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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

作者: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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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 第一爐香(下)

沉香屑 第一爐香(下)

在樓頭的另一角,薇龍側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並沒有點燈。她睡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可是身子彷彿坐在高速度的汽車上,夏天的風鼓蓬蓬的在臉頰上拍動。可是那不是風,那是喬琪的吻。薇龍這樣躺著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辰,忽然坐起身來,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陽台上來。雖然月亮已經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經在月光裏浸了個透,淹得遍體通明。她靜靜的靠在百葉門上,那陽台如果是個烏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鑲嵌的羅鈿的花。她詫異她的心地這般的明晰,她從來沒有這麼的清醒過。她現在試著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固執地愛著喬琪,這樣自卑地愛著他。最初,那當然是因為他的吸引力,但是後來,完全是為了他不愛她的緣故。也許喬琪根據過去的經驗,早已發現了這一個秘訣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婦人心。他對她說了許多溫柔的話,但是他始終沒吐過一個字說他愛她。現在她明白了,喬琪是愛她的。當然,他的愛和她的愛有不同的方式——當然,他愛她不過是方才那一剎那。——可是她自處這麼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滿足了。今天晚上喬琪是愛她的。這一點愉快的回憶是她的,誰也不能夠搶掉它。梁太太、司徒協,其他一群虎視眈眈的人,隨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吧,她有一種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
喬琪問知她是上海來的,便道:「你喜歡上海還是喜歡香港?」薇龍道:「風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會游泳,大約我會更喜歡香港的。」喬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話。」又道:「你的英文說得真好。」薇龍道:「哪兒的話?一年前,我在學校課室以外從來不說英文的,最近才跟著姑媽的朋友們隨口說兩句;文法全不對。」喬琪道:「你沒說慣,有些累,是不是?我們別說英文了。」薇龍道:「那麼說什麼呢?你又不懂上海話,我的廣東話也不行。」喬琪道,「什麼都別說。你跟那班無聊的人應酬了半天,也該歇一歇了。」薇龍笑道:「被你這一說,我倒真覺著有些吃力了。」便揀了一張長椅坐下,喬琪也跟著坐下了。隔了一會兒,薇龍噗嗤一笑道:「靜默三分鐘,倒像誌哀似的。」喬琪道:「兩個人一塊兒坐著,非得說話不可麼?」一面說,一面把手臂伸了過來,搭在薇龍背後的椅靠上。薇龍忙道:「我們還是談談話的好。」喬琪道:「你一定要說話,我說葡萄牙話給你聽。」
梁太太一歪身,把胳膊撐在薇龍的枕頭上,低聲道:「一個女人,頂要緊的是名譽。我所謂的名譽和道學家所謂的名譽,又有些分別。現在腦筋新一些的人,倒不是那麼講究貞節了。小姐家在外面應酬應酬,總免不了有人說兩句閒話。這一類的閒話,說得人越多,越熱鬧,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對於你的未來,並沒有什麼妨礙。唯有一樁事是最該忌諱的。那就是:你愛人家而人家不愛你,或是愛了你而把你扔了。一個女人的骨架子,哪兒禁得起這一扔?像你今天這一回子事,知道內情的人,說你是孩子脾氣,想到哪裏做到哪裏。給外面嘴頭子刻毒的人說起來,說你為了喬琪喬同一個底下人嘔氣。這該多麼難聽?」薇龍嘆了一口氣道:「那我管不了這許多。反正我是要回去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見香港了!」
第二天,喬琪接二連三的向薇龍打電話,川流不息的送花,花裏藏著短信。薇龍忙著下山到城裏去打聽船期,當天就買了票。梁太太表示對她的去留抱不干涉態度,因此一切都不聞不問。薇龍沒有坐家裏的汽車,走下山去搭了一截公共汽車,回來的時候,在半山裏忽然下起傾盆大雨來。陡峭的煤屑路上,水滔滔的直往下沖,薇龍一面走一面擰她的旗袍,絞乾了,又和水裏撈起的一般,她前兩天就是風寒內鬱,再加上這一凍,到家就病倒了,由感冒轉了肺炎;她發著燒,更是風急火急的想回家。在家裏生了病,房裏不像這麼堆滿了朋友送的花,可是在她的回憶中,比花還美麗的,有一種玻璃球,是父親書桌上用來鎮紙的,家裏人給她捏著,冰那火燙的手。扁扁的玻璃球裏面嵌著細碎的紅的藍的紫的花,排出俗氣的齊整的圖案。那球抓在手裏很沉。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實的,靠得住的東西——她家裏,她和妹妹合睡的那張黑鐵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紅柳條;黃楊木的舊式梳妝台;在太陽光裏紅得可愛的桃子式的瓷缸,盛著爽身粉;牆上釘著的美女月分牌,在美女的臂上,母親用鉛筆濃濃的加上了裁縫、薦頭行、豆腐漿、舅母、三阿姨的電話號碼……她把手揪著床單,只想回去,回去,回去……越急,病越好的慢。等到這病有了起色,香港那霪雨連綿的夏季早已結束,是蕭爽的秋天了。
梁太太皺眉道:「又來了!你動不動就說回上海,彷彿回家去就解決了一切似的。問題不是那麼簡單。我隨你呵——你有你的自由!可是我替你發愁,回家去,你爸爸不會給你好日子過。這不是賭氣的事。你真要掙回這口氣來,你得收服喬琪喬。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時候,你丟掉他也好,留著他解悶兒也好——那才是本領呢!你現在這麼一跑,太便宜了他了!」薇龍微微一笑道:「姑媽,我同喬琪,早完了。」梁太太道:「你覺得這件事太沒有希望?那是因為你對他的態度,根本從起頭就不對。你太直爽了。他拿穩了你心裏只有他一個人,所以他敢那麼隨隨便便的,不把你當樁事看待。你應當勻出些時候來,跟別人親近親近,使他心裏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著呢!」
次日便是那園會的日子。園會這一舉,還是英國十九世紀的遺風。英國難得天晴,到了夏季風和日暖的時候,爵爺爵夫人們往往喜歡在自己的田莊上舉行這種半正式的集會,女人們戴了顫巍巍的寬帽沿的草帽,佩了過時的絹花,絲質手套長過肘際,斯斯文文,如同參與廟堂大典。鄉下八十里圓周內略具身份的人們都到齊了,牧師和牧師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家衣冠楚楚,在堡壘遺跡,瓦礫場中踱來踱去,僵僵地交換談話。用過茶點之後,免不了要情商幾位小姐們,彈唱一曲《夏天最後的玫瑰》。香港人的園會,卻是青出於藍。
他看誰,薇龍也跟著看誰。其中惟有一個人,他眼光灼灼地看了半晌,薇龍心裏便像汽水加了檸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兒。他看的是一個混血女孩子,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她那皮膚的白,與中國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種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臉上,淡綠的鬼陰陰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潤的猩紅的厚嘴唇,美得帶些肅殺之氣;那是香港小一輩的交際花中數一數二的周吉婕。據說她的宗譜極為複雜,至少可以查出阿拉伯、尼格羅、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種血液,中國的成分卻是微乎其微。周吉婕年紀雖小,出山出得早,地位穩固;薇龍是香港社交圈中後起之秀,兩人雖然不免略含敵意,還算談得來。
