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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人手記

作者: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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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尾的用吻去戳它,它會往前奮游兩下,好像醉漢振作精神哂笑說沒醉,沒醉。小尾的是在攻擊它呢?鼓舞它呢?近兩步,遠一步,戳一口,忙逃。我束手無策,眼看它翻倒露出肥白腹部,逐漸變成異類了。小尾的在攻擊它,戳搡一陣以後明白它並不能威脅到什麼,就再也不屑一顧游開了。
彼二人老過,有人早夭。
我有意讓陽臺一瓦盆裡的孑孓滋生,每日舀幾枚倒進缸。痣紅的孑孓在水中蠕升蠕降,迅疾得很,二魚像傑出外野手奔逐接殺,好吃得不得了哇。我知太寵溺它們,可是難自禁。初夏盛產的季節,一舀滿是孑孓,二魚明顯都長大了,斑彩歷歷如繪表示它們很健康。我好想知道它們是否一公一母,若是就更開心了。
布紐爾一天一天老去時,他不害怕死亡。唯一一樁,他所不解,當他不在以後,世界會繼續下去變成什麼樣子;但是他再也,再也無法知道了,他渴盼每隔十年從棺材裡坐起來讀一份當日的報紙。
銀說,我也是呀,我覺得人生來日方長呢。
是撐死的,唯有這個原因。我給太多孑孓,它依例要壟斷,吃進去的來不及放出,撐死了自己。這完全是人為之過,我追悔莫及。
金說,今後我還有許多有趣的事要做。
我亦看過餓死之人對這世界最後凝視的一眼。她耗竭仆在野地裡,濃稠黑眼珠大大睜開著,此時所見地面的小草,蘺蘺搖曳像春|水朝天邊漫漲,蜻蜓草上飛,好溫柔晚涼的風把她掩熄了。遠方的雷鳴,薩耶吉雷拍攝的死亡。北部印度一個綠色小村,因日軍攻佔緬甸阻絕了米糧輸入,有水,有草,人卻苦窮默忍的如枯花萎地而滅,印度式之死。
而在另一支DUSKIN廣告中,金婆婆答覆記者滿一百歲的慨嘆被用做台詞,立刻成為年度流行語。金婆婆說,像是歡喜又像是悲哀的感覺。
我留著缸繼續養黃金葛,深嘆植物的執拗的向光性,每隔時日,就得把缸移轉面向,教這群葛葉的翠燦臉好歹朝著我罷。生,是也如此之強。
用寫,頂住遺忘。
我往往癡看二魚,廢寢忘食。它們出入叢林間,乍爍乍晦像寶石的碎片。有時卻成了清潔工,一整個下午忙碌清理環境,用吻把澱物推推推,攏做一處,用吻細細叮啄葛鬚使之崢嶸,用吻上上下下磨亮缸壁。偶爾,它們各據一方對峙,劍道高手般蓄著內功好大張力,瞬間,爆發,一衝擦身而過,不明二者接招了什麼,已又各就各位,再一回合,直到我忍不住大笑起來,撼撼水波打亂磁場,否則它們簡直著魔一樣不會停止。它們歛鰭浮在那裡時,彷彿冥想中,謝絕打擾。但只要我一撒粉,馬上,豬羊變色露出獰惡的面目。
不在,柏格曼說,就是沒有了。毫無藉口不能迴避的,沒有了,永終的沒有。
前不久我看過梅爾吉卜遜老戲新演,哈姆雷特臨終前於其摯友懷中說,我死了,你還活著,把我報仇的緣由讓那些不知的hetubook.com.com人知曉。並且他又重複一遍,如若你真是愛我,在這嚴酷塵間,將我的事情傳揚。
