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意外
突然間，他倒吸一口涼氣。她已經把茶倒進了三只碗裏。她將一只碗放在他面前，一只放在她自己面前，另外一只放在爐邊的一張小桌上，旁邊就是她丈夫常坐的那把椅子。當她把最後一只碗放到桌上時，嘴角浮現一絲異樣的微笑。這是一絲會心的微笑。他明白了！
海多克正在跟一個女人談話。那女人別過海多克向伊文斯走來。警官一眼認出了她。那正是梅羅迪恩夫人。他一時衝動，故意擋住了她的去路。
海多克船長再一次將注意力轉移到煙斗上。
「我們有一些非常特別的中國茶，」她解釋道，「而且我們總是以中國風喝茶——用碗，而不是用杯子。」
突然，他的臉色大變。臉上可怕地扭曲著……他想要站起來大聲呼喊，但他的身體僵硬，臉變成了紫色。他仰著倒在椅子上，四肢開始痙攣……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輕聲說道。
伊文斯沒有理會，只是接著說：
她抬頭對伊文斯微笑，一種心滿意足、熱忱歡迎的微笑。
整個白天他都在苦思冥想。當天下午，在本地鄉紳的住所將要舉行一場報春花聯盟慶祝會。他也動身前往，他參加「一便士遊戲」，猜測豬的體重，躲避擲來的椰子，臉上卻始終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他甚至還花了半克朗去參加水晶球占卜。問卜時，他朝自己笑了笑，想起自己退休前違抗算命先生預言的種種舉動。
但是，這項建議不對這位退休警官的胃口。他很有耐心，更有決心。和他的朋友分手之後，他信步朝村子裏走去，心裏還在盤算著他的行動能否成功。
算命者顫抖起來。伊文斯警官知道這是一派胡言，但無論如何他還是被深深打動了。
「怎麼樣？」
「哦，你說什麼？」他唐突地問道。
「喬治——你真糟糕，你又在用這些碗。」
「嗯，」他輕鬆地說，「這不關我們的事。」
他冷靜鎮定地回答她的問題：
「我沒有說現在馬上就發生，我是說某一天，如果有足夠的動機出現的話。」
她的目光與他相遇。堅定、深不可測。她的臉上慢慢失去了血色。
「我並沒有說她是無辜的，我只是說她被無罪釋放。」
「伊文斯先生，你犯了一個錯誤。你還以為我想殺死喬治……你太蠢，太蠢了。」
「怎麼樣？」她說。
「她不反對你投保嗎？」伊文斯漫不經心地問道，「有些女士會反對，你知道吧，她們覺得不吉利，諸如此類的。」
「我也不知道。」伊文斯沉思著說。
「祝你和你的丈夫長命百歲。」他意味深長地說，然後將茶端到嘴邊。
「那件事距今九年了，如今怎麼還會發生另外一起你所說的『意外』呢？」
她伸出手去端起杯子。他屏住呼吸，懷疑自己是否hetubook.com.com犯了什麼錯。
「你是說，如果他當時知道的話就不會那麼說了。他們結婚有多久……你告訴我是六年？我敢打賭，他根本不知道妻子就是曾經惡名昭彰的安東尼夫人。」
他站起身來，拿起她面前的那只碗，然後走到小桌前，把兩只碗互換了一下。他拿回另一只碗並將它放在她面前。
「但是，我們喝完茶總是把茶杯留在那兒，她怎麼區分呢？親愛的，理智點。」
「這是一起意外。意外！安東尼服用砷化物過量也是一起意外。要不是有人透露還有另一個男人——順便說一句，他溜走了——她根本就不會受審。看起來即使陪審團滿意了，她也不會滿意。告訴你，海多克，只要有她出現的地方，恐怕就會發生另外一起——意外！」
「你知道我的意思。」海多克船長生氣地說，「如果這位可憐的女士已經度過她的痛苦經歷，我們沒必要舊事重提，對嗎？」
「我想你是，安東尼夫人，嗯，我是說……梅羅迪恩夫人。」他伶俐地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向前探身。
怪誕，真怪誕。死亡。想想她的這些預言！
「哦，瑪格麗特這很實際。」梅羅迪恩微笑著說，「一點也不迷信。事實上，我想這本來就是她的主意。她不想我為她擔憂。」
「瑪麗不該從實驗室裏拿東西，她不該碰觸那裏的任何東西。」
「我想是你。」
她把碗端到嘴邊……在最後一刻，她一哆嗦，身體前傾，迅速將茶潑進一個種著蕨類的花盆裏，然後坐在椅子上向後一靠，輕蔑地盯著他。