當下低低的說了起來,薇龍側著頭,抱著膝蓋,聽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說些什麼。多半你在罵我呢!」喬琪柔聲道:「你聽我的口氣是在罵你麼?」薇龍突然紅了臉,垂下頭。喬琪道:「我要把它譯成英文說給你聽,只怕我沒有這個膽量。」薇龍掩住耳朵道:「誰要聽?」便立起身來向人叢中走去。
香港有一句流行的英文俗諺:「香港的天氣,香港的女孩子。」兩般兩列,因為那海島上的女孩子,與那陰霾炎毒的氣候一樣的反覆無常,不可捉摸。然而那天氣似乎也和女孩子一般的聽喬琪的話。當天晚上,果然有月亮。喬琪趁著月光來,也趁著月光走。月亮還在中天,他就從薇龍的陽台上,攀著樹椏枝,爬到對過的山崖上。叢林中潮氣未收,又濕又熱,蟲類唧唧地叫著,再加上蛙聲閣閣,整個的山窪子像一隻大鍋,那月亮便是一團藍陰陰的火,緩緩的煮著它,鍋裏水沸了,嗗嘟嗗嘟的響。這崎嶇的山坡子上,連採樵人也不常來。
薇龍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談起來了,當下點點頭。啃著手指甲笑道:「真的!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層,原來你們選擇的範圍這麼窄!」吉婕道:「就為了這個,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夠離開香港。這兒殖民地的空氣太濃厚了;換個地方,種族的界限該不會這麼嚴罷?總不見得普天下就沒有我們安身立命的地方。」說著,眼圈兒上的紅暈更深了一層。薇龍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傷起心來!」頓了一頓,又含笑問道:「後來呢?」吉婕不懂,問道:「後來?」薇龍道:「喬琪喬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說的是他們。後來可笑的事多著呢!把我姊姊氣得了不得,你不知道喬琪那張嘴夠多麼壞,在外頭造了多大的謠言……」一語未完,睨兒敲門進來,說底下在催請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畢,和薇龍一同下樓,一路走,一路說著話。
這一天,薇龍和梁太太同赴一個晚宴,座中佳賓濟濟,也有喬琪喬,也有司徒協。席散後,梁太太邀司徒協到她家裏來看看浴室牆上新砌的櫻桃紅玻璃磚;司徒協原是汕頭搪瓷業巨頭,她願意得到內行的批評。當下她領了薇龍,乘司徒協的汽車一同回家,半路上下起傾盆大雨來。那時正是初夏,黃梅季節的開始。黑鬱鬱的山坡子上,烏沉沉的風捲著白辣辣的雨,一陣急似一陣,把那雨點兒擠成車輪大的團兒,在汽車頭上的燈光的掃射中,像白繡球似的滾動。遍山的肥樹也彎著腰縮成一團,像綠繡球,跟在白繡球的後面滾。
她既然說出了這句話,果然以後寸步留心。喬琪喬並沒有再度闖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應酬,不論是什麼集會,總有他在座。薇龍對於他便比初見面時冷淡了許多。她這一www.hetubook.com.com向格外在外面應酬得忙碌;梁太太捨得放她出去,卻是因為嫌她在家裏礙眼。梁太太正與盧兆麟打得火熱,知道薇龍和盧兆麟是有過一點特別的感情的,猜度著薇龍心裏不免存著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暫時離了眼前,免得盧兆麟分了心。誰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舊歡司徒協忽然回香港來了。那司徒協雖然年紀不小了,性情卻比少年人還要毛躁,又愛多心。梁太太不願為了一時的歡娛,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盧兆麟捺過一邊,聚精會神的來敷衍司徒協。
汽車轉眼間已經到了梁宅,那雨越發下得翻山攪海。梁太太等沒有帶雨衣,只得由汽車夫撳著喇叭,叫傭人撐了傘趕下臺階來,一個一個接了上去。梁太太和薇龍的鏤空白皮鞋,拖泥帶水,一邁步便咕吱咕吱的冒泡兒,薇龍一進門,便向樓上奔,梁太太叮囑道:「你去洗了腳,換了鞋,下來喝些白蘭地,不然仔細傷風。」薇龍口裏答應著,心裏想:「夜深陪你們喝酒,我可沒吃豹子膽!」她進了房,就把門鎖上了,一面放水洗澡,一面隔了門打發人下去,說她招了些涼,睡下了。接著就來了睨兒,蓬蓬的敲門,送了阿司匹靈來;薇龍藉著熱水龍頭的水響,只做不聽見。她這一間房,可以說是「自成一家」,連著一個單人的浴室,還有一個小陽台。她上床之前,覺得房間裏太悶了,試著開了一扇玻璃門,幸而不是這一面的風,雨點兒濺得不太厲害。緊對著她的陽台,就是一片突出的山崖,彷彿是那山嶺伸出舌頭舐著那陽台呢。在黃梅雨中,滿山醉醺醺的樹木,發出一蓬一蓬的潮濕的青葉子味;芭蕉、梔子花、玉蘭花、香蕉樹、樟腦樹、菖蒲、鳳尾草、象牙紅、棕櫚、蘆葦、淡巴菰,生長繁殖得太快了,都有些殺氣騰騰,吹進來的風也有些微微的腥氣。空氣裏水分過於濃厚了,地板上、木器上全凝著小水珠兒。
誰知吉婕雖然滿口地鄙薄喬琪喬,對於他的行動依然是相當的注意。過不了五分鐘,她握著嘴格格地笑了起來,悄悄的向薇龍道:「你留神看,喬琪老是在你姑媽跟前轉來轉去,你姑媽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意地在她面前賣俏,這下子老太太可真要惱了!」薇龍這一看,別的還沒有看見,第一先注意到盧兆麟的態度大變,顯然是和梁太太談得漸漸入港了。兩個人四顆眼珠子,似乎是用線穿成一串似的,難解難分。盧兆麟和薇龍自己認識的日子不少了,似乎還沒有到這個程度。
薇龍閉上了眼睛。啊,喬琪!有一天他會需要她的,那時候,她生活在另一個家庭的狹小的範圍裏太久了;為了適應環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的嵌入了生活的柵欄裏,拔也拔不出。那時候,他再要她回來,太晚了。她突然決定不走了——無論怎樣不走。從這一剎那起,她五分鐘換一個主意——走!不走!走!不走!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她躺在床上滾來滾去,心裏像油煎似的。因為要早早結束這苦痛,到得她可以出門了,就忙著去定船票。定了船票回來,天快晚了,風沙啦沙啦吹著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經灰的灰,黃的黃,只有那丈來高的象牙紅樹,在暮色蒼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開著碗口大的紅花。
香港社會處處模仿英國習慣,然而總喜歡畫蛇添足,弄得全失本來面目。梁太太這園會,便渲染著濃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來高福字大燈籠,黃昏時點上了火,影影綽綽的,正像好萊塢拍攝「清宮秘史」時不可少的道具。燈籠叢裏卻又歪歪斜斜插了幾把海灘上用的遮陽傘,洋氣十足,未免有些不倫不類。丫頭老媽子們,一律拖著油鬆大辮,用銀盤子顫巍巍托著雞尾酒、果汁、茶點,彎著腰在傘柄林中穿來穿去。
這時候,她又想起喬琪來,經過了今天這一番波折,她在這心緒不寧的情形下,她覺得她和她心裏的喬琪一場掙扎,她已經精疲力盡了,無力再延長下去。她對愛認了輸。也許喬琪的追求她不過是一時高興;也許他對任何女孩子都是這樣的。但是如果他向她有誠意的表示的話,她一定會答應他。的確,在過去,喬琪不肯好好地做人,他太聰明了,他的人生觀太消極,他周圍的人沒有能懂得他的,他活在香港人中間,如同異邦人一般。幸而現在他還年輕,只要他的妻子愛他,並且相信他,他什麼事不能做?即使他沒有錢,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種機關都有喬家的熟人,不怕沒有活路可走。
梁太太一出去,就去打電話找喬琪,叫他來商議要緊的話。喬琪知道東窗事發了,一味的推託,哪裏肯來。梁太太便把話嚇他道:「薇龍哭哭啼啼,要回上海去了,她父母如何肯罷休,上海方面自然要找律師來和你說話,這事可就鬧大了!你老子一生氣,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我是因為薇龍是在我這裏認識你的,說出去,連我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忙著找你想補救的方法。誰知道你倒這麼舒坦——皇帝不急,急殺了太監!」喬琪雖來了,依然笑嘻嘻地,道:「我雖然不是中國通,對於中國人這一方面的思想習慣倒下過一些研究。薇龍的家庭如果找我說話,無非逼著我娶她罷了!他們決不願意張揚出去的。」梁太太盯了他一眼道:「娶她!你肯娶她麼?」
