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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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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二十三

「唔……」她在我身後回答我,我回過頭去,看見她百合初放的淺笑。
這突兀而苦澀的聲調使白蘋張開眼睛,振作了一下,我說:「假使你在上海這樣下去,你一定會被人利用,說不定最好的朋友就成了敵人。」我語氣太生硬,聲調太苦澀,在說出以後我才感覺到。
「我常常想來看你,但因為你說過要等你的電話……」
「你一個人在想什麼?」她說。
我已經好久不來白蘋地方,到樓上的時候,心裡有一種不自然的情緒。但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我小心地敲門,有一種偷竊者的心理使我心跳,應門的是阿美,她一見我就說:
這笑容使我想到我們過去的感情與距離,我頓悟到今天的談話顯得我們過分的距離了?抑或是我今天的行動使我自己失了常態?還是她對我的態度本質上有什麼變化?
「是白蘋小姐的朋友寄存的。」
我一個人坐在那裡,心中有許多紊亂不安的情緒;白蘋的態度似乎是自暴自棄的墮落,但是對我殷殷期望,始終是我所應當感激的,站在最高的友誼立場上,我必須對她坦白地作最誠懇的勸告,但這正是我職責上所不允許的。我猜想她是十二點回來的,阿美應當還未就寢。她進來脫去大衣,也許會見過阿美,也許在衣架上看到我的衣帽,所以能夠從容地開門進來,從她的表情上看,似也並沒有對我的使命有什麼懷疑,我很希望我可以馬上離開這裡,到梅瀛子地方去,早點可以把原件拿回來放在原處,但是一時似乎沒有脫身的辦法。我現在思索我是否遺留了什麼可疑的痕跡,我已經在她面前到箱子間去過,那麼假如裡面灰層上有我痕跡,一定再不會懷疑在她來了以前我有什麼探索了,其他呢?抽屜裡似乎不會有什麼,假使有浮面的移動,也只是我一個人在期待中偶然的動作。於是我想到書架,我視線立刻注意到Faust 上面,我忘了我取文件以前的樣子,我竭力追想當時的樣子與現在比較,似乎覺得那書的兩面鬆了一點,但是我立刻意識到這也許是神經過敏的幻覺。
是白蘋!
「你等得心焦了?」
「假如你不當我是外人。」我說:「這個房間令人坐下來不想走。」
這印象使我想起了我同她從杭州回來火車上的輕睡姿態,我憶起那天我為她畫的像,這幾張像在我記事簿裡,我一直把它忘去,後來這本記事簿拋在抽屜中,記得搬在白蘋地方時,就已經沒有見到過,現在更不知放在什麼地方了。這記憶實在有點奇怪,因為它一方面使我對白蘋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感。我感到白蘋對我始終沒有帶一點不好,而我今天,就利用她對我歷來的感情,來偷她的文件,有一種慚愧從我心頭浮起,我覺得我有坦白地同她說明的必要,但是另一方面似乎有一種力量牽制著我,我望著白蘋倦怠的姿態,聽憑兩種不同的力量在心頭激沖,最後我終於開口了,我說:
「我需要孤獨。」她冷靜地坐在另一個座位:「你出去!」
她似乎已將感情克服,恢復了不響動的凝結。
「不,」我說:「我看看書很好。」
「你等得膩煩了?」
然後,我輕輕走到門口,忽然聽到門外有人聲,我吃了一驚,馬上拉開門。
「真快啊。」我站起來,迎著出去。
我走出去,但廚房裡竟沒有阿美,我有點驚慌,於是我叫:
房間佈置都已改過,中間是一隻寫字檯,寫字檯前面是一隻小沙發。再前面是矮長桌;四周放著軟凳。矮長桌上面是煙hetubook•com•com灰缸。寫字檯上面有零亂的書籍與信札,似乎有人在辦公似的。我略一瞥視就走到書架前面,架上大多數是經濟學與政治的書,英文的居多,日文的不少。偶爾還有幾本法文書。
