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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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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三十一

「今夜我要你請客。」
「我想,我應當為你負最危險與沉重的使命。」
「應當是很熱鬧的敘會了。」她已經一點沒有剛才嬌憨的態度,而露出疲乏而感傷的神情。
「那麼你願意冒險嗎?」
這句話的暗影是什麼呢?是明天的工作麼?我心尖顫動了一下,感到她在我的懷中是多麼嬌嫩的生命了。我不敢發問,也無從發問。我振作已倦的精神伴她在悶重的空氣裡旋轉。
「那麼唯有現在死去,」她說:「我才有最美麗的印象留在世上。你知道麼?」
「在我們兩人中間,」我說:「我應當先踐危險的門檻。」
「是我?」
「不,」我現在已經堅強,所以我回過身去,我走近梅瀛子說:「但是我知道這是危險的工作。」
「你知道我明天要完成的是什麼使命嗎?」
「唯有我現在死去,你才有最美麗的印象在我的靈魂深處。」
「那麼你的工作只是把海倫帶到那面。」
「但是我不需要,」她站起來說:「當我在工作面前的時候,我有勇氣擔負我責任上工作的艱難與危險,否則就是我工作的殘缺。」
「是我第一次的光榮。」我說:「那麼你選一個地方。」
四座的人不多,都是衣冠不整齊,舉止不檢點的人群。有一桌坐著三四個人,其中兩個後腦掛著帽子,大聲地談粗俗的性|愛,後面是一個帶病的老者獨坐在角落裡微喟,他的後面有一桌空座,我就帶梅瀛子進去。我想這樣的空氣梅瀛子一定不習慣,我笑著說:

「以後呢?」
六碗酒以後,我叫了兩碗麵與一碟包子充我們的夜飯,於是她說:
「是的。」
「不必常守在海倫身邊。」她笑了,也很不自然,接下去又說:
這溫暖,我和_圖_書帶到門口,帶到車上,帶過悠長的路途,帶進我淒清的房間。
這句話說出了,我可有點後悔,但是她似乎沒有知道我在否定她的意思。她說:
「在你是十分之十,在我是十分之三,——這是工作失敗之比例。」她陰澀地笑:「要是說到危險,在你是十分之十,在我只有十分之六。」
「聰敏人。」她陰澀地笑:「不要為我擔憂,你的擔憂不是愛朋友的舉動。」
「那麼我……」
「白蘋不是伴著有田去參加?」
「並非。」
「梅瀛子。」我用滯緩堅決的口吻清楚地說:「在明天的工作上,我希望能夠與你換一個崗位。」
「這問題不許提了。假如你不遵守我的命令,也該遵守你自己的諾言,這是紀律。」
「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去。」
「為工作麼?」她問。
「但不可能的事情是徒勞無益的。」
「夜裡請我到一個偏僻的舞場去麼?」
這句話的確不是勉強。我叫了幾碗酒,她也很隨便的喝起來,於是有非常風趣的談話與熱鬧的甜笑,她談了許多以前不談的事情,滔滔不絕地談她許多遊蹤所至的世界,那面的風俗人情,音樂歌曲服裝與生活,——絕不提我們明天的計劃。
「好的。」我說。
「這是什麼意思呢?」她安詳地問,我相信她嘴上有輕笑的漣漪。
「只要你願意。」
「我是不是……?」
「梅瀛子,把危難交給我,我相信,這會使你勝利增加到十分之九的。」
就在這疑慮之中,門開了,梅瀛子有出乎完全意外的打扮進來。她披一件男式的粗厚人字呢大衣,圍一條白羊毛圍巾,脫去大衣,是手織的常青粗毛線短衣,灰色的呢旗袍似乎就是去杭州時候穿的,沒有hetubook•com•com一點脂粉的痕跡。淡淡地發射著她特有的幽香,用一種活潑而幼稚的語氣對我說:
「就不能讓我試試麼?」
六點鐘的時候,我伴她出來,門前停著她黑色的汽車,她叫我駕車,自己寧靜地坐在旁邊。我們在四馬路停車,我帶她到一條小弄堂裡叫源裕泰的酒店,進門時,我說:
「你的最美麗的生命是寄託在你研究上,這是悠久的工作,越是長壽你越有美麗的印象留在世上,而我,我知道,只有我現在的印象值得人家永久的回念。」
「因為我剛才的話使你想做個英雄了麼?」
我的話剛開始又被她搶斷,她說:
「今天你可被我擺弄了。」
在四馬路上,我自然知道有比較輝煌的酒店可去,所以帶到這個潮濕骯髒的地方,是想讓這個華貴的女子有更深的刺|激,同時我想到也許她有什麼吩咐我,這裡也比較合宜。
「其實我這話是多餘的,你想守著也不見得可能。」
這句話似乎打動了梅瀛子感情的柔和部分,她用無光而潤濕的眼睛望著我說:
「冷僻的小巷,幽暗的酒店,那裡會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也會不認識一個人。」
梅瀛子微閉著眼睛,似乎矜持著安詳的態度,我記起我是怎麼樣把手在史蒂芬的眼上撫摸,我手指有微微的震顫,一瞬間有眼淚從我喉頭湧起。這不知是為史蒂芬悲傷還是為梅瀛子擔憂,我站起,為避免梅瀛子的發覺,我走到桌子邊背著她。
「我感謝你。」她說:「但這是不可能的。」
「也可以說是為你。」
「你不許我再說一句話麼?」
「自然。」我說:「是我們的梅瀛子。」
