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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芯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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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爸 三

我們的爸

過了一會他出來了,若無其事的又對媽說:
媽:
果然自此以後,哥哥變得更乖巧了,他那樣和顏悅色的招呼「爹」,贏得了媽媽更開朗的笑容。但是誰知道哥卻在臺中上大學時,在茫茫人海中,找尋到六年不見的爸爸呢!
這一頓飯從正午十二點吃到兩點多才結束,大家要走了,站起來時,我又看著哥哥,我沒有別的意思,我的眼神祇是在詢求他的意見,我們是不是就向爸爸告別了。或者還有什麼節目?比如走走公園,看看電影,甚至於到爸爸的住處去看看什麼的。但是哥哥誤會了我的意思,他斜頭傻笑的說:
爸爸安慰我說:
但是我在躺到床上的時候,卻哭了。我哭哥哥老了,我哭我們都不是孩子了,應當孝順爹爹,體貼媽媽。
現在輪到我了,又是到臺中來進大學,這也是再巧不過的事。媽雖然習慣了哥哥兩年來在外面獨自的生活,但是當她知道我也將在大度山上度過四年的大學生活時,確實是很捨不得的,她在言語中也很希望我放棄保送再報名聯考。我不是也很想放棄的嗎?也是為了捨不得媽媽的呀!但是哥哥力勸和自己懶得再準備功課,就一狠心決定到臺中來了。
「這本韋氏正合我用,太好了,您多少錢買的?」
爸和爹,分別是這麼清楚,但是哥不要聽,他雖然停住了一下,但還是掉頭而去。
「我們的爸」,對於哥哥是這樣一件重要的事。但是,真糟糕!哥哥的幾封信我都沒有帶來,留在臺北家裏的小箱子裏,鑰匙也交給媽了,她一打開來就會看見那些信的。媽會打開嗎?
我沒有說什麼,除了心疼媽,我有什麼可說的呢!可是等到黃昏哥哥回來,卻滿臉堆了笑的走到「爹」的屋子裏,我聽他跟「爹」說:
剛一見到爸爸,哥哥還有點拘束,爸爸也是,那也許是因為我的關係。但隨後,哥哥就放肆起來了,他和爸爸,生啤酒一大杯一大杯灌下去。然後,哥哥的眼睛紅了,臉紅了,一直紅到脖子根,胸口,手背,都是紅的。爸爸就指點著哥哥,十分親愛的說:
我先這樣寫:
「是的,臺北的中學難考,可是好。」媽說。也許是臺北的中學逗引了哥哥的夢想,對於媽媽再嫁的重要,就被臺北的中學之夢給沖淡了,哥是個用功的學生。
爹和爸是不同的兩個男人。是媽媽所恨的和所愛的男人。但是有一點無可否認,無論是和*圖*書恨或愛,都是為了我們兄妹倆人。為了「爸爸」不能善待我們,她更恨他;為了「爹爹」能夠收容我們,她更愛他。我們怎能使媽媽灰心呢!或許我可以這麼寫:
「這小子,酒量是越來越大了。」
「我們缺欠什麼?」哥哥急了。
然後哥哥終於迸出了一句話:
我們是和我們的爸在一起吃午飯的呀!
「媽媽是去和那位袁伯伯結婚,嗯——天惠、惠惠,要說你們小,也懂事了,跟爸爸過的日子,你們還記得吧?他那麼沒出息,喝酒、抽煙、賭錢,說一句都不可以,惠惠,記得你爸爸揪住我的頭髮的那一天吧?」
媽很高興,「爹」也開心,晚飯桌上氣氛融洽。但是我偷眼望哥哥,我覺得他老了十年,他祇出去兩小時,回過頭來怎麼就老了十年呢?他這兩小時到哪兒去了?是到淡水河邊那個釣魚的老地方發呆去了嗎?望著河水尋思了兩小時,找到了答案?終於回來向爹爹致謝,向媽媽陪笑臉?他老了,哥老了,媽說的對,你不是孩子了。
真的要這樣寫下去嗎?再想想,妥當嗎?哥哥中午曾說「怎麼樣,寫信告訴媽我跟誰學會了喝酒吧」是什麼意思?或許他真有意要由我來透露給媽媽,我們和爸爸會見的事。哥哥已經找到爸爸一年多了,到今天還沒有告訴過媽媽,大概哥哥也很想向媽媽表露出來吧?這件事,總歸媽媽要知道的。那麼是由我來說嗎?我應當從何說起呢?如果我說:
但是爸爸的臉為什麼不紅呢?難道他的酒量大?他要喝到多少才會臉紅?他是喝了多少酒才跟媽媽離婚的?
