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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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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笑話。」我說:「我會創造她的前途。」
「不,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樣想法。」我說:「但是在所有我們的環境中,譬如梅百器教授一家,史蒂芬太太梅瀛子們都以為你放棄歌唱會使我們有太大的損失。」
「不但這樣。」她說:「你可知道她母親的過去。」
「你也以為是這樣麼?」
門忽然開了,僕人帶進曼斐兒太太,她的胖面,露著淡淡的笑容,笑容中蘊蓄一些頹傷,見了我像是得到點安慰似的:
「一個人。」
「但是天才是一個事實,並不是一個名義。」我說。
她吸著煙,走到書桌邊靠著,噴一口煙在空間,望著它散開去,沉著、肯定、遲緩地說:
「那麼你以為寫小說也是科學的工作了。」
「……」她微笑著不響,我也開始沉默。我們閑靜地走著,在一個樹叢邊轉彎,前面就是冰座。但就在轉彎的地方,我看見梅瀛子,她一個人在樹邊站著,好像沒有看見我們,我叫她說:
她手有點冷,我放開她的手又說:
但是她似乎不關心我這些話,她說:
「那末從今天起你不再找她,不再看她可以麼?」
「你一直跟著我們?」我問梅瀛子。
「……」我避開她的視線沉默了。
於是,她喝了一口我倒給她的汽水,她說:
「……」她在沉思中。
「我很奇怪,她為什麼總是以為我只有她遺傳的才能。」
「這是學習中高原的階段。」我說:「每種學習都有這個階段,常常到那個階段,使我們學習的興趣減少。將來你在哲學範圍內,也會到那個階段。那麼你難道再改變。」
「是的。」
「不。」
我於十點鐘離開曼斐兒家,海倫為我包了一包書叫我帶走,並且叮嚀我把我所有的她沒有看過的書為她送去。
「我沒有聽懂。」她笑著說:「因為我不是藝術家,也不是哲學家。」
她沉默了,兩手放在袋裡,四周走著,突然轉過身來,她說:
「是的,」梅瀛子笑了:「假如你捨得把她交給我。」
但是這些勸告有什麼用呢?一切論理的理論現在似乎都是空的,她是心理的空虛與寂寞,我們需要幫助她充實。天色已經很暗,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寞侵襲我心,我猛省到梅瀛子的話,難道真的是她對我有友誼以上的感情了?我害怕,有一種說不出的害怕。這害怕證實我自己對她感情的深奧。這在以往的交友中,我們都沒有發現,而一瞬間擺在我目前的似乎是事實。是燈,把我的影子照在地上,從我的身後轉到我側首,又轉到我的前面,是燈,我想到史蒂芬太太的話,是燈,是燈!
「好的,我等你。」我說。她聲音好像很焦急,所以我說:「有什麼事?」
「這麼漂亮,上哪兒去?」
「我想早點回家。」
「冷麼?」
「那麼我就在這裡上車。」她說著停了下來。
「我沒有勸告。」
「你也抽煙了?」我問。
「偶爾玩玩。」她拿著煙看看:「這煙我到沒有抽過。」
「我還是第一次看你駕車呢。」
「你現在有工夫麼?我想馬上來看你。」
「我的意思是說,假如你肯放棄哲學的誘惑。」
「她太期望你了。」
「但是我不是機器,制定了叫我生產牙膏,我永遠得製造牙膏。我為什麼不能想製造牙刷?」她很氣憤的說。
