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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芯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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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 四

晚晴

心心的媽媽臨走時,無意的看了亞德一眼,大概因為是同來的,所以要走時,禮貌上招呼一下,但是亞德竟也不由得向主人說:
——是的,巴文說的一點也不錯,亞德心想,她是一個使人見了不由得要產生憐愛之心的小小女人。
「有了好消息,我就要請心心哪!」他有意加強這件事的重要性。
「那好,那咱們就一同去,給他們一個驚奇。」
巴文這是一句無心的話,他說慣了笑話。放在別的稍輕浮的男人,一定會嘻皮笑臉的說,陪了年輕的女士,當然也年輕啦!但是亞德並不,他一向是嚴肅的,尤其是對女性方面。雖然他心中的喜悅,已經形露於色,但是他仍拿出香港的來信來掩飾著。他告訴巴文:
「除了這位女太太,」巴文指著自己太太,「我可不認識什麼女太太啦!您說話可得小心!」
巴文今天請的客人還有其他幾位,大家飯後談得高興時,忽然有人提起說,東亞各國正鬧流行性感冒,聽說已經進口臺灣了。
他想,要怎樣使小女工不要往壞處想呢?心心走到他的身邊來了,他逗著心心,小女工也在一邊站著,而這時心心的媽媽出來了,難得看見她正正式式的打扮起來,她是有著這麼一種楚楚可人的風度,溫柔的向他一笑,他竟不安起來。他急忙的對心心說:
「他又走了!」小女人苦笑著。
「我今天是來請老唐和你的,補請你們,可惜老唐走了,那也要請你,你定日子好啦!」
「走走看吧。」
亞德這次更為詳細的告訴大家說,同鄉朋友來信說,正好有家鄉的人逃到香港,朋友就向那人打聽,據那人說,認識姚太太的,前幾年見過,後來好像聽說帶了女兒回娘家去了。消息到此為止,這已經夠使他高興的了。大家也都說願意斷續聽到更好的消息。
亞德在呆呆的想著,壁虎早已不知去向,他輕輕的吁了一口氣,起身到衣架上去摸索,看哪一件上衣口袋有香菸,今晚勢必要以香菸來遣此愁悶之夜了。他沒有摸到香菸,卻摸到幾張硬紙,以為是名片,抽出來看,卻是多少天前揣了要拿給心心母女看的,淑貞和秋美hetubook•com.com的照片!他把它們拿到燈下來,再仔細的端詳那幾張發黃的照片。忽然他想,他不能設法打聽她們母女在大陸上的情形嗎?很有些人轉彎抹角的通信呢?他為什麼不可以?
巴文這時也說:
亞德拿了要寄的信,穿起上衣,和他們一同出去。他暗自慶幸,和巴文在一道好多了,可以掩飾他專程造訪的難為情。
「哦哦!」亞德正在驚疑間,門沒被同意,就打開了,原來是巴文!後面跟著他的新娘,兩人春風滿面的,笑嘻嘻的進來了。
「姚主祕,您還沒休息哪!」
臨走的時候,心心的媽媽又囑咐小女工一番,說是心心有些感冒的樣子,要注意。
「伯伯也不來了。」媽媽這才展開些笑容說。
「是要到你的朋友老唐家去麼?」
「巴文,要不我看還是由我陪送唐太太回去,好不好?」
心心瘦了,亞德無限憐愛的趨前去,拿起心心的小手,撫摸著,心心好像病後還沒有復元,軟弱的倒在母親的肩頭上,該不是害羞,而是無力。
接著這幾天,他又都像往日一樣的,每天按時去看心心,心心一天天的好起來了,有了歡笑,增加了飲食,眼睛亮了,靈活了。而心心的媽媽呢,精神也像是比那天晚上好多了,臉上有了光采,談笑也看得出是愉快的。
所以到了巴文家,一見到巴文,就被巴文取笑說:
「沒關係,不用著急。」亞德這時才開口說了這麼一句安慰的話,心心不像以前那樣撲向他了,是軟弱,也是因為亞德久久不來,孩子很容易混熟,也很容易陌生的。
「吱吱!」壁虎叫了一聲,他微笑了。他想起幾年前聽人說過,臺灣南部的壁虎是會叫的,但是到臺中以北便成了啞吧。他去年到南部出差,在招待所的屋裏,的確聽到牠們的叫聲,可是北返時在新竹小住,也聽見牠的叫聲,那時正值韓戰,同住的朋友向他玩笑說:「三十八度線打破了,會叫的壁虎漸漸北上。」現在呢,寂寞的晚上,孤坐燈下,聽了這聲「吱吱」的叫,原來牠們是從高雄叫到臺北來了!
