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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歌

作者:韓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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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歌

生命之歌

白天,任憑各種各樣的汙言穢語澆得他們滿頭滿臉,她不吭一聲。晚上,她不由分說緊緊纏住他,她知道這可能是她和他最後的「狂歡節」。
「是好孩子?」她鬆了氣。
黑馬站下了,回頭望望她,打著響鼻兒,下了大路,朝北拐過去。
一陣痙攣,她痛得勾下腰。
她被抱上牀,王大夫的手臂真有力,像兩把大鉗子,她踏實了許多。
老娘們兒一個勁兒地嚷:「瞧瞧,生了個怪物還益發地脾氣大了。」門也不關,揚長地去了。
她咬緊牙關,照高大夫教過她的,深呼吸,使著勁。
「我得弄些駱駝刺、梭梭,把天窗、屋頂整個兒圍起來,不讓任何動物接近我的孩子。」
她伸手去摸,手指碰到玻璃,才楞住。
「昨兒個開大會了。」
「頭一胎橫位,難產?!」王大夫的聲音。
「王大夫是好人,她丈夫在坐牢。」
夜裡,街道革委會的老娘們兒一趟趟來問:「怎麼還不走啊?生了個畸形兒,還坐什麼月子?!」
她摟住孩子。
「我不用車,一匹馬就行。」一陣痛,她再吐不出一個字。
「死緩。」老邢說。
天真大,藍得耀眼,陽光晒熱了靠著手術室後牆坐著的一溜兒維族婦女。她們哼唱起一個悠悠的長調,舒緩而溫柔,悠悠然。她們手遮陽棚,對她微笑著。
「火柴在爐台上,把爐子點著。別躺下!我去弄點兒淨水,馬上回來。」風把那女人的囑咐送了進來,馬蹄得得,不知跑向了何處。
老邢掏出煙荷包,裝上煙絲,細細捲成一門炮,夾在耳朵上。
「您是王大夫吧?我找王大夫。」她喘著。
那睫毛真像兩把小扇子,那麼優雅……
「上師部醫院?!你還怪顯貴哩!團部醫院還不中?」
「快生了?!」
「你自己看不見,縫得像個破布口袋。」他說。
「放心。別鬆勁,加把力。」
「兩年。」老邢急急忙忙的:「有緩就行啊。」
走了一半啦!
「幾年?」她問。
「噢,縫針了。」
「在產房,大夫說是橫位,難產。」她想喊,可她聽到的是蚊子一樣的嗡嗡聲。
昨天,預產期到了,她去團部問高大夫是不是可以住院待產。誰想到,高大夫也在掃院子了。
「五官端正?」王大夫手裡忙著。
https://m.hetubook.com.com她站著發楞。高大夫又說:
「老黑,今天,我就靠你了。」她摟住馬脖子,臉貼著臉,淚珠一個勁地朝下滾。
無論他們多麼謹言慎行,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還是把她和老關捲了進去。他是學水利的,眼看著生態環境不斷被破壞,終於忍無可忍,向團革委會提出:「開荒造田」,大規模消滅原始森林是要貽害萬年的。
她得下地,一步一挪,忍著刀割似的痛,去關門。有一夜,她實在沒有勇氣再挪回牀,那三尺遠的距離讓她怕得打戰,她就背靠著門,在骯髒的地上坐到天亮……
這是走了多久了?怎麼還是黑不溜秋的不辨東南西北?穿過老鄉的生產隊,走過一大片寸草不生的荒灘地,就該看見師部的燈光了。後半夜了,燈不會太多。這塊地方沒遮沒攔的,那怕有個一星半點的燈火,也亮得耀眼,更何況師部醫院就在路邊兒上,面對戈壁灘。醫院夜裡總有值班的吧?總得亮個燈吧?怎麼還是黑糊糊的呢?
黑馬把她馱到窗下,她伸手敲敲窗戶,裡面一個小火跳了一下,窗戶推開了,一位中年婦女提個小馬燈站在窗前。
大地顫抖了,一聲尖叫,響板和冬不拉奔騰的節奏把歌聲高高拋向雲端,久久不散!
