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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人手記

作者: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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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跟他跑,跑到崇峻斷崖上,天絕人路,他不見了。我大聲叫他,沒有回答。
他似解脫,沒解脫。似得到答案,沒得到答案。
E=MC^2,宇宙最後方程式,宗師們畢生的結晶,釋迦牟尼也不過一偈,「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
不可選擇的存在的自我,究竟,是什麼?如果改變,會怎樣?改變自我即否定自我嗎?否定了自我,存在的意義在哪裡?
他以為性意識萌芽於中世紀基督教懺悔。明確說,從十三世紀初發布的新懺悔守則,指令所有教徒必須定期的,絕無隱瞞的自白。自白的核心,當然,是性。到十六世紀,自白演義為苦行,神修,神祕主義。其用以分析和陳述肉|欲的千百種方式,已發展成一套豐富細膩的技藝。數百年間,性之真實,透過這種言說傳播下來。
那斷崖,阿堯曾去憑弔過。二次大戰期間,田納西威廉斯於米高梅製片部工作的一段日子,住在聖塔蒙尼卡斷崖公園附近。公園種滿大王椰,崖邊一道石頭圍欄。整個燦黃夏天,沿加州海岸伸進陸地七哩,實施燈火管制以防日軍空襲。每天晚飯後威廉斯騎腳踏車到斷崖公園,園內遍是年輕軍人。太平洋迴光返照,他騎車經過,巡逡幽冥中的磷亮眼睛,投合者,他即掉頭騎回來,停在旁邊佯看海景。他會擦亮火柴點上煙,借火苗的瞬間審定獵侶,果然好的,便相偕去他住處。不好的,他會再吊第二個,第三個,夜夜不休,在他那棟叫斷崖名邸的公寓。
我想請教史陀,他的矩陣代數模型,相剋相生的烹飪三角形。他的親屬單位三原子,血緣、繼嗣、姻親,秉承比應衍變為複雜的關係網絡。此網絡使人類區別於自然,是人類所特有的。動物們無從區分自己跟自然的界限,它們還沒有從自然脫離開來。此網絡成為可與自然匹敵的獨立體,與自然既對立,又統一。他做為人類學家的終極,要找出空間時間糾結埋藏下的結構,那個超越經驗的深遠的實在,其恆固,連時間流動也不能沖倒。
是的性意識史,他與史陀多麼兩異。
我的親愛的同志,小鳥,兩次自殺未遂。他一直以為那個黑洞般的邪靈是源於社會親屬父母的壓力,結果他在和_圖_書自殺裡遇見了答案。他告訴我,那邪靈是你自己的一部份,它來的時候,歡迎它,與它談話,然後,你會習慣它。
我好想李維史陀給我解答——我常常不能相信史陀是今世之人,只要我買一張機票到巴黎,逕赴法蘭西學院社會人類學試驗室,就可以親聆法言。
正如大多數被徵召的,嚎啕起來,為什麼會是我!
傅柯無語。
它一度嚴格屬於宗教的範圍,隱蔽不留痕跡。十八世紀末,它開始脫離教會。性之真實,不再用以往那種言說了,罪惡與救贖,死亡與永生。它被另一種言說取代,醫學,心理學,精神分析。性還了俗,進入治安的範圍。語言本身,性的符號,受到猛烈衝擊。
他不斷在字裡行間放出警訊,太狡詐,太太太狡詐的性意識機制了!它使我們歡欣鼓舞服從於性意識的專制,還使我們深信,我們已從性公開和性透明裡得到了解放,從性享樂得到了自由!