「白蘋,假如你一定對政治工作有興趣……」
「我天天十二點才睡呢。」她笑著說。
「我自己也不瞭解自己。」她走回來說。
「白蘋,當我是你的朋友,把你的心告訴我。」
「沒有。」我說:「只是要你太辛苦了,弄好早點去睡吧。」
阿美果然買來一切要買的東西,我非常熱心的幫她拿東西到廚房裡。等阿美開始忙於做果子凍時,我才拿著一罐Abdula 同一盒Era到書房裡,這一次我可關上了門。
不,房門好好地關著,我這時再沒有猶豫的餘地,我把它收下,但是我的衣服內袋,無法裝下,外袋也嫌小,而且太露,最後我把它收到襯衫與羊毛衫的中間,正貼在我的胸膛。這文件不厚,我扣好背心扣子,就一點也沒有痕跡。但是我的心依舊跳著,似乎我犯了大罪,又似乎門口有人,我望望房門很安謐,我作一個深長的呼吸,開始把那本Faust 放到原處,我一次兩次的注意它是否同剛才放得一樣。
「不,我在洗衣服,別是吉迷吧。」她微笑著說:「要什麼嗎?」「沒有。」
「我知道白蘋是很忙的。」我說:「她有沒有在家。」
「都是別人寄存的。」白蘋說著走過來。我故意推動著報紙,我說:
「是徐先生,怎麼好久不來呢?」
「怎樣,」她說:「問我來借錢是恥辱麼?」
「但是你一直沒有打電話叫我來看你。」
「怎麼,這麼高興?」
我估計阿美一時不會離開廚房,我趕緊拿出鑰匙,跑到小間裡,把剛才的箱子鎖好。我心裡雖然急於想看這箱子的內容,但是我必須非常謹慎,不要讓人對我疑心。於是我悄悄地出來,關上門,就在四周書架前瀏覽。書籍分類似乎很清楚,兩面是社會科學的書籍,以關於經濟學為最多;一面很雜,有哲學,心理學,人類學等書;一面則都是文藝書籍,我隨便抽一本到沙發上坐下翻閱,但是一點也看不進去。看錶已是十點多,我開始感到不安與寂寞,我打開Abdula,抽上一支,踱出去看阿美已經把果子凍放在冰箱裡,她正在做Sandwich,她問我可是要茶。
「近來客人多麼?」
但我沒有把這名片塞入抽屜,因為這時候我忽然想到那間當初我放行李的套間。我過去,門沒有鎖,裡面很空,堆著舊報紙與雜誌,下面是兩隻一直放在那裡的箱子,以前好像是壓在我的行李下面,似乎從來沒有打開過。我試試這箱子,箱子鎖著,但是好像與我的箱子有點相像,我就拿出鑰匙來試,這時候我發現箱提上的已變灰色的白布,上面寫著:「陶宅寄存」的字眼,我試我的鑰匙,恰巧正好,果然一開就開。我正想搬動上面的報紙,但是外面鎖響,我吃了一驚,馬上出來,輕掩上門,順手在書架抽一本書,坐在沙發上,我已經聽見阿美的腳步。
「我倒很喜歡我的敵人裡有一個是我的朋友。」她說:「並且也很想我的敵人有一天又做了我的朋友。」
「自然可以,但是我們好久不見了,我要同你商量比較現實的問題。」我把手上的書放到書架上去。
「看這本書,」我說著拿起膝上的書,站起來,說:「我正在想它對於想像的分類。」
「我早就這樣勸你和_圖_書了。」
「但是我現在想離開上海了。」
「白蘋,告訴我,為什麼忽然這樣呢?」
「我不聽!」她發怒了,這是第一次我見她發怒,鈴大的眼睛發出灼人的光芒,嘴唇上鎖著堅決的意思,睫毛閃著剛才的淚痕,渾身是熱是力,像一條靈活的龍在施展不開的水沼中盤旋,她在房中來回的走,又說:
「忙,」我說:「這就是我不放心的地方。」
「白蘋!」
白蘋已經坐在寫字檯前,我說:
「廢話!」她叫出來,馬上站起,推開了我,冷靜地說:「你回去吧。」
「這裡有錢。」
「不以為我找你唐突麼?」
「自然,我告訴你,你到後方去可以做應當做的事,我去不過是消耗。」她說:「我希望你不要為我想什麼,你自己好好的走吧,需要錢,我這裡來拿。」
「你以為我是來問你借錢的麼?」我站起來。
「我想你一定太忙了。」我說著來回的踱步,四周看看,我說:
「沒有一定。」
「很歡迎。」
「因為我忙。」
「還當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地方也一樣。」我說:「這許多書。」