「如果要是去的話和*圖*書,我也可以奉陪的,」不知怎麼,亞德忽然勇敢的說出這句話來,「我也好久沒見到那可愛的小女孩心心了,她病了一陣呢!……」
於是他們便約定了下個星期五到新房去吃飯。
能和心心的媽媽一同出來,是一件令人喜悅的事。亞德一上了車子就這樣想。他又責備自己,不應當有這種想法,但繼而又想,有什麼關係,這是實在的心情嘛!總之,今天使他感到異常的喜悅就是了。
「隨便,可是我又不認識,跟著你亂串人家,像什麼樣子!」新娘子有些難色。
有什麼不好呢,主人和要走的人都同意了,亞德也就理所當然的陪了出來。
「伯伯接到香港的來信了,」他又抬起頭來對心心的媽媽說:「香港朋友來信說,有我太太在家鄉的消息了。」其實亞德說這話的意思,還是願意小女工聽見的,表示他是有太太的,而且是有消息的,其實他不必要向一個不相干的小女工表白的,主要還是掩飾自己心中的不安。
他數叨著說,巴文並不注意,只是說:
回到宿舍以後,亞德心情愉快得多了,這些日子來的莫名的愁悶,絕望的心情,現在被解除了許多,好像在他今後的生活中有些什麼希望,是因為寫了寄香港的那封信嗎?還是因為又可以每天去看心心呢?
到了受巴文夫婦宴請的日子了,當然是亞德就近去約了唐太太一起去。他原本是很自然的,但是到了心心家,小女工來給開門的時候,看著亞德,竟笑了笑,亞德忽然敏感而難為情起來,因為他今天是要請這家的女主人一道出去的,他從來沒有過這種經驗,小女工的一笑,好像提醒了他什麼。他今天穿得很整齊,走進客廳,小女工倒茶來的時候,順便又笑笑說:「太太在化粧。」
亞德也笑笑說:
「哦,是老唐呀!他回來了嗎?那我們可以順便去看看他們,」巴文轉過臉徵求新娘子的同意,「怎麼樣?」
「回來了,不知道怎麼那麼高興,非要帶心心出去逛,心心剛出完疹子,還沒恢復呢,」她又轉向亞德,「伯伯知道的。所以,伯伯看心心這兩天又有點不舒服呢。走了也https://m•hetubook.com.com好!」她最後有些怨恨的說。
「你認識的那條巷口的女太太……」
「會來的,會來的,」亞德連忙解釋,「我出差去了些日子。」其實哪裏有那麼多日子呢。但是他很高興他可以由今天起再接著來了,說實在話,他是多麼關心她們母女呢。
這對新夫婦是第二次來這裏,新娘子很大方,兩人逗著、笑著、相親相愛,年輕夫婦的快樂,使得這間陰暗的單身宿舍也亮些、熱些。亞德手拿起要寄到香港的信,忽然想起什麼來了,對巴文說:
亞德研究起壁虎來了,他發現壁虎並不完全是醜陋的東西,仔細觀看以後,會發覺牠的美,褐灰色的花紋,佈滿了全身,一直到尾巴。說起尾巴,那倒是牠全身最可怕的地方了;牠的尾巴很長,佔了全身的二分之一,當牠靜靜的爬在那裏,祇有尾巴高高翹起搖動著,那一定是在打主意——攫取食物的主意。亞德記得小時淘氣,把壁虎的尾巴切斷下來,那尾巴還會跳動。大人們警告他,不要再淘氣去切斷壁虎的尾巴了,因為牠的尾巴會跳回牠的身體再連接起來,又說,尾巴如果跳鑽進人的耳朵裏,是要命的事啊!幼年的警告,常常是可以一生都記憶的。壁虎的迅速真是驚人,牠爬在平面的牆上,卻可以吞食正在飛行的昆蟲。
亞德還沒說完,巴文就玩笑的插嘴說:
「我是年輕了,因為我接到香港朋友的來信,他們可能替我找到我太太呢!」
「看,誰來了?看伯伯又來了!」
「哦!那是好消息,姚先生,我聽了也替您高興。」她大大方方的說。
到了家門口,雖然亞德的本意,是很想同進去看看心心的,但是這樣晚了,畢竟不好意思——那小女工的笑和眼光!他便只好道了晚安又上車獨自離去了。
巴文並不在意心心的存在,只是問:「老唐呢?」
「今天姚主祕年輕了,怎麼搞的?」
這一說不要緊,竟引起心心母親的不安,她說她預備先走一步,因為不放心好像已在感冒的孩子。
心心哪裏知道伯伯為什麼高興呢?所以只傻望著伯伯,並不答話。
「又滾啦?」巴文睜大了眼睛,「該和-圖-書打屁股!你怎麼還叫他走?」
「那難怪了!」巴文也替他的頂頭上司高興。幾年來,巴文知道有許多人要給姚主祕介紹女朋友,都被他斷然拒絕了。