車廂裏沒有點燈,可是那鐲子的燦燦精光,卻把梁太太的紅指甲都照亮了。薇龍呵喲了一聲。梁太太道:「這是他送給我的。」又掉過臉去向司徒協撇撇嘴笑道:「沒看見這麼性急的人,等不得到家就獻寶似的獻了出來!」薇龍托著梁太太的手,只管嘖嘖稱賞,不想喀啦一聲,說時遲,那時快,司徒協已經探過手來給她戴上了同樣的一隻金剛石鐲子,那過程的迅疾便和偵探出其不意地給犯人套上手銬一般。薇龍嚇了一跳,一時說不出話,只管把手去解那鐲子,偏偏黑暗中摸不到那門榫的機括。她急了,便使勁去抹那鐲子,想把它硬褪下來。
喬琪道:「你別說,薇龍有薇龍的好處。」梁太太道:「你老老實實答一句罷:你不能夠同她結婚。」喬琪笑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我沒有婚姻自主權。我沒有錢,又享慣了福,天生的是個招駙馬的材料。」梁太太把指尖戳了他一下,罵道:「我就知道你是個拜金主義者!」兩人商議如何使薇龍回心轉意。喬琪早猜著這件事引起法律糾葛的危機,一大半是梁太太故甚其辭。若要釜底抽薪,第一先得把自己的行動對梁太太略加解釋,剖明心跡。兩人談了一晚上,梁太太終於得到了她認為滿意的答覆。
薇龍眼睜睜看著盧兆麟來了,梁太太花枝招展地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陽裏瞇縫著眼,不知說些什麼。盧兆麟一面和她拉著手,眼光卻從她頭上射過來,四下的找薇龍。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見了薇龍;一雙眼睛,從盧兆麟臉上滑到薇龍臉上,又從薇龍臉上滑到盧兆麟臉上。薇龍向盧兆麟勉強一笑。那盧兆麟是個高個子、闊肩膀、黃黑皮色的青年;他也就向薇龍一笑,白牙齒在太陽裏亮了一亮。那時候,風恰巧向這面吹,薇龍依稀聽得梁太太這樣說:「可憐的孩子,她難得有機會露一露她的法文;我們別去打攪她,讓她出一會兒風頭。」說著,把他一引引到人叢裏,便不見了。
喬琪涎著臉笑道:「你們少奶叫我來,沒告訴你麼?」睨兒道:「少奶約你來,光明正大的,自然要留你過了夜去。你這會子幹嗎鬼鬼祟祟往外溜?」喬琪伸手去觸了一觸她腦後的頭髮,說道:「辮子沒紮緊要散了。」說著,那隻手順勢往下移,滑過了她頸項,便到了她的脊梁骨。睨兒一面躲閃,一面指著他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道:「我待要嚷來,又怕少奶那霹靂火脾氣,不分好歹的大鬧起來,掃了我們姑娘的面子。」喬琪笑道:「掃了姑娘的面子還猶可,掃了你的面子,那就糟了。這裏頭還礙著你呢!我的大賢大德的姐姐,你深更半夜的在園子裏做什麼?」睨兒並不理睬他這話,只管狠狠瞅著他,接著數說下去道:「你這事也做得太過分些了,你跟梁家的人有什麼過不去,害了睇睇還不罷休,又害了她!人家可不能同睇睇打比!」喬琪道:「不好了,你打算給她們報仇麼?黑夜裏攔了我的去路,敢是要謀財害命?」睨兒啐了一聲道:「你命中有多少財?我希罕你的!」轉身便走。喬琪連忙追了上去,從她背後攬住了她的腰,笑道:「好姐姐,別生氣。這兒有些小意思,請你收下了。」說著便把閒著的那隻手伸到自己袴袋裏去,掏出一捲鈔票,想塞進她的衣袋去。
喬琪一步一步試探著走。他怕蛇,帶了一根手杖,走一步,便撥開了荒草,用手電筒掃射一下,急忙又捻滅了它。有一種草上生有小刺,紛紛的釘在喬琪袴腳上,又癢又痛。正走著,忽然聽見山深處「唿嘔……」一聲淒長的呼叫,突然而來,突然的斷了,彷彿有誰被人叉住了喉嚨,在那裏求救。喬琪明明知道是貓頭鷹,仍舊毛骨悚然,站住了腳,留神諦聽。歇了一會,又是「唿嘔……」一聲,喬琪腳下一滑,差一些跌下山去。他撐在一棵檸檬樹上,定了一定神,想道:「還是從梁家的花園裏穿過去罷。他們的花匠要等天亮才出現,這會子離天亮還遠呢。」他攀籐附葛,順著山崖子向下爬。他雖然不是一個運動家,卻是從小頑皮慣了的,這一點困難卻是應付自如。爬到離平地一丈來高的地方,便聳身一跳,正落在梁家後院子的草地上。
司徒協連忙握住了她的手,笑道:「薇龍小姐,你不能這樣不賞臉。你等等,你等等!我說來由給你聽。這東西有一對,我不忍拆散了它;那一隻送了你姑媽,這一隻不給你給誰?送了你姑媽,將來也是你的,都是一樣。你別!你別!你不拿,暫時給姑媽收著也好。」薇龍道:「這樣貴重的東西https://m.hetubook.com.com,我不敢收。」梁太太便道:「長輩賞你的東西,拿著也不礙事,謝一聲就完了!」又輕輕踢了她一腳,湊在她耳朵邊上罵道:「說你沒見過世面,越發的小家子氣起來了!」薇龍忍住了氣,向司徒協笑道:「真是謝謝您了,可是我還是——」司徒協連連說道:「不必謝!不必謝!都是自己人。」說著,把她的手搖撼了幾下,便縮回手去,自和梁太太說笑起來,薇龍岔不進嘴去,一時沒了主意。
三個人在汽車裏坐著,梁太太在正中;薇龍怕熱,把身子撲在前面的座位的靠背,迎著濕風,狂吹了一陣,人有些倦了,便把頭枕在臂彎裏。這姿勢,突然使她聯想到喬琪喬有這麼一個特別的習慣,他略為用一用腦子的時候,總喜歡把臉埋在臂彎裏,靜靜的一會,然後抬起頭來笑道:「對了,想起來了!」那小孩似的神氣,引起薇龍一種近於母性|愛的反應。她想去吻他的腦後的短頭髮,吻他的正經地用力思索著的臉,吻他的袖子手肘處弄皺了的地方;僅僅現在這樣回憶起來那可愛的姿勢,便有一種軟溶溶,暖融融的感覺,泛上她的心頭,心裏熱著,手腳卻是冷的,打著寒戰。這冷冷的快樂的週流,抽搐著全身,緊一陣,又緩一陣;車窗外的風雨也是緊一陣,又緩一陣。
薇龍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牽動著,笑了起來,因皺著眉向自己說道:「你這是怎麼了?你有生氣的理由,怎麼一點兒不生氣?古時候的人『敢怒而不敢言』,你連怒都不敢了麼?」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盧兆麟身上,如蜻蜓點水似的,輕輕一掠,又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姑姪二人這一頓飯,每人無形中請了一個陪客,所以實際上是四個人一桌,吃得並不寂寞。
兩人在客廳裏一露面,大家就一陣拍手,逼著薇龍唱歌。薇龍推辭不得,唱了一支『緬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對於盧兆麟還不是十分拿得穩,自己若是風頭出得太足,引起過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執意不肯再唱了。這園會本來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點鐘,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龍只顧張羅客人,自己卻不曾吃到東西,這時便照常進膳。梁太太因為盧兆麟的事,有些心虛,對薇龍加倍的親近體貼。兩人一時卻想不出什麼話來說,梁太太只說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後你記著,還是問喬家借他們的大司務來幫一天忙。」薇龍答應著。梁太太手裏使刀切著冷牛舌頭,只管對著那牛舌頭微笑。過了一會,她拿起水杯來喝水,又對著那玻璃杯怔怔的發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時候,似乎又觸動了某種回憶,嘴角的笑痕更深了。
可是他在她的白夏布衫裏面尋來尋去,匆忙中竟尋不到那衣袋。睨兒啪的一聲把他的手打了一下,叱道:「算了,算了,難不成我真要你的買路錢!」可是這時候,即使喬琪真要褪出手來,急切間也辦不到——睨兒的衫子太緊了。忙了半晌,總算給喬琪拔出了他的手。睨兒扣著鈕子,咕嚕著,又道:「我可要失陪了。我們粗人,比不得你們公子小姐,有這閒情逸致在露天裏賞月。」便向屋子裏走。喬琪在後面跟著,趁她用鑰匙開那扇側門的時候,便黏在她背上,把臉湊在她頸窩裏。睨兒怕吵醒了屋裏的人,因而叫喊不得,恨得咬牙切齒,伸起右腳來,死命地朝後一踢,踢中了喬琪的右膝。喬琪待叫「噯喲」,又縮住了口。睨兒的左腳又是一下,踢中了左膝。喬琪一鬆手,睨兒便進門去了。喬琪隨後跟了進來,抬頭看她嬝嬝的上樓去了;當下就著穿堂裏的燈光,拿出手帕子來,皺著眉,撣一撣膝蓋上的黑跡子,然後掩上了門,跟著她上了樓。
那時已是上午四點鐘左右,天上還有許多星,只是天色漸漸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箋。對面山上,蟲也不叫了,越發鴉雀無聲。忽然陽台底下一陣腳步響,走來了一個人。薇龍想道:「這花匠好勤快,天沒亮就起來了。」她那時候心情輕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頑皮,便伸出一隻手來指著那個人,把嘴湊在狗耳朵邊低聲笑問道:「你看那是誰?你看那是誰?」狗便汪汪的叫了起來。薇龍仔細再向那人一看,嚇得心裏撲通撲通跳——花匠哪兒有這麼臃腫?熱帶地方的天,說亮就亮,天一白,樓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來,原來是兩個人緊緊的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個人。那兩個人聽見樓上狗叫,一抬頭望見薇龍,不及躲避,早給她認清了喬琪和睨兒的臉。薇龍的一隻手,本來托著小狗的下頦兒,猛然指頭上一使勁,那狗喉嚨管裏透不過氣來,便拚命一掙,掙脫了薇龍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著,跑進屋去了。薇龍也就跟著牠跌跌絆絆跑進去;進了房,站在當地,兩條手臂直僵僵地垂在兩邊,站了一會,撲向前倒在床上,兩隻手仍舊直挺挺地貼在身上,臉跌在床上,重重的撞了一下,也不覺得痛。她就這樣臉朝下躺著,躺了一夜,姿勢從沒有改過。臉底下的床單子漸漸的濕了,冰涼的水暈子一直侵到肩膀底下。第二天她爬起身來的時候,凍得渾身酸痛,腦門子直發脹。屋裏的鐘已經停了,外面太陽曬得黃黃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會,站起身來就去找睨兒。