我說著抽上煙,回到書室去,這時候我的心比較安定下來,在書架上抽一本文學書,坐在沙發上,用最安適的姿態,集中心力來讀,我想暫時忘去我心中的不安。這是一本講文學上想像的書,我現在想不起這書的作者。他把想像分成四類,第一是創造的想像;第二是聯合的想像;第三是說明的想像;第四是假設的想像。他論到創造的想像是選定各種經驗中的成分成一新的整體,聯合的想像是提煉對象中精神的成分,或付對象以精神價值,假定的想像是在對象上假定它的生命情感與感覺。在書中作者有很長的論證與舉例,但我覺得這一種分類太死板,在研究上或者有點幫忙,在欣賞上並沒有什麼用。作者只談到文學,但我想,創造的想像似乎宗教上較多應用,聯合的想像是音樂家最常用的,說明的想像是畫家雕刻家更常用的,假定的想像則是詩人常用的。如果以派別說,浪漫主義似乎多用創造的想像,寫實主義多用聯合的想像,象徵主義多用說明的想像,表現主義似乎多用聯合的想像。
「買什麼?」
白蘋低頭沉默許久,忽然站起來,她踱出了座位,話不對題的說:
「近來回來得早麼?」
汽車行已被封存,街頭也沒有洋車,我需走到靜安寺才有電車可乘。於是我排除了一切的感念,加緊了腳步。
「你已經忘了我。」
沒有說幾句話,我又回到書房,我開始後悔我剛才會沒有打開那箱子,不然也許已經找到了所要的文件。但現在似乎我更不能動。我在房內擲踢,把剛在翻閱的書放在原處,順著書架一路走過來。到了一面社會科學的書架前,在高度與我視線相等的地方,正是一列經濟的書籍,我無意識的一路念著書名過去「Contemporary Theory of Monetary」,「Monopoly」,「Money」,「Faust」,我奇怪了,怎麼這裡來一本Faust?我無意識的抽了出來。我發現裡面正夾著東西。翻開一看,是白封袋,厚紙製成的,印有日本海軍部的字樣,我的心突然跳起來,反面果然有火漆,上面有印,但我不及細認,我的心跳著,好像門口就有人看見我似的,但我鎮定地捧著書,一面注意所夾的頁碼是八十三頁,一面偷看阿美是否會從房門進來。
「我想假使我進了m.hetubook.com.com內地以後,你一直在這裡……」
「白蘋,讓我們彼此坦白,」我說:「讓我們一同到後方,到山鄉去做教育工作去。」
「那麼同我談談麼?」
白蘋沒有望我一眼,我悄悄走出門外,帶上門,穿好衣帽,從淒寂的樓梯走到淒寂的街道。
「你以為我不瞭解你麼?」
我這時忽然覺到我手上的灰,我猛然想到這是我在套間中摸來的,那麼裡面一定留著我的痕跡,我必須設法掩蓋過去才好。但我還是望著她說:
「這裡還是箱子間?」
「不見得罷?」她說:「你好久不來了。」
「好久不來這裡,」我說:「這裡成了久違的故鄉。」我說著拿錢給阿美。但是她說:
「那就隨便你了。」她說著就站起來走出去。
「這些話我們以後不要再談,人與人中間也許有愛,但人與人中間不能有瞭解。」
「那麼我在這裡等她。」
快到靜安寺的時候,我看到一家花店,佈置得很好,提醒我進去選買了一束美麗的花束。在靜安寺左近,我又買到一些水果,這才坐車到白蘋地方去。
我把花與水果交給阿美。我個人走進客廳。客廳的佈置稍稍有點變動,但看不出有什麼客人常來。阿美倒茶給我。我說:「我住過的那間屋子,現在也租出去麼?」
「出去,我討厭你。」
「那麼你來勸我同你走了。」
「自然。」她說。
「我去看看去。」我說著站起來。
「那麼再見。」我沒有走過去,鞠躬時胸前的文件限制我只能微微低頭,我低聲地說:「原諒我,白蘋。」這原諒,表面上說,是我使她悲從中來,但是我的意思還指著我偷她的文件的。不知是良心還是什麼別的內心衝動,我有淚從鼻心湧到眼眶,我用我剩下的淒咽的聲音說:「早點睡呢,明天下午我再來,一切的責備,我都願承受。」
「白蘋,難道……」
「為什麼要對我不放心呢?」她說:「我是一個舞|女,忙就是我的收入。你應當放心才對。」
「沒有。」
「我可以走進來麼?」
「你似乎胖了。」
「別人寄存的。」她說。
「一直沒有來過。」
「後方去麼?」