早晨我一早起來。去花市上買花,我買盡市上一切白花的種類,其中有四盆是水蓮。回來我佈置房間,我用自檯布鋪好了所有的桌子,我以白色做我房間的主色。飯後我有很好的午睡,醒來是二點鐘,我在房中看書,但時時想到我今天談話的步驟。四點鐘的時候,海倫到,她穿一件純白色短袖的麻紗長衣,我從她袖領間可以看出她裡面米色的綢襯衣。她捧了一大束鮮紅的玫瑰,進來了就找我台上的花瓶,平時她常常買花來換去我瓶中的殘校,但是今天,瓶中早已有我上午配置的白花了。她四周看看,不知所措地笑了。
我踏著柔和濕潤的草地,閒步地走向池邊。池邊的椅上都坐著人,有幾對似乎是初戀的情侶。池中的月色分外明亮,水面零落地點綴著水蓮,稍遠的地方有幾朵花開得慘白綺麗,有一種飄逸的美感。我站在池旁,開始注意到身後的燈光把我的人影淡淡地伸投到池心,與幾個其他的人影在水面交錯蠕動,其中有一個正在慢慢地長起來,慢慢地淡下去。我忽然發現好像有點認識她似的,抬頭看時,是一個穿著白色衣裙,腰際束黑色漆皮帶,腋下夾著黑色的書與淺色紙包的女子的背影,正冉冉地向著樹叢中走去。月色把草地點化成水,沒有一個別人,她在上面走著活像是一朵水蓮。我看過去,覺得實在有點像海倫。再細望時,又覺得不像,但是我終於繞池追隨過去。
「是的。」她說。
這份友誼幫助了我肯定地實行了我新定的生活,也點綴了我新定的生活。
「不要撒謊,」她說:「我今天就為這個故事來同你談談。」
「我想碰見別人一定馬上一同回來了,只有碰見你可以有這許多工夫的耽擱。」梅瀛子說。
「我走一會兒。」
「但是人人以為你對於歌唱有特殊天才。」
「也不確。」我說。
飯菜是曼斐兒太太親自燒的,的確不是上海普通西菜館所能吃到的滋味。海倫開了無線電,我們就在美麗的音樂中,享受英國式家庭的夜趣。我們大家很少談話,但我時時體驗到海倫低迷的笑容下所流露的意義,她精神始終在音樂裡舒展與收斂。
白蘋的性格與趣味,像是山谷裡的溪泉,寂寞孤獨,涓涓自和-圖-書流,見水藻而漪漣,遇險拗而曲折,逢石巖而激湍,臨懸崖而掛沖。她永遠引人入勝,使你忘去你生命的目的,跟她邁進。梅瀛子則如變幻的波濤,忽而上升,忽然下降,新奇突兀,永遠使你目炫心晃不能自主。但是如今,在我的前面是這樣一個女孩,她像穩定平直勻整的河流,沒有意外的曲折,沒有奇突的變幻,她自由自在的存在,你可以泊在水中,也可以在那裡駛行。
走進房間,我開亮電燈又開了電扇,她坐在近電扇的地方說:
我們已經可以看到冰座,我也已經望到曼斐兒太太,梅瀛子對我說:
「自然,我怎麼能夠干涉你的興趣?海倫。」我忽然發現我的態度太侵犯她的個性了,我的聲音變成非常低柔,我說:「我所以同你談這些,實在因為你母親為你太傷心了,而朋友們為你太可惜了。而我另外還有一個內疚,就是你對於哲學的興趣是我誘發的。假如因此破壞你音樂的前途,我的罪衍是多少呢?」
曼斐兒太太眉心似乎減去了焦憂,潤濕的眼睛透露感激的光芒,她點點頭,雙疊的下頻有柔和的蠕動。
「你們原來同我母親一同來的。」海倫說:「那麼你怎麼猜到他是碰見我呢?」
「……」她點點頭,眼睛注意著我,眼眶裡似乎有點潤濕。
「是的,一切技巧的訓練都是科學的。」她說:「所以哲學這個藝術,在基本訓練上也是科學的。」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唔……」海倫四周看看說:「不錯。」又把紅花放在白檯布的中間,說:「讓她象徵著梅瀛子的光彩。」
「自然。」我說。
「你待她太好,借書給她,指教她,開導她。」她歇了一會又說:「但是她是一個太愛用思想的孩子,現在,她已經沉湎於你借她的書中,她沒有興趣練唱,天天讀書摘札記,最近時時說要研究哲學。」忽然她轉了語氣:「徐,你千萬不要誤會,我並不是怪你,但是她對你很相信,你會給她影響,所以我來同你商量,請你想法子勸勸她,叫她不要放棄音樂。」她忽然問我:「你覺得她是不是在音樂方面有特殊天才?」
「現在我不許你再變成水蓮了。」
「也許。」我也比較嚴肅地說:「但這只是一個臆說。要證明這個臆說,就要有嚴格的方法,用廣博的材料來鍛煉。這就是科學的工作。」
