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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芯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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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 七

晚晴

他也許喝多了,有些迷惘,但是他心裏是絕對明白的,絕對絕對明白的,因此他該告辭了,明天上午就要上火車,他還有些零星的事要辦。
他起身到窗前,凝望窗外許久許久,從黃昏到天黑,他沒離開窗子,也沒再看另一封最近來的信。他在想什麼,思想卻不能集中。東一頭,西一頭的,他想到淑貞的一切,良心彷彿很受了譴責,但是他又茫然的覺得這是很久的事了,是不能怪罪什麼人的事了。
巴文笑了,新娘子趕快躲在丈夫的身旁,咯咯咯的嬌羞的笑著。
可是就在亞德來到臺中兩個月以後的一天,忽然接到一個陌生者的來信,字體他不認識,用的是公司的信封,當然是同事了,他打開來看,除了一張信紙外,又附帶著兩封香港的航空郵簡。看那張信紙,才知道是李處長寄來的,他信上說,亞德所住的單身宿舍,現在因為調走的調走,結婚的結婚,偌大一棟房子,竟空閒了,於是公司決定加以修葺改裝,他全家住進去。在打掃亞德原來住的房間時,搬開書桌,發現書桌後板夾著一封未拆的信,想像失落已久,另一封是新寄來的,現在一併隨信寄來了。
而就在此時,巴文來信中偶然提到了安晴那方面的消息,說是安晴的丈夫,不知是在哪一個碼頭失蹤了,他沒有再回到船上來,那可能是他留戀於某個碼頭的女人,有長久居留的意思,或者可以說,起碼一時是樂不思蜀了。說是這消息來得確實,但很模糊。又說是安晴聽了以後,冷靜得出奇,因為她在心理上早已有此準備了——她有一天會失去他的!
又對巴文說:
在臨行的前夕,安晴為他餞行,沒有請什麼人,當然還是少不了巴文夫婦。
他算秋美的年齡,有十五六了,是的,有十五六了,他想到這兒,不由得向眼前的空間望了望,想像中那個十五六的少女站在他的面前,是怎樣的高?他離https://m.hetubook.com.com開她時,才是個牙牙學語剛會跑跳的女孩子,不就是心心那樣麼?現在呢?十五六了!他將有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來做他的女兒,解除他的寂寞,並且這是他的責任,他已經沒有責任很久了!
他打開了先來的一封來看。他的臉漸漸的熱起來,感情激動著,心臟跳動著,那上面是香港老朋友告訴他的確實的消息,淑貞已經在四年前逝世了,死在娘家,所以女兒跟著外婆舅舅居住。……
又過了些時候,他才寄信給心心。並且買了小衣服寄給她,因為兒童節到了。
亞德的元氣恢復多了,但是也還略有清瘦之感,他這場病是不輕的。心心呢,也一樣,她得了兩場病,更不輕。本來蘋果似的小臉蛋兒,現在也削尖了。但是這樣一來卻更像她的媽媽了。
「有什麼事就找巴文。」
安晴微笑的說,眼睛向巴文夫婦望了一下,跟著她的眼眶裏卻湧出了淚,可是她還是笑著,那笑明明是掩飾的笑,其實她說這話是有些哽住了。亞德看著安晴的樣子,老大的不忍,他把心心摟得緊些,他幾乎可以說:「那我就不走了!」如果他多喝幾杯酒下去的話,他真可以冒冒失失說出來的,但是現在他是清醒著的,他不說這話,他只把酒往嘴裏送,一口又喝下一杯。
「好好,不喝了,吃飯了!吃飯了!吃飯了吧?我的小心心!」他又吻著心心,他有一種幾乎不能克制的情感,卻只能對著心心表示,他是多麼痛苦啊!看,剛才安晴的淚光笑影,明明也是有著含意的,不是嗎?為什麼我們不能放任些呢?為什麼要克制得這樣厲害呢?為什麼要自苦的跑到臺中去呢?