白蘋在圓桌上鋪好檯布,我幫助著放好夜點。她又拿燈桌上剛才阿美放好的白花瓶,放在圓桌上面,燈光下這花有特別的風姿。白蘋坐下,萬種安詳的表情聚在眼梢,眉心中放露幾分疲倦,她微喟一聲,喝一口茶說:
「梅瀛子小姐常來麼?」
我把書放在膝上,一個人這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門突然開了,我好像從夢中驚醒,我的心跳起來。
阿美一面說,一面把花瓶捧到白蘋床邊的燈桌去。放好了花,她說:
阿美在浴室裡答應我,不一會她就出來。我說:
「很少,很少。」
「要不要我打電話給她?」
「這房間經這樣一佈置,似乎更加莊嚴了。」我好像不經意的走向套間去,我又好像不經意的打開門,我一面走了進去,一面說:
「你講收入?」
在平時,我相信我會有比較幽默的態度使她息怒,我會一直設法使她的怒氣平消後再走,但是今夜,我胸前藏著我的贓物,我心中排著說不出難堪慚愧的感情;我在這個場面中竟失去了我的個性,我說:
「你變了許多。」
這表情使我覺得是一種良心的發現,這時候,似乎是最好進勸告的機會,我決心違背梅瀛子的叮嚀,準備用最誠懇的態度,叫她告訴我她錯誤的行為;用最坦白的心,對她供認我今夜的使命。我悄悄的過去,俯身下去,在她的耳跟說www•hetubook.com.com
「可以進來麼?」
阿美收了錢,她拿著白蘋房中的花瓶出來。她讓我一個人耽著,我坐下,開始注意那房間,牆上的畫換了一幅石濤的山水,同任董叔的字條。傢俱略略有點更改,所有的書都已搬出,大概是搬到書房裡了,桌上有幾本American 與Harper's,我正想拿一本翻閱時,阿美捧著花瓶進來,瓶上已插好剛才我帶來的花束,我說:
阿美笑了「白蘋小姐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是的。」
「原來你不去是為我了。」她撒開我的手,嘹亮地笑著,倒在沙發上。
「謝謝你還關注我。」
「不要,」我說:「我也沒有要緊事,不過好久不同她見面了,今天想同她談一夜,你願意為我買點東西麼?」
「我忙得把什麼都忘了!」她說著頭靠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白蘋……」
她似乎用整個的意志在克服她的情感,她隱泣著。
「你在這裡,倒使我很不放心。」她突然嚴肅起來。
「渺乎。」原來是吉迷,那只波斯種的貓,伸著懶腰,進了房門。
「不是這樣講。」我說:「我要問你借錢我就乾脆的借,何必同你說這許多別的。」
突然,她坐在另外一個沙發上,面部帶著痛苦的表情,頭靠在沙發背上,兩手蒙上了臉,半晌不動。
「你是說你同我嗎?」白蘋振作了一下,坐直身體,微微露出笑容。
「人麼?」
「是的。」我為要聽外面的鎖音,所以我把房間開著,我聽見她的聲音時,我斜眼已經看到她的腳步。
有汽車疾馳而過,裡面都是日本軍人,這時正是他們夜樂的開始,也許正約著白蘋預備狂舞豪飲到天明呢!
「你吃驚了?」白蘋穿著藏青紅紋的呢旗袍,站在門口,一隻手慢慢拉上了門。
「沒有。」阿美說:「現在純粹成了一間書房。」
她不響,不動,我胸前所藏的文件使我姿勢非常不造,我激盪一種奇怪的情感,跪在她的座前。
「不能讓我再說幾句話麼?」
轉瞬間我發現阿美已經出去,我忽然想起一個計劃我跑到外面,看到阿美正走進白蘋的臥室,我跟著進去,我說:
「自然。」她笑了。
「那麼你就在這裡。」她說:「我出去了。」阿美的人影消失後,我聽見外門闔上的聲音,於是我輕輕的站起,我的心突然跳起來,我遲緩地走到外面,到門口看看阿美的確走了。我巡視了每間房間。發現現在在這個世界中只有我自己,但是我的心跳得更緊,我走到白蘋的寢室。廚門鎖著,寫字檯當中一隻抽屜也鎖著,我將其他可開的抽屜,一隻一隻查閱,有一隻裡面放著兩三封信,在一封是日文的,我很想看她的信,想證明她究竟她的身份可如梅瀛子所料,可是我沒有時間,我必須很快把可能檢查的都查到,如果是有鎖的地方,那只有在阿美地方騙鑰匙,或者將白蘋灌醉,偷她身上的鑰匙。