「那可沒準兒!」我也不甘示弱。
「媽明天要到臺北一趟。」
我們是和一個曾經是您的丈夫的男人吃午飯的呀!
我也不要寫,如果媽媽真的看見了哥給我的那幾封信,就由她去好了,既不是我告訴媽,也不算哥告訴媽的,都沒有責任,也好。那麼我來把這些信紙撕掉,重新寫。我豈不是可以這麼接著寫嗎:
哥哥呢,做出瞪眼癟嘴傻笑狀,大概他也是有些醉意了。我說:
也許我們不應當太苛求一個並不是親生我們的父親,哥哥的這種感覺如果無節制的流露出來,那對於媽媽總不是一件頂好的事情,我不願這樣,所以我說:
真的,我如果真的告訴媽說,哥哥在臺中唸了和-圖-書兩年森林系,沒學會種樹,可學會喝酒了,喝得混身像烹大蝦,通紅通紅的。媽知道準要急死了,當然我是不要告訴她的。但是我確實該給媽寫信了。一到臺中是哥哥先寫了封信,報告我平安抵達正在辦理註冊住宿的事情。
「怎麼不回來?」媽笑了,「我在臺北安頓好了,就來接你們。」
沒有一點點責備的意思。
「怎麼樣,寫信報告媽說我跟誰學會喝酒了?」
「天惠!你不是孩子了,要明白,我離婚、結婚都是為了你們兄妹倆,記得你那沒出息的爸爸吧?我可不願意你學他。爹爹對你是惡意嗎?為什麼……」
「媽,碰見劉阿姨了,她請您晚上沒事到他家聊天兒去呢!」
哥哥真是個壞東西,他跟爸爸竟是平起平坐的,我今天才知道。他怎麼跟爸爸混得這麼熟的?那樣子簡直要稱兄道弟了!
哥哥說,爸在和媽離婚後的一兩年,仍沉緬於酒和賭博,直到他有一次得了急性盲腸炎開刀住醫院,體力感到未曾有過的衰弱,生活感到未曾有過的貧乏,從那時,肚子上的一刀,不但割去了他的盲腸,也割去了他的盲目。他這才清醒過來,撫著創傷的身體和心情,投向新的生活。但是那時媽已經又結婚兩年了。就這麼,爸一個人默默的生活著,直到哥哥找到他。
我知道,我們都敬愛母親,但是心情在某些時候是很寂寞的,徬徨的,尤其是哥哥。他是一個男孩子,在家庭裏卻沒有給他鼓勵,給他快樂和跟他親熱的男性。看他今天和爸爸的情形是多麼的不同,那樣放任,那樣豁達,那樣快樂。在臺北我們的家裏,我從來沒見他這麼開心過!