我狂走於颱風雨裡時,阿堯不在了。
我寫,故我在。直到不能再寫的時刻,我把筆一丟,拉倒,因為我再不會有感情有知覺有形體了。
悲欣交集,弘一法師的最後遺墨。
阿堯不在了。鐵打的事實逼視我自己,不在,意味著什麼呢?麥可傑克森說,我生來是為了長生不死。
如此而已。
我平常都自己洗衣服。
它們起先是一群,鐵釘大小,乍看以為是小時候溝渠常見的大肚魚。學生到後山烤肉,用補蝶網在溪裡撈了許多,回程路過我住處敲門而入,專為喝克魯伯煮的咖啡,他們自助式,熟練如歸。喝畢,這一批還算懂事會洗淨杯盤才走,他們未經同意把一塑袋魚就送給我,建議給我的吉吉貓打牙祭,中有一人果真就要付諸行動,真是太亂暴了,被我急急阻止,這樣,魚便留了下來屬於我。魚的性命都在我手中,我得負完全責任,是個虐刑。而我也從來不參加學生的烤肉郊遊,因為在那冗長的等吃過程中,無非三兩個勞碌命熱心於火前司烤,人力閒置和肉香四溢卻久久吃不到東西,遂攪得大家脾味浮躁,不停扯淡玩語言暴力。他們精力旺盛,發現魚蟹,就跑進水裡競逐,獸|性大發的摳泥洞非拔斷了一隻蟹腳才罷手。猶嫌不足,會有人騎摩托車出去找到最近一家店買來捕網,大肆撈魚。烤肉的火燒得岸上石頭瘡痍,煙燻焦了樹下垂葛。然後他們把魚和網丟在我家,三支網還貼著新標籤,連同活生生的魚群一起,連同他們的青春,用後即棄。這些,都讓我痛苦。
銀說,我也是一向很健康。
活難,死亦不易,像我養的無名魚。
球形玻璃缸容納著窗戶外整塊天光雲影,魚和缸的比例,如太陽系裡一顆行星。魚因著沒有了嬉戲競爭的對象,雖然這個對象也常常欺壓它,它游擺水中的姿態變了。它像一座發射成功的人造衛星,無重力,無意志,不過是放到軌道上就可以運轉自如了。它會一直運行下去,除非我打破魚缸,它不會死的。它浮在那裡的樣子,無嗔無喜,怨愛不興,莫非涅槃。但這樣的不死魚,是否太無聊了呢?我不時伏在缸口吹氣,製造出許多漣漪,甚至牽動到較底層也能起波瀾,讓魚荒亂跑一陣,也好。
我認為它當然會一直活著,跟我終老。它已形成我生活的一部份,日久,彼此相忘。故那一天我發現它坦腹死時,錯愕不能相信。我才讀到報紙說南部虱目魚大批凍死,可是毫沒聯想到我溫暖屋裡的魚。死別,便這樣,在我最放心無事的時刻,突然拜訪。肉身,脆弱不堪一擊。
男聲旁白說,這兩位同為一百歲的老婆婆現在仍都是家庭主婦,名字合起來恰是象徵吉利的金銀。獅王公司今年也正好滿一百歲,它創立於明治二十四年,那時還是挽https://m.hetubook.com.com著武士髮髻的人隨處可見。獅王生產的廚房洗滌浴廁用品,陪伴日本人迄今亦滿一百年,今後仍將扮演您日常生活裡的好伙伴角色。
我將它埋葬花盆裡用指頭摳開的土坑內,以葉覆之,紀念我們為期一年共處的親密時光。
阿堯已死,意味著生命中我與他交集重疊的好大一塊也隨之不在了。無人共知,共享的記憶,有何意義,視同湮滅。我必須淋雨受風寒,大病一場,以此挨度太過沉重的傷悼。
我喜歡紅肉的生魚片。
魚一批一批死,我不能再丟到花盆以免腥味引來蟲蠅,端看它們仍然晶亮的斑斕,在水龍頭下冷冷沖去。劫後餘生,兩尾。
但是這回,我清醒的願意愚蠢下去。我開始巡視一座一座墓碑,細看上面的碑文。因為清醒,森森感到毛聳。我就抬頭瞭望四方,那邊是橋跟大馬路,這邊是公寓人家,不錯,我正明亮活在現代社會之中。屢屢被我咒罵的現代社會,此刻,竟是多麼親切可愛啊。所以我冷靜讀碑,風雨飄搖的偌大墳場獨我一人。我必須用這種幾近自虐的巡墓禮程,才能碾平最初的銳利的痛楚。
