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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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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三十五

「你幫忙送她回家麼?」
「對不起,對不起。」他說。
我們間又沉默,音樂停時,她說:
她的手似乎一直淌著冷汗,一瞬間使我不得不俯首去看,但是我看到我自己的手,那只把毒藥交給她的手,我懊恨之中,立刻對梅瀛子浮起了隱恨!在這樣危險的情境中,梅瀛子已經代替了白蘋在那群軍人中起哄:笑聲歡呼聲控制了整個的空氣。現在我在白蘋的身上感到茶花女的寥落,十五分鐘以前,多少的人在對她歡呼,現在,當白蘋不能把歡情與笑容供他人玩樂的瞬間,人們已完全置她於腦後,我的淚禁不住流下。但淚滴在我手上,並不能洗淨我手上的罪孽。我用我犯罪的手揩乾了眼淚,我內心的憤怒集中在我的雙眼,我對著那面的人群叫:
「是不是怕我害怕,而說這只是為嘔吐用呢?」
「……」她點點頭,忽然音樂響了,人們都跳起舞來,她看看附近沒有人,振作一下,用沉著低微的口吻說:
「今夜的白蘋已不是你可以來作對的了。」
「是的,」她說:「你同曼斐兒太太兩個人最好,免得有日本軍官要參加同去。」
大家呼歡,都舉杯倒干,我也干了,這時有人喊:
她還是沒有說什麼,一直往沙發跑,最後悄然坐下,我就坐在她的旁邊。那時候有田拿著她的皮包過來,他把皮包放在她的身旁,白蘋很自然的就移到她自己身上,有田問:
走到沙發邊坐下,她望望遠處窗沿的輪桌說:「給我一杯酒好麼?」
是米可,她嬌憨的態度使我減輕了心靈的負擔,但是我立刻擔心到梅瀛子會在後面,我從人叢中後望,發現她不在,我的心寬慰了許多,我說:
白蘋用百合初放的笑容接我的杯子,這可真使我慚愧與內疚起來,我的心已經不跳,心已經不顫,一瞬間我恨我的手,我已經無法收回。她舉起杯子,同我碰了,她說:
「晚安。」他禮貌地說。
「今天讓我們大家推舉白蘋為我們的Queen .」
曼斐兒太太從人叢中出來,梅瀛子也假作驚奇hetubook.com.com似的過來。人們開始靜下,向我們地方注意,似乎關心似的,又似乎怪我打斷他們的豪興似的,有人問:
但是我不知怎麼,對於梅瀛子這句話不能完全相信,在工作上如果需要,我相信梅瀛子的確會下這個毒手,而她的工作我既不明瞭,那麼無法證明這會不是工作上的需要。
說著就從人叢中擠出來,我們匆匆下樓,梅瀛子已在一個日本青年軍官的臂上,這青年軍官對梅瀛子似不熟稔,非常莊嚴有禮的在跳舞。我同米可跳舞時,偷偷注意梅瀛子的神情,這神情是冷靜而堅決,已無剛才焦慮懷疑不安的空氣,她沒有笑,沒有談話,看到我的時候也沒有同我招呼,她只是安詳的跳舞,似乎是胸有成竹,又似乎是心不在焉。
「兩點四十分。」
「可以讓我看看你的眼睛麼?」
「對不起。」
「是的,你應當負這個責任。」她沒有看我,嚴肅地說:「手續完全同上次一樣。現在這已在白蘋的手皮包裡,我想。你設法陪她回去,必須在車上把它拿到。」
「是的,我怕這不止是嘔吐。」
「晚安。」
「你有點醉了。」
「白蘋,現在輪到我來對你獻金了。」
我忽然感到,人心也許就是勢利的,在任何場合之中,優勝者總得許多人的擁戴,世上的優勝者也許還常遇到人的妒忌,但這只是證明優勝者的尚未完全優勝,等到十足優勝的時候,最妒忌優勝者的人就都成為最擁戴優勝者了。
我不敢正眼看她,我用杯子擋住自己的視線,我乾了杯,我看見她把空杯交給人,於是她從我的臂上下來。我要侍候她的變化,所以沒有離開她,我說:
「但是……」
她說完了就站起來,安詳地說:
「快讓她早點去休息吧。」
「慢慢。」
「寇利沙?」