薇龍暗暗地嘆了一口氣,想道:「女人真是可憐!男人給了她幾分好顏色看,就歡喜得這個樣子!」梁太太一抬頭瞅見了薇龍,忽然含笑問道:「你笑什麼?」薇龍倒呆住了,答道:「我幾時笑來?」梁太太背後的松木碗櫥上陳列著一張大銀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醫學會香港支會基本金所得的獎牌,光可鑒人,薇龍一瞧銀盾裏反映的自己的臉,可不是笑微微的,連忙正了一正臉色。梁太太道:「賴什麼!到底小孩子家,一請客,就樂得這樣!」說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頭。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個識大體的人,沉吟了半晌,竟按下了一肚子火,款款地走到薇龍房裏來。薇龍臉朝牆睡著,梁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一會,然後顫聲說道:「薇龍,你怎麼對得起我?」說著,便抽出手絹子來揉眼睛。薇龍不言語。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爸爸面上怎麼交代過去?照說,你住在我這兒,你的行動,我得負責任,就怪我太相信你了,疏忽了一點,就出了亂子。……咳!你這可坑壞了我!」薇龍自己知道被她捉住了把柄,自然由得她理直氣壯,振振有詞。自己該懊悔的事,也懊悔不了這許多,把心一橫,索性直截了當的說道:「我做錯了事,不能連累了姑媽。我這就回上海去,往後若有什麼閒言閒語,在爹媽的跟前,天大的罪名,我自己擔下,決不致於發生誤會,牽連到姑媽身上。」
他沿著走廊一轉,便轉到宅前的草坪上。那小鐵門邊,卻倚著一個人。喬琪吃了一驚。那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穿著白夏布衫子,黑香雲紗大腳袴。因為熱,把那靈蛇似的辮子盤在頭頂上,露出衣領外一段肉唧唧的粉頸。小小的個子,細細的腰,明顯的曲線,都是喬琪平日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的——不是睨兒是誰呢。喬琪想道:「梁宅前面,這條山道,是有名的戀人街。一到了夏天,往往直到天亮都不斷人。這丫頭想必是有一個約會。」他稍稍躊躇了一下,便躡手躡腳向她走來。不想睨兒感官異常敏銳,覺得背後有人,霍地掉過身來,正和喬琪打了個照面。喬琪倒退了一步笑道:「嚇了我一跳!」睨兒拍著胸脯,半晌方說出話來道:「這話該是我說的!……噯呀,你這人!魂都給你嚇掉了!」她瞇著眼打量了喬琪好一會,嘿嘿的冷笑了兩聲道:「我知道你來幹什麼的。」
訂婚那天,司徒協送了一份隆重的賀禮不算,連喬琪喬的父親喬誠爵士也送了薇龍一隻白金嵌鑽手錶。薇龍上門去拜謝,老頭兒一高興,又給她買了一件玄狐披風。又怕梁太太多了心去,買了一件白狐的送了梁太太。喬琪對於這一頭親事還有幾分猶疑,梁太太勸他道:「我看你將就一點罷!你要娶一個闊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些的門戶,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幾千萬家財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驕縱慣了的,哪裏會像薇龍這麼好說話?處處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錢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錢做什麼?當然,過了七八年,薇龍的收入想必大為減色。等她不能掙錢養家了,你盡可以離婚。在英國的法律上,離婚是相當困難的,唯一的合法的理由是犯姦。你要抓到對方犯姦的證據,那還不容易?」一席話說得喬琪心悅誠服。他們很快地就宣佈結婚,在香港飯店招待來賓,自有一番熱鬧。
薇龍在這種狀態中,哪裏聽得見梁太太和司徒協的對話。梁太太推了她一推,笑道:「你看,你看!」說時,把一隻玉腕直送到她臉上來,給她賞鑒那一隻三寸來闊的金剛石手鐲。
兩人一同走著路,喬琪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我真該打!怎麼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這麼個人?」薇龍道:「我住到姑媽這兒來之後,你沒大來過。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沒有不認識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動的,我知道。」喬琪喬道:「差一點我就錯過了這機會。真的,你不能想像這事夠多麼巧!也許我們生在兩個世紀裏,也許我們生在同一個世紀裏,可是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夠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還許不要緊。我想我老了不至於太討人厭的,你想怎樣?」薇龍笑道:「說說就不成話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試著想像他老了之後是什麼模樣。他比周吉婕還要沒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壓壓的眉毛與睫毛底下,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個子,也生和圖書得停勻,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麼服貼、隨便,使人忘記了他的身體的存在。和他一比,盧兆麟顯得粗蠢了許多。薇龍正因為盧兆麟的緣故,痛恨著梁太太。喬琪喬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夠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這麼一想,不免又向喬琪喬添了幾分好感。
薇龍第二次看見他們倆的時候,兩人坐在一柄藍白條紋的大洋傘下,梁太太雙肘支在籐桌子上,嘴裏銜著杯中的麥管子,眼睛銜著對面的盧兆麟,盧兆麟卻泰然地四下裏看人。
這一場鬧,早驚動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場的時候,睨兒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瓷磚上一汪一汪的水。一面擦地,她自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這是怎麼回事?」睨兒不答。再問薇龍,哪裏問得出一句話來。旁邊的小丫頭們也回說不知姑娘為什麼生氣。梁太太當時也就不再追問下去,只叫人把薇龍扶上樓去休息,然後把睨兒喚到密室裏,仔細盤問。睨兒無法隱瞞,只得吞吞吐吐說出姑娘怎樣約了喬琪來,自己怎樣起了疑,聽見姑娘房裏說話的聲音,又不敢聲張,怕鬧出是非來,只得在園子裏守著,想趁那人走的時候,看一個究竟,不料被姑娘發現了,怪我監督她的行動,所以今天跟我發脾氣。梁太太聽了,點頭不語,早把實情揣摩出了八九分。當下把睨兒喝退了,自己坐著,越想越惱,把臉都氣紫了。本來在剔著牙齒的,一咬牙,牙籤也斷了,她嗤的一聲吐掉了牙籤頭兒,心裏這麼想著:這喬琪喬真是她命宮裏的魔星,幾次三番的拿她開玩笑。她利用睇睇來引他上鈎,香餌是給他吞了,他還是優遊自在,不受羈束。最後她下了決心,認個吃虧,不去理他了。為了他的搗亂,她勢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爐灶,用全力去訓練薇龍,她費了一番心血,把薇龍捧得略微有些資格了,正在風頭上,身價十倍的時候,喬琪喬又來坐享其成。這還不甘心,同時又順手牽羊吊上了睨兒。梁太太賠了夫人又折兵,身邊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網打盡,如何不氣?