「也許,」我說:「但是我們活在世上,就是盡量使這世界完美,我們在社會享受,所以我們也要貢獻社會。這是愛。有許多人愛我們,我們也愛人;過去的祖先給我們美麗的創造,我們也創造給我們的後裔。」
「我馬上來看你。」她說著就掛上了電話。
「我也覺得這是很簡單的問題,」梅瀛子俏皮地對我笑笑說:「我想我一定可以幫你,使海倫繼續不辜負她的天賦。」
但是對方是一個說英語的女性,聲音是這樣的陌生。
「這因為你所表現的是一個天才。」
「剛才曼斐兒太太打電話給我,說要來看我,我想一定也是為這件事情。」我說。
「你可是認識我們公認的一位有歌唱天才的少女?」
「這就是說我對於哲學沒有天才。」
「我正奇怪河底那一顆星星像你的時候,你果然出現了。」
我招呼她坐下。她胖得難以喘氣,外加走了點路,所以沒有說話,梅瀛子問:
「昨天你母親到我的地方來。」我說:「是不是你們母女昨天有點爭執?」
她走進樹叢,我離開一丈路尾隨著她。看她漫步踏著月影,低頭徘徊,我時而覺得她是海倫,時而覺得不是,一直到她緩緩地走出樹叢。那裡是一片草地,穿過草地是小河,她仰天望望,又安閒地踢踢淺草。現在我已經斷定她是海倫無疑。那麼她是同誰一同來的呢?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同我一樣,離開了同來的伴侶,一個人來散步的呢?我想叫她,但我忽而覺得要看看她究竟到哪兒去,所以還是尾隨著她。那時天上的月色清絕,草地上沒有行人,我覺得我是一個很容易被她發現的對象,因此我站於樹叢的邊緣,等她同我保住了二丈距離時再走,但我看她並不向有人的地方來,只是一直走向小河。我用另外一個同她成四十五度的方向,朝著小河右端的小木橋走來,但不時還是注意著她。她到小河邊站了一會,靠在一株樹上,凝視著河心,那時我已走到木橋旁邊,看她始終不動地站在那裡,我於是從木橋走到對岸,吸起一支煙,走到她的對面,斜依著一枝小樹偷看她。她一直注視著河心,不知是看河底的星月,還是看水面的水蓮,眉宇間有淡淡的感傷,嘴角有似笑非笑的漪漣。她的衣裳同水蓮一樣白,月光之下她好像一個白石的塑像,一點不動的站著。等到我吸盡了一枝煙,看她還是不動,於是我把煙尾拋到她注視的地方,水上發出了「嗤」的一聲,打破了這宇宙的寂靜,她似乎微微的一驚,抬起頭來。我低聲地說:
「那麼就在這裡等車吧。」
「果然是我?」我想:「怎麼知道是我呢?難道她早就發現我在的看她麼?」我正想著,她在對岸又說:
「不盡然。」
街上行人不少,路景很繁華,遠處月色膠潔,繁星明耀,我用一小時三十五哩的速度向西駛去。我心裡驟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光榮,這當然是因為梅瀛子坐在我的旁邊,她的美,她的漂亮,她的持有的甜香。這是我第一次感到香味對於一個人精神的關係。記得過去我曾經寫過一篇小文講到現代的文化,只是靠眼睛www.hetubook.com.com與耳朵傳播,教育只是向眼睛與耳朵灌輸,藝術也是向眼睛和耳朵表演,政治也是向眼睛與耳朵宣傳——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發展,好像人類竟忘了自己還有鼻子似的。假如我們靠嗅覺可以有文化的享受,這一定是一個有趣的境界,我們也許可以發明嗅覺的書報,那裡的觀念與意義只是一組一組的氣味,我們用鼻子聞聞就可以瞭解;我們也許有嚴密組織的豐富美麗忽斷忽續的氣味,像音樂裡的symphony 一樣,叫我們鼻子來鑒賞,政治家也可以造特殊的氣味叫人們聞到就相信他的主義,像現在這樣只有耳朵眼睛可以享受文化,這是非常辜負鼻子的事情。但是今天,梅瀛子的甜香在我身邊,隨著車窗的風,斷續濃淡的向我發揚,使我感到一種特殊的魔力,這雖然沒有畫家的畫幅,音樂家的樂曲一般的給我一個肯定的意義,但似乎也是一種離開了視覺與聽覺的獨立的誘惑。梅瀛子正視窗外,我斜看到她的側面,一瞬間我的確不能相信我是在人世上,她忽然帶著笑說:
「哎……哎……哎……怎麼啦?」
「為什麼說我捨得。」
最後車又來了,我目送她上去坐下,我一個人從原路走回來。我想到梅瀛子的約會,於是我後悔剛才沒有再對海倫作更深更重的勸告。
「我只感到我們對於哲學的研究,路還太遠,那裡面,還有許多許多複雜與困苦的路徑。而你在歌唱上是已下過了苦功。」我平靜地說:「假如說你過去下苦功的是哲學,現在你母親叫你學歌唱,我一定也是反對你母親的意思。」
這句話決不是諷刺,也不是妒嫉,她的明朗的語氣,只是表明她聽見我們的談話罷了,但是我可覺得很奇怪。
「讓我駕車好麼?」
「我祝福你。」
「今天這裡可有點昨夜月下的氣氛了?」
「我相信天才是難得的,一個人有一種天才已經是了不得了。」
「我想在學習心理上,我們到了學習的高原,因為進步的遲緩常常會對於別的學科發生興趣,而到另一科學的高原時,又會覺得厭倦的。」我說:「總之,一切都在我身上,我一定使她回到歌唱的前途上去。」
「你來駕駛肯麼?」我有點窘,但隨即矜持下來,開門下車,繞到左手,我上車時,她已經套上白手套坐在右面;我坐在她的旁邊,拿出紙煙,我用打火機抽煙。我說:
「也許。」我低聲地說著,我在尋話,但竟尋不出一句。我沒有話可以安慰她,因為我沒有話可以安慰我自己。聽憑沉重沉重的靜默,壓在我們的嘴唇與耳朵,天色冉冉地灰暗下來了。
「你不要這樣說她。」我說。
「坐電車來的麼?」
「這是海倫送來的,她說象徵你無比的光彩。」
「我只能說有興趣。」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我怕是陽光炫耀了你的眼睛。」她笑著兩腳一按,車子直駛前去,用老練的駕車者姿態,舒適而美麗地坐著,以一點鐘四十二三哩的速度在馬路上疾馳。我開始感到一種自由,我的煙味已經驅逐了她的甜香,像是收到了反宣傳的效果,使我能夠有一種較好的距離去欣賞她美麗的風韻。有風,她的頭髮像是雲片雲絲的婆娑,她的衣領與衣袖,像是太陽將升時的光芒。這一種紅色的波浪,使我想到火,想到滿野的紅玫瑰,想到西班牙鬥牛士對牛掀動的紅綢,我不得不避開它,但我終於又看她側面從額角到雙膝的曲線,是柔和與力量的調和,是動與靜的融合。她兩手把住車盤,速度針始終在四十二四十三上,兩個彎一轉,她突然停下來,原來已經到了。
我一面聽著她,一面不自覺的有萬種的不安,心跳著,眼睛想避開她的視線,我沒有說一句話,聽她吐一口氣說:
「你回去吧。」
「我不懂你的話。」
「我想梅瀛子已經同你講過,我女兒忽然要放棄音樂了。」
快七點鐘的時候,海倫說要回去,我送她出來,一路上都是沉默。平常我總是送她到公共汽車站,等她上車後,我才回家,今天她走到公共汽車站,並不停下,只是往前走去。我一言不發的跟著她,快到第二個車站時,她說:
「即使是藝術家哲學家也是凡人,而你是仙子。」海倫對梅瀛子笑著,走在她的左面;我走到梅瀛子的右面,說:
「我現在覺得哲學才是一種最高的藝術。」
「為戀愛?」我問。
「是不是你發現最近對於歌唱的進步太少。」
「我聽見過哲學是知識的總匯,我聽見過哲學是宗教的婢女,我還聽見過哲學是科學的科學。」我說:「如今我又聽到哲學是一種藝術了。」
「謝謝你。」她拿了一塊又沉默了。於是隔一會我說:
「謝謝你。」我伴著她走進弄堂,又說:「我似乎沒有看到一個人可以像你一樣的合式於各種衣飾的打扮。」
「兆豐公園。」她說。
「謝謝你。」她身上總是發揮著她特有的香味,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什麼香水:「真的是專誠來看我麼?」
「是白蘋麼?」
