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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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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四十九

接著我們就回到客廳裡。五點半的時候,有人告辭,宮間美子也站起來,本佐在廊裡找大衣給人,我走在宮間的前面,本佐很自然的把宮間的大衣交給我,是一件黑呢氅毛狐領的大衣,我接過來就為宮間穿上,我低聲說:
第二張是一張很厚的信紙,打著一封整齊的英文信:
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靜望著白蘋。最後白蘋抬起頭來,才知道我在等她,似乎她本以為我早已看過,而現在才發現未然似的,她把手中的紙交給了我。
「但是,」梅瀛子低聲地說:「我們現在的工作就是求工作的方向目的與意義。」
「在什麼地方?」
梅瀛子不響,還是怠倦地望著我。我很不耐煩,我說:
「是不是我可以先請你在別處坐談一會,等到飯後才回家呢?」
「怎麼啦,梅,有點頹傷嗎?」
如果說她無疑是敵方的人員,那麼她放存炸彈,一定是為我們。這就是說,她一定預先聽到有人要竊取文件,所以佈置了來對付敵手。而現在在她工作時已經被我發現,這就是說她的炸彈失去了作用,或者證明了有人竊取文件的消息不確,那麼昨天我們的工作雖然失敗,而在她一方面,所估計到的也是失敗,所以勝利與失敗並不是一件可以衡量的事情;其次她所存放的是不是炸彈,還是一個問題;她是不是屬於日方,也是問題。因為她既是屬於日方的話,又何必偷偷摸摸去放炸彈?總之,宮間美子的身份,工作與目的,都有問題,而一切的設想都沒有證實。我幾乎有可笑的想法,她會不會是英國方面的人員,而我們現在對她的懷疑,會不會同白蘋當初對梅瀛子,梅瀛子對白蘋的懷疑一樣,是一種可怕可慮的誤會?
「我覺得一個人的精神應當從衣著與舉動來振足。」她說著坐在梅瀛子的旁邊,望著梅瀛子說:
但是宮間的答語很高聲,我相信她是有意要給本佐聽見:
當我走進他家的門口,就聽見客廳裡有人聲,我叫傭人去通知一聲,本佐就迎出來叫我進去,他說裡面都是熟人。
「我可以同你說幾句話麼?」
「自然。」我說:「謝謝你。」
「我從宮間小姐的下頤想到她在面具下的韻味。」
「我覺得一個人衣著與舉止的振足還是靠著精神。」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心中有異樣的感覺,在我面前的兩個朋友,似乎常常如日月的消長,每當白蘋非常煥發的時候,梅瀛子就顯得淒黯慘淡。除了初期同她們交往時以外,我很少注意她們兩個人美麗的上下,但在我意識下,總覺得梅瀛子是我們世界中最美麗的女性,沒有人可以同她比擬,而今夜,當她以頹傷的姿態,坐在煥發的白蘋旁邊,我竟發現白蘋是的確的比她新鮮而美麗起來了。人身的美麗到底是多少靠我們打扮,多少靠我們精神的奮發呢?
「不是來找情郎?」
於是本佐就帶和*圖*書我到另外一間房裡。我坐下說:
本佐笑了,大家在注意我的話,不十分懂國語的日人神情上要本佐翻譯,本佐為我譯述了一遍。
「怎麼?你對她鍾情了麼?」
「為我對宮間美子的注意。」
「我還疑心宮間美子的身份,她為什麼要偷文件?假如她是敵人的間諜,她是想殺害偷文件的人,那麼她一定是預聞有人去偷文件,而她所懷疑的人又是誰呢?是不是就懷疑那天參加舞會裡面的賓客?會不會是我們?」
總之,既然宮間美子的身上都是問題,我所想到的白蘋與梅瀛子都應當也想到,但是昨天的會談竟一點沒有提出討論,這實在是一件奇怪的事。
「是的。」
「好極了。假如你車子方便,偏勞你送宮間小姐回去。」
「一四七〇號A 二號,明天五點鐘我等你。」
「有什麼收穫麼?」
「我在想。」我說著,又看宮間美子問:「宮間小姐,我現在忽然想到昨天在面具下,我們曾經跳過不少次舞。」
「怎麼?」白蘋沒有理我的話,她只是向著梅瀛子說:「你受到驚嚇了?」
「那麼,對不起,」她說:「在我個人的習慣中,一切的約會都要先徵求家長的同意的。」
「我希望你原諒我。」
那麼是不是我所想到的還是我過去教育的作祟,種種要求邏輯上的滿足,而這是間諜工作上所不該問到的。再不然,是我昨夜的工作在功績上的收穫,使她們妒嫉,她們不願意提起來使我自滿。
公司裡的職員說本佐次郎下午沒有出來,但來過電話,叫有事打電話給他。我知道他在家裡,自然也不用再打電話,我一直到他的家去。