梁太太手摸著下巴頦兒道:「你打算回去,這個時候卻不是回去的時候。我並不是阻攔你回家。依我意思,恨不得雙手把你交還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責任,也少擔一份心。可是你知道世上的嘴多麼壞,指不定你還沒到家,風裏言,風裏語,倒已經吹到你爸爸耳朵裏去了。他那暴躁脾氣,你是曉得的。你這一回去,正證實了外邊的謠言。你這一晌身體就不大好,那裏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給你氣受!」薇龍不做聲,梁太太嘆道:「怪來怪去,都怪你今天當著丫頭們使性子,也不給你自個兒留一些餘地!這麼大的人了,還是一味小孩子脾氣,不顧臉面,將來怎樣做人呢?」薇龍紅了臉,酸酸地一笑:「姑媽要原諒我,我年紀小,脫不了毛躁的脾氣。等我到了姑媽的歲數,也許我會斯斯文文的談戀愛,也未可知!」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的歲數,你有談戀愛的機會,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的人家的女人,一過三四十歲,都變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環境好,保養得當心,我早就老了。你呀——你這麼不愛惜你的名譽,你把你的前途毀了,將來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階級的人,簡直不知要弄到什麼田地!」這一席話,觸耳驚心,薇龍不由自主的把雙手捫著臉,彷彿那粉白黛綠的姿容已經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
她迎著他走去,老遠的就含笑伸出手來,說道:「你是喬琪麼?也沒有人給我們介紹一下。」喬琪喬和她握了手之後,依然把手插在袴袋裏,站在那裏微笑著,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這裏髒雖髒,的確有幾分狂歡的勁兒,滿街亂糟糟地花炮亂飛,她和喬琪一面走一面縮著身子躲避那紅紅綠綠的小掃帚星。喬琪突然帶笑喊道:「喂!你身上著了火了!」薇龍道:「又來騙人!」說著,扭過頭去驗看她的後襟。喬琪道:「我幾時騙過你來!快蹲下身來,讓我把它踩滅了。」薇龍果然屈膝蹲在地上,喬琪也顧不得鞋底有灰,兩三腳把她的旗袍下襬的火踏滅了。那件品藍閃小銀壽字織錦緞的棉袍上已經燒了一個洞。兩個人笑了一會,繼續向前走去。喬琪隔了一會,忽然說道:「真的,薇龍,我是個頂愛說謊的人,但是我從來沒對你說過一句謊,自己也覺得納罕。」薇龍笑道:「還在想著這個!」喬琪逼著她問道:「我從來沒對你說過謊,是不是?」薇龍嘆了一口氣:「從來沒有。有時候,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謊可以使我多麼快樂,但是——不!你懶得操心。」喬琪笑道:「你也用不著我來編謊給你聽。你自己會哄自己。總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認我是多麼可鄙的一個人。那時候,你也要懊悔你為我犧牲了這許多!一氣,就把我殺了,也說不定!我簡直害怕!」薇龍笑道:「我愛你,關你什麼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喬琪道:「無論如何,我們現在的權利和義務的分配,太不公平了。」薇龍把眉毛一揚,微微一笑道:「公平?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裏,根本談不到公平兩個字。我倒要問了,今天你怎麼忽然這樣的良心發現起來?」
這會子薇龍只管怔怔的打量她,她早覺得了,向這邊含笑打了個招呼,使手勢叫薇龍過來。薇龍丟了個眼色,又向尼姑們略努努嘴。尼姑們正絮絮叨叨告訴薇龍,她們如何如何籌備慶祝修道院長的八十大慶;忽然來了個安南少年,操著流利的法語,詢問最近為孤兒院捐款的義賣會的盛況。尼姑們一高興,源源本本把港督夫人駕臨的大典有聲有色地描摹給他聽,薇龍方得脫身,一逕來找周吉婕。
(一九四三年四月)
那時天色已經暗了,月亮才上來。黃黃的,像玉色緞子上,刺繡時彈落了一點香灰,燒糊了一小片。薇龍回頭見喬琪跟在後面,便道:「這會子我沒有工夫跟你纏了,你可不要再去攪擾我姑媽。謝謝你!」喬琪道:「你不知道,我就愛看你姑媽發慌。她是難得發慌的。一個女人,太鎮靜過分了,四平八穩的,那就欠可愛。」薇龍啐了一聲,再三叮囑他不要去招姑媽的討厭。喬琪輕輕地笑道:「你姑媽是難得失敗的,但是對於我,她失敗了。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滿的時候,偏偏看見了我,處處提醒她上次的失敗,也難怪她生氣。」薇龍道:「你再滿嘴胡說,我也要生氣了。」喬琪道:「你要我走開,我就走。你得答應我明天我們一塊兒去吃飯。」薇龍道:「我不能夠。你知道我不能夠!」喬琪道:「我要看見你,必得到這兒來麼?你姑媽不准我上門呢!今天是因為這兒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給轟出去了。」薇龍低頭不語。正說著,恰巧梁太太和盧兆麟各人手裏擎著一杯雞尾酒,潑潑灑灑的,並肩走了過來,兩人都帶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見薇龍,便道:「你去把吉婕找來,給我們彈琴。趁大家沒散,我們唱幾支歌,熱鬧熱鬧。」薇龍答應著,再看喬琪喬,早一溜烟不知去向了。
薇龍的主張一變,第二次看見了喬琪的時候,自然辭色間流露了出來,喬琪立即覺得了。那天是一夥青年人到山頂去野宴;薇龍走累了,喬琪陪著她在道旁歇息著,約好了待會兒和大家在山頂上會齊。雨下了多天,好容易停了,天還是陰陰的,山峰在白霧中冒出一點青頂兒。薇龍和喬琪坐在汽車道的邊緣上,腳懸在空中,往下看過去,在一片空白間,隱隱現出一帶山麓,有兩三個藍衣村婦,戴著寶塔頂的寬沿草帽,在那裏揀樹枝。薇龍有一種虛飄飄的不真實的感覺,再加上喬琪那一天也是特別的安靜老實,只悄悄的挨著她坐著,更覺恍恍惚惚,似乎在夢境中。薇龍穿著白袴子,赤銅色的襯衫,灑著綉綠圓點子,一色的包頭,被風吹得褪到了腦後,露出長長的微鬈的前劉海來。她把手拔著身下的草,緩緩地問道:「喬琪,你從來沒有作過未來的打算麼?」喬琪笑道:「怎麼沒有?譬如說:我打算來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話。」薇龍變了臉,還沒有說出話來,喬琪接下去說道:「我打算來看你,有要緊話和你說。我想知道你關於婚姻的意見。」
後面又擁來一大幫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的亂擲花炮,瞥見了薇龍,不約而同地把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趕月似的飛過來。薇龍嚇得撒腿便跑,喬琪認準了他們的汽車,把她一拉拉到車前,推了進去,兩人開了車,就離開了灣仔。喬琪笑道:「那些醉泥鰍,把你當做什麼人了?」薇龍道:「本來嗎,我跟她們有什麼分別?」喬琪一隻手管住輪盤,一隻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說——」薇龍笑著告饒道:「好了好了!我承認我說錯了話。怎麼沒有分別呢?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願的!」車過了灣仔,花炮啪啦啪啦炸裂的爆響漸漸低下去了,街頭的紅綠燈,一個趕一個,在車前的玻璃裏一溜就黯然滅去。汽車駛入一帶黑沉沉的街衢。喬琪沒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見,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隻手摸出香烟夾子和打火機來,烟捲兒銜在嘴裏,點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凜冽的寒夜裏,他的嘴上彷彿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與黑暗……