「如果這樣，」伊文斯說著站起身來，遞過半克朗說道：「我絕對不能犯錯誤。呃？」
「但是的確……」
她說著停了下來，朝一只碗裏偷偷看了一下，隨後悻悻地嘟囔著把它和另一只碗交換了位置。
「是的。」
「隱約記得。」
「我明白你的意思。」
「說到實驗，做我們這行也做實驗——謀殺實驗。我們得把事實累積起來，加以權衡，當你考慮過證人的偏見和不準確之後，就分析殘渣。但是，還有另一類謀殺實驗，它相當精確，但卻極其……危險！謀殺犯很少會滿足於一起犯罪。如果有時間而又不被懷疑的話，兇手會繼續下手。比方你抓了一個人，不確定他是否謀殺了他的妻子？也許在此案當中，他看起來不像有罪，這時看看他過去的歷史——如果你發現他有過好幾個妻子，而且我們假設她們全都死了，死得相當可疑，這意味著什麼呢？這時你就明白了！你知道，我不是從法律的角度來看。我談的是一種情理上的邏輯。一旦你明白了這一點，可以去著手找證據了。」
梅羅迪恩夫人長得相當漂ｗww•hｅｔuｂｏｏk.coｍ•ｃom亮。她長著寬寬的眉毛，一雙美麗動人的棕色眼睛，臉上流露著沉靜的神情。她看起來就像是義大利藝術家的聖母像，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的頭髮中分，鬈曲蓋在雙耳上，她的聲音深沉而略帶倦意。
「總有一天，你會把我們都毒死。」他的妻子強裝笑臉。「瑪麗在實驗室找到這些碗，就把它們拿回來，卻從不肯費力去把它們洗乾淨，除非裏面有什麼特別明顯的東西。對了，前幾天你還用這種碗放過氰化鉀。喬治，這真是太危險了。」
「當然。他提到了馬什試砷法，還說你精通這個——這是你的老本行——然後就格格地笑。如果他當時動動頭腦，就不會那麼說了……」
在郵局裏面買郵票時，他碰巧遇到他要找的人：喬治．梅羅迪恩。這位退休的化學教授身材矮小，看上去猶如在夢中。他態度溫和友善，總是心不在焉。他認出伊文斯，和藹地與他打招呼，一邊俯身去拾撿由於感到驚訝而掉落在地上的信件。伊文斯也彎下腰來，他的動作比對方更迅速，率先拿到了信件。他一邊道歉，一邊把信件還給主人。這時，他飛快地瞥了一眼那些信件，最上面那封信的地址重新喚起了他的疑心。那上面是一家著名保險公司的名字。
當他們來到美麗的古老的村落時，梅羅迪恩夫人表示女僕外出參加慶祝會去了。她走進自家的屋子，摘掉帽子，取出茶葉，然後在一個小火爐上燒了一壺水，然後從壁爐旁邊的架子上拿來三個小碗和碟子。
「這還不是一樣。」
「這個想法真可怕！」
伊文斯已經習慣於依賴直覺。他的心中深信不疑，但如何行動則是另一回事。他不想當場緝兇，而是想要阻止犯罪，這就迥然不同，也困難得多。
海多克船長剛才還在椅子的側背上磕敲煙斗，這時卻停了下來。他坐直身子，臉上流露出警覺的表情。
「是的，我還是覺得梅羅迪恩夫人是無辜的，你沒有理由把她想像成兇手什麼的。」
「你該不會認為——」
「我做過一些很不明智的投資，」他解釋說，「所以我的收入減少了。如果將來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的妻子會很落魄。這項保險應該可以提供保障。」
「親愛的，對不起。」教授語帶歉意地說，「它們的大小剛好，我訂購的那批貨還沒到。」
但是沒有人能夠幫他。他看了看遠處海多克的身影。從他那兒得不到幫助。「莫管閑事」是他的座右銘。而這一點在這件事上是行不通的。
「誰在多管閒事？」
海多克盯著他的朋友。
他依舊感到很不自在，儘管他對於自己的行動感到滿意。他已經讓她知道他認出了她，這將讓她處於戒備狀態，她將不敢貿然行事。梅羅ｈtｔｐs://ｍ.hｅｔuｂｏｏｋ.ｃom•ｃｏｍ迪恩是個問題，要是能告誡他一下……
真聰明，真是太聰明了。他什麼也證明不了。她沒料到他會起疑心，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一個思維與行動都快如閃電的女人。
「哦，我不知道你怎能防範這一點。」
「我通常不會忘記一個人的容貌。」他自負地重申，「安東尼夫人——是的，就是安東尼夫人。當你提到梅羅迪恩夫人時，我立刻就想到她。」