這未免又有點玩笑性質了,似乎良知上有點兒對不起爸,彷彿撇開了我們和他的關係,只把他列入媽媽的關係上去了。我真奇怪,一個女人怎能夠下決心離開和她生過兩個的丈夫呢?——我不是怪罪媽,我知道,爸爸嚴重的傷害了媽,媽才下了最後的決心,我們都知道,一切媽的親友都知道,沒有人會不原諒媽媽的再嫁的。我祇是想不出而已,大概這不是沒有婚姻經驗的人所能了解的。
媽這樣緊逼著問我們,眼裏含著淚,我們不能再不搭腔了,但是我和哥哥確實仍是沒有說話。喉嚨堵住了,還是那原因。但是哥哥呆呆的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和-圖-書,承認了,同意了。
她見我們不說話,向我們微微笑了一下,又說:
……您猜我們在小館子裏是和誰在一起吃飯?原來哥哥在臺中交了一位老朋友,他頭髮都白了,聲音是沙啞的,但卻是一個很有風趣的老人,是一位不事生產的藝術家,和哥哥做了釣魚的朋友,他請我們吃螃蟹,有點兒酒量,哥哥也和他抿兩口。他端起杯子來,手發抖,他說是酒害了他,但是淺酌卻滋味無窮,當他知道這個道理時,為時已晚。但看樣子,哥哥卻能使這個傷心的老人得到些許安慰,他們很談得來。……
「也許你哥哥是男孩子,他不容易了解母性和女性,你或者能比他明白。」
拿出這本薄翼般的航空信紙來。
「您還回來不?」
唉!真是,這個壞哥哥,他想由我來向媽媽透露這些事嗎?我到底應當怎麼寫呢?
……對於家庭,他是有虧職責的,但他是爸爸,我們不能原諒他嗎?我們的身體都流著他的血!……媽媽和他離婚並沒有錯誤,他不是個好丈夫,起碼對於當時的情形來講。但也因為媽的離開他,才促使他重新做人……當爸在許多次來來回回講著這些時,他都愧對媽,也感激媽。他看來比實際的年齡大,手由於酗酒,總是有些發抖,但他是一個多麼富於風趣的人!他應當是一個藝術家的,「家」困住了他,所以他就變得那樣了。他就是這麼個性格,這麼個人,但他是我們的爸。……
「誰願意離婚呢?誰又願意再結婚呢?可是媽不得不這麼做,你們倆多多少少也明白吧?明白嗎?明白媽的意思嗎?」
哥哥在我到臺中那天,寫信報告您了,我很好,您別惦記。一切的入校手續都辦好了,也搬進了女生宿舍。林姨介紹的牧師辦公室的呂小姐,也見到了,她像林姨一樣,說著清脆悅耳的北平話,和藹的照顧我,問我需要什麼。其實媽您知道,我不需要什麼,祇是想您。我希望我的思家病,很快的好起來,能像哥哥一樣的過著快樂的日子。快樂時日子會縮短的,四年就不至於有煎熬的感覺了。媽您說是不是?
哥哥說過不止一次了,「總覺得他缺欠了點兒什麼,你說是嗎?惠惠。」
「沒關係,惠惠,啤酒是發散的,所以喝了臉紅得特別快,喝酒發散才好哪!」
第二次提起爸,是在哥唸高三的時候。為了哥要買一付釣魚竿,而「爹」買回來的卻是一和_圖_書本韋氏大字典,他認為哥讀高三了,不宜去釣魚浪費時間,好好的唸書,英文尤要努力進修。媽媽要哥去謝謝「爹」,哥卻不知哪兒來的脾氣,把大字典向桌上一推,就向外走,媽把他叫住了,含著淚苦笑著說:
我沒有離開過媽,哥在沒來臺中入學以前,也沒離開過她。記得當哥哥初來臺中時,媽擔心得什麼似的,臨走時囑咐他不要騎車,不許他打太多的球,讓他到八卦山去實習時,要留心樹林裏的蛇,哥哥不像是在聽媽媽講話,倒像是聽一個小孩子的說話,他笑著說:
看哥哥是多麼傾心我們的爸!還記得哥的信上說:
媽媽很少提起爸爸,她祇向我們提起過兩次。
怎麼接下去寫呢?
「哥,我們不過是身體裏缺欠了他的血,所以哥你才……哥,有些事要客觀的想一想……」我雖然這麼說,但是哽住了。
哥哥現在是快樂的、健康的、安全的,我應當寫信告訴媽媽,我的見證,可以使媽媽得到安心,知道她的兒子兩年來在外面的生活是不必擔憂的。但是我應當怎樣告訴媽呢?