「但是我只能從旁提示一下,其他的努力靠你,而願意不願意則在她。」
「一直到府上嗎?」
「謝謝你。」我說:「那麼明天下午四點鐘我來接你。」
「你以為麼?」宮間把眼睛上斜一下反問,她的談話常常用這樣簡短的方式,使我無法去繼續接近她。於是我望著本佐,大膽地說:
本佐似乎覺得我太注意宮間美子了,他說:
我把車子開得很慢,想找話同宮間談談,但竟沒有,一直到開出一條馬路,我說:
「是的,我沒有什麼收穫,但是我會見了宮間美子,我已經開始交遊,明天晚間,我已同她訂了飯約。」我驕傲地說。
「還用我說嗎?我很後悔昨天在這裡吃飯。你知道我是很難對一個異性發生興趣的。」
「至少有一個眉目,」我說:「我們不是已經有根據的材料了麼?」
「宮間美子到滬後,立刻對梅瀛子懷疑,為梅事數度與梅武衝突。R.S.五五一八」
白蘋接來,起初俯首靜讀,接著靠在沙發上,皺起了眉頭,似乎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宮間小姐並沒有異議,也沒有說第二句話,她就同別人告辭,低著頭走在先出去的客人後面。我hetubook.com.com夾著大衣就匆匆同大家告別,走在她的後面,本佐就走在我的後面送我們。
「那麼所有問題不是就可以從你交遊中解答了麼?」
「你是說……」

她閉起眼睛,微喟了一下,在我回座的一瞬間,有一種莫名的慚愧在我心底浮起。我反省我剛才的許多話,完全只是誇功矜賞,裡面沒有崇高的目標,只是可憐的驕傲與卑微的自大。
歸途中,我始終想不出宮間美子給我的印象裡的異常之點。她今天在車上的談話,還是用不很純粹的國語,處處把話說得緩慢或者省略,以掩蓋她對於中國話的拙劣。假如她有朝村登水子的國語修養,這樣偽作的確是奇蹟,她如果將純粹「會」裝作純粹「不會」,可以不難,而裝作半會半不會,則的確使我很驚奇,除此以外,我並不覺得她有特殊的魔力。我似乎很有把握來對待這個敵手,所以在自恃中得到了寬慰。回到寓所,我有很好的一小時半的安睡。
「我想這只是我個人對於你一種請求。」
我向大家招呼之後,就坐在宮間美子的斜對面,昨夜我疏忽了對宮間美子的注意,今天我自然特別集中注意力來看她。
「在我是同樣的光榮。」我說。
「這因為我不想在這樣簡單的材料上建立判斷,」梅瀛子說:「你既然對於宮間美子的身份想先下判斷,而所有材料又都是你自己經歷的,你就自己下了判斷再去交遊好了。」
就在那靜寂蕭索的沉默中,我聽到白蘋回來的聲音。她活潑敏捷的履聲以及她與阿美對白的聲音裡,我想像到她是帶來了何等的生氣與活潑。梅瀛子還是怠倦地閉著眼坐在那裡,我不知道她有否聽到。我凍結的心境那時雖然有點流動,但是我也沒有出去招呼。
「謝謝你。」她說:「啊,你知道我家住在愚園路嗎?」
於是我沉默地坐在她的對面,望著她怠倦的睫毛,隨那閉著的眼皮跳動。
我為宮間開車門,宮間就上去了。我關上門,從右面坐在宮間的旁邊,把大衣拋在後座,我開始開動我的車子。
「她只是來遊歷就是,她的伯父是報導的部長。」
「愚園路。」
梅瀛子怠倦地望著我,不響。於是我繼續說:
「你在想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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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事實上,不瞞你說,我今天來拜訪你就是為她。」
「笑話!」我說:「唯我根據我們現在對於她身份的判斷,我的交遊才有意義。」
「這有什麼關係呢?」本佐笑著說。
「但是我不想追求有夫之婦,或者是有情郎的姑娘的。」
「今天你覺得我奇怪嗎?」
「沒有什麼,」梅瀛子灰黯地笑:「我有點乏!」
梅瀛子嘴角的微笑久久未斂,她低下首,打開她手中的皮包,小心地拿出兩張折著的紙,她溫柔地交給白蘋。
本佐沉吟了一下,但接hetubook.com•com著說:
她點點頭,半晌沒有說話。我於是急得不耐煩地說出我剛才想提出的問題,我說:
「這不是你自己的事情嗎?今天她在我這裡,是你很好的機會了。」
「這我可以擔保沒有。她從東京來了才幾月。」
「你以為我們現在的判斷可以正確麼?」
「我覺得在這些問題沒有解決之時,我的工作就是沒有方向,沒有目的,沒有意義,都是白費。」
本佐這時正在衣架邊,他說:
「對不起,」我說:「在我們中國,高貴小姐們對付男子的邀請只有正或反的答語,因為假如用某種推托的話,愚笨的男子常常會誤會,比方我現在說我希望你肯打一個電話到家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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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料?」她說。
此後我們的話就中斷,客人間有日語的對白,我非常恨我自己不會日語,無法控制這談話的局面,後來我忽然想到一個計劃,私下同本佐說:
宮間美子對我看著,忽然透露一種新鮮的漪漣,這在今天還是第一次,又是把眼睛高貴地上斜一下說:
「我昨夜雖沒有拿到文件,但是我所遇到的獲到的種種,至少可以做我們判斷的材料。」我說:「而你們對我這些似乎都不關心,也不想知道似的。」
「這是我光榮的任務。」我說。
「假如依照東方的習俗,」我說:「我現在邀你晚飯是不是冒昧呢?」
「也許。總之我想多知道她一點,多接近她一點。」
「她就住在她伯父地方嗎?」
「白蘋,可是有什麼勝利的消息使你渾身發這樣的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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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要好好請客的。」本佐笑著說。
「宮間美子即郎第儀,隨川島芳子多年,在滿洲國華北活躍,常喬裝男子以秋雨三郎名馳騁軍政各界。風流倜儻,矯健活潑。豪賭千金一揮,毫不動容。慷慨交友,人皆從之。一度回國,旋至南京,最近來上海,不知有何使命。R.S.一〇四一」
就在我的零亂的思緒中,我聽見外面有人回來,進來的是梅瀛子,她打扮得很樸素,臉上沒有敷什麼脂粉,用疲倦的笑容同我招呼。她一面進來一面脫大衣,把大衣交給阿美,就坐倒在沙發上,手上還握著皮包,怠倦地放在膝上。我開始問她:
我有點氣憤,沒有做聲。沉默中,我吸了一支煙。梅瀛子忽然溫柔地說:
「什麼?」
「你的一切問題,」梅瀛子怠倦地笑了:「是不是因為你工作沒有收穫而發生的呢?」
就在我們隨便談話之中,我同她的視線接觸。她避開了我的視線,我發現她面部的特點還是在眼睛,她的眼睛瘦長,似乎嫌小,但她睫毛很濃,而又略略上斜,因此我覺得所有她具有的神秘和*圖*書,就在那裡面無疑,而這也憑空增加了她臉龐的高貴成分。昨夜在飯桌上所見到她面上的游漣,今天一點也不曾透露,而我所發現她嘴角悲憫的意味,則似乎在首肯一種意見時常常浮起。
關於宮間美子事,已經完全探明:她曾於太平洋戰爭爆發前來上海,很早就對你的注意,數度向梅武進言,但梅武迄不置信。面具舞會前幾天,她與梅武又有一度爭執,梅武一面敷衍她,一面忌她,許多事情並沒有從實告訴她,這所以那天宮間美子要私自佈置這個陷阱。她的意思,除了陷害你外,要向梅武證明她的判斷的正確。你未中計,殊可慶幸。但以後應稍稍隱避才是。那夜宮間美子在散會的時候,曾有一字條交與梅武,這大概就是說她所佈置的種種,而第二天梅武在電話中驕傲地對她說過:「現在你總可以相信了。」的話。自然,那天在宮間美子也是很大的失敗。
「究竟宮間美子為什麼要把文件拿出來?為什麼要佈置炸彈?我不懂。到底她佈置的是不是炸彈也是問題?」
九點鐘的時候,我在白蘋地方。梅瀛子與白蘋都沒有來,阿美在外面,我一個人坐著,心中浮起許多奇怪的不寧的思緒。這些思緒都非常紊亂,我想到到北平去的計劃,我想到海倫,我想到這整個的戰爭,從我個人想到整個的世界,又從整個的世界想到世界的每一角,又從世界的每一角想到我們特殊的一角,於是想到我們的工作,想到白蘋與梅瀛子,想到宮間美子。一個人思想的速度該是世界上最速的運動,光與電同他相比就見得遲鈍異常。在失眠或靜坐之頃,每個人都有他思想馳騁的經驗,把無垠的空間與無底的時間縮在一點,是最自由的幸福也是痛苦。我就這樣的在享受這幸福與痛苦。
「你太相信你自己的意見了。」
「這要我原諒麼?」
「我只是想到宮間小姐的面孔是多麼不宜於照相,而又是多麼易於被畫家抓住特徵的典型?」
「你方便麼?先生。」
我看她在一家花鋪的弄內進去。於是我駕車回寓。我對於今天的收穫很滿意,我想有一二個鐘頭的睡眠再去吃飯,飯後到白蘋地方去。
附上RW與RS件,可參考。
不錯,裡面都是熟人,但就是我昨天會見的那些生人。最吃驚的,就是宮間美子也在座;而我最熟稔的沙菲則不在,這就是說座中並沒有一個中國人,而我是很例外的。
忽然,我想到了昨夜的會談,我奇怪我竟會沒有報告我在竊取文件時所遇到的詳情,而她們也並不問我。到底宮間美子把炸彈換去文件是什麼用意?她拿了文件又是幹什麼?