碑上所載,都是衰老善終之人罷,阿堯畢竟嫌少壯,這裡沒有他片席之地。可預見的未來,世界會一批一批死掉更多比阿堯還年輕的男男,女女,甚且蔓延童兒。去年十二月一日憑弔大會,鳥瞰鏡頭攝下廣場上的眾多小螞蟻人抬著一幅浩浩旗幔。奇麗拼貼布樣的幔子,由家屬捐出愛滋亡者的一衣一毯縫製而成,其面積擴展之迅速,舉世咋舌。阿堯,將找到他適宜的位置,在那錦繡波揚的紀念旗幔上,戰將,阿堯。
我幫它們弄來黃金葛插植,虯亂鬚根佈在水裡形成茂美的叢林,挑狀葉湧出缸口覆瀉而下,令人滿意的居住環境。日子稍久,缸壁即生出一膜薄綠,虯根也湮開絨絨的綠,二魚的糞物積底為沃,缸裡已自長成一個生態。
渺小,壯哉的執念啊。他怎知傳播一句話,尚且會被謬誤成「貓在鋼琴上昏倒了」,何況人的一生。哈姆雷特每每惹人厭煩,唯他將死之善言如此耿耿於懷自己的作為和聲名,使我非常哀傷理解著什麼叫做,虎死留皮,人死留名。
我用指甲捺扁一粒蝦砂,捏起撮成粉撒在水上,不料魚們立刻虻集來爭食,我太高興了,大約此魚甚賤所以好養。我變成地母型的婦人,幸福看著孩子跟丈夫吃光自己煮的食物而加倍供應,源源不絕,不滿足不罷休。它們吃得多,排泄多,混濁了水。我擔心氮過盛,勤勞換水,仍採取留一半舊水換一半新水的方法。新舊交替過,魚們總密麻夥成一隊沿著缸壁竄跑,是不習慣呢,是乾淨的水好快樂呢,我察猜不定,必待它們慢慢靜止下來,復取得平衡各個在水域中漂浮,我才心安。我決定克制住餵量,減低它們騷動的頻率。
總之,我佩服它倆的存活,心甘情願照顧它們。
且看,大的那尾佔盡便宜www•hetubook•com.com後,掉頭攻擊小尾的把它逐到缸底,隨之快速升空,用吻掃蕩水面粉末。太霸道了,我幾次插手干預,公平分配一下。但我聽說日本一位天皇餵鯉魚,或天鵝?也是最壯的一隻搶最多,吃最多,御侍們都不平囉叱起來時,天皇卻也不厭那隻,和悅佈食像太陽照好人也照壞人。天皇自幼被教成無所憎,無所懼,他不知世間有什麼恐怖和危險,他如果遇見一條眼鏡蛇亦自會施之以禮的。天皇之境,非我一介凡夫能及。
僅餘的一尾,活到次年二月大寒流來時凍死了。此間,我每每看它一魚,好寂寞的魚啊,我發出像耶和華神的喟嘆,「那人獨居不好,我要為他造一個配偶幫助他」,我亦認真考慮過是否要去後山溪撈一尾同類來相伴。
我離開清岩院,回到市內。駅前一家麥當勞,大金字M,都市妖獸蹲踞空中。我忝列拒吃麥當勞的一員,此時卻像重逢親人感激跑上去擁抱它,這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吃麥當勞。我恍然大悟,颱風天罕見人跡,原來都聚在這花房般光敞的速食店裡了。
我喝很爛的咖啡,取其熱度熓暖身體。我想脫掉襪子晾乾,猛見鬼藍色兩隻腳丫子,嚇一跳。昨天出醫院吃飯在西友買的襪子,無印良品,遇水褪色成這副德行,要投書抗議。我傍窗遠眺颱風肆虐,市街被它打得抬不起頭,而我安全蝸在封閉室內,是充滿體味的人群裡的一份子,不虞挨揍,不遭叱啐,我在活著啊。我像原始初民,又逃過一回閃電襲擊之後,穴洞中顧視自己仍舊好手好腳存在著,真慶幸。我真慶幸我居然,居然,並非HIV帶原人。單單紐約一市,遭HIV光顧者,已近三、四十萬人。阿堯死了,我還活著。