我們今天沒有講分別後的日子,我們完全講的是快樂這方面的,關於他和我們分別後的情形,他已經和哥哥講過很多了。
十歲的記憶中的爸爸,是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他那時留了一撮鬍髭,是為了漂亮;現在他也有鬍子,那是麻麻渣渣的,是一種生活缺乏了家人照料的不整潔的鬍髭。爸的頭髮也白了八成,而且,我不記得他是個沙啞嗓門的人,他和媽媽吵架的聲音不是還把我喊醒了嗎?
我們又沒搭腔,既不說知道,也不說不知道。當時只覺得滋味兒不對,說不出的滋味兒,喉嚨窒息住了,有東西塞住了。
屋裏留下了媽和我。媽輕輕的嘆了口氣,對我說:
「死不了,您放心吧!哪兒就輪到該上八卦山實習啦!您給排的課呀!」
但是媽媽如果知道他們父子的重逢,也使兩個人都重新找到生活,將做何感想?
「我們的爸」,這樣的口氣是會刺傷母親的心啊!她會想:孩子們怎麼親熱的和「他們的爸」在一起了?噢,原來他們還是傾向於他們的親爸爸,對於他們的繼父是一點情感也沒有,說「我們的爸」,不就等於否認公翰是他們的父親了嗎?公翰白疼他們了!……然後她會背著爹爹暗暗的流淚了。真是的,我不要刺傷她,不要為了我們有兩個父親而刺傷她,使她和圖書難堪。唉!難堪的到底是誰呢?應該是我們兄弟倆,有兩個父親的孩子!一個叫做「爸」,另一個叫做「爹」,真是的!
「別喝了,哥。」
第一次是在媽媽再嫁的前夕,那年我十歲,對了,整十歲,還在高雄唸小學呢!媽媽在收拾小箱子,她第二天要去臺北,把我和哥哥叫到身邊來:
是星期四來的,星期五,星期六,今天是星期日,四天了,該寫一封長長的,詳細的信給媽媽,好讓她在臨睡前慢慢的一遍遍的看,像每次看哥哥的信一樣的享受著。
「哥,不要再這麼說好不好?他並不缺欠什麼,而是我們缺欠了什麼,……」
「知道我到臺北做什麼去嗎?」
哥這回可有魚釣了,中午爸不是還約他到什麼地方去釣魚嗎?釣魚竿子也買到手了吧?這個哥哥,可真是的!他學了森林,可不上山種樹,卻跑到河邊上去釣魚。和一個白髮蒼蒼,聲音沙啞的老頭兒。真的,爸為什麼這麼老?他不是才比媽大四、五歲嗎?
這時卻想念媽媽了。真想念。她在做什麼呢?和爹爹在院裏乘涼聊天嗎?爹爹是不怎麼講話的,每天晚上都是我和媽媽在絮絮叨叨的談,爹爹就在屋裏看他的工程書,——一個嚴肅而負責的人,熱心公務,與人無爭,在工作上,為人上,是得到褒獎和讚揚的人,但是卻不能贏得他的繼子的親近!
她向我們說,我們沒搭腔,因為關於媽要和一位袁先生結婚的事情,表姨已經向我們說過了。現在她說要去臺北,我們已經可以感覺到她是去做什麼。媽又問:
我點點頭。我當然記得,我為那兇暴的場面嚇哭了,怎麼不記得。媽又說:
媽是恨爸的,她從來都不提他,一心一意守著「爹」過日子,就彷彿她從沒有過過去的那一段。媽媽的堅強和毅力,絕不是我所能做到的。也許一個女人,有過婚姻經驗的,和沒有經驗的,不同的地方就在這裏?男人可以使女人堅強起來,也可以使女人軟弱下去,婚姻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啊!
「到臺北去上中學?」這是哥最關心的自身之事。
大度山的風大,我剛來三天,還不太覺得,也是因為還沒上課,整天都和哥哥在臺中玩的關係。今天中午和哥哥到一家小館子吃螃蟹,哥哥學會了喝酒,他好開心,您猜我們在小館子裏和誰在一起吃飯?
啊,這樣夠了,夠了!不能再寫下去了,文字總是要含蓄的,也像酒一樣,淺酌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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