「她家裡對她的期望極大。」她說:「但是她愛了一個美國飛行家。當時她們音樂的家庭極力反對,結果她同愛人偷跑到別處結了婚。」
「這因為歌唱已經填不滿我心靈的空虛,我時時感到說不出的寂寞;只有當我讀完一本哲學書,而我思索其中所讀到的問題時我才充實。」
「這事實假如是存在,那麼也不過因為我的嗓子比別人深厚甜美,這同一個人有較大的力有什麼不同?」她今天有奇怪的興www.hetubook.com.com奮,一口氣連下去說:「這個你叫我不辜負這份天才,學習,學習,學習!將來在音樂會伺候一群人,同你們盡量叫一個有力的人整天為你們做苦力讓你享受有什麼不同?」
「近來常常為我多讀書少練唱而不高興。」
後來海倫同我談到小說,有許多我們大家看過的,她的意見雖常常有偏,但許多地方也很有見解,對於我的見解她都非常愛聽,覺得許多都是她以前沒有想到的;有許多書我沒有讀過的,她到裡面捧了出來,說等我讀過後給她意見;有許多她沒有讀過的,她總說假如我地方有這書的話,叫我借給她讀。
「你將毀滅她一切的前途。」
「太陽的光芒雖是普照白天,但我今天才知道它也普照著夜晚。」
「你的勸告可是失敗了?」
「……」她點頭笑笑。
「胡說。」她半笑半嗔的說。
「我相信她不適宜於研究哲學。」
我回家後第二天派人送書給海倫,但當我還未翻閱她借我的書時,她已經把書送還我,還給我長長的信同我討論她讀後的意見,並且問我讀了她借給我的書後的感想。這逼我趕緊為這份感想讀她借給我的書,我們的通信就這樣開始,以後偶爾她到我家來看我,我也常常到她家去。
「我發現你的時候,還以為河中的水蓮偷著上岸在嬉戲呢。」
「徐先生等著我嗎?」我又聞到她馥郁的甜香。
「果然是你,徐。」海倫嘴角浮起低迷的笑容。
「是徐先生麼?」
談到電影,她喜歡的竟少得使我驚奇,像她這樣的年齡,應當是電影藝術的熱誠觀眾;但是她說,看電影的故事不如讀小說,演技不如觀舞台劇,音樂不如聽音樂會,她對於三樣都喜歡,獨獨不很喜歡電影。她又說上海沒有戲劇,使她很少有出去的興致,家裡聽聽無線電,讀讀小說是她最好的娛樂。
「當我穿得漂亮的時候,第一自然先來看你。」好久沒有看見她透露杏仁色的潤白整齊的前齒了。
「也許我真愛著她呢?」
「你騙我。」我說:「我明明看見你母親坐在冰座上。」
「那麼你也不相信我別方面的才能?」
「那麼你以為我的話可以說得通麼?」她問,像我們平時談論書本問題一樣的嚴肅。
咖啡與點心拿進來,海倫沉默地坐到桌邊去,我也站起來,我說:
她笑了,想尋渡河的路,最後她看到小橋,她舞蹈似的奔過去,我也奔到橋邊,我們在橋頂相遇,我握著她手說:
「那麼為什麼不勸告呢?」
當咖啡上來的時候,曼斐兒太太關了無線電,她開始問我家,問我故鄉,問我興趣與愛好。她告訴我,她的丈夫在空軍裡為國效勞,她的兩個兒子,也都在美國軍隊裡服務。她說她的第二個兒子與海倫有較高音樂天賦,她非常期望海倫。告訴我她現在在梅百器教授那裡學唱,梅百器夫婦都是她的好友,對海倫期望尤殷,希望戰爭結束後,可以送她到義大利去。她說她自己的音樂成就完全因為戀愛結婚生孩子而犧牲了,希望她女兒會完成她可有的成就,她非常相信她女兒的前途,說只要不為戀愛結婚生孩子所囿,海倫一定會有了不得的收穫。她又說史蒂芬太太與梅百器教授一家總是鼓勵著海倫,希望我也常常給她指導與鼓勵。她又說一個藝術家應當為藝術犧牲,一個女性藝術家,她的真正的丈夫應當是藝術——曼斐兒太太的和藹誠懇與對於女兒的期望令我非常同情。
「自然,」我說:「我的意思:在你,音樂至少比哲學可以充實你自己的生命。」
那麼這究竟是什麼事情呢?難道海倫在歸途中出了岔?要不是……,是什麼呢?會不會是母女發生了口角?其他還有什麼緣故使曼斐兒太太要馬上來看我呢?我再想不出理由,於是抽著煙焦待,一直到我抽盡第二支煙,外面有汽車聲,我趕快迎出去看,它已飛掠過去,於是我就在弄口閒步。我等過了四輛汽車,第五輛是簇新紅色的Ford,很快的從遠處駛來,我看到裡面在駕駛的是一個紅衣女郎,到我面前,似乎慢了,好像是梅瀛子。我看她停下車,不錯,是梅瀛子,她笑著開開車門:
「我覺得你佈置這樣的情調招待她,就是一種誘惑。」
梅瀛子偷偷地望我,帶著頑皮的笑容,我說:
「不想在外面同我一起吃飯麼?」
「我那面去一會兒就來。」
第二天。
「這就是海倫.曼斐兒的父親。」她說:「從此她就放棄音樂,所以她對於她天才的女兒有比普通父母更多一百分的期望。」她說著又站起來,站到桌邊,拿一支香煙。
「啊——」
「小姐,可是有一顆星星跌下水裡了?」
「是的。」她說:「只有這種藝術家,他的創造是整個的,他的一生只有一件藝術作品,而作品永遠是賴著他的想像在補充與修改。」
「好的。」梅瀛子說。但當我讓曼斐兒太太坐上後面的車座時,梅瀛子已坐在駕駛座的旁邊,我為曼斐兒太太關上車門,坐到駕駛座去,梅瀛子說:
「也許……」我說。
「不。」她說著用手帕揩揩手,走在我旁邊,手挽著我的臂說:「你一個人來的麼?」
那天下午海倫來看我,我們一直談到黃昏,同她到附近散步,在汶林路霞飛路口的一家猶太飯館吃飯,飯後我送她上電車,一個人緩步歸來,坐在案頭,開始做我想做的事情,但還沒有一點鐘的工夫,有電話來叫我去聽,我猜想是白蘋,所以我拿起電話,就說:
回到家裡,說史蒂芬太太有電話來過,我打個電話去,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問我夜裡可是有工夫,希望我到她那裡去談談,我告訴梅瀛子要來,她約我明天上午去吃便飯。我知道她要談的也是海倫的事情,我就答應下來。
「不,」她說:「你回去。」
「不,」我說:「你呢?」
梅瀛子專訪我次數很少,有幾次還是同史蒂芬一同來的,所以我滿以為她是路過這裡,看見我在門口才停下招呼的,我說:
「怎麼啦?」梅瀛子回過頭來,笑。
「我們等得很不耐煩,我們猜你碰到熟人,曼斐兒太太猜你碰到了白蘋或者史蒂芬,我猜你碰見了海倫,於是我就來尋你,果然是我勝利了。」
「美麗呀!」我拉著她手看她的衣裳。她穿著白綢的襯衫,紅色的上衣,乳白色小藍花紅心的裙子,赤腳穿一雙軟底白帆布藍邊半高跟鞋。從她的鼻子,嘴唇,頸項,胸脯下來所有的起伏竟是大自然最美的曲線。我驚訝的稱讚:「你真是可以享受天下任何的打扮。」
「好的,三個月期內我不同她單獨來往。如果你的工作沒有成就,那麼你把她再交給我,如果你調整了她的情緒,你讓我們恢復友誼。」
「徐!」她同我親密的握手,又同梅瀛子握手:「你真好,為我的事情比我還早來。」
「。……」海倫似乎以為她指的是我待她特殊的感情,所以不說話了。可是我知道她指的是我在單獨地勸告海倫。海倫放開梅瀛子,舞蹈般奔向她母親。
「今天梅百器教授的茶會,他非常惋惜地說海倫近來想放棄音樂了。」
「這於她愛哲學與歌唱有什麼關係?」
「那麼你是愛她了?」她把聲音放得很低,微喟而誠懇地問。
十點鐘的時候,梅瀛子來了,她穿一件嫩黃色銀紋的西裝,進來看見四周的白花與房中白色的主調,她說:
「那麼我陪你走一會兒。」
「那麼所有哲學家都是藝術家了?」我抗議地問。
她有明朗的前額,秀長的眼梢,非常活潑的臉龐,配著挺美的鼻子,眼珠碧藍,嬌稚含羞的視線永遠避開人們的注視,嘴唇具有婉轉柔和明顯的曲線,時時用低迷的笑容代替她的談話,偶爾透露細纖的前齒,象徵著天真與嬌憨,嬌白的面頰上似有隱約的幾點雀斑,這常常是恬靜溫文性格的特徵。
我送她跳上紅色的汽車,飛也似的去了。
「我倒看看誰是胡說呢。」我說著,伴著她一直向冰座方面走去,我問:「是藝術家來尋情感的舊跡?還是哲學家在找思考的對象?」
「有什麼發現麼?」
「我很奇怪,一個會唱歌的人不願意用她的歌唱發洩她心頭的鬱悶。」
「是的。」