我翻遍了所有抽屜,連五屜櫃都在內,竟沒有梅瀛子所說的東西。最後我走到她後面的衣箱間,但門鎖著,我無法進去;於是我走到那間書房,寫字檯抽屜有三隻都鎖著,沒有鎖著的都沒有什麼東西,有一隻滿滿的都是信,有一隻是零星的雜物,有一隻是一些賬單與信封信紙。那間房間佈置很簡單,再沒有地方可查。我想這一定是在鎖著的抽屜裡,抽屜的鎖很講究,決不是可以隨意打開,我想撬開抽屜的底板,但撬開似乎不難,而放上去可就難了。我預算阿美出去要半個鐘頭,現在已經過去一半還多。這是不可和-圖-書能的。我只有等白蘋回來時,設法叫白蘋開這中間的抽屜,我覺得這是最可能放那文件的一隻,又要她偶爾在我面前打開,讓我確實知道那文件在裡面,我明天想好開抽屜的辦法再來,那就有把握了,但是我怎麼叫她為我打開抽屜呢?我異想天開,撿出一張名片,用桌上的鋼筆我寫:
「剛才門口有聲音,我以為是白蘋回來了,一看不是,我想可是你出去。」
「書?」
「啊,白蘋。」我說:「你回來了?」
「你還保存報紙?」
「阿美。」
「你要耽在這裡麼?」
「白蘋,你悲哀了?」
「不。」我說。
「還早,」她說:「最近很少晚回來。」
在我,站在正義的立場,我自信我的行動是正確的;但是在這個過去完全信任我對我有無限友情的人面前,我深深地對我行動有點慚愧,照我平常的態度與氣質,我一定用最真的情感來對她訴說,最正直的理論來使她折服,我要叫她自動的把那文件交給我,讓我帶給梅瀛子,但是這是梅瀛子再三叮嚀過我,而我應遵守的禁條,同時,我已經偷獲了文件,已失去了我可以忠於朋友的資格。就在她一笑的瞬間,似乎有一種靈感襲來,我用非常真誠的眼光,從她的嘴角望到她星光般天真的眼睛,我一手挽住了她的手臂,伴她走出套間,我用喉底的語氣說:
「是的。」我說:「我想知道你的意思,因為我已經料理好我的一切,如果你不走的話,我也決定不走,那麼以後我要常常見你。我們似乎不應當這樣難碰到。」
「今天你來得很好,這幾天我每天想打電話給你。」
她啜泣起來。
「上好的煙,高貴的酒,新鮮的點心。啊,做點豐富的sandwich,美麗的果子凍,好不好?」
「我雖然喜歡敵人做我的朋友,但不喜歡朋友做我的敵人。」
「那麼我去買東西了。」
「事實上我不放心你。」我莊嚴地坐在她前面的腳凳上,冷靜的說。
「我希望你同我一同去。」
「阿美,你回來了?」我還是坐著,比較大聲的說。
白蘋已換了灰布的旗袍,手裡捧著剛才阿美預備好的食物,走向她自己的寢室,我跟著她進去。
「徐,到這邊來坐吧。」這句話提醒了我白蘋剛才出去的意識,我站起來開門出去。
阿美跟在我面前,到了那房間的門首,她上來為我開門。我一眼就看到四壁的圖書,我像吃驚似的,不覺叫出:
「什麼時候你打開這抽屜,什麼時候請你打電話給我。」
「好,謝謝你。」我說:「你要鎖門麼?」
「不,」我說:「這是我的事情。」
「讓我一個人。」
是我應當不同白蘋見面就去竊取呢?還是我先去會見白蘋再乘機竊取呢?白蘋現在一定不會在家,我可以趁她不在設法去竊取;但是我一到她家,在情理上我只能見她不在就走,戒者一直在那裡等她,決不能耽了許久,偷到了文件就走的;如果我要先會白蘋,那麼我就得先去舞場看她,可是她也不見得在那裡,就是在,也一定有許多人包圍著她,那麼她會約我一個時期去看她,這樣受了她約期的限制,如果在她所約的期前去就有點唐突了。我走出檳納飯店,衡量著這兩種計劃,在大西路上走著。
才八點鐘吧,街頭已經很寥落,路燈顯得分外亮,照我人影在地上摸索,天上凝雲如凍,淡淡的星影如淚痕,街樹現在只剩枯枝,更顯得電線桿的消削。我順著街樹與電線桿走去,心中有說不出的感覺。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旅客,也像是深夜行竊的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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