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灰色鴨舌帽
傍晚，維克多坐在「競技」咖啡館測覽晚報，沒讀到什麼新聞。但過了一會兒，加爾什的一男一女被引見給他，他們從巴黎來，肯定地說在巴黎北站附近，曾見到多特雷男爵和二名年輕女人在一輛出租車裡。司機旁邊的座位上放有兩隻手提箱。這肯定嗎？維克多比誰都明白這一類證詞是靠不住的。
他從口袋裡掏出那頂灰色鴨舌帽：「您看這是多特雷先生的嗎？」
「當然，你喝多了。可這該是早上三四點鐘。只是你趁我睡著了——」
「那麼您是完全醒著的？」
「他沒向您道別嗎？」
居斯塔夫．紀堯姆是一位四十歲上下、面色紅潤、比較英俊的中年人，他笑了：「您聽見了？家庭戰爭，沒什麼要緊，昂麗埃特是最好的妻子，進我辦公室談吧，我有幸認識的是？——」
那麼他是怎樣離開加爾什的呢？
維克多去車站旅客出口處找到瓦楊。
「昨晚，他在巴黎有事耽擱了。」
維克多的感覺沒有錯。男爵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慌，平和煥發的面孔不像一個十八小時前殺了人的樣子。這是一副按照日常節奏完成了日常工作的表情。他向檢票員點頭致意，便向右朝他家的方向走去。他手中拿著一張折起的晚報，通過出口時漫不經心地拍了一下柵欄鐵桿。
「然後呢？」
「我們調查有時不得不打聽一些隱私。最後——」
屍體上和從埃都因探長肩上取出的子彈是同一型號的，是由一枝七．六五毫米口徑的勃朗寧手槍射出的。槍在哪裡呢？
「很少出門。」
「我頭痛，出去散散步，但不是這個方向。」
回答是一致而肯定的：「沒有。」
「唯一的問題是，」維克多離開瓦楊，朝他指的房子邊走邊想，「這一切都連接得太好太快了。事實真相從不會這樣自發地展開，從不會這樣簡單自然。」
那個女人是翻過籬笆，從與前面大路平行的小街逃走的。找到了梯子留在樓下的痕跡。梯子可能是鐵製、折疊的，已不見蹤影。無法知道兩個罪犯是如何會合並離開這個地區的，只知道有一輛汽車從半夜開始停在三百米以外、靠拉塞爾．聖克魯種馬場的地方。這輛車在一點十五分時開走了，顯然是通過布吉瓦爾，沿塞納河返回巴黎。
他吃完午飯回到火車站詢問：「多特雷男爵在旅客人少時通過這裡應該會被注意到，他今天早上乘過某趟列車沒有？」
「多特雷夫人有時早上出門嗎？」
「非常糟。我和妻子曾在租給他們的公寓內住了十年，他們不斷地提出要求，百般挑剔，通過執達員送通知——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很小的事情，比如關於公寓的第二把鑰匙，我已交給他們了，他們卻說沒有拿到。總之，都是些蠢事。」
他去了站台職員瓦楊家。瓦楊夫人從凡爾賽回來了，她聲稱自己沒有認出前幾天晚和*圖*書上在「陋屋」附近遊蕩的人是誰。但是瓦楊去上班時在車站前趕上了維克多，前者應邀走進了「競技」咖啡館。
「大概是關於我們曾在報上讀到的黃信封失竊案吧？」
「哪裡！他做香檳酒生意。每天他都去巴黎。」
這天晚上，他吩咐聖克魯一名警察將男爵的住房監視到午夜。
當聖克魯的警長帶人趕來，維克多向警長陳述了所發生的一切。他們一致認為應等到天亮再提取兩個罪犯留下的印記。維克多便返回巴黎自己的住所。
「是的。這件案子導致了昨晚加爾什的一次謀殺，被害者叫拉斯科先生。」
她以漫不經心的誠懇態度作了一個對她丈夫極其不利的回答。但另一方面，這樣的態度不也說明在主要問題上她沒有過多撒謊嗎？
「拉斯科先生！」她無動於衷地重複道，「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人。你們有什麼懷疑嗎？」
男爵猶豫了一下，然後口答道：「好吧。」
「您乘火車？」