伊文斯沒吭氣。
「你剛才打斷了我。在進行馬什試砷實驗後，梅羅迪恩在試管裏加熱某種物質，他將金屬狀殘渣溶於水中，然後加入硝酸銀使之沉澱。這是氯酸鹽測試，一個簡單的小實驗。但我碰巧從一本放在桌上的翻開的書中讀到這樣的文字：『硫酸分解氯酸鹽時會釋放出CL4O2，如果加熱，會發生劇烈的爆炸；所以混合物應該保存在涼爽處，並且少量使用。』」
「你還能說這不關我們的事嗎？」
「我告訴過你，我們曾調查她的過去，但一無所獲。也並非完全如此。她有過一個繼父，十八歲時，她喜歡上一名男子，而她繼父強迫拆散了他們。有一次，她和繼父沿著懸崖上一段相當危險的路段散步。意外發生了——她的繼父走得距離邊緣太近，腳下的泥土塌了，他從懸崖上摔下去而喪命。」
「聽我說。梅羅迪恩今天傍晚還在他的實驗室裏擺弄實驗，你記得……」
「我正要談到這一點。如果有過去的事蹟可供探究還算好辦，但假設你抓到的是初犯呢？那麼，這種方法就沒有用了。但是，假設囚犯被無罪釋放，然後改名換姓重新開始新生活。那麼，此人是否會重新犯罪呢？」
「我剛才看見他在那個方向。」
她的聲音變了，略帶嘲諷……．輕蔑。
「最好還是別插手。」海多克船長說，「管別人的閒事向來就沒有什麼好結果。」
他們步行回家。一路上談著愉快的日常瑣事。陽光普照，微風輕拂，他們周遭的事物看起來是那麼令人愉悅而又平凡。
「一般而言，無罪獲釋算不上是什麼不幸。」伊文斯插話道。
「梅羅迪恩夫人，我是個有許多怪念頭的人，你能否讓我隨便喝下哪一杯？」
她的目光裏帶著質詢之意，但毫不遲疑。
伊文斯感到困惑，卻又有些懵懂。出於某種原因，梅羅迪恩夫人正在施展她的伎倆。這就是將要發生的「意外」嗎？她故意說這些話，就是為了事先準備藉口嗎？要是這樣，當某一天發生意外時，他就不得不提出對她有利的證詞。如果這樣，她真是太愚蠢了，因為在此之前——
「而且，當然我也不曾告訴他。」海多克船長繃著臉說。
「一個決定，你得做出一個決定ｍ•hｅtｕbｏｏk•ｃｏm.ｃom，必須非常小心！非常，非常小心……如果你犯了錯，一個最小的錯……」
他故意犯了口誤，一邊偷偷觀察她的反應。他看到她睜大眼睛，聽到她的呼吸也急促起來。但是，她的目光並未猶豫，她堅定而又自豪地盯著他。
海多克船長盯著朋友那張急切、激動的面孔歎了一口氣。他真希望伊文斯別這麼肯定，別這麼興高采烈。在海上生涯中，這位老船長已經學會不去管那些與己無關的事。但是，他的朋友伊文斯——退休的蘇格蘭警場刑事調查部警官，生活哲學則全然不同。他早期的格言是「依照收到的情報行事」，而他又據此修改，變成自己去找出所需資訊。伊文斯曾是一個思維敏捷、頭腦清醒的警官，也理所當然獲得提升。即使他現在已經退休，並在夢想中的鄉間村落定居，但他的職業本能依舊還活躍著。
「根本不是。」
「算了，伊文斯。這位女士是無辜的——你剛才還這麼說。」
她又坐了片刻，眼睜睜看著死者。這是第三個威脅她、想要拆散她和她心愛的男人的傢伙。
海多克船長聳聳肩：
「……我告訴你，這是同一個女人，千真萬確！」
「最後安東尼被證明有服用砷化物的習慣。」伊文斯說道，「所以，他們把她放了。」
教授走進自己的實驗室，一邊低聲咕噥著。梅羅迪恩夫人面帶微笑將沸水沏在茶葉上，隨後吹滅了小銀燈裏面的火焰。
她臉上的微笑綻放開來，她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像聖母。接著，她提高嗓音喊道：「喬治，喬治！哎，快來！好像發生最可怕的意外了……：可憐的伊文斯先生……」
「我告誡你，千萬別犯錯。否則，我已清楚地預見到結果——死亡。」
梅羅迪恩看起來有些生氣。
伊文斯得到他想要的資訊。沒多久，他跟喬治分手，嘴唇緊緊繃著。故去的安東尼先生就是在死前幾週投保有利於妻子的壽險的。
「我想要看你喝下這杯。」
「然後呢？」