她慌起來,風更大了,吹著她被汗水浸透的衣衫,上下牙捉對兒打起架來。
「拉住頭頂上的橫棍,用力。」王大夫的聲音,平穩而有力。
「好個漂亮的小公主。」王大夫滿是喜悅地歡叫著。
「告訴你們頭兒,她縫了針,待兩天拆了線,我給她找個便車回去。」王大夫囑咐老邢。老邢點著頭兒,把黑馬拴在車後頭,一聲吆喝,車子動了,捲起一溜黃土。
黑馬站在那兒,瞧著她。
黑馬低下頭,掀著她的頭髮。她咬緊牙,蹬住馬槽旁邊一個木頭墩子,爬上了馬背。
「好姑娘,再來。孩子的頭看見了,頭髮黑黑的。」王大夫在遠處說。
在那一連串吵吵嚷嚷的日子裡,她對老關說:「要是我們連據理力爭的勇氣都沒有,我們還算人嗎?」
疼嗎?她沒覺得。身邊的小花朵兒占據了她全部思維、感覺。她用一隻手摟住這朵小花兒,仔仔細細地瞧著小臉上的每一丁點兒皮膚,瞧著那一隻紅紅的小手,手上翹著一小塊白皮,和圖書很小的一塊,不知那剛出世的小人兒疼不疼?她滿心憐愛地跟她的寶貝兒「聊」著,完全沒在意刀剪在她身上作著什麼。
痛感像潮湧,一波又一波直撲上來,不給她喘息的時間了。
「王大夫!」她叫。
閃電似的,那女人把她從馬背上抱下來,大步溜星奔進前排一間屋,放下她,人又旋風般衝了出去。
「老黑我帶走了。」老邢說。
王大夫把孩子放在她身邊:「不是真的笑,是面部神經被溫水刺|激後的反應……」
「好了。」如釋重負的一聲輕嘆。
「端正,好看著呢。」她想笑,濕濕的頭髮黏在臉上,她笑不成。
那隻大手早就離開了她,在什麼地方忙著。忽然,霹靂般的,她聽到了嬰兒的哭聲。
「師部不准住院待產,發作了再去。」
她還不動。
去「幹校」的早已遠去,蹲「學習班」的更是照不上面。北京的「家」只剩下一間塵封的小破屋。她好容易打理出一張牀的清潔空間。真熱,汗水滴到傷口上痛得冷汗淋漓,身子下面的草紙被血水、汗水浸得皺縮起來,硬硬的。不當心,傷口觸到發硬的紙,她只見金星亂舞,一時間手腳卻僵住了。
「大夫說了,你不會生好孩子,還是紮了吧!」那聲音又響起來了,震得耳膜疼。
汗珠滾落下來,滴在眼睛裡,一片模糊中,王大夫已經穿起了白大褂,手腳極快地從什麼地方摸出一個布包,打開來,一大堆銀色的刀剪頓時在產牀旁邊映出一圈光亮。
她輕輕地高舉起女兒:「咱們母女倆在一塊兒,好好兒地跟這該詛咒的命爭一爭!」
「給他帶個話兒吧。」她說。
她一挺身,坐起來,她要趕快看一看。
「真妙,這小公主一落地就笑呢!」她驚喜地瞧著包在白牀單裡的小人兒。
兩年。兩年以後還不知怎麼樣呢!她想著,老邢說得對,有緩就成。
門外,老黑一聲嘶喚,那中年女人帶著一陣風跑進來,把手裡一個小鉛皮桶放在溫熱的爐台上。
王大夫一把按住她:「別動,還沒完哩!」
「女兒健康美麗」占滿了這一條窄窄的紙。
產後二十天,她回到了戈壁灘,八十小時的硬座車加上五天的長途汽車,她完全散了架。
黑馬垂下眼,任她摩挲著。
「喲喝,我還冤你不成?!讓你瞧瞧,讓你瞧瞧那壞孩子的德www.hetubook.com.com性。」
「發作了,趕緊上師部找王大夫。第二排右手第一間,記好了。」
白天,大雜院的孩子們在她窗外又喊又唱:「……大肚皮,大肚皮,生個蛤蟆三條腿……」嘻嘻哈哈,沒完沒了。
馬燈晃了一下。
她心慌,一口氣喘不勻,顧不得回話,兩隻手死力撐住兩腿,想直起身子來。
她走了,一步一拖。
「判了?」
他把毛巾剪成小塊,在溫開水裡泡軟,輕輕洗淨她的傷口。
「孩子白天睡,晚上哭,三天就把你趕回你的地窩子去了。」王大夫笑笑。
第一排是產房,手術室;第二排右手邊頭一間就是王大夫的宿舍。高大夫交代過的。她在心裡默念著。
這幾個月,她一月一查。高大夫說胎位正常,胎音正常。孩子在肚子裡歡蹦亂跳的。她又特別瘦,小手小腳都摸得著。心想著,有經驗的高大夫給接生,萬無一失。誰料到,臨產了,高大夫不但丟了處方權,連接生的機會都沒有了。
她在那兒絮絮叨叨的,不知說些什麼。
她看著老邢。
聽到水聲,聽到王大夫的笑聲,聽到嬰兒的哇哇聲。一會兒,都安靜了。
「瞧夠了沒?!」
「你還住集體宿舍?」
「自己個去牽吧,靠門口那匹黑馬還中,別的牲口拉了一天車,也該歇著了。黑更半夜的……」
馬燈下,她看見了王大夫亮晶晶的眼睛和額頭上的汗水。
「好,挺耐看的小丫頭。」老邢瞧著她和孩子,笑笑。
「王大夫是好人。她丈夫在上海坐牢。」
她覺得四肢已經離她而去,留下的只是一個頭,飄在霧裡,藍色的霧。她知道,這也是「革命」,文革前,醫院裡什麼都是白的。運動來得轟轟烈烈,「破舊立新」,白的全染成藍的,染料又不好,深一塊,淺一塊,讓人覺得髒。