我喜歡白肉的。
還有浮士德說,沒有什麼被證明過,也沒有什麼能夠被證明,我傳授的每一個學說,結果總發現是新的錯誤,確定的只有一點,我們來就是為了走這一遭,其間所有的正是我們所遭遇的。
大的一尾,不可思議是在窗檯槽溝上發現的,不知多久了,用紙卡剷起來姑且放回缸裡,沒指望它活。它怔怔定在水中好一會兒,居然搧乎搧乎鰭,一擺尾,動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真難相信它有魚躍龍門的神力跳出缸去因而躲掉一場瘟災之後,又挨得過旱劫,活了。小的那尾,我亦致上最高敬意,或許它的遺傳基因帶有某種抗體罷。
徵兆先是失去重心,魚顛躓於途的努力不使身體傾斜。若傾斜超過了四十五度角,魚會抖擻一振朝前衝,藉衝力把身體扳正,平穩浮一刻,又斜了。幾番起落,終將放棄前,魚倒栽蔥的以吻抵住缸底游游游,最後,一鬆口,飄開,像慢動作放映栽一記大筋斗,仰腹跌在缸底,不動了。其生與死之角力過程,石磨般磨苦我的心志。
不久前日本廣為流傳說,KYON得了愛滋病。KYON,小泉今日子,第一代廣告女王,銀幕上皆是她巧笑倩兮,舉國披靡。她不作怪也和-圖-書從沒有緋聞,再厲害的新聞或週刊記者都抓不到她把柄。誰都別想拉下這位沁入日本國民之心的無冕女王,除了愛滋。可怕的謠言,致命殺傷力,末世紀的黑騎士。
時間會把一切磨損,侵蝕殆盡。想到我對阿堯的哀念也會與日消淡,終至淡忘了,簡直,我無法忍受。如果能,我真想把這時的悼亡凝成無比堅硬的結晶體,懷佩在身。我只好寫,於不止息的綿綿書寫裡,一再一再鐫深傷口,鞭撻罪痕,用痛鎖牢記憶,絕不讓它溜逝。
這位西方不敗,月球漫步者,五歲即是傑克森家庭合唱團成員之一,神祕與童貞,蠟像雕琢般的臉孔所費不貲,付出了上百萬美元代價。他極少極少曝露於媒體時,必使我心驚肉跳盯緊螢光幕,太怕那些閃耀不休的鎂光燈和擁擠過熱的室溫,會把他臉融化走形。他垂掛在鼻額跟兩頰捲亂如藻的髮縧,令我懷疑是為遮掩裂罅。我的夢魘,有一天他終會在全世界人眼睜睜之下蠟融掉了,正像傳說中的洞窟女王一樣。
我看到路標明示,清岩院,存心直行去,以為是佛寺或神社。在我毫無一點心理準備之下,柵門內赫然湧現出一大區墓碑,著實驚駭了我,把我雨淚滂沱的濫情頓間收煞。這回,我才看見景物,物中的我自己。我已渾身濕透,骨頭裡都泡了水,仍行禮如儀撐著一傘真是太愚蠢。
這樣,一日我猛發覺大尾的那隻竟傾斜了身體在划水,魂飛魄散。
他的隱遁密宅,衛士佈滿各通道轉角。疑懼有鬼故只在臥室流連,監控器能看見宅內每一處,雷射音響四通八達,放起音樂足可震跑鬼魅。除了兒童,他不接納任何訪客。跟小朋友追逐射水槍,比賽電動玩具,打枕頭仗弄得羽絮四飛,並跟小鬼當家那個竄紅全美片酬暴漲的克金小鬼結成莫逆。他的保鑣們扮成眾神,守護臥房,以防惡靈趁其睡眠中把魂拘走。他新專輯的平面設計,集巴洛可和天方夜譚和民族異色的巨大面形,分明一座祕教殿寢。當今之世,我竟然親見一人如此之怕老,怕死,怕不在了而至效起法老王的造金字塔,其絕望,慘烈,蔚為本世紀奇觀。
它們散兵游泳各自漂浮著,自缸上俯瞰灰蚯蚯,側邊平視是扁的,斑紋閃動也有些熱帶魚的意思。度過一夜一天,我詫異它們還好好活著。只有兩尾先後仰身坦腹沉在缸底,我用筷子夾起,一尾太小了不成個魚形,我亦將之抹在花盆土裡,塵歸塵。我專程跑下山去水景店買魚食,就買了最普通一罐磚紅色的砂粒,說是蝦粉做的。我且帶回一個很簡單像水晶球的大魚缸,準備長期飼養它們。