「等會在喝酒的時候,你應當使她嘔吐,於是你趁機陪她回去。」她說著從身後拿出手皮包,拿出一塊淡紫羅蘭色的手帕揩了揩鼻子,我闖到她特有的香味,於是她把手放下,正放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的手旁,她說:
「於是當她嘔吐時我送她回去。」
「請讓我靜靜的休息一會吧。」於是又指使我說:「倒一杯水給我。」
「現在,一切的責任都在你身上。」
「……」頭點點;閉上了眼睛。
「伴我跳舞麼?」
「讓我們乾一杯祝我們的皇后晚安。」梅瀛子又在後面叫了。我連頭都沒有回,曼斐兒太太在替我說:
忽然我想到我在這裡是為等米可與梅瀛子的,而梅瀛子的上來,將更會是一種失色的出現,這一瞬間白蘋已經成了強烈的陽光,梅瀛子的出現,將是黃昏時的淡月,再無人去注意她,因為我看到梅武在白蘋的背後,只等白蘋看他一眼以為榮。我可以斷定梅瀛子的上來,連他都會對她有禮貌上的疏忽,那麼,現在似乎只有我,而我應當及早阻止她上來。我正想輟賭到樓下或者到門口去迎接梅瀛子時,我身旁忽然有人說:
「假使我撒謊。」她說:「你隨時可以出賣我。」
今夜的白蘋真是光芒萬丈,無比無比的光彩都堆在她的臉上,無數無數的支票現金都堆在她的面前,許多樣多的目光都加在她的身上,這些目光裡都是羨慕與尊敬,我看不出有妒忌與仇恨,但是人們還送錢給她。
她回過頭來,我從她堅決的眼光中,看到了怠倦與溫柔,她低下視線,寧靜地說:
我把錢放下去,白蘋報我微笑,曼斐兒太太現在為白蘋整理票子,管理支付,她說:
果然我輸了,但是這並沒有增加白蘋臉上的光彩,而她發著奇光的眼睛,一望我的時候,反使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威脅,好像她看穿了我是梅瀛子的助手,而今夜就是在與她作對似的。這使我想到我剛才在園中所看到的美麗的梅瀛子的神情,與白蘋相較是多麼可憐的對比。
於是我的心跳動著,同她走出舞廳,走上樓梯。賭廳裡聲的喧鬧,光的輝煌,現在又都聽到與看到,我的心似乎更震慄起來。
「疲倦麼?」
「諸位晚安。」
我沒有回答,站起來hetubook.com•com,把藥包放在袋中,沉默地同她跳舞。
「為你的勝利,白蘋,我希望可以分你一點光榮,我祝福你。」
「你看,找不到你,害我輸了不少錢。」
「白蘋,怕是大病來了,快到醫院吧。」
於是她幫同攙著白蘋下樓梯,梅武陪我們到衣帽室取了外衣,一直送到我們門口。
她像石像一般坐在那裡,眼睛望著空虛,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這使我想到《鬼戀》中的女主角,我驟然悟到這份眼光裡隱伏著一種殺機。好像讓我看到,即使不是工作的需要,梅瀛子也會因對於白蘋的妒嫉而下此毒手的。我握著那個紙包,手發抖起來,於是我緊握了一下,堅決地說:
音樂停了,梅瀛子才同我招呼,非常淡漠似的說:
「白蘋,請接受我這杯。」
「藥?」
「怎樣?不陪我跳舞麼?」
「梅瀛子,」我說:「除了工作以外,我們是朋友;在一切你給我的工作中,我希望明瞭它的意義與效果。」
她沒有說什麼,似乎有點頭炫,扶著我到沙發邊去。我說:
「車上?」我思索一下問。
「好的,好的。」她說。
「你贏了麼?」
「幾點鐘了?」
「晚安。」
「使她嘔吐的。」
我看錶,我說:
「一定是喝醉了。」梅瀛子搶上來,走到白蘋的旁邊假作安慰似的拉她的手,摸她的前額,於是對我說:「你快點送她回去吧。」
梅瀛子接了酒,喝了一口,輕靠在沙發上,又微喟一聲,我說:
「累了麼?」
「你放心,」她說:「犯罪的事情我用不著你。」
曼斐兒太太是熱心人,這時候她也已走到白蘋的旁邊,於是我問她說:
大家都喊,就在這時候,我從酒桌上斟滿酒,一隻手伸在袋裡把紙包的角撕去,我假裝兩隻手拿杯子,把藥粉投在裡面,於是我又另外去拿一杯酒,我感到我的心在跳,我的面頰起痙攣,我的手抖顫,但是我還是強抑著一切,走到桌邊。這時候白蘋正要從桌上下來,我寧靜地說:
「當許多別人同她飲酒後,你再去祝杯。」
