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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笏南應酬回來，興致很好，也沒有再問到樊掌櫃。

孫北溟想了想，康笏南坐鎮，自己親自查問這樣一個小老幫，陣勢太嚇人了。他就給開封莊口的領莊老幫寫了一封信，命他抽空來懷慶府莊口，細查一下賬目，問清這裡生意失常的原因，報到漢口。天成元在河南，只在開封、周口和懷慶府三地設了分莊。開封是大碼頭，平時也由開封莊口關照另外兩個分莊。由開封的老幫來查這件事，總號處理起來，就有了迴旋的餘地。

「這是一個小莊口，連樊老幫，通共派了三個人。你我來到這麼一個小莊口，人家能不怕？」

「誰養尊處優能有你會養？養而不胖，那才是會養。」

「沒有吧？我可未加留意。他不會來這種場面出頭露面吧？」

「怎麼不會！早年，我去過一次，是為看墓前那尊古碑。可惜，碑文剝落太甚，已不可辨。卞和這個人，抱了美玉和氏璧，屢不為人識，獲刖足之禍，終於不棄，還要泣血求明主，豈知春秋及今，天下哪裡有幾個明主？」

「我是胖人，天下胖人都怕熱，不獨我一人嬌氣。」

潞安莊口的老幫，見老東家親臨櫃上，異常興奮，總想儘量多說幾句自家的功績。可一張嘴，就給老東家的誇嘉堵回去了。太容易得到的誇嘉，叫人得了，也不太過癮。所以，一有機會，這位老幫還是想多說幾句。不幸的是，他一張口，康笏南還是照樣拿誇嘉堵他。孫北溟看出來了，也不好說康笏南，只是故意多問些生意上的具體事務，給這位老幫製造一些炫耀自己的機會。

「呵，他這還像長了出息。你把他發落到哪兒了？」

康笏南的眼光，真是毒辣，一進門，就看出膩歪了。

「他要是忠厚人，就先不用問了，小心嚇著他。」

康笏南https://www.hetubook.com.com只好帶了包武師去，好像是赴鴻門宴。

「邱泰基，他會是不被我們所識的美玉？」

要來櫃上賬簿一看，孫北溟真吃了一驚。半年多了，這個懷慶府莊口，收存不過三萬，交付不到兩萬，通共才做了不到五萬兩銀子的生意。掛了天成元的大牌，三個人，張羅了多半年，只做了區區五萬兩生意，豈不成了笑談！

