異常的感覺,像是銀色的空氣沁入了我的心胸,我矜持了一下。是銀色的女孩病在銀色的房間裡,是什麼樣一個生命在時間中與青春爭勝呢?我不知道是悲劇還是喜劇?但是我今天開始認識了銀色竟象徵著潛在的淒涼與淡淡的悲哀。
「你是說被她愚弄?」
「謝謝你。」她說著似乎有點乏,看了看錶,說:「你該去茶會了,我也要睡了。」
我們沉默了一會,茶房報告飯已經開了,我偕白蘋到餐車去。飯貴而壞,但是我們還是過得很舒服的辰光,因為今天白蘋給我更愉快的印象,我們談到過去,談到將來,談到都市,談到鄉村。最後我說:
「但是青春是不久的。」我說。
「那麼嫁一個樸實誠篤簡單年長的人。」她似笑非笑的說:「嫁定了等死。」
「但是我的獨身主義也許就會放棄的。」
「那麼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呢?」
「昨天同梅瀛子談得太晚了。」她說著手摸摸額角淡笑著說:
「你以為這些對麼?」
「是的。白蘋,讓我們做個朋友,我在你家中無人的時候,偶爾會來看你,你也隨時可以來看我。但是我將不再進舞場,賭窟,不再貪玩。」
——
「我覺得我必須離開你們才有我的世界。」我堅強的說:「我很喜歡你,也喜歡梅瀛子與史蒂芬,但是你們的世界同我的是多麼不同。你們有萬種光芒叫我貪戀與探索,但結果我離開了自己的世界,向你們的光芒邁進。我在你們的世界裡探索,最後我相信我會迷途,於是我再也摸不回來,我就只好流落在你們的世界中做你們良善的人民。」
「今天是史蒂芬的主人,但是四點鐘的時候史蒂芬太太也是我的主人。第一那個茶約在先,第二當然太太的約會重要,第三我戀念那面客廳的空氣。但是我怕搖動你們的遊興,因此不告而別,恕我無禮。在燦爛的湖山中,春天因你們的探問而早降,我祝福你們暢遊。」
「這是說為梅瀛子麼?」
「坐。」白蘋在一張沙發前說,她自己就走進了浴室。
「我也這樣回答你。」
「自然。」
「我招待她,但不同她出來玩,一樣的。」我說:「而且她的交際很廣,馬上就會忘記我,也不再來看我了。」
「這就是我要問你的。」她說:「是不是忽然感到寂寞了?」
「……」我說不出什麼,微笑,玩弄著花朵。於是我想到熟識的鑽戒,又看看白蘋的手指,我發現現在它又在她的手上了,那麼早晨採花的人一定是白蘋,而她們的戒指是在昨夜換回來的,我說:
「明天什麼時候來看我呢?」
「我採了花,在園中散步,穿過走道,看見一個茶房從你的房間和*圖*書出來,我問,你可是起來了,他說,起來了剛出去。我想進去等你回來的,可是我發現了你的信,於是我拿了通行證與車票,留了一個條子就追來了,在月台上,等你走上車,等你坐下了,於是我才上車。」
梅瀛子低聲地哼著日本味的歌,用手中的短槳弄著水;白蘋看著天空。
船終於靠岸,我們到旅館休息。飯後一杯咖啡,一支香煙才提起了我的精神。
「睡好吧。」她把手伸進去,我為她蓋緊了被,我說:
「但是你為什麼要趕著來呢?」
「她同我說過,說有興趣同你一同去。」
「我說的是整個生活。」我莊嚴地說:「連你與史蒂芬也一樣,我想今天起不再同你們老在一起了。你願意尊敬我這個意思,而幫助我麼?」
「是這樣簡單麼?」我說:「死也不是容易的。」