我看見小泉今日子在巴塞隆納奧運會場替麒麟啤酒拍的廣告,文案說,「會給我巴塞隆納回憶的人,此刻正在日本的某處流汗」,橫批說,「我想喝芳醇的麒麟LAGER 。」
我把魚先從塑膠袋放出置於面盆內,這種充斥市場紫灰相間寬條紋的塑膠袋,是醜中之醜,惡中之惡,一經製造,萬年不毀。我hetubook.com.com跑了周遭可能賣容器的地方,不意在一個蕪雜文具店瞥見玻璃魚缸。大小一列,荷葉邊的紅口,盤圓像婦人之臀的缸身,腰間繫著緞帶蝴蝶結,積灰甚多,是好久前一陣飼鬥魚風颳過的遺跡。魚群移駐缸裡之前死了幾尾,分散扔到陽臺花盆任其腐化。我極有限的丁點常識,裝滿一桶自來水讓氯沉澱,輕舀桶面之水灌注魚缸,少半新水,多半故鄉水,盼它們好生適應,思索它們該吃何物才好。
我也是,一直還做主婦的工作呢。
我亦遇見金婆婆銀婆婆熱潮。現住名古屋市的一百歲雙胞胎,成田金,蟹江銀,二人相加兩百歲。金已齒牙盡失,吳儂軟語,銀則尚存稀朗門牙,談吐世故。她們於敬老節被發掘後,一夕間成為媒體寵兒。她們拍了一支廣告,樸味十足。金說我從來都不生病。
缸中一魚,成了我書寫當中每次停筆思索時的視線所在。魚在我可以看見的圓弧景框裡出鏡入鏡,因折射角度而變幻。它幻若彗星拖著輝煌的尾巴迤邐出鏡,又變成莫內日出印象裡的暈光現身。隨後消失不見,留下很長的空鏡,長得超過我的等待極限,使我忽感不祥,倉皇爬出座椅,巴到缸前尋找,神經質的害怕它躍出缸掉在不知哪裡了,急出一毛髮冷汗,卻見它好端端就停駐水上,與螢灰的表面張力融成一片難以辨識。它仍會跟從前一樣打掃環境,用吻把穢物推攏在缸底,我好可憐它像廣寒宮裡執帚的孤單嫦娥。
我看過BBC拍到的象之死。象癱瘓著宛如倒塌的城塔,象的同伴們夥成圈在拱它,用碩壯無比的鼻額連結做墩,奮力要把它支砌起來。幾次,幾次,幾乎都要成功了,象又塌下去。試盡了力氣後,群象忽然解散開,噴出高亢的鳴呼,倆倆廝磨騷亂中,有象終於架起巍峨的前肢搭騎到另隻象的背上,性|交模擬,它們要用性之顫慄激起同伴的生之慾情?將死之象躺在地上,眼睛澹澹平視前方,灌木叢生的大地被它絕望的同類們撼踏得震裂開來。
一星期過去,魚們與我似乎正摸索出一種相處的規則,忽然,一天之內紛紛死了一批。
婦人說,生時應當快樂,因為死時會死很久。
名字,名字,永生的符號。人花一輩子功夫鑄造它,打磨它,希望它會是鑽石星光穿透億萬光年的時間廊仍舊發亮。它是沒有宗教人的宗教,異教徒的天國。不過連這個,我也不抱希望。因為我與阿堯,我們已註定是沒有名字的人,沒有奇蹟。
我還活著。似乎,我必須為我死去的同類們做些什麼。但其實我並不能為誰做什麼,我為我自己,我得寫。
我恐怕死氣傳染,加緊換水。魚們索性繞壁狂奔,繞繞繞,便攪出一層蛋白色霧翳。我揣測也許魚口密度太高導至死亡,就撥部份魚到醜陋的荷葉缸裡。移山倒海,像做化學實驗擾得我好焦慮,恨沒有養魚知識能夠應付。換水不換水,餵食不餵食,刻刻挫折我,到後來我不再撒蝦粉了,魚已不食,粉粒脹泡於水中很像毒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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