「那麼我求你。」我說:「今天讓我送她回去可以麼?」
「五點鐘怎麼樣?」
「對不起,我這時實在很疲倦,有點不舒服,你摸摸m.hetubook.com.com我有沒有發熱?」說著她伸手給我,我握她的手,又過去摸她的額角。她沒有動靜坐在那裡,一瞬間,我感到她是一個多麼稚嫩的女性,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情想獻給她,但是我無法表示,等我把手放下的時候,我說:
「可是我有光榮送你回家嗎,宮間小姐?」
我於是一直駛車到愚園路,在憶定盤路口她叫我停下。在她下車時,她說:
「我從來不曾這樣早吃飯,」她說:「而且今天在本佐先生家裡我們吃了茶點。」
「這是你們中國的禮貌嗎?」
「原諒什麼?」
一瞬間,浮蕩著百合初放的笑容,白蘋像虹一般的在門口出現了。似乎有一種生靈活躍的浪潮衝散了我們沉鬱的空氣。她濃妝艷抹,面孔打扮得如透明的秋月,耳葉搖蕩著流星般的白玉耳墜,一件藍灰小方塊的毛衣披在碎花錦鍛的旗袍上,毛衣的前襟敞著,她兩手插在毛衣袋裡,悠閒自得的向我們望望。在燈光下,這錦緞上的碎花像是縷雕的花紋,美艷中透露著莊嚴。我奇怪白蘋今夜的神情,是出人意想的光耀與出人意想的新鮮。我說:
於是我決定今天將這些問題要她們給我一個答覆,給我一種邏輯上的滿足,但是當時我的思緒,又滑到學理上與事實上不同的意義上。我想到我的研究的工作,想到海倫的音樂,想到藝術與文化——
梅瀛子不響,微笑著點點頭。這微笑是溫柔而甜美,一洗她過去笑容中驕矜的意態。我現在想到,在這兩位朋友裡,每當一個煥發一個頹傷的時候,也許美麗是屬於煥發的,而我則總是同情頹傷方面。原因也許在於憐惜,但在梅瀛子的微笑中,我發現她自來都隱藏著常人常顯露的美點。我想到歷史上鋼鐵般的英雄,在失敗的一瞬間,他所透露的美點,一定正是他所缺如而常人常有的一種美點,而在他的生命中,這是最可貴最深沉最人性而可愛的美點,因為在這份美中,整個人性的真善都在那裡透露了。
「那麼我就告訴你,假如要證明我沒有拒絕你的好意,明天下午我可以接受你的約會。」
「覺不出熱度。」
「我不懂!」我說。
在我第一個印象,她有一顆孩子氣活潑的面龐;後來我發覺她有柔和的下頤與悲憫的嘴角;現在我覺得這兩種觀察完全沒有錯,只因為她始終保持著沉靜與莊嚴,使她的面龐,竟調和了兩種不同的美點。這就是說這樣的臉龐如果太多嫣笑與表情,一定失之於輕佻;如果不是這樣的臉龐,那麼她的沉靜與莊嚴就會失之於死板。我現在覺得我意料中她的年齡是很正確的,因為從這臉龐來猜,我可以少猜幾歲,但從她這沉靜與莊嚴來猜,我可以多猜幾歲,而我現在所猜的只正是二者的調和,我猜她是二十二歲,今天她又穿和服,我覺得比穿晚禮服要年輕。
第一張是打字用的薄紙,上面用鋼筆草率地寫著下面英文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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