「你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梅羅迪恩夫人。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沒必要……再犯案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就對了，」海多克說，「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要多管閒事。」
「九年了。」伊文斯說，準確一如以往，「九年零三個月，你還記得那個案子嗎？」
老船長聳了聳肩。
「嗯，難道他們不該這麼做嗎？」
他們朝著所指的方向肩並肩一路走去，一邊靜靜地、愉快地交談。警官心中的欽佩之情油然而生，好一個女人！這是怎樣的一種自制、鎮靜，好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又是一個危險的女人。他深信不疑，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女人。
「謝謝，梅羅迪恩夫人。我非常樂意。」
「那件事已經結束了。」船長總結道，「如果梅羅迪恩夫和_圖_書人曾一度不幸地因謀殺罪而受審，而最後又被無罪釋放的話……」
梅羅迪恩夫人向前俯下身來，注視著他。嘴邊掠過一絲微笑。她開口對他講話，聲音非常輕柔。
伊文斯打斷了他。
他如釋重負，呼出一口氣，又坐了下來。
「我在找我的丈夫。」她靜靜地說道，「你在附近見到他了嗎？」
「並不總是一樣的。」
「我可不敢這麼確定。」
這位退休警官沉默了片刻。隨後緩緩說道：
他語調很輕鬆。然而，當他走出帳篷時，卻緊繃著下巴，臉上一副堅決的神情。說來容易，但做起來可沒那麼容易。他千萬不能犯錯。生命，一條脆弱的生命就倚仗它了。
「你不跟我們回去安靜地喝杯咖啡嗎，伊文斯先生？」
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危險的女人。不等待，也不做任何準備。今天下——就是今天下——有他在這裏當證人，這種大膽的舉動簡直使他喘不過氣來。
他並沒有十分留意她低沉的嗡嗡聲，直到最後一句話才引起他的注意。「不久後，的確是不久後，你會遇到一件生死攸關的事情……事關某人的生死。」
「我並沒有這麼說，我只是……不知道。安東尼有服用砷化物的習慣，而他的妻子則為他取得砷化物。某天，由於疏忽，他服用了過量的砷化物。這究竟是他，還是他的妻子的過錯？沒人知道。而陪審團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又合乎情理地推定她無罪，這是完全正確的，我無可挑剔。只是，就像從前一樣，我想知道事情的原委。」
海多克船長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梅羅迪恩一家人是他除了伊文斯之外最親近的鄰居，把梅羅迪恩夫人跟先前轟動一時的女主角連在一起，這讓他感到困擾。
一瞬間，他下定了決心。當純樸的喬治．梅羅迪恩還一團霧水時，他已經和這位退休警官一起在村子裏散步了。也許讓他更迷糊的是，不知怎地，話題就轉到了人壽保險上。
她的聲音中是否有一分淡淡的挑戰之意？他想是的。
「嗯，這又怎麼樣？」
她的聲音平和，面無表情。他點點頭，感到心滿意足。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還不想上絞架。
「如果我犯了錯誤就會死。是這樣嗎？」
伊文斯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自己所需要的資訊。梅羅迪恩主動表示，為了妻子的利益，他剛剛投保壽險，還詢問伊文斯對於這家公司的看法如何。
當他們找到這個矮個子男人時，他正漫不經心地對著一具瓷洋娃娃沉思冥想，這是他在一便士遊戲中得到的獎品。他的妻子提議回家，他欣然同意了。梅羅迪恩夫人轉身對警官說：
「根本就沒道理。只是，這是他們根據事證所能做出的唯一裁決。那是正確的。」
「喂，喂，」他說，「事情的確就是這樣，不是嗎？你不認為她是無辜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