他發現自己很寂寞,也很愁悶,這種感覺是以前沒有過的,現在才發覺。他這樣想著,便又仰起頭來,等著牆上的壁虎出現,看壁虎可以使心情轉移一下方向,他的心情已經到了這樣的境況了嗎?他變得很可怕了。
「真的?!」她孩子般的笑了,「那我就不客氣了,不過要多過兩天,等心心好得俐落些,我出去才放心。」
他立刻翻出了增易的舊信,找著了上面的地址,那是他工作所在的地址,他知道老朋友並沒有改變工作,所以那地址是不會有錯的。亞德攤開了信紙,看著淑貞母女的照片,就開始給增易寫信了。他毫無隱瞞的、坦誠的告訴老朋友,幾年來的島居生活並不壞,但是寂寞的心情卻日甚一日,這恐怕是年齡的關係吧?因此他想到被他扔在大陸的妻女,這時的情形不知怎樣?他雖然對不起妻女,但是差堪告慰的是,他依然故我,正因為如此,他才動了要打聽淑貞和秋美的念頭。他想得很好,如果找到她們母女倆,設法使她們離開大陸到臺灣來,這一點經濟的負擔,他倒是可以承擔了,他多麼願意在中年以後,有一個極安定、極美滿、極安靜的家庭生活呢!最後他不由得再加上了幾句說,不要再使他去摩撫別人家的孩子來滿足一點思念自己女兒之情了。他寫這些時,又想到了心心。
到了唐家,女主人當然很驚奇他們的共同出現,她來不及問他們同來的原委,來不及向一對新人道喜,便忙著到臥室去把心心抱了出來。
「喂,不是玩笑,就是你那海員朋友的太太,記得吧?她聽說你結婚沒請她,很不高興呢!這些時正好她的丈夫回來了,還說要你補請的話哪!」
壁虎來了,這是第一隻,爬在窗子的外面,肚皮向裏,所以屋裏的燈光正好照到那個呼吸顫動的,光溜溜的白肚皮上。第二隻壁虎也來了,停在燈前的牆壁上。那第一隻很快的扭著腰肢要走了。
這些天來,晚飯後的時光真是難挨,因為失去和圖書了到有梔子花小巷中散步和看心心。真是奇怪,最初是覺得心心的爸爸回來了,唐太太一定要和丈夫忙著看朋友各處遊玩,不便去打擾人家,何況他和這位唐先生並不相識,怎好闖上門去。他是心心和心心媽媽的朋友。但是亞德心中卻脫不開對於她們母女倆的懷念,每天晚飯後,呆坐在屋裏對著窗戶呆看,噴著菸霧,在那嬝嬝上升的菸雲中,小母女倆的影子就姍姍而來了。
「伯伯今天高興極了!心心,你猜猜伯伯為什麼?」
「沒關係,你會很喜歡唐太太的,是個善良柔順的女人。」
「誰又管得了他呢?孩子病沒好,我讓他遲些走,他不聽……」她辛酸的說,把頭斜過去和心心的靠在一起,母女相依的情景,亞德看在眼裏,無限同情。
亞德楞楞的想了一下,剎那間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從呆想中拾回了自己。抬起頭來,見巴文夫婦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起身來要告辭了,亞德趕緊問:
大家這時都跌入沉默中,連那樣會說話的巴文,一時也都無話可說了,她又打破沉寂說:
這個心血來潮,使他立刻想到香港的朋友,是的,章增易在香港,為什麼不可以託他設法向大陸上去打聽呢?他這樣想著,便放下照片,又去翻動抽屜尋找章增易的通訊地址。幾年不通信了,突然寫這樣一封信去,合適嗎?有什麼不合適,老朋友了!增易應當了解一個中年人在流浪了一生之後,突然想到家的那種心境吧?
他剛把信貼好預備明天寄出去,走廊下來了走路和說話的聲音,是向著他這屋的方向來的,他正在納悶,房門被敲了兩下:
亞德很驚奇,但也很高興,這時來了訪客,可說是意外的驚喜了。
他躺進蚊帳裏,一時竟睡不著,想東想西,想到增易會回信怎樣對他講,想到家鄉的落葉,淑貞的影像,又想到今晚看心心的媽媽也憔悴多了,她那個喜歡流浪的海員丈夫,豈不正像自己年輕的行為,是不顧妻子的,是從來沒想到做丈夫、做父親的責任的。想到這兒,他忽然覺得,如果由他來多多關照心心母女,不正是對於愧對淑貞母女的一種間接的贖罪行為嗎?這樣做,會使他心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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