整個下午，他通過供貨商、藥劑師、政府官員、郵局職工等打聽多特雷夫婦的情況。這趟詢問使他瞭解到他們人緣不怎麼好，並使他決定找到這對夫婦的房東居斯塔夫．紀堯姆先生。紀堯姆先生是鎮參議員、木材商人，他同妻子與多特雷夫婦的不和是這個地區人們談論的話題。
「乘晚上六點鐘火車，六點十九分到。」
紀堯姆夫婦在這片高原上有一幢漂亮的別墅。一進門，維克多就感覺到了舒適、富有，也覺察到了不和與吵鬧。他按了半天門鈴沒人應聲，便步入門廳，聽到樓上有吵架、摔門的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煩惱尖刻，另一個女人的聲音則憤怒刺耳。她叫道：「你只是一個醉鬼！是的，你！居斯塔夫．紀堯姆先生，鎮參議員，是醉鬼！你昨晚在巴黎幹什麼？」
「可是，週二和週三——」
「我想與多特雷男爵談談，是關於週一晚上在火車上發生的一些事情。」
「目前沒有。但我負責調查週一從巴黎到加爾什六點鐘這次列車上的所有乘客。既然多特雷男爵——」
首先，從樓下逃掉的那個男人的身分沒有絲毫線索。越窗而去的女人也同樣是個謎。
「結果打起來了？」維克多說。
他反駁迅速、語氣肯定、合乎邏輯地為自己辯護，因此不能不把他說的當成事實來接受。
她臉紅了，像是羞澀，不再回答了。維克多接著問：「今天早晨多特雷男爵什麼時候走的？」
「是的，大約兩週前我把它收起來的。」
「火車剛過去。這種情況下我習慣去塞弗爾車站乘車，離這裡有二十五分鐘的路。我的票卡允許我這樣乘。」
「週一他乘同一列火車回來的嗎！」
她等著維克多離開，但他接著問：「多特雷先生晚飯後有時外出嗎？」
他又問了門房，回答和多特雷夫人一致。男爵約晚上m.hetubook.com.com十一點鐘叫的門，今晨六點左右外出。因為只有三套公寓被租住，而且其他兩個租戶晚上從不外出，門房很容易記住。
「啊！為可憐的拉斯科老頭一事吧？」
他害怕工作時有人干擾，害怕浪費時間，就像他常說的「空談假設」。他只對案情感興趣，對案件所要求作出的思考和智慧感興趣。而其他的，如步驟、取證、追蹤等，他並不心甘情願地去做，做的時候也似乎總是獨來獨往、自行其事。
男爵跳了起來：「這是什麼意思？」
多特雷夫人正在餐廳窗邊刺繡。看到維克多，她一下站了起來。
「昨天晚上，星期四，您幾點回來的？」
「你去吧，加布麗埃爾。」她丈夫吻了她說。
「在哪裡？」
爭吵演變成了打鬥，紀堯姆先生衝向樓梯，滾了下來，後面追著他妻子。他這時看到了等在門廳裡的來訪者，維克多馬上致歉：「我按了門鈴，沒人應聲，我便擅自——」
「那時您同他講什麼話了嗎？」
除此以外，沒有別的收穫了。維克多在記者和攝影師蜂擁而至之前著手調查。
「我說不上——」
她面容秀麗，惹人喜愛，但嘶啞的聲音彷彿是專用來罵人和發火的。她丈夫也同意她的話，提供了男爵一些糟糕的情況：在格勒諾布爾的破產，在里昂不乾不淨的事，這人的過去充滿詐騙和投機——
「明天送我去她那裡，」維克多吩咐說，「我會開車來接您的。」
維克多說：「今天早晨，我已有機會見過夫人了，我們的談話有她在場會更好的。」
「您有何貴幹？」
「十一點鐘。我在巴黎吃的晚飯。我妻子睡著了。」
九點鐘，他又回來聽取消息，看到「陋屋」周圍聚著一群好奇的旁觀者，警察將他們遠遠地擋開。在花園和小樓裡面，警員們忙碌著。凡爾賽檢察院已來了人，但巴黎有命令，該案應由塞納區檢察機關來辦。
「昨晚呢，週四？」
「這就是說，」瓦楊壓低嗓門，「首先，她和我講的那頂灰色鴨舌帽，今天早上我在院裡等麻叢下的垃圾堆裡撿到了。昨晚那傢伙逃跑時大概隨手從我家籬笆上面扔了進去。」
「他睡在那裡？」
「一點不錯。只有昨天我沒法說，因為我送妻子去了。」
通過和聖克魯警長的交談和自己的分析，維克多有了一些想法，但都是否定的，因為總的來講案情仍然迷霧重重。
「是的。」她一邊仔細看著帽子，一邊說，「他已經好多年沒戴過這頂帽子了，我將它收在一隻抽屜裡面。」
「維克多警探，刑警處風化組的。」
「除你以外別的人能從裡邊打開門嗎？」