很快的,他寫了信給香港的朋友,要請他務必設法把女兒接出來。
心心不知道懂不懂,但是竟轉頭仰起臉來向亞德看了看,亞德笑了,低下頭來親吻著她的額頭,只覺https://www.hetubook•com•com得無限的愛憐,似乎比自己的女兒還親密,真的,他對自己的女兒何曾這樣愛過,這樣抱過,這樣思念過呢!他想他離開臺北最感到不習慣的一件事,就是看不見這個小女孩了,最初他會很想念她們母女的,他的心情會有一陣子不安寧,他是為了自拔於這些情感,才離開臺北的呢!他一生走過那樣多的地方,做過那樣多的事,從來沒有一件事使他不能自拔過,老了,感情倒脆弱起來了。他這麼想著,不由得舉起了酒杯,向著安晴敬酒。
亞德看到這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從頭看一遍,還是不錯,很簡單的話,淑貞確實是已經死了!
吃飯的時候,亞德把心心也抱在飯桌上一起吃,他並且把心心抱坐在自己的腿上,安晴看見了雖然直說不要抱,抱著不好吃了,但是亞德那裏肯,他實在是捨不得這個小女孩。他並且用自己的筷子夾了柔軟的菜給心心吃,也不顧得這是不衛生的,沒禮貌的,他只覺得唯有這樣,才是最親密的。心心今天也好像特別懂事似的,就乖乖的坐在姚伯伯的腿上,餵她一口,她吃一口。亞德想起第二次見心心,就是在阿嬌餵她吃飯的時候,坐在小車上,吃一口,小屁股顛起來一下,在黃昏的色彩下,他看見這麼一個快樂的小女孩。安晴又從廚房親自端上來一盤剛燒好的菜,亞德不由得把剛想到的說出來:
巴文也不由得說:「給伯伯做女兒好了!」
心心大概坐得很舒服,又有得吃,所以聽媽媽要接她過去,竟扭扭身子,搖搖頭,不肯呢!
但是不能夠,不能夠,淑貞秋美母女倆也許已經在逃出鐵幕的路上了,也許在澳門的邊緣上了,那才是自己真正的幸福的源泉。但是,他忽然憶起前些時的報上登載說,一位在美國十八年的藝術家,最近到臺灣來和他的從鐵幕剛逃出來的太太聚會了,他要https://m.hetubook.com.com帶她到美國去享老福,是的,他們分離的時候,她才三十幾歲,正是生命的旺盛之年,現在他們團聚了,她老成這個樣子,她的兩手因為在匪區過度的勞役而變得有發抖的毛病,但是她就要到美國去享福去了!誰說今天沒有王寶釧呢?淑貞也是,淑貞也會變成那個樣子,淑貞絕不是眼前安晴的樣子,安晴是另外一個女人啊!現在也是另外一個年代啊!但是他有點奇怪,為什麼香港這許多日子都沒有消息來了呢?
亞德可以想像那個小女人的冷靜的態度來,但是他是多麼心疼她,那臨別餐桌上的眼淚啊!
到了臺中,他雖然天天思念著心心,但是他故意的不寫信去,要試試自己到底能支持多久,結果是過了兩個多星期才寄出兩封信,當然是給巴文和安晴的,但是他立刻接到他們的回信了。安晴的信簡簡單單,她沒有很高深的文筆,可見得受的教育程度並不頂高,起碼她祇是個普通的家庭少婦型。
「伯伯的記性真好!」安晴微笑看著心心說,「來,還是媽媽抱你吧,伯伯要吃菜了。」
亞德急忙的檢視兩封航空郵簡,果然一封是舊的,上面沾了塵跡水漬,看看日子是三四個月以前的了,他很奇怪,怎麼沒收到這封信?而落在書桌後面去夾住?那只有從窗子扔進來,或許會那樣的,什麼時候從窗子扔進信來呢?老陳幹的事?哦!他想起來了,那時他正病著,可不是?他正發高燒昏迷著,信件才被亂拋的。
「姚伯伯走了,我們心心便沒有人疼了是真的!……」
「我第二次看見心心,就是阿嬌在門口餵她飯吃。」
媽媽看來很興奮的樣子,她又是主人又是主婦,所以要在餐廳與廚房兩面跑來跑去,鼻尖上浸出汗珠,兩頰微紅,倒比往常嬌艷了。
除了把女兒接來。