黑馬www.hetubook.com•com站下了,回頭在她頭髮上摩挲了兩下,等她抬起手臂,扶住馬脖子,黑馬才更輕更穩,緩緩朝前走去。
她站在大風裡,抱著大車班門口的拴馬樁,聽著地窩子裡,悶聲悶氣的,大車班班長的嘟囔。
一隻粗大的手放在她腹部,那隻手以下的部分已然麻木。她大叫一聲,自己聽見了,也變得可怕,簡直是狼嚎。她有點慌,怕是作錯了什麼。
她沉默著,在心裡默記這個美麗的長調。
「十七針。」王大夫宣布。
「叫我老王好了。今天師部停水停電,讓你等半天。」
石板路,短短的石板路,泛著青白。路盡頭,黑森森的一片,那是楊樹林,維吾爾老鄉的一個生產隊就在防風林的後邊……
她剛伸起腰,一陣痛,揪心扯肺,她忙照高大夫囑咐的法子猛掐大腿兩側,這次卻不靈了,痛感像電擊,她不由自主地撲倒,慌忙中幾乎翻了下來。
「上次的側切,縫得一塌糊塗,我現在給你重新縫過。忍一忍,我手邊一滴麻醉劑也沒有。」
忽然響板聲大作,牆根下的婦女放聲高歌了,昂揚的高音,激越的和聲在大戈壁上迴蕩。她的心像一匹奔馬,急著要跳躍,要奔跑,要衝上去,要去廝殺。
「她笑呢,小臉紅噴噴的,眼睛真大,睫毛沒有姐姐那麼長……」
額上的汗乾了,她覺著冷,打著抖,靠近火爐。
「喂,醒醒!」一團藍色|逼近來,一聲吆喝從口罩後面鑽出來。
沒多久,就被扣上「破壞『抓革命、促生產』群眾運動」的「現行反革命」帽子,「上掛下連」,被關進了禁閉室。
「咱們再試一回,這回就在這兒生!」她兩眼放光。
「她們在為一個新生命吟唱。」王大夫看著她。
「判了。」
啟明星昇起的時候,他們才落下地來,背上沉重的十字架,直面醜惡的人生。
「帶話兒不中,一炮煙還遞得進去。」老邢遞過來一張卷煙紙,王大夫遞給她一隻鉛筆。
高大夫和她一樣高興,用短短小小的手指輕撫著她的肚皮,告訴她一切一切保胎、安胎的辦法,計算著生產的日子。她聽著,一字一句記在心裡,小心又小心地懷著她的小天使,她和他的快樂,他和她的憧憬。
黑馬的蹄聲一直和*圖*書是𠽾噠𠽾噠地響著,忽然蹄聲得得,黑馬好像渾身輕快了許多。
馬燈在屋頂上掛著,一搖三晃,她看清了,這是個手術室。她從櫈子上滑下來,用膝頭挪動著,搆著了爐台上的火柴盒。
辯論,謾罵,攻擊,以及隨之而來的出賣和落井下石都被他們遠遠拋開了,他帶著她在高高的藍天上飛翔。俯視大地,只見滿眼青翠,勃勃的生機。
「我老是不信,那麼長的睫毛,那麼好看的女孩兒,怎麼會?……」她說。
看她活像一塊木頭,高大夫用掃帚把在她身後輕推一下:「我全托付她了。你快走。」
她的頭發暈,她掙扎著告訴王大夫:「我看過,孩子的頭不是扁平的……」
可不,房子就在眼面前,不細看還真看不出。
她聽得煩了,吼一句:「只要我能走得了道兒,立馬就走。少催!」
「這是個壞孩子!名詞兒叫無腦兒!」那聲音驚天動地。
他沉默良久,輕輕給她蓋上夾被:「等你身體好些再說吧。」
她抬起頭,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兩天以後,大車班老邢趕著個毛驢車在窗外站下了。
嬰兒,在一個大瓶子裡晃動著。小手、大腳泡得白白的。她急切地看著,圓圓的臉,那腿毛,那睫毛多麼長啊!小鼻子,小嘴,她看著。
七、八根劈得很細、截得一般長短的紅柳枝在鐵皮爐子裡架成一個*形的小山,火柴剛伸進爐口,小小的火苗就跳躍起來,竄上去,紅紅的小舌頭舔著乾透的柴火,畢畢剝剝的,冒出了熱氣。
兩人相視而笑,笑得淚珠都滾了下來。
黑馬馱著她,平平穩穩地向東北方向走去。
「交群眾監督嘛。」她低低的。
「按常理,醫學是科學,我們應該相信醫生的話,可現在這個時候,能相信誰呢?」他說。
這年頭兒!她坐在路邊的紅柳叢中,只有苦笑了。
天怎麼還不亮呢?一顆星星也沒有,黑糊糊的戈壁灘上除了風,滾成球的芨芨草,什麼也沒有。
王大夫把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裡,瞧著他們。
「狂歡節」太短了,但畢竟實現了她的夢。她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眼淚差點噎住了她。她小心翼翼地走向團部衛生隊……
不等她回答,瓶子被拿走了,她沒能再多看一眼。
她就等這句話,轉身進了馬廄。
「無論老關將來發生什麼事,你都要把女兒養大。」王大夫的聲音在一連串響板中清晰地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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