「你知道得很清楚，小寶貝，我同德瓦爾共進工作晚餐來著。」
維克多告辭了，並為自己的唐突造訪致歉，說自己晚上再來。
「您知道了？天哪，是的，打架和*圖*書。」紀堯姆笑著說，「我的鼻子挨了男爵夫人一拳——她肯定感到很抱歉。」
多特雷夫人不悅地插話道：「警探先生想瞭解得更多，馬克西姆，他要知道昨晚當加爾什兇殺案發生時你在哪裡。」
信號顯示火車要來了。它轉過一個彎，駛入眼簾。三十多個乘客下了火車。
一位戴眼鏡的白髮女僕開了門，沒問他的名字，便將他引進客廳。
「十一點？那麼就是案發前兩小時。您肯定嗎？」
「叫什麼名字？」
維克多沒有久留。因為這對夫婦的爭吵又激烈起來，紀夫人在失聲叫罵：「你當時在哪兒？在幹什麼？閉嘴，可恥的撒謊鬼！」
「當前廳門關上時，我醒了，鐘指著六點十分。」
她表情強硬起來，胖胖的臉腮更加發紅了。
他的妻子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咕噥了幾句話，溫柔地吻了一下丈夫，便走了。
花園石子道上沒有任何腳印。
「很可能，但我沒注意。」
男爵顯然嚇了一跳，有點措手不及。他竭力鎮靜下來，緊張地拐著嘴。
維克多上了五樓，按響門鈴。
「我睡著了。他回來不一會，我聽到鐘敲了十一下。」
「請遞一下我的名片。」他簡單地說。
「啊！」男爵只應了一聲，並沒表現出過多的驚訝。
維克多不再問了。事情的經過可以這樣設想：星期一，在六點鐘巴黎始發的火車一間包廂裡，莎姍坐在拉斯科老頭身邊。這天她順手偷了一隻黃信封。她聲音很低、幾乎像沒說話一樣告訴拉斯科她要交給他一件東西，於是悄悄地將可能已捲紮好的信封塞給他。坐同一節車廂的多特雷男爵偶爾注意到了這一動作。他讀過報紙——黃信封——心想這難道是巧合嗎？——在聖克魯，莎姍下了車。拉斯科老頭一直乘到加爾什。多特雷也在此站下了車，跟著此人，記住了他住處，週二和週三在『陋屋』四周察看，週四下了決心——
他剛說完，加布麗埃爾．多特雷就站了起來，一臉憤怒。維克多突然記起紀堯姆先生挨的那一拳，便想笑。
他想：「不管怎樣，這很容易推理：要麼男爵已逃往比利時，攜帶著債券並偕同很可能是我在拉斯科老頭窗戶裡又見到的那個美人；要麼就是我搞錯了，一會兒他就會乘平時那趟車回到這裡。」
「在去聖克魯的大道上。」
客廳同時也作餐廳，裡面只擺放著幾把椅子、一張桌子、一隻碗櫥以及一隻獨腳小圓桌。一切都顯得簡樸而整潔。牆上掛有聖畫，壁爐上放著幾本書和宗教宣傳冊。透過窗戶，可以望見聖克魯公園迷人的景色。
「然後，熱爾特呂德肯定地說，週二晚上見到的那個戴鴨舌帽的傢伙是她每天去送麵包見到的某個人，一位紳士。」
「還有『雞』，是吧？我瞭解你的德瓦爾，一個花|花|公|子！吃過飯去『瘋狂的牧羊女』夜總會，是吧？和_圖_書裸體女人？跳舞，香檳？」
男爵夫人以一種叫人不舒服的禮貌機械地回答問題。她這時突然本能地意識到了什麼，又看一眼印有「維克多，風化組警探」的名片，冷冷地說：「我習慣只說實話。」
「明天您能同我一起去巴黎嗎，先生！」維克多說，「我們要一起去找您昨晚共進晚餐的那些人，還有您今天所見到的人。」
「叫馬克西姆．多特雷男爵。那裡，您朝左看，那幢房子，去聖克魯路邊唯一的一幢房屋，離這裡約有五百米遠，他同他夫人和一名老女僕住五樓。都是好人，可能有點傲氣，但人都很好，因此我懷疑熱爾特呂德是不是搞錯了。」
瓦楊用肘推推維克多，低聲說：「向這裡走來的那位，穿深灰色外衣，戴軟帽，他就是男爵。」
沒有發生任何可疑的情況。
「您走錯路了，警探先生。」他嚴肅地說，「您的調查不公正，還闖入我的私生活中，迫使我不得不做一次痛苦的懺悔。除了我深愛並敬重的妻子以外，幾個月來我在巴黎還與另一個女人有著關係。昨晚我是同這個年輕女人吃飯的。她開車送我到聖拉扎爾車站。今天早上七點鐘我同她會面的。」
「他靠利息生活嗎？」
維克多拿出那頂灰色鴨舌帽：「這是兇手當時戴的帽子，他將它扔在了隔壁院內。今天早上多特雷夫人說帽子是您的。」