這就是海倫.曼斐兒。現在她坐在我對面,是明亮的燈光照耀著爽朗高雅的房子。她母親在忙飯菜了,我開始同她談學校,談音樂,談美洲,談中國。她告訴我她外祖母家在加拿大,她就生在那面,音樂似乎是外祖母一系性情最近的藝術。她學唱已經五年,現在好像進步很慢,據教師說,越過這個過程,可以又有很快的進步,叫她不要有一點灰心。我告訴她這是學什麼東西都會有的,是學習心理學上所謂高原,多少人都常到了這個高原而後退,這是非常可惜的事。房角有很大的鋼琴,我問她可曾學鋼琴,她說程度很淺,我請她奏一隻,她怎麼也不肯。
我們伴曼斐兒太太在冰座上坐下,吃了一點冰以後,精神都很煥發,心境都很愉快,我們沒有談生活上的煩惱,只是零星的談點社交上的人物與故事,沉默時候很多,好像我們都在呼吸月光。就在一段沉默的時間上,我想一個人去走一會,我抽著煙,站起來,我說:
「可是在談情話?這是在講太陽月亮的故事。」
「你母親可還為你在傷心?」
「啊!曼斐兒太太,你好麼?」我說:「海倫可是到家了?」
「我發現這不是理論的勸告問題,而是心理問題,應當從生活改變,她太沉靜,太抽象,太沒有青年人嗜好。」我說:「我想現在只有你可以幫她,你帶她過一些熱鬧的日子。她需要運動,她需要交際,你可以帶她打網球,游泳,帶她有熱鬧的交際。」
「不是『也許』的問題。」
「一定勸她,而且我相信我會使她放棄哲學,」我說:「這決不是嚴重的問題,曼斐兒太太,請你放心。」
「我現在沒有鬱悶,只是空虛。」她說:「鬱悶是一瞬間的,空虛是長期的。」
「可是海倫.曼斐兒?」
「……」我很想問她什麼時候過來的,但是我沒有說。
「是的,太期望我了。」她加重這個「太」字。
「用一點點心麼?」我說著把點心遞給她。
「自然。」我說。
「好久沒有駕車,生疏了。」
「這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也沒有告訴別人,她在愛一個男人。」她說:「而我覺得告訴你是很妥當的。」
「是真的麼,海倫?」
海倫不響,也不望我,她為我斟咖啡又加糖,我沉默地望著她,我意識到我的眼光裡是充滿著哀求與期待。她攪著自己的咖啡杯,望著牛奶與咖啡的混合,杯裡旋轉著黃色的圓圈,從深黃淡成了金色。慢慢地抬起頭來,看我一下,望著桌上的紅花,用手撫弄著說:
半晌半晌,大家沉默著,於是我說:
我沉默著,站起來,越過她的視線,背著她,我說:
「想放棄歌唱?」我奇怪極了,怎麼海倫一直不同我談起呢?——我想。
「是的。」她說:「但是她近來對於音東竟不熱心起來。」
「什麼?」
「怎麼?」我說:「我想不會的。」
「好的。」她伸出水仙一般的手,同我緊握一會,笑得非常甜和-圖-書美,接著她就告別,臨行時吻吻桌上的紅花。我說:
「也許會,」我說:「但到現在還沒有用過。」
「這就是曼斐兒先生。」
「可是如今,曼斐兒太太的女兒又為戀愛要辜負上帝給她的天才,與人類給她的期望。」
「也很可能。」她說:「我總覺得你們太期望我。為什麼我學一點唱你們就期望我成歌唱家,讀點哲學書就期望我成哲學家?這真是可怕的事。」
「自然,」我說:「當我們對於海倫都有十分期望的時候,她母親一定是在一百分以上了。」
「我在聽星星與水蓮談話。」她的話很使我吃驚,難道她聽到了我們所有的談話?但是我半試探半玩笑的說:
「我第一次聽到男子這樣讚美我。」她說:「你也同樣用這句話讚美一個天真純潔年青的少女麼?」她莊嚴地靠著我。
我煞車,回過頭去,車子已經斜在路上。
「Era,」我為她點火:「我怕你不會喜歡。」
「恐怕很生疏了。」我說:「到哪兒去呢?」
「河底的星星伴著潔白的水蓮。」她得意地微笑著。
「我是曼斐兒太太。」
「對於歌唱天賦也很高。」
我拿出瓶裡的白花,交給傭人到樓上找花瓶去,讓海倫的紅花放在空瓶裡。我說:
「嚴格地說一切藝術的根基都是科學的,音樂的訓練難道不是科學麼?」
「我想是的。」她站起來,走了幾步,坐到我的附近,她說:「她母親為這件事太傷心了,你大概也知道她對於女兒的期望。」