但是傅柯,他一點也不領情。
五十八歲愛滋去世的傅柯,他的傳記英譯本在倫敦問世了,報紙刊出他照片,兩手撫抹光頭也許是對鏡整裝的特寫,蛋形墨鏡架在白面上好像貓熊。他早年受盡折磨,每每半夜外出,留連酒吧或街角以覓露水之歡,回來卻被罪惡感擊垮,癱倒於地不能自已,要電召校醫來制止他自戕的衝動。此後十多年間,他自我放逐流徙各地遠至北非,七〇年代初才回到法蘭西學院。他最後在寫著的性意識史,未完即病逝。
當然,不會有任何答案。存在或不存在,答案永遠不出現在思考中。史陀老早就說了,存在主義對自體的種種冥想過分縱容,把私人焦慮提升為莊重的哲學問題,太容易導致一種女店員式的形上學。
過去的,或是掠逝的,或是要來的,航向拜占庭。
傅柯不然,他難掩憤情。面對性與權利互相盤錯築起的,好一座堂皇的性意識機制,他先諷之,繼撻之,他一手插|進麵缸裡了。他發覺,自己也是性意識機制的一部份,事實上他從它而生。他不料,打到自個門上來。
那斷崖,我稍稍朝下一瞥,魄眩神搖。我站在那裡,感到了也許傳柯也感到的,色情烏托邦。
此刻,他眼中的性意識機制,已自我運和*圖*書轉膨脹成一座龐然大物。原本,寄存於聯姻機制裡的性意識機制,曾幾何時,不再受繁衍後代的束縛了。它脫開生殖的制約,一逕強化肉體銳度,官能質量,追索幽昧難於捉摸的感覺之跡,築起性享樂殿堂,縱情不返。
地到無邊天作界,不不不,那不是泰山極頂摩崖石刻,不是無字碑,那是一九四三年的斷崖公園。
多少年前,我們在廣場上如癡如夢的人山,旗海,縐紋紙花潮裡,翹首盼見高遙處雙十錦簇的樓臺上偉人終於顯身了。很小很小的偉人,揮搖他白色手套臂膀向嘩嘩嘩喧騰的子民答禮,跟著呼起口號。那時我從未意識到也會生老病死的偉人已八十幾歲,那曾經透過廣播知悉的濁重口音,一旦親臨諦聽,比較尖細,比較微弱,馬上被四起八應的口號澎湃淹沒。我聽見了偉人的肉聲,偉人原來也只是個人。我周圍成千上萬人都舉起拳頭在呼喊萬歲,渲染成一片咒唱洪流。我背後突然劈響好像天裂開,簌簌簌飛出隕石,是和平鴿,掠空而過。汽球亦從我幾乎跳躍可觸的頭頂滑逝,彩鳥般麋集著向西翔升,從容優雅極了,升到空中淡然離散。唯有一隻繼續飄高,我仰望它,它帶著我快要滴出水的心往那高空飄去,高過了府塔的最尖端化成麻點消融於湛藍大氣層。
阿堯會原諒我的。
無從選擇,不能改變。
他坦承,勞動階層一直並不受制於性意識機制,他們自活於聯姻機制裡——合法婚姻,多生育,亂|倫禁忌。
我來不及和阿堯討論,並非我不支持他的同志運動,我只是很迷惑,很在意,若是那麼秩序的巴哈樂境,物各有位,事各有主,男的男,女的女,星與星默默行健不亂,仰嘆浩瀚法則的美麗,莊嚴,在其中,可也有我們同志的位置呢?或者我們是例外,被剔除不在的?
性意識,如此,以科學言說為屏幕,在迴避性的同時光明正大傳播性。性成為公共事務,不僅沒有受到壓抑,反而愈來愈擴散到事物和肉體外面,刺|激它,表白它,讓它開口說話,命它講出真相。性意識成為一時代人的求知之志,自相驚擾,喋喋不休。傅柯說,我們這些維多利亞時代的人!
它是健康狀況的身體問題,不是最後審https://m.hetubook.com.com判的哲學問題。肉|欲從天庭降諸地面,附身人體。現在,新的技藝手段完全不同了。不靠權柄,靠技術,不靠禁律,靠正常化,不靠懲罰,靠管理。肉體成為知識,知識產生權力,複雜而多樣的漸成機制,無遠弗屆普級開來。
我很悲傷,走過漫漫長日,就在我們似乎摸索到自己的一個答案時,我們也老了,快死了。這千辛萬苦獲來的果實,這一肚子的經驗,眼光,鑑賞力,都將化為塵泥,無益於人。我們好熱心想授予晚生者,但我們被認為是過時的。年輕人,就更別提了,他們簡直不曉得這幫老鱷魚如此念茲在茲是幹什麼呢。有陣子我太過悲傷,面對一課堂學生的片刻,淒然說不出話,良久,只能自壯行色的發出吆喝,大家到外面曬太陽吧。
好艱澀嘮叨的性意識史,依我看來,無非他的懺悔錄。他提出的性與權力的關係,廣泛被學者括引,延伸,炒作,太好用了。然而這班學者不過搬弄語言,記號跟記號所指的對象從來不發|生|關|系,因為從來沒有什麼對象的存在。學者們在做一場智力體操訓練,專技替代實相,讓他們在學院裡罷。
答案的代價,要用肉身全部押上換取。而每一個唯一的答案,是註定了,無法傳授的。
他慷慨陳辭,激揚文字。他抓起矛戈揮舞著衝上前,挑去罩紗,他要揭開它的真面目。
未完成的性意識史,到這裡,沒有了。
我們頭戴帆布藍鴨舌帽,被編派做為國旗圖案中的青天部份,二年級生做白日十二道光芒,別校生是滿地紅。女校學生戴著馬糞紙圈成的環冠糊滿洋紅縐紋紙花,各被編做字,阿堯堂姐的學校擔任了華字的草頭蓋,另有亮黃紙花的則組成了襯底。還有雙十,和梅花。俯瞰廣場,好一匹瑰麗織毯覆蓋住,口號呼動起來,蠕蠕把織毯掀了掀,曾是多麼激勵過在場之人。那個幸福的年代,只有相信,不知懷疑。
答案,只在履步唯艱的行動裡偶然相逢。對於每個存在的每個樣態,它都只能是獨一無二的。
他似乎預見,性意識機制,今後必將帶來浮士德式的誘惑,一個社會,用全部代價來換取性本身,性的主宰。為了性,值得一死。
巫扮演著非社會的角色。他是一種m•hetubook•com.com神召,和某些靈,不管邪惡的或強力的,訂了契約。他會醫病,預知未來。靈守護他,同時也監視他。靈藉他的身體顯形,全身痙攣,不省人事。他跟靈結在一起,不知誰是僕誰是主。他明白自己已然被召喚,其徵兆,體內一股惡臭,他逃不掉了。
他揪出自己,招供說,第一個被性意識機制包圍被性意識化的人,就是游手好閒。別忘了,他出身富有的資產階級。
他大吃一驚。
阿堯告訴我,若不是威廉斯寫下日記,誰也不敢相信曾經有一夜,他跟一名海軍陸戰隊員,他一連玩了他七次。
我們是巴西中部博羅羅人村落中的那名單身漢嗎?在那裡,祖先與活著的人同等重要,所以不承認無子女之人具正式資格,因為得不到後代崇拜的人就無能躋身於祖先之列。孤兒亦然。單身漢與孤兒,將被歸入殘疾人或男巫一類。
沒有身分認同的問題,上帝坐在天庭裡,人間都和平了。
在那裡,性不必擔負繁殖後代的使命,因此性無需雙方兩造的契約限制,於是性也不必有性別之異。女女,男男,在撤去所有藩籬的性領域裡,相互探索著性,性的邊際的邊際,可以到哪裡。性遠離了原始的生育功能,升華到性本身即目的,感官的,藝術的,美學的,色情國度。這樣,是否就是我們的終極境地?我們這些佔人類百分之十屬種渴望到達的夢土?