薇龍忍不住一口氣堵住喉嚨口,噎得眼圈子都紅了,暗暗罵道:「這笨蟲!這笨蟲!男人都是這麼糊塗麼?」再看那喬琪喬果然把一雙手抄在袴袋裏,只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踱來踱去,嘴裏和人說著話,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風一五一十地送了過來。引得全體賓客連帶的注意了梁太太與盧兆麟。他們三個人,眉毛官司打得熱鬧,旁觀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發笑。梁太太儘管富有涵養,也有點踧踖不安起來。她把果子汁的杯子一推,手搭在椅和圖書背上,遠遠的向薇龍使了個眼色。薇龍向喬琪喬看看,梁太太便微微點了個頭。薇龍只得拋下了周吉婕,來敷衍喬琪喬。
薇龍這一開壁櫥,不由得回憶到今年春天,她初來的那天晚上,她背了人試穿新衣服,那時候的緊張的情緒,一晃就是三個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際場中,也小小的有了點名了;普通一般女孩子們所憧憬著的一切,都嘗試到了。天下有這麼便宜的事麼?如此看來,像今天的這一類事,是不可避免的。梁太太犧牲年輕的女孩子來籠絡司徒協,不見得是第一次。她需要薇龍作同樣的犧牲,也不見得限於這一次。唯一的推卻的方法是離開了這兒。
兩人一路走一路看著攤上的陳列品,這兒什麼都有,可是最主要的還是賣的是人。在那慘烈的汽油燈下,站著成群的女孩子,因為那過分誇張的光與影,一個個都有著淺藍的鼻子,綠色的面頰,腮上大片的胭脂,變成了紫色。內中一個年紀頂輕的,不過十三四歲模樣,瘦小身材,西裝打扮,穿了一件青蓮色薄呢短外套,繫著大紅細褶綢裙,凍得直抖。因為抖,她的笑容不住的搖漾著,像水中的倒影,牙齒忒楞楞打在下唇上,把嘴唇都咬破了。一個醉醺醺的英國水手從後面走過來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過頭去向他飛了一個媚眼——倒是一雙水盈盈的吊梢眼,眼角直插到鬢髮裏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著鮮紅的凍瘡。她把兩隻手合抱著那水兵的臂膀,頭倚在他身上;兩人並排走不了幾步,又來了一個水兵,兩個人都是又高又大,夾持著她。她的頭只齊他們的肘彎。
薇龍上了樓,只見姑母的浴室裏點著燈,周吉婕立在鏡子前面,用小方塊的棉紙蘸了淨膚膏擦去了臉上的浮油。薇龍道:「他們請你下去彈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誰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沒有那麼大的耐心去伴奏。」薇龍笑道:「沒有誰獨唱,大家唱幾支流行歌湊湊熱鬧。」吉婕把棉紙捻成一團,向鏡子上一擲,說道:「熱鬧倒夠熱鬧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個人一開口就像七八個人合唱似的。」薇龍噗嗤一笑,斜倚在門框上道:「你醉了!」吉婕道:「可不是?給他們灌的。」
薇龍四處尋不到周吉婕,問娘姨們,回說在樓上洗臉呢。
喬琪笑道:「因為我看你這麼一團高興的過年,跟孩子一樣。」
薇龍正走著,背後開來一輛汽車,開到她跟前就停下了。
她深幸喬琪沒跟她結婚。她聽說過,有一個人逛了廬山回來,帶了七八隻罎子,裏面裝滿了廬山馳名天下的白雲,預備隨時放一點出來點綴他的花園。為了愛而結婚的人,不是和把雲裝在罎子裏的人一樣的傻麼!喬琪是對的,喬琪永遠是對的。她伏在闌干上,學著喬琪,把頭枕在胳膊彎裏,那感覺又來了,無數小小的冷冷的快樂,像金鈴一般在她的身體的每一部分搖顫。她緊緊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還想抱住別的東西,便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房裏跑出一隻白獅子狗來,搖著尾巴。薇龍抱著牠,喃喃地和牠說著話。
香港的公寓極少,兩個人租一幢房子嫌太貴,與人合住又嫌耳目混雜。梁太太正捨不得薇龍,便把喬琪招贅了進來,撥了樓下的三間房給他們住,倒也和獨門獨戶的公寓差不多。
薇龍突然起了疑竇——她生這場病,也許一半是自願的;也許她下意識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著……說著容易,回去做一個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現在可不像從前那麼思想簡單了。唸了書,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這樣的美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適當的出路。她自然還是結婚的好。
薇龍靠在櫥門上,眼看著陽台上的雨,雨點兒打到水門汀地上,捉到了一點燈光,的溜溜地急轉,銀光直潑到尺來遠,像足尖舞者銀白色的舞裙。薇龍嘆了一口氣;三個月的工夫,她對於這裏的生活已經上了癮了。她要離開這兒,只能找一個闊人,嫁了他。一個有錢的,同時又合意的丈夫,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單找一個有錢的罷,梁太太就是個榜樣。梁太太是個精明人,一個徹底的物質主義者;她做小姐的時候,獨排眾議,毅然嫁了一個年逾耳順的富人,專候他死。他死了,可惜死得略微晚了一些——她已經老了;她永遠不能填滿她心裏的饑荒。她需要愛——許多人的愛——但是她求愛的方法,在年輕人的眼光中看來是多麼可笑!薇龍不願意自己有一天變成這麼一個人。
梁太太這一次請客,專門招待唱詩班的少年英俊,請的陪客也經過一番謹慎選擇,酒氣醺醺的英國下級軍官,竟一個也沒有,居然氣象清肅。因為唱詩班是略帶宗教性質的,她又順便邀了五六個天主教的尼姑。香港的僧尼向來是在交際場上活動慣的,交接富室,手段極其圓活。只是這幾位師太都不是其中的佼佼者,只會說法文與拉丁文;梁太太因薇龍在學校裏有法文這一課,新學會了幾句法文,便派定薇龍去應酬她們。
從此以後,薇龍這個人就等於賣了給梁太太與喬琪喬,整天忙著,不是替喬琪喬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但是她也有快樂的時候,譬如說,陰曆三十夜她和喬琪兩個人單獨的到灣仔去看熱鬧。灣仔那地方原不是香港的中心區,地段既偏僻,又充滿了下等的娛樂場所,惟有一年一度的新春市場,類似北方的廟會,卻是在那裏舉行的,屆時人山人海,很多的時髦人也願意去擠一擠,買些零星東西。薇龍在一爿古玩攤子上看中了一盆玉石梅花,喬琪擠上前去和那夥計還價。那人蹲在一層一層的陳列品的最高層上,穿著緊身對襟柳條布棉襖,一色的袴子,一頂呢帽推在腦後,街心懸掛著的汽油燈的強烈的青光正照在他廣東式的硬線條的臉上,越顯得山陵起伏,丘壑深沉。他把一隻手按在膝蓋上,一隻手打著手勢,還價還了半晌,只是搖頭。薇龍拉了喬琪一把道:「走罷走罷!」她在人堆裏擠著,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頭上是紫黝黝的藍天,天盡頭是紫黝黝的冬天的海,但是海灣裏有這麼一個地方,有的是密密層層的人,密密層層的燈,密密層層的耀眼的貨品——藍瓷雙耳小花瓶;一捲一捲的蔥綠堆金絲絨;玻璃紙袋,裝著「吧島蝦片」;琥珀色的熱帶產的榴槤糕;拖著大紅穗子的佛珠,鵝黃的香袋;烏銀小十字架;寶塔頂的大涼帽;然而在這燈與人與貨之外,有那淒清的天與海——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她的未來,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來只有無邊的恐怖。她沒有天長地久的計劃。只有在這眼前的瑣碎的小東西裏,她的畏縮不安的心,能夠得到暫時的休息。