我無法想像這樣的生命假如在明天遇到了意外。假如遇到了可怕的毒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與磨難,——不知怎麼,我從梅瀛子美麗的臉上看到史蒂芬的遺影,鐵青的臉,深紫的嘴唇,嶙瘦的骨骼與無光的眼睛——
「是的。」
「第一次來這裡吧?」
「你好好找快樂吧,孩子,狂舞豪賭,總不需要我教你了。」這句話是完全把我當作不懂事的人了,雖然有點開玩笑的意思,但裡面諷刺的成分是很使我不高興的。不過她臉上的表情與她的話很不調和,眼梢上聚起難解的憂慮,這使我立刻想到她今天態度的特殊,似乎這句傲慢自大的話與剛才「恆久後悔」那句頹傷的話有一脈的貫通,我頓悟到這是明天工作可怕的暗影,形成她心理上的憂慮蘊積。梅瀛子平常從未有懦弱的陰影,那麼這種心理是說明明天工作的危險了,我迷信地感到,「恆久後悔」的話不要是她的讖語才好。我禁不住心悸,一切過去我所反對的梅瀛子的殘忍與鋒利,一瞬間我都忘盡,我對她有說不出的同情,這同情使我注意到她無比的美麗與漂亮,這是我久已忽略了的。
「在工作上,暫時的我也許比你重要。而悠久的你比我重要。」
「允許我,」我還是拉著她的手:「同你一起工作的人而不能頂替你的危難,在我是一種恥辱。」
「這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新鮮與有趣。」
「原來你以為我在害怕與懦怯,才挺身出來保護我麼?」她挺直身子,張大眼睛,興奮地生氣了。
「我是不是美麗?」
「但是……」我正要再說的時候,梅瀛子搶斷了我,她說:
「我的意思是……」
「最好還是守白蘋。」她說:「但這當然是更不可能的事。」
「今夜你不從我的興趣,也許會使你恆久的後悔。」
我泫然說https://m.hetubook•com•com不出話。但是我驟然感到我們的對話竟都是在承認明天的失敗似的,我感到在這樣的時候,她需要的應當是勇敢的鼓勵,而不是頹傷的同情,於是我說:
「這車子交給你。」於是她伸手給我,莊嚴地說:「我要睡了,祝你晚安!」
「這就是說,我去是純粹的送死,而你才是工作的犧牲了。」
兩點鐘的時候,她要我駕車送她回檳納飯店,又叫我上樓到她的房裡去坐,我自然想到現在總該談談明夜的工作了。但是並不,她安詳而愉快地坐在沙發上,同我談酒店與舞場所見的種種,這樣平常的際遇,我奇怪,在她竟有這許多觀察與疑問。最後我實在耐不住了,我問:
「朋友,」她說:「具有這樣崇高的心靈,你還將在世上存在,而我的生命本是僥倖,或者說早就應當有可怕的遭遇了,而且,」她忽然露出甜美的笑容說:「你願意仔細望望我麼?」
「憑良心說,你習慣於這樣空氣麼?」
我緘默地同她握手,胸中感到異常的沉悶。
「但是……」我沒有說下去,一種說不出的情感控制我,使我在她面前屈膝,我拉著她水仙般的手,這手指竟是這樣的陰冷,我說:「梅瀛子,那麼可否由你去追求那十分之七的勝利,而讓我擔負十分之六的危險。」
「那麼是這裡的光榮還是你的光榮呢?」
我望著她的臉,她問:
電話掛上了。我開始奇怪,明夜有這樣重要的工作放在她的面前,怎麼今天會有閒情別緻來要約我玩一夜呢?而這是從來沒有的事。當然我也想到她也許有關於明天工作的話要吩咐我,但這在平常總是簡單地叫我去看她,或者叫我到什麼地方,而且也不會用這樣十足女性柔美的口吻來打電話的。
但是我又想到史https://m.hetubook.com.com蒂芬與他的鐵青的臉孔,深紫的嘴唇,嶙瘦的骨骼,無光的眼睛,於是我說:
「為工作也是這樣,」我說:「將來的工作需要你遠過於我。」
「不。」我說:「我並無這種騎士式的勇氣,我所負責的是我生命的完整與我理想的水準。」
「那麼……」
「也許。」我說:「當我與你一同工作時,一切的危難,我應當在你的前面擔負,否則這就是我生命的殘缺。」
她一面說一面走到桌邊,拿起桌上的汽車鑰匙晃搖,這是進門時我拋在那裡的,現在她過來交我,她說:
「天下還有陽光未照到的地方?」
「今夜我需要新鮮的刺|激。」她說於是我又駕車到大世界後面的一個舞場裡,那面是噪雜的音樂與煩囂的人群,但是梅瀛子竟興奮地同我狂舞,我倒想同她談明天的工作,但始終尋不到一個機會。夜慢慢深了,人還是很多,好幾次我提議到咖啡館去談一會,但都被梅瀛子否決,她似乎很有興趣似的在噪雜的音樂裡狂舞。她說:
「你太好了!」但她立刻閉起眼睛,頭部枕在沙發背上。
帶著這樣的沉悶下樓,猛然我記起,在這握別的當兒,梅瀛子的手指是溫暖的。
「但是我為的是……」
「一切的光榮都贈給你。」她說著只是稚嫩地笑,有點鄉下氣,有點傻,不但在梅瀛子臉上我從未見到過,在我的周圍似乎也很少見到的。而梅瀛子竟笑得這樣真切與相像,但與她的談吐是多麼不相調和呢?
「那麼明天怎麼樣呢?」
「個人主義的表現。」
「假如我工作的危難要別人負擔,這就是我自己不相信我自己的工作,自己對自己的工作沒有把握。」
「為什麼?假如這是我工作上應做的事。」我說:「我自然要盡力去做。」
「要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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