這些是誰?是新交的美國朋友,是初聚的放誕的小姐,是萍水的神秘舞|女。那麼我為何同他們在一起,到這個淪亡的風景中憑弔過去故人的遺跡?昨日親友的舊情呢?他們中誰能瞭解我這一份悲哀與夢?誰能體驗我現在的心境?我有悄悄的苦痛與杞愛在水中點點金波中起伏。
「自然可以;而且一定辦得到。史蒂芬已經同我談過,說你同他做朋友,還不如同他太太做朋友會更融洽。」
「她同你講過?」
十點一刻的時候,我坐在頭等火車裡。車座空極,一個人坐一廂,還有許多空廂。我打開我剛買的一罐黃錫包,拿一根放在嘴裡吸著,用最舒服的姿態,望著車窗外陽光下的野景,似乎是久別的遊子旋里,覺得家鄉就在面前,有淡淡的期望與安詳的愉快。我想到史蒂芬他們現在一定發現我的偷跑,沒有辦法,三個人去遊山了,不時還在罵我——忽然,從我頭上飛來一朵紅色的鮮花,逕落在桌上,我以為是別人偶爾拋錯的,撿起來預備歸還給這朵花的主人。但我前面既沒有人站起來期待,後面也沒有人站著在探望,我站起來又坐下,不安地拿著花等待人來問。就在這時候,我頭上又飛來了一朵白花,逕落在桌上黃錫包旁邊,我又抬起頭來,但看看前後又沒有人,我只得坐下,細看這花裡有什麼古怪的可憑的參考,讓我知道這花的來源與用意。可是我沒有什麼獲得,僅覺得摘花的人是懂得花美的人,花枝較長,留著兩三瓣葉子,攀折的地方也很適宜。我猛然想起梅瀛子,在我起床時不正在我窗外園中摘花麼?那麼是他們三個人趕來了。我站起來後望,但是後廂的座位上竟看不見人,於是我手裡搖著花朵,轉身出去,看到我反面的座角里斜坐著白蘋,她凝視著我淡笑,我輕輕地在她的對面座上坐下,低聲地說:
「也許是的,」我說和-圖-書:「所以我要赴史蒂芬太太的茶會,慢慢的我的心會沉靜下來,我先要寫完一部哲學上的書。」
「我的理由也在留著的信上。」
下車後我一直送她到寓所,一個年輕伶俐的穿著白衣的女僕來應門。我到過她公寓門口有許多次,但從未進過她房間;今天是第一次,我非常奇怪我自己在過去會沒有想到進來,是這樣一個精美的公寓,她的房間不大,但非常精緻。我開始發現她對於銀色的愛好,被單是銀色的,沙發是銀色的,窗簾是銀色的,淡灰色的牆,一半裱糊著銀色的絲綢,地上鋪著銀色的地氈,一條白灰色的皮毯,鋪在床前,上面有一對銀色的睡鞋。
「……」她點點頭。
「白蘋,你是不是永遠留戀這樣的生活呢?」
「同你說過?」
「我不能不相信。」
「很好,」我說:「餓了也千萬少吃。」
「自然有一部分道理。」
「叫阿美,叫一輛汽車去。」她似乎在對女僕說。
「是的,就在那天葛嶺上。」我說。
「你怎麼不知道?」

「假如梅瀛子來看你呢?」
「梅瀛子與史蒂芬。」
是一個孤獨的人,
我在胡思亂想中睡去,醒來已是八點半。窗外陽光燦爛,鳥聲喈喈。樹叢中我看見梅瀛子站著,兩手在攀折一朵新開的月季,手指上閃著我熟悉的鑽戒,啊,那麼是白蘋了;不,是梅瀛子,白蘋的指環就在她的指上。
我開始發覺她臉色的紅潤是發熱的象徵,我握她手,她的手指很冷,但手心發著焦熱,她拿我的手到她的額上。真的,白蘋病了。
「是的,我們足足談了兩夜。」白蘋笑了:「而且她斷定你有點愛她。」
「誰?」
「我怎麼啦?」
「那麼早晨在園中採花的是你?」
「是的,你這樣做是對的。」白蘋說。
當我出門的時候,她站起來似乎就向床邊走去。我一個人到街上,走向電車站;經過了一家藥房,我想起白蘋在睡前似乎可以吃點阿司匹靈,於是我買了藥,順便買點水果又回到白蘋寓所去。