「幾點鐘？」
「週二和週三晚上在您外出散步的同一時間，有人看到一個戴這頂帽子的男人在『陋屋』周圍遊蕩。」
「是的。」
「一週前我把它和一條蟲蛀的圍巾丟在垃圾桶裡了。大概一個流浪漢把它撿起來了。還有別的嗎，警探先生？」
「她，感到抱歉！」紀堯姆夫人叫道，「她這個潑婦，這個惡毒的女人，還去教堂！——至於男爵他，警探先生，他是一個骯髒、墮落的男人，不付房租，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從不。是阿娜、他們的老女僕負責買東西。瞧，她從樓梯上下來了。」
「沒有。」
「夫人講你們談了幾句話？」
「這次來，」維克多打斷他的話說，「我是想瞭解一下您的房客多特雷男爵——你們之間關係如何？」
「是的，是的。」她說，走近丈夫，「想想看——你說你吻我沒什麼可羞恥的——只是，我請你別再回答這位先生了。這一切都是這樣不可思議，這樣愚蠢！」
「我丈夫自己會回答您的，先生，他現在在巴黎。」
但他很快恢復了常態。先前的緊張，不過是正直人對警察的突然造訪所作的自然反應。
她和維克多對視了片刻，便冷冷地問道：「您有什麼要求嗎，先生？」
「這就是說？——」
一位夫人走進來，臉上帶著驚訝。她還年輕，面色紅潤，沒有搽粉，看上去很老派，胸脯很高，梳著複和圖書雜的髮式，穿一件褪色的便袍。如果她不故作做態、擺出一副男爵夫人的架勢，還是挺讓人喜歡的。
多特雷糾正道：「應該說它曾經是我的。它放在客廳壁櫥裡，是吧，加布麗埃爾？」他問妻子。
接著他指了一下報紙：「我在報上讀到了您和您所做的調查，警探先生。我猜想您是想把我作為一個常坐六點鐘火車的乘客來詢問吧？我可以馬上告訴您，我已記不得週一跟誰坐在一起，並且沒注意到任何勾當，沒看到什麼黃信封。」
那位車站職員和另兩位鄰居被響聲驚醒，跑了過來。其中一個人家裡有電話，維克多請他報告聖克魯警察局。另一個叫來了醫生。醫生確認拉斯科被一顆子彈擊中心臟，已經死了。埃都因傷不重，被送回巴黎治療。
「這不行，得經過我的門房，門是鎖著並上銷的。」
維克多保持一段距離跟著他，然後加快步伐，幾乎和他同時到了他家。在五樓樓梯平台上，當男爵掏鑰匙時，他上前說：「多特雷男爵，是吧？」
拉斯科老頭的狗被人毒死在窩中。
「你瘋了，昂麗埃特！我說過了我開車送德瓦爾回蘇萊納的。」
「這位先生在執行公務，加布麗埃爾。」男爵說，「我沒有理由不去幫他。我也必須明確告訴您今天早上我走的時間吧，警探先生？大約是六點鐘。」
維克多走了，迷惑不解，腦中的想法相互矛盾。實際上，不管對男爵作什麼樣的指控，都無法推翻他不在現場的有利證明：在兇殺發生時，他待在妻子身邊。
「當然。」
兩個男人面對面地站著。男爵一言不發，維克多吃驚地發現對方平和煥發的美好面容並非是天生的，他原來在兩腮上塗了紅粉，是那種許多女人用的略帶紫色的紅粉。維克多隨即發現他極度疲憊的雙眼帶著黑圈，嘴角下垂。多麼突然的變化！
這次會面使維克多有些拿不定主意，心理感覺和理性分析交替折磨著他，似乎沒有一種想法附合無可置疑的事實。
「房裡有電話嗎？」
「那裡的人認識您嗎？」
「確實，這兩天他頭痛，便出去散散步。」
「您瞧，」瓦楊說，開胃酒使他的舌頭靈便起來，「我內人，熱爾特呂德是送麵包的，她到各家去送麵包。如果她講些什麼，她要承擔後果的。我就不同了，我是鐵路人員，是公職，我應該幫助司法部門。」
「幾點鐘回來？」
「不，他最後回來了。」
「談幾分鐘話，我是維克多警探，刑警處風化組的。」
「可沒有一個車站職員看到您。」
「您碰到什麼人了嗎？」
「不太認識，並且來往的乘客要多得多。我的包廂裡只有我一個人。」
「幾點鐘？」
「你想是這樣嗎，加布麗埃爾？我自己不記得了。」
這一次，她作了反應：「這也是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