「這位樊掌櫃，是什麼時候派駐來的？」

「你看這位樊掌櫃，好像不喜歡我們來似的。」

康笏南問過後，孫北溟也沒有太在意，當晚他就歇了。次日，他和康笏南又赴當地商界應酬。席間，他只是略坐了坐，就藉故先回來了。

「多年駐肅州？那他跟過死在肅州的劉掌櫃吧？」

他問樊老幫：「怎麼就張羅了這點生意？」

第三日，行七十里，住沁州。康笏南拉了孫北溟，又赴當地商界宴席，放言西幫之憂。

「你看我這一路，只吃清淡的湯水，哪有你的胃口好？走一處，吃一處，還要尋著當地的名食吃。真是會享受。」

「一年只張羅了十幾萬生意？簡直是笑談！」

山頂有關帝廟，傳說籤極靈。大家都去抽了一個簽。孫北溟抽了一上上吉利簽，好像才終於緩過氣來，精神振作了不少。

「我們行前，邱泰基又跑來見過我。他說，風聞我們有此暑天出巡，非常不安。為了自責，決意不再享用假期，願即刻啟程上班，請櫃上發落個沒人願去的地方。」

「樊掌櫃，你有什麼難處？還是你手下的兩個伙友不聽使喚？」

「能吃，才能走。食雜，才能行遠。出遠門，每天至少得吃一頓結實的茶飯。你只吃湯水，能走多遠？」

「我看老亭也是只吃湯水。」

肅州，即現在的酒泉。肅州分莊，是康家天成元票莊設在西北最邊遠的莊口了。進出新疆的茶馬交易，以及調撥入疆的協餉軍費，由內地匯兌，一般都到肅州。所以，肅州莊口的生意也不小。只是那裡過分遙遠，又過分苦焦，好漢不願去，賴漢又幹不了。每到換班，大掌櫃孫北溟就很犯愁。後來，幸虧有了這位劉掌櫃，生意既張羅得好，又願意長年連班駐肅州。可惜，劉掌櫃最後一次上班，已經六十多歲了，沒有幹到頭，死在了肅州任上。這叫孫北溟非常內疚，是他把劉掌櫃使喚過度了。本來早該調老漢回內地調養身體的。因為好使喚，就過度使喚，太對不住老漢了。所以，除了在劉掌櫃身後，破例多保留了幾年身股，還對他生前器重的樊副幫，特別體恤。

離開潞安，行三日，抵達澤州。澤州比潞安更炎熱，花木繁盛碩大，頗類中原景象。康笏南記得，有年中秋過此，居然吃到鮮蟹。一問，才知是從鄰近的河南清化鎮購來。由澤州下山，就入豫省了，那才要開始真正享受炎熱。

「看看你們，什麼興致也沒有。那日過屯留，很想彎到辛村，再看看卞和墓。看你們一個個蔫枯的樣子，也沒有敢去。」

「你這是什麼歪理？你是吃喝我們康家不心疼！咱們來得不是時候，秋天來澤州，能吃到活蟹。山西人多不識蟹，咱們晉中一帶，就是財主中，也有終生未食蟹者。」

「哪裡只是因為他！他一個駐外的小掌櫃，能關乎西幫之衰？」

「我對不住劉掌櫃。」

第二日，行九十里，住權店。

「胖，那就是養尊處優養出來的。」

說的是有理，可沒有修下那種道行，誰能做到呢。

「還說我養尊處優呢，我就沒有吃和圖書過蟹。」

但在澤州，孫大掌櫃依然是疲憊難消，炎熱難耐的樣子。赴澤州商界的宴席，他稱病未去。

老亭的疲累感，也一直沒有過去，食慾不振。所以，說到他，他也沒有言聲。

孫北溟只顧熱得喘氣，並沒有多留意這位樊老幫。洗浴過，吃了接風酒席，孫北溟狠搖大蒲扇，還是汗不止。正想及早休歇，康笏南過來了。

見孫北溟這樣不堪折騰，康笏南倒很得意。

「澤州試院，非常宏麗。院中幾棵古松，更是蒼鬱有神。想不想去看看？」

「慇勤是慇勤，好像有些懼怕我們。」

孫大掌櫃忙說：「他怎麼敢！我看他跑前忙後，也夠慇勤。」

「一個小莊口，我記不得了。叫他來，問問。」

「不能怨誰，是我一人沒本事——」

「去年，樊掌櫃張羅了多少生意？」

「澤州之富，靠鐵貨。洋務一起，這裡的冶鐵，就不成氣候了。早年，還想在這裡設莊口，看了幾年，終於作罷。」

「和氏之禍，在那些不識璞玉的相玉者。我只怕就是那樣的相玉者。邱泰基，我就相走了眼。」

「去年，十幾萬吧，早有年報呈送總號的。」

「懷慶府不是大商埠——」

潞安府有康家的茶莊和綢緞莊。康笏南和孫北溟，住進了自家的天盛川茶莊。其餘隨從，住進了客棧。康笏南對茶莊生意，沒有細加詢問，只是一味給以誇嘉。茶莊生意，重頭在口外，省內就較為冷清，而林大掌櫃又治莊甚嚴。所以，康笏南一向放心。

「劉掌櫃生前，可是常誇嘉你。」

孫北溟見樊老幫大汗淋漓，臉色也不好看，就不再責問下去了。

黃昏時候，到達懷慶府。懷慶府古稱河內，是由湖廣入晉的門戶。附近的清化，又是那時一個很大的鐵貨集散地。北上南下走鐵貨的駝隊騾幫，大都從這hｔｔｐs://m•hｅｔuｂooｋ•ｃom.cｏｍ裡啟運。所以，康家天成元票莊在此設有分莊。領莊的樊老幫早已接了信，所以等在城外迎接。