「我一點沒有怪你的意思。」曼斐兒太太誠懇地說:「我現在希望你肯好好地勸勸她,使她的興趣回到歌唱上來。」
「這真是出我意料以外,我同她談談藝術,牽聯到哲學上的問題,她問我借書,我自然借給她。我滿以為思想上哲學上的書可以充實一個藝術家的靈魂,怎麼想到她會改變了興趣。」
歸途中,因為我約定海倫於第二天下午四點鐘來看我,梅瀛子說她將於夜裡十點鐘聽取我的成就,所以回家後,我一夜沒有睡好。我思量我應當怎麼樣措辭,使她的興趣與意志重回到歌唱上面去,從昨夜淺探的談話中,我已經發現這件事並不是如我所想的容易了。但是為我對於曼斐兒太太與梅瀛子的尊嚴起見,我似乎非把它辦成不可,而事實上,為海倫的前途著想,她放棄歌唱而研究哲學,實在也是非常失策的事。
公園裡人不太擠,我們看到了更鮮明的月色,更美麗的星光,在燈光照耀的範圍外,月色與星光已將草地點化得像水一般的柔和。有幾個孩子們奔跑得像山林裡的小鹿和小兔,好像黑綠的樹叢中就是他們的住家。我們伴曼斐兒太太閒步,她經過了疾馳中涼風的洗滌,精神上的憂鬱似已解脫;空曠的景色更開拓了她的胸懷,她臉上已有笑容。我們走著,閒談著,我相信曼斐兒太太已不牽慮剛才的問題了。
「而你也想做這樣的藝術家了!」
「曼斐兒太太,這件事情你交給我們,現在不要談了。」梅瀛子說:「我們出去乘乘涼,怎麼樣?」
「那麼我的臆說是證實了。」
「於是你就一個人到兆豐公園去。」我說。
「我不知道這是恭維我的話還是侮辱我?」她說:「在人類社會裡,父母,家庭,朋友,社會,永遠把人綁在許多責任,許多名義上,叫人為它犧牲。」她說:「我不愛這些。我愛歌唱,因為我心靈有一種陶醉與昇華的快樂,我愛哲學,因為它引導我想一點比較永久的存在,想到比較廣遠,比較細微與根本的問題。」
「我倒以為你佈置它來象徵我昨夜紅色的衣裳,擾亂你們白色的情調呢?」她說著摘下來一朵,過來插在我衣襟上說:
她告訴我她很喜歡中國,只是沒有交到很多中國家庭裡的朋友,現在過往較密切的是高小姐,但她似乎同歐美人沒有什麼兩樣。
「自然。」她說。
現在,我的生活已經安定下來,我每天早晨能夠很有效地讀書,中午後也很紀律地午睡,傍晚我常常出去散步喝茶,有時候也訪訪白蘋,訪訪史蒂芬太太,訪訪海倫,常常在她們三處吃飯,我飯後回家,工作天天到深夜。海倫來訪我總在我午睡醒來的時刻,有時候我沒有醒,她總在書房中等我;白蘋偶爾來訪我,可是很少,來則總在深夜,常常一談到五更。夜裡當我寫作告一段落,精神尚好的時候,我也會偶爾去訪白蘋。幾個月中,我精神非常均衡,工作的成就也很多,史蒂芬現在再不來看我,那當然是白蘋的功績,我們只有在黃昏時咖啡館中偶爾約著談談,梅瀛子碰見的機會更少,見面時我們還是有高興的談笑。一切朋友的關係現在似乎調整得很好,使我對於獨身主義似乎有更多的信仰與安適了。只是海倫對我的友誼好像漸漸在那裡增長,在她同我借書的過程中,範圍似乎慢慢地廣大,現在已經是進展到哲學的範圍。這在我始終沒有想到,一直到殘夏的一個夜裡。
「這是一種下意識的事情,」她說:「在意識下,她只是愛你而已,而研究哲學是她的武器。」
「這因為人生有限,而我們總希望我們有點成就。」
曼斐兒太太沒有異議,我自然只好贊成,我陪著她們兩位出來。那輛紅色的汽車實在誘人,我說:
吃飯的時間到了,曼斐兒太太換了黑色晚服出來。海倫進去,回來時也換上白色晚服,緩步低淺,有萬種婀娜的風致使人傾折。我很奇怪這個美國家庭在上海會泥守這英國的習慣,後來方才知道她外祖母是英國人,移居到加拿大去的,她母親一直受著英國式家庭的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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