「頭暈。」白蘋微笑m.hetubook.com.com著說。可是我的心可像觸了電一般的震搖了,我眼前浮起了梅瀛子石像一般的表情,眼睛望著空虛,閃光中充滿了殺機,難道白蘋已經中毒了麼?而施放毒藥的人正是我。
「你是說我可以幫你忙麼?」我坐在她的旁邊。
我手背觸她柔軟的手帕,我毫無考慮地反掌去接受,但我接到了一個紙包,我的心突然顫動起來,我敏感地想到這是毒藥,而不知所云的感到說不出的驚駭。我極力抑制自己的感情,我鎮靜地問:
「我願把今天所有的光榮換你的祝福。」
「相信我,」她說:「這時候我無暇同你討論哲學。」
「我們的Queen 萬歲。」
「輸。」我說著走在她的旁邊,她一直向那面放著她手皮包的沙發走去,她說:
「你以為我要你做個傀儡?」
「這是藥。」
我冷靜地站在旁邊觀察,白蘋的臉上真是閃耀著各種的燦爛。這燦爛一點不是驕傲,也不是得意,是一種勝利,一種奇美,一種愉快,一種說不出的甜蜜,這燦爛引起了人人對她的尊敬與愛,都願意在她面前屈膝似的。人們的談話,似乎都以輸給白蘋最多為光榮,雖然她的面上還有懊惱之色。這空氣使我覺得我沒有對白蘋獻金是恥事似的,我拿出錢去說:
「曼斐兒太太。」
整個房間的人似乎都為白蘋而存在,整個房間的燈光似乎都為白蘋而輝煌,整個房間的設備似乎都為白蘋而裝置,而整個房間裡的人,整個房間裡的人所保管的金錢似乎都受白蘋的控制,而梅瀛子在蕭瑟昏暗的園中漫步,則活像是一個世界所遺棄的人,沒有一個生物在注意她,只有我,在隱僻的窗角偷望著她,那麼可是海倫的不來所以致此?而這是我工作的失敗。不用說白蘋是我們的敵人,而梅瀛子是我的同伴。就是以我永遠同情弱者的氣質來說,一瞬間似乎就會有一種仇恨的心理在我胸中浮起,好像我賭博上勝利也可以挽救我們工作上的失敗似的,我鎮定地再下更大的賭注,但是我又失敗了!我連續失敗!
從玻璃門推進去,我看到白蘋拿和圖書著杯子站在桌上,大家圍著從玻璃門推進去,我看到白蘋拿著杯子站在桌上,大家圍著她舉杯歡呼。梅瀛子一進去就離開我,當時就有人迎著她告訴她白蘋大勝,她到酒桌上拿了兩杯酒擠到桌子邊,有人就扶她到椅子上,她說:
我拿冷開水回來時,有田已經走開。白蘋坐在那面象半睡一樣的安靜,但我看到了她手指有微微的痙攣,我焦急而害怕,匆忙地把冷開水送到她的唇邊,她一飲而盡;我放下杯子,去握她正在痙攣的手,一瞬間我幾乎喊了出來,這手是潮濕而冷澀,像兩塊化著的冰,我緊握著它,用理智壓抑我喘不出氣的苦燥,我這時才尋到了話。我說:
「東西拿到,馬上到Standford 的舞廳內等我,現在伴我上樓吧。」
「除此你沒有機會了。」
「可靠的?」我問。
「白蘭地。」她說。
白蘋抬頭看我。我又說:
白蘋接過她的杯子,梅瀛子說:
我沒有理他,攙著白蘋向門口走去,梅武在門口同我握手,又拍拍白蘋的肩頭:
「你太興奮了!你需要休息。」
「……」她透露了一聲疲倦的微喟,不說什麼。
白蘋微笑的支持著,但有點死僵,我被一種無名的恐懼所控制。我遠望梅瀛子,她正在那面與軍人哄笑,似乎一點也沒有看見我的焦急,一瞬間我所有的懊惱與氣恨都變成小鹿,它們在我心中竄動跳躍,我抑制自己。再照顧白蘋時,白蘋已經面色變白,靠在沙發上不想動了。有田在旁邊安慰,但白蘋說:
我於是又走回去,到窗沿輪桌上倒了一小杯酒回來。
沒有一個日本軍人來獻慇勤,這應當是我們的勝利,但是我恨,我清楚地看到這群人平常的熱情是什麼了。百般的討好,盛美的捧場,完全是因為白蘋的青春與美,聰敏與歡樂,而這一瞬間,白蘋像花在火中憔悴下來,就再沒有一個人來愛護她了。有田假慇勤似的過來,對我說:
「你膽小麼?」她說。
「晚安,謝謝你的招待。」
「怎麼?」
「我應當相信你,梅瀛子。」我說:「因為我永遠忠誠地服從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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