周吉婕把手指著鼻子笑道:「謝謝我!」薇龍笑道:「救命王菩薩是你差來的麼?真虧你了!」正說著,鐵柵門外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只見睨兒笑盈盈地攔著一個人,不叫他進來,禁不住那人三言兩語,到底是讓他大踏步衝了進來了。薇龍忙推周吉婕:「你瞧,你瞧,那是你令兄麼?我倒沒有知道,你還有個哥哥。」吉婕狠狠地瞅了她一眼,然後把眉毛一聳,似笑非笑地說道:「我頂不愛聽人說我長的像喬琪喬。我若生著他那一張鬼臉子,我可受不了!趁早嫁個回教的人,好終年蒙著面幕!」薇龍猛然記起,聽見人說過,周吉婕和喬琪喬是同母異父的兄妹,這裏面的詳情,又是「不可說,不可說」了。難怪吉婕諱莫如深。於是自悔失言,連忙打了個岔,混了過去。
薇龍躺在床上,被褥黏黏的,枕頭套上似乎隨時可以生出青苔來,她才洗過澡,這會兒恨不得再洗一個,洗掉那潮氣。在床上翻來覆去,煩躁得難受。她追想以前司徒協的神色,果然有異;他始終對於她相當的注意,只是礙著梁太太,不曾有過明白的表示。他今天有這一舉,顯然是已經和梁太太議妥了條件。無緣無故送她這樣一份厚禮?他不是那樣的人!想到這裏,她瞥見梳妝台上那隻手鐲,是她脫了下來擱在那兒的,兀自在小檯燈底下熠熠放光。薇龍一骨碌坐了起來,想道:「快把它好好收了起來罷!無論如何,我得想法子還給他,丟了可不是玩的。」她開了衣櫥,取出一隻小皮箱,把手鐲珍重藏起。那衣櫥是嵌在牆壁中的,裏面安著一排一排強烈的電燈泡,雨季中日夜照耀著,把衣服烘乾了,防止它們發霉。
薇龍果然認真地練習起來,因為她一心向學的緣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隨時地指撥幫襯,居然成績斐然。聖誕節前後,喬琪喬和葛薇龍正式訂婚的消息,在《南華日報》上發表了。
薇龍回到了梁宅,問知梁太太在小書房裏,便尋到書房裏來。書房裏只在梁太太身邊點了一盞水綠小檯燈,薇龍離著她老遠,在一張金漆椅子上坐下了,兩人隔了好些時都沒有開口。房裏滿是那類似杏仁露的強烈的蔻丹的氣味,梁太太正搽完蔻丹,尖尖的翹著兩隻手,等它乾。兩隻雪白的手,彷彿才上過拶子似的,夾破了指尖,血滴滴的。薇龍臉不向著梁太太,慢慢地說:「姑媽,喬琪不結婚,一大半是因為經濟的關係嗎?」梁太太答道:「他並不是沒有錢娶親。喬家至不濟也不會養不活一房媳婦。就是喬琪有這心高氣傲的毛病,總願意兩口子在外面過舒服一些,而且還有一層,喬家的家庭組織太複雜,他家的媳婦豈是好做的?若是新娘子自己有點錢,也可以少受點氣,少看許多怪嘴臉。」薇龍道:「那麼,他打算娶個妝奩豐厚的小姐。」梁太太不做聲。薇龍垂著頭,小聲道:「我沒有錢,但是……我可以賺錢。」梁太太向她飄了一眼,咬著嘴唇,微微一笑。薇龍被她激紅了臉,辯道:「怎麼見得我不能賺錢?我並沒問司徒協開口要什麼,他就給了我那隻鐲子。」梁太太格格的笑將起來,一面笑,一面把一隻血滴滴的食指點住了薇龍,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瞧你這孩子!這會子就記起司徒協來了!當時人www.hetubook.com.com家一片好意,你那麼亂推亂搡的,彷彿金鋼鑽要咬手似的,要不是我做好做歹,差一些得罪了人。現在你且試試看開口問他要東西去。他準不知道送你糖好還是玫瑰花好——只怕小姐又嫌禮太重了,不敢收!」薇龍低著頭,坐在暗處,只是不言語。梁太太又道:「你別以為一個人長的有幾分姿色,會講兩句場面上的話,又會唱兩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願願的大把的送錢給你花。我同你是自家人,說句不客氣的話,你這個人呀,臉又嫩,心又軟,脾氣又大,又沒有決斷,而且一來就動了真感情,根本不是這一流的人材。」薇龍微微的吸了一口氣道:「你讓我慢慢地學呀!」梁太太笑道:「你該學的地方就多了!試試也好。」
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這兒結束……薇龍的一爐香,也就快燒完了。
睨兒正在樓下的浴室裏洗東西,小手絹子貼滿了一牆,蘋果綠、琥珀色、烟藍、桃紅、竹青,一方塊一方塊的,有齊齊整整的,也有歪歪斜斜的,倒很有些畫意。睨兒在鏡子裏望見了薇龍,臉上不覺一呆,正要堆上笑來;薇龍在臉盆裏撈出一條濕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了過來,唰的一聲,睨兒的臉上早著了一下,濺了一身子的水。睨兒噯喲了一聲,偏過頭去,抬起手來擋著,手上又著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分外沉重,震得滿臂酸麻。薇龍兩隻手捏緊了毛巾,只管沒頭沒臉的亂打,睨兒只顧躲閃,也不還手,也不辯白,也不告饒。可是浴室裏免不得有些聲響,小丫頭們跑來看見了,嚇得怔住了,摸不著頭腦。有兩個看得不服氣起來,便交頭接耳地說道:「正經主子,且不這麼作踐我們;這是哪一門子的小姐,這樣大的脾氣!睨兒姐姐,你平時也是不肯讓人的人,今兒你是怎麼了?」睨兒嘆了一口氣道:「由她去吧!她也夠可憐的!」這句話正戳到薇龍的心裏去。她狠命的再抽了睨兒一下,把毛巾一丟,人一軟,就癱到浴盆邊上去,捧著臉,嗚嗚的哭了起來。
可是她為了喬琪,已經完全喪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夠應付任何人。喬琪一天不愛她,她一天在他的勢力下。她明明知道喬琪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浪子,沒有什麼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那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她躺在床上,看著窗子外面的天。中午的太陽煌煌地照著,天卻是金屬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隻鳥向山巔飛去,黑鳥在白天上,飛到頂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慘叫了一聲,翻過山那邊去了。
薇龍認得是喬琪的車,正眼也不向他看,加緊了腳步向前走去,喬琪開著車緩緩的跟著,跟了好一截子。薇龍病才好,人還有些虛弱,早累出了一身汗,只得停下來歇一會兒腳,那車也停住了。薇龍猜著喬琪一定趁著這機會,有一番表白,不料他竟一句話也沒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把一隻手臂橫擱在輪盤上,人就伏在輪盤上,一動也不動。薇龍見了,心裏一牽一牽地痛著,淚珠順著臉直淌下來,連忙向前繼續走去,喬琪這一次就不再跟上來了。薇龍走到轉彎的地方,回頭望一望,他的車依舊在那兒。天完全黑了,整個的世界像一張灰色的聖誕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綽綽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頂大的象牙紅,簡單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那麼,一個新的生命,就是一個新的男子……一個新的男子?