「派到歸化莊口，降為副幫。」

「就是春秋時，那個抱璞泣血的楚人？他的墓會在屯留？」

潞安已比太谷炎熱許多，但康笏南身體無恙，精神又異常的好。相比之下，孫大掌櫃倒顯得疲累不堪。

「那就好。他畢竟還是有些本事，放到太小的莊口，可惜了。我們出發那天，他趕來送我們沒有？」

「老亭人家也是老漢了。比起來，還是我孫某小幾歲。老東台，我再不精神，也得跟你跟到底。過兩天，就緩過氣來了。」

第六日，行六十里，到達潞安府。

「要去你去吧。我也不想求功名，還是在客舍靜坐了，喘喘氣。」

「他不是美玉，我以前將他錯看成了美玉。就是因他，引你老東台有此次江漢之行。」

「收縮，也不能縮到這種地步！三五萬生意，能贏利多少？這點贏利，能支應了你這個莊口的花費，能養活了你們三人？」

行前，改雇了適宜平原遠行的大輪標車，車轎裡寬敞了許多，舒適了許多。所以，經武陟、榮澤，過河到達鄭州，雖然氣候更炎熱，孫北溟倒覺著漸漸適應了。他看老亭的樣子，似乎也活過來了。

「大掌櫃，平日說你養尊處優，你會叫屈。這還沒有出山西，你倒熱草了。等下了河南，到了江漢，看你怎麼活！」

今日是同孫北溟相攜上此險峰，他老弟卻依然萎靡不振，真叫人掃興。他忽然想起黃山谷，是還惦記著被蘇黃激賞的《瘞鶴銘》嗎？

這真是大出人們意料，都說，老太爺不是凡人！

「這裡能做多大生意，我清楚。樊掌櫃，你去年做了多少生意？」

樊老幫一臉緊張：「大掌櫃，今年不是合賬年嗎，所以我們收縮生意，不敢貪httｐs://ｍ•hｅｔｕｂｏoｋ.cｏm.cｏm做。」

他說，我要不是凡人，早登雲駕霧去了漢口。禦熱之法，最頂事的，就是心不亂。心不亂，則神不慌，體不熱。

「老亭他也嬌氣了，這一路，還沒有我這個老漢精神。」

「他是多年跟劉掌櫃，也最受劉掌櫃心疼、器重。我就是聽了劉掌櫃的舉薦，才提他做了肅州莊口的副幫。」

所以，他們在此只停留了一天，就繼續南行了。

說實話，自從把樊掌櫃改派懷慶府後，孫北溟真是沒有多注意。

「澤州這個地方，明時也很出過些富商大戶。看現今的市面，愈來愈不出息了。」

「這裡，不似肅州——」

但到新鄭，康笏南中了暑。

「有兩年了吧。他以前多年駐甘肅的肅州，太偏遠，也太苦焦。換班時，把他換到近處了。樊掌櫃是個忠厚的人。」

但下了太行山，氣溫就越升越高，到月山、清化一帶，已像入了蒸籠。這一帶屬河南懷慶府地面，處於太行之陽，黃河之畔，溫熱濕潤，遍地多是竹林，很類似南國景象。從晉省山地忽然下來，那真有冰炭之異。過沁河時，人人都汗水淋漓，疲憊極了。連鏢局的武師拳手，也熱草了，蔫蔫的，像丟了魂。孫大掌櫃和老亭，重又失了精神。只有康笏南，依然氣象不倒。他出發時說，看先把誰熱草！所有人都先於他給熱草了。

離開澤州，是更崎嶇險峻的山路，坐車的也只好棄車騎馬。午後過天井關，雖已入河南境，但依然在太行深山間。夜宿山中攔車鎮，又寂靜，又涼爽。翌日一早，即啟程攀登太行絕頂。雖看盡巉巖千仞，壁立萬丈，眾人倒似乎已經習慣，不再驚心動魄。但康笏南還是興致不減，欣賞著險峻山峰，想起黃山谷兩句詩：

「你要沒有吃過蟹，那我就連魚也不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