「但是她非常喜歡你。」
那個活潑健康的女僕拿茶進來,並且拿了一支煙給我就出去了。我抽起煙,坐在一張矮小的沙發上,我很閒適地覺察這間房間的佈置,一張小小的書桌配著椅子放在窗下,一面是抽屜,一面是兩層書架,上面擠滿了書,桌上也有一些書籍等東西,有一匣非常講究的裝信紙信封的匣子。床旁邊是一隻矮的燈櫃。一面是一架衣櫥,有四隻同我坐著一樣的沙發,前面是一張矮圓的銅盤,盤裡鋪著白色的麻布,上面是一隻日本貨精巧的煙匣,煙灰盤與打火機,還有洋火。我在煙灰盤上弄滅了煙尾,在煙匣中又拿了一支煙,https://www.hetubook.com.com試用那只白亮的打火機。
「我在窗口看見你,但後來一想,這戒指昨天在梅瀛子的手上的,所以我以為是梅瀛子了。」
「不見得。」她說:「但沒有愛的時候,我將用我的青春享受這樣的生活。」
「好的。」我說。
「是的,」她說:「你以為是梅瀛子麼?」
「這是說梅瀛子的光芒動搖了你的獨身主義,你害怕了。」白蘋笑著,這笑容,似乎補充了她話中所缺的自己的名字。
「但是她很喜歡你。」
「在我地方吃飯。」她說著打了一個呵欠。
「不。」她說:「茶會我不去了。」
「你什麼時候發現我的信呢?」
「好的,」我說著站起來:「明天我來看你。」
一支煙將盡的時候,我看她已經入睡了,我拿她的大衣為她蓋上,聞到她微微的呼吸,薄薄的嘴唇閉著,同她茸黑的睫毛有很調和的配置,今天似乎沒有敷胭脂,但有天然紅潤透在面上,倍增了這臉龐的可愛。是一種甜美的典型,使我不得不注視著她,我從袋裡尋出記事簿,用鋼筆想為她畫一張素描,但一連幾張都畫不像,到第六張總算得到了一點趣味,後來我把握到她的特點,畫了一張卻覺得很好。
「自然,」我說:「你快睡吧。」
「我也非常敬愛她。」白蘋甜蜜地微笑。
「甚至被她陷害。」她說:「她太神秘,這樣的性格,我不相信她有愛。」
「那麼你現在休息一會,打一瞌盹可好?」
「他們呢?」
大家沉默著,聽憑舟子駕船前駛。有風,我感到料峭,原來初春的黃昏也有殘秋的寒意,白蘋象打了一個寒噤,我拿她放在我前面的大衣披在她的身上,我說:
「上午。」
我們開始有平和安詳的沉默,突然,白蘋發問了:
車快到的時候,我叫醒了白蘋,白蘋似乎還貪睡,但隨即振作了一下,笑著說:
「可惜我沒有看見。」
「我可以坐一會。」她笑著坐在我的旁邊,又說:「你覺得我的房間好麼?」
「你太乏了。」
「好在信上的理由是浮面的。」她微笑著。
「現在我去了。」
她坐正了,浮出百合初放的笑容,悄悄的說:
「也許,」她說:「但也最可能做敵手。」
「梅瀛子沒有同你談起她自己的感情嗎?」
是一個孤獨的人,
白蘋已經換去了剛才的衣服,洗去了所有的脂粉,穿一件灰色的寬大的旗袍,她一出來就說:
阿美在走道打電話,白蘋說:
難道山色已非,
「同梅瀛子在一起還會寂寞麼?」她說:「是多麼豐富的靈魂值得你探索呢。」
「那麼,」我感激得興奮起來:「你可以把我這份意思讓史蒂芬瞭解與同情麼?」
「的確是白蘋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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