薇龍心裏一震。喬琪又道:「我是不預備結婚的。即使我有結婚的能力,我也不配。我在五十歲以前,不能做一個令人滿意的丈夫。薇龍,我把這種話開誠佈公地向你說,因為你是個好女孩子,你從來沒在我跟前耍過手段。薇龍,你太好了。你這樣為你姑母利用著,到底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呢?你疲倦了,憔悴了的時候,你想她還會留下你麼?薇龍,你累了。你需要一些快樂。」說著,便俯下頭來吻她,薇龍木著臉,讓他吻著。喬琪低聲道:「薇龍,我不能答應你結婚,我也不能答應你愛,我只能答應你快樂。」
她喝了幾杯酒,臉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兒有些紅。薇龍道:「今天這些人,你彷彿都很熟。」吉婕道:「華南大學的學生,我原認識不少;他們逢時遇節舉行茶舞會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總愛拉扯上我們姊妹,去年我姊姊進了華南大學,自然更少不了我們一份兒了。」薇龍道:「明年畢了業,打算進華南麼?」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遠走高飛,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進大學,在香港待得膩死了。」薇龍道:「那喬琪喬,也在華南大學唸書麼?」吉婕道:「他!他在喬家可以算是出類拔萃的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進了華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為我姊姊吉妙的緣故,他又入了華大,鬧了許多話柄子。虧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頂不喜歡他,不然早給他活活氣死了。薇龍你不知道,雜種的男孩子們,再好的也是脾氣有點陰沉沉的,帶點丫頭氣。」薇龍有一句話到口頭又嚥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連忙說道:「是呀!我自己也是雜種人,我就吃了這個苦。你看,我們的可能的對象全是些雜種的男孩子。中國人不行,因為我們受的外國式的教育,跟純粹的中國人攪不來。外國人也不行!這兒的白種人哪一個不是種族觀念極深的?就使他本人肯了,他們的社會也不答應。誰娶了個東方人,這一輩子的事業就完了。這個年頭兒,誰是那麼個羅曼諦克的傻子?」
薇龍笑道:「你看著我高興,就非得說兩句使人難受的話,不叫我高興下去。」
這和薇龍原來的期望相差太遠了,她彷彿一連向後猛跌了十來丈遠,人有些眩暈。她把手按在額角上,背過臉去,微微一笑道:「好吝嗇的人!」喬琪道:「我給你快樂。世上有比這個更難得的東西麼?」薇龍道:「你給我快樂!你折磨我,比誰都厲害!」喬琪道:「我折磨你麼?我折磨你麼?」他把手臂緊緊兜住了她,重重地吻她的嘴。這時候,太陽忽然出來了,火燙的曬在他們的臉上。喬琪移開了他的嘴唇,從袴袋裏掏出他的黑眼鏡戴上了,向她一笑道:「你看,天晴了!今天晚上會有月亮的。」薇龍抓住了他的外衣的翻領,抬著頭,哀懇似的注視著他的臉。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鏡裏尋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見眼鏡裏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縮小的,而且慘白的。她呆瞪瞪的看了半晌,突然垂下了頭。喬琪伸出手去攬她的肩膀,她就把額角抵在他胸前,他覺得她顫抖得厲害,連牙齒也震震做聲,便柔聲問道:「薇龍,你怕什麼,你怕我麼?」薇龍斷斷續續地答道:「我……我怕的是我自己!我大約是瘋了!」說到這裏,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喬琪輕輕地搖著她,但是她依舊那麼猛烈地發著抖,使他抱不牢她。她又說道:「我可不是瘋了!你對我說這些無理的話,我為什麼聽著?——」
晚餐後,薇龍回到臥室裏來,睨兒正在那兒鋪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攤在枕頭上。一見薇龍,便笑道:「那喬琪喬,對你很注意呀!」薇龍冷笑道:「真是怪了,這姓喬的也不知是什麼了不得的人,誰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說了兩句話!」睨兒道:「這個人……雖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龍聳了一聳肩膀:「誰惹他來著!」睨兒道:「你不惹他,他來惹你,不是一樣的麼?」薇龍一面向浴室裏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說,剛才周吉婕已經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跡報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門外面早聽清楚了。」說著,便要關浴室的門。睨兒夾腳跟了進來,說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儘管胡鬧,還不打緊,頂糟的一點就是:他老子不喜歡他。他娘嫁過來不久就失了寵,因此手頭並沒有攢下錢。他本人又不肯學好,喬誠爵士向來就不愛管他的事。現在他老子還活著,他已經拮据得很,老是打饑荒。將來老子死了,丟下二十來房姨太太,十幾個兒子,就連眼前的紅人兒也分不到多少家私,還輪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麼本領都沒有,將來有得苦吃呢!」薇龍默然,向睨兒眼睜睜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雖傻,也傻不到那個地步。」
薇龍見她遠兜遠轉,原來仍舊是在那裏替司徒協做說客,忍不住,差一些噗嗤一笑,她覺得她糊塗的地方就多了,可是糊塗到這個地步,似乎還不至於。她上了喬琪的當,再去上了司徒協的當,喬琪因此就會看得起她麼?她坐起身來,光著腳,踏在地板上,低著頭,把兩隻手攏著蓬鬆的鬢髮,緩緩的朝後推過去,說道:「謝謝姑媽,你給我打算得這麼周到。但是我還是想回去。」梁太太也隨著她坐起身來,問道:「你主意打定了?」薇龍低低的應了一聲。梁太太站了起來,把兩隻手按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眼睛裏去,道:「你來的時候是一個人。你現在又是一個人。你變了,你的家也得跟著變。要想回到原來的環境裏,只怕回不去了。」薇龍道:「我知道我變了。從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歡;現在的我,我更不喜歡。我回去,願意做一個新的人。」梁太太聽了,沉默了一會,彎下腰來,鄭重的在薇龍額角上吻了一下,便走出去了。她這充滿了天主教的戲劇化氣氛的舉動,似乎沒有給予薇龍任何的影響。薇龍依舊把兩隻手插在鬢髮裏,出著神,臉上帶著一些笑,可是眼睛卻是死的。
薇龍那天穿著一件磁青薄綢旗袍,給他那雙綠眼睛一看,她覺得她的手臂像熱騰騰的牛奶似的,從青色的壺裏倒了出來,管也管不住,整個的自己全潑出來了;連忙定了一定神,笑道,「你瞧著我不順眼麼?怎麼把我當眼中釘似的,只管瞪著我!」喬琪喬道:「可不是眼中釘!這顆釘恐怕沒有希望拔|出|來了。留著做個永遠的紀念罷。」薇龍笑道:「你真會說笑話。這兒太陽曬得怪熱的,到那邊陰涼些的地方去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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