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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芯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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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芯 五

燭芯

燭芯燒完了,閃著閃著,掙扎的閃著最後的火光。但在電燈的光明下,它也算不得什麼了。
遇見俊傑,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他有五十歲了,北方農家讀書子弟出身,離鄉背井也有二十多年了。抗戰時足跡走遍西南,有的是年輕人的壯志。大陸淪陷又隨政府撤退來臺灣。不知道是年紀大了,還是一個人離家太久了,單身宿舍的伙食,吃得他倒了胃口,有時就不免到老同事劉先生家來坐坐,喝喝酒,講講北方的老日子。逗著小倉、小珊玩笑,也不免會搖頭唏噓,原來他在北方的鄉下,還有著三十年不見的老婆兒女呢!所以他也認了小珊做他的乾女hetubook.com.com兒。
「曼麗,我一生最好的年齡,犧牲在一個無望的等待上,二十五載芳華虛度,我是多麼的委屈!現在我終於拾起完美的家庭生活了。曼麗,我要你慶賀我,卻不要你責備我。我是被欺矇了嗎?不,並不像你信中所說的。俊傑在婚前很坦白對我說:『家有老妻,生死未卜。』他已經五十歲了,還住在單身宿舍裏,吃著伙食團的又冷又硬的包飯。我呢?二十幾年來,始終沒有個定局。我和俊傑的結合,是基於一個同樣的感覺:我們如何渴望過著『家』的生活。
總得答覆曼麗的,總得使曼麗懂得她今天的心情。她是要對曼麗這樣說:
俊傑是一個樸實坦爽的m.hetubook.com•com北方人,他知道元芳的身世,只有同情她,尊敬她。元芳在離婚之後,並沒有想到再婚的事,祇是她恢復自由身以後,也有些朋友向她開玩笑,說要給她介紹男朋友。俊傑也有這份誠意,他認為他的老朋友一位立法委員要續絃,是最合適元芳不過的,但是在俊傑陪著他們一起玩過兩次以後,元芳說什麼也不肯再去將就那第三次了。
元芳覺得她和那位立法委員,有說不出的距離。她聽不慣他的江浙口音;她儉省慣了,並不以為他的幾棟租給外國人的高房租,對她有什麼更重要;她一生無子女,卻要她過去管理一個瞪著十隻眼睛的五個孩子的家庭。這種種在她都是像另一個枷鎖套在和*圖*書她的身上,不自在得很。她想,就沒有人能了解她的心情嗎?連俊傑,也在勸解開導她,他像長兄般的,兩手握住她瘦弱的肩胛,溫和的說:
他們的認識,便是如此的自然,他沒有和志雄離婚前,他們就認識了,但是決無情愫,也沒想到有一天會跟他結婚。
小珊,她要感謝這個小女孩,是小珊促成她的第二次婚姻的成功。成功?她敢說這是一次成功的婚姻嗎?
「別擔心我這齣戲還沒有演完,以後可能再會遭遇到什麼不幸,也別說我不夠理智。那一年在北平東車站的送別我才十八歲,今年我四十多了!無論如何,我是等待過二十多年了。……」
「別說了!別說了!」不知道是不是俊傑有力的手掌握住和_圖_書了她的肩頭,使她觸到男性的力量,還是那兄長般的語氣,有一種保護的力量。她竟像一個任性的女孩子發了脾氣,接著是哭倒在他的懷抱裏。
「元芳,你受了這麼多年的委屈,應該有個歸宿了。我的這位老朋友,脾氣好,資歷好,家境好……」
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愣愣的,不知道現在該去做什麼。思潮在那個東車站,日本憲兵,四川女人,立法委員裏浮沉,還沒回到颱風過後的現實來。她一眼看見一封信擺在碗櫥裏,是曼麗從花蓮給她來的信,她在晚飯前剛收到,幸虧是在俊傑走了以後,否則的話,讓俊傑看見,多不好意思呀!曼麗是她在臺灣唯一耀華同班的同學。她深深的責備元芳,為什麼離婚?因為丈夫另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一個女人,所以才離婚,但為什麼又跟一個大陸上有了太太的男人結婚呢?為什麼甘受這種欺矇呢?曼麗問了一連串的為什麼,非要她寫信答覆不可。
「兩次婚姻的際遇,會被人怎樣的批評,我也顧不得了。聖經上說得對:『日光之下,並無新事。』在婚姻的戲劇中,我兩次扮演了同齣戲中的不同角色而已。
「我不怨誰,我珍惜的是每個早晨,每個黃昏,這充滿了家的溫韾的生活。煮魚湯別忘記放兩粒他愛吃的花椒。六點半聽見門鈴響,第一個菜剛好下鍋。無論風雨寒暖,等待,總不會落空的。
咦?亮了!好了,燈來了,風停了,鄰居的狗也在叫了。把蠟燭吹熄吧!不,不要,反正已經剩了一小截,隨它亮著,隨它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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