傅柯,總而言之呢,就是不要被收編。
儘管現在,性權力的組織多麼開明仁慈啊,它早已廢除了鐵和血,改用更精緻的訓導和調節。尤其對所謂,違反自然,它好努力保持著醫學語態,描述的,中立的,不摻道德判斷的。它像為植物分類一樣,幫形形色|色的性實踐命名,雞|奸啦,獸姦啦,戀物癖,戀童癖,窺淫癖,暴露狂,性倒錯,自體性|欲癖,老年性|欲狂,鉅細靡遺,時增新詞。違反自然,業已形成專門學,享有它給予的自治權。這是社會頭一次,如此降尊紆貴,懇請每個人陳述自己肉體享樂的祕密。
屬於史陀的答案已經在那裡了,成為一種活著的姿態,深雋的,凝注的,雍容的存在。至七年前還有巨作出版,「妒忌的女製陶人」,史陀說,論題仍是相同的,不同是感性的內容。宗師健在,我與他同活一和圖書世,看得見他不時又別出心裁,依然敏銳,我甜蜜得背轉身來,拭去幸福的眼淚。
航向色情烏托邦。那些環繞地中海,遠古遠古多如繁星的不知名小國,連神話都沒能傳下來的,終結者。我們是,親屬單位終結者。
他的騷亂的內在,他的同性戀身分,他堅拒被管理。他討厭心理醫生跟專家,笑他們是出租耳朵攫取性祕聞而率先進入性興奮。每思及權力善心要負責起他的性,並且好溫柔的觸拂過來了,他便焦躁難安,苦思反擊。
那樣秩序的,數理的,巴哈的人間,李維史陀終其一生追尋的黃金結構,我心嚮往之,以為它也許只存在於人類集體的夢中。
是的,恐怕這就是我們淒艷的命運。
我好焦急問,然則我們這些人呢?佔人類也許百分之十的屬種,如何座落於他的矩陣裡?結構如何說明我們?我們是網絡篩出的畸零份子嗎?
他亦即性,刻骨銘心給他激悅給他酷痛的性,他用了一輩子功夫去實踐。當他漸漸能看清楚它,理解它,說明它的時候,他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它跟他一齊埋入土中,像無價之寶乍現於世隨即不知所終。後代尋寶人,一切一切,仍得重新來過。
我曾經一整個秋天到冬天掉在這個把自己問倒的抑鬱裡。那股氣味,塵霉的書蠹味之上,不時拔竄出一陣尖銳的阿摩尼亞味。我獨自坐在圖書館的研究室內,任書荒廢,意念一個接一個生滅競逐,把我驅往最終是一片妄念垃圾場的不毛之地。我什麼都不能想了,呆看高聳氣窗外一方格黃蒼蒼天,就像空洞無物的心任其涼索下去,天黑時,風拍得氣窗哆哆震響。極少人進出研究室,門推開了,灌進來走廊彼端廁所的爨鼻味。
他來不及多講了,遭滅口的證人,僅及提供一條線索。吐出最後一口氣,似偈似讖地說,性,一切都是性。
在別人,是辯術。在他,存亡之秋。
我站在那裡,我彷彿看到,人類史上必定出現過許多色情國度罷。它們像奇花異卉,開過就沒了,後世只能從湮滅的荒文裡依稀得知它們存在過。因為它們無法擴大,衍生,在愈趨細緻,優柔,色授魂予的哀愁凝結裡,絕種了。
而傅柯不。他是有對象的——他自己,跟他所存活於其中的世界。二者之間,他真想問出個答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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