就這樣反覆的,他想到天黑,才把自己找回來,打開燈,再看第二封信,最近來的。那上面說,https://m.hetubook•com.com前信報告淑貞的死訊後,繼續又向大陸詢問秋美的情形,是否可以接出鐵幕,現在有了回信,說是可以有辦法的,所以現在問亞德的意思怎麼樣?並且安慰亞德說,愛妻雖然沒有了,有了愛女在身邊,也未嘗不是愛妻的影子的復活,請他不要難過。
信發出後,他安心得多了。於是他偶然的回味著,如果他在前四個月收到那第一封信的話,是不是還會請調離臺北呢?他會怎麼樣呢?想不到心心母女倒和淑貞母女有這麼一般不相干的關連,為了心心而找到了自己的女兒,這中間的經過,豈是能和外人道的?這是他心中的一個秘密,他會永恆的記憶著,但是不會告訴任何人,那怕秋美來了也不能說。
看巴文的信,亞德倒覺得心酸了,很不好過。他想他在情感上是應當繼續照應這小母女倆的,他應當把安晴當做自己的妹妹看待,把那個成年不歸的海員,當做一個沒出息的妹婿看待,那樣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照應她們了。為什麼當初不能這樣想,而把自己陷入另一種感情的泥沼中,弄得好像在泥塘裏極力的拔腳逃跑,惟恐陷進更深的泥淖中。
終於離開臺北,離開有梔子花香的小巷,離開安晴母女了。臺中的生活,在初去時,確實是不習慣的,算一算,他在臺北住了將近十年了呢!如果不是為了解除感情的自縛,恐怕還要住上十年嗎?真說不定。
就正在亞德請調的時候,要換新局長的風聲也就傳出了,而在他請調成行那天,也正是新局長到任的日子。所以他的調開竟和換局長這回事也連在一起談了,而且談的像有那麼回事似的,說是把該升的姚主祕反倒冷凍起來,是因為如何如何。這些似是而非的傳聞,亞德並不在意,就隨他們把那些傳聞成長著,這樣反而可以掩飾著他真正的心情。
說一步步接近女兒的來臨會成為事實,在臺中也住了一年過了,日子像飛逝一樣的快,想到快見到女和_圖_書兒了,心裏倒莫名的不安起來,很有古人的「近鄉情更怯」的味道。
這動作根猛然,安晴好像來不及的接受,也連忙舉起酒杯來,沒有話可說,不知道亞德這杯酒敬的是什麼名堂,兩人把酒喝了,安晴才借這機會說:
巴文的信倒長些,除了報告一些公務上的事以外,也談到安晴母女,他說他真的「受人之託」多去看了這娘兒倆兩趟,他說安晴還是念念不忘亞德對她們母女的照拂,和她們依依不捨的心情,又說心心胖了些,都很平安。
他扔下這第一封信,久久的茫然著,不知道該從那兒想起?他從來沒想到淑貞還活著的,因為在臺灣的每個大陸上有家的人,都要有一種家人已不存在的心理上的準備,但是亞德沒想到這事實真的擺到他的面前時,他又不相信它的真實性了。
怎麼會死了呢?如果他要在四年前想到接她們出來的話,淑貞到現在還是個大活人吧?
愛妻?亞德自問著:他什麼時候愛過淑貞呢?像這樣一直不知道應該在一生中好好的愛著自己妻子的男人,除了他和安晴的那位海員外,還有誰?巴文開始就愛妻子,為了娶妻,他犧牲了留學的機會。李處長去年才過的銀婚紀念,還有張三、李四……都是夫唱婦隨的。他這一生幹什麼來著?等到妻子死了四年之後,才千山萬水的想起應當廝守來了!他有什麼出息呢?他怎樣挽救自己失去的人性呢?
「您可不能再喝了,您還不能多喝罷?」
「你得多替我照顧心心,在你太太還沒有生兒子以前。」
等到安晴再回一封道謝的信給他以後,他們就斷絕了信件的來往,他只是幾次在巴文的信中請他代為問候她們母女,等到巴文太太真的生了兒子,就連巴文也少來信了,據別的同事來說,巴文在家裏當「孝子」呢!
他和巴文夫婦都同時告辭了,安晴抱著心心,亞德趨向前去,在媽媽的懷中吻著她的女兒,他抬起頭來對安晴說:
巴文卻微笑著對亞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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