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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谷

作者: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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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絕處才出智 五

第五章 絕處才出智

「那我一定跟了邱掌櫃,學會在絕境修行悟道。」
六月初四,他們離開太谷時,真按邱掌櫃意思,先雇了輛標車,坐著過了太原府。到黃寨,便棄車就道,只雇了一匹馱行李的騾子。
「想怕也沒法怕?邱掌櫃,我還真解不開這是什麼意思?」
「大掌櫃受了這番罪,怨恨我那是應該的,連累你們各位掌櫃,我實在於心不忍。」
「不能怕,就不怕得了。」
呂老幫把話說成了這樣,邱泰基感到更有些難堪了。
「邱掌櫃,我們都是長年在碼頭領莊,誰能沒有閃失?老東家大掌櫃已經罰了你,我們再慢待你,傳了出去,那成了甚了?我呂某還能在碼頭立足嗎?咱們吃頓飯,喝杯酒,算是你邱掌櫃給我們一個面子。」
殺虎口分莊的老幫伙友,已經聽說了邱泰基的事。知道這位一向得意,今日忽然遭貶的出名老幫,要路過本地,本來想很快意地看看他的落魄相,可及至等來了,卻叫人吃了一驚。
「叫我給抹了這樣一把黑,連累得老東台大掌櫃也坐不住了,那麼大年紀,冒暑出巡漢口,你說我的罪過有多大!還有什麼顏面見同儕呀?」
「郭掌櫃,你不必隨我。我是多年把自家慣壞了,惹了這樣一場禍,想治治自家。你獲外派是喜事,櫃上又給你支盤纏,何必隨我?我都想好了,咱離太谷時,雇輛標車,一搭坐了。
「邱掌櫃,你也不能一味這樣想。康老東台本來就是位器局大、喜歡出巡的財東。一生哪兒沒有到過?大富之後,不喜愛坐享其成,只好滿天下去跑,見人所未見,謀人所未謀。西幫的財東都要像他,那只怕我們西幫的生意早做到西洋去了。」
「邱掌櫃是甚時走的口外?」
「邱掌櫃,我聽說口外儘是咱山西人,去了,也並不覺怎的生疏呀?」
見是這番情狀,誰還有心思奚落他?
「那都是先人趟出了路。你要把口外當山西一樣來混,那就白走一趟口外了。再說,在口外住莊,你也不能只窩在字號。就是當跑街的夥計,也不能光在歸化城裡跑。從歸化到前營烏里雅蘇臺,後營科布多,那是大商路。到前營四千多里,到後營五千多里。往來送信調銀,平時多託駝隊,遇了急事,也少不得自家去跑。光是去路一程,快也得兩個月。出了歸化,過了達爾罕,走幾百里就是戈壁大漠了。中間有十八站沒河水,得自家打井淘水。那一段,你和圖書不得道成精,過不去。走出戈壁,還有好幾站,只有一口井,人馬都限量喝水,以渴不死為限。駱駝耐渴,是一口水也不給牠喝。以後就進山了,在烏里雅蘇臺的東南路還有雪山。想想吧,這種營生,你能靠誰?」
「懂是懂,只是跟邱掌櫃你比,我就什麼也不是了。」
「邱掌櫃,你就叫我的名字吧,大名小名都由你。」
「邱掌櫃不用嚇唬我,我不怕。」
「等過了太原,到黃寨,再換成騾馬。這樣,你騎馬,我跟了騾子走,也沒人知道,不叫你為難。」
可邱掌櫃這樣一種精深說法,他真是聞所未聞!
「我給你說,到了那種境地,天地間就真的只剩你自家了!你能逮住的,就惟有你自家,你能求的,也惟有你自家。誰也靠不上了,你惟有靠你自家。誰也救不了你了,但還有你自家。你說,這不是修行悟道,是什麼?」
郭玉琪沒有出過遠門,更沒有走過遠路。剛踏上黃寨那一片丘陵,就有了種荒涼感,加上初嘗跋涉的勞苦,就覺預料中的艱辛,來得太快了。看邱掌櫃,分明也走得很辛苦,汗比自己流得多。
這裡的呂老幫就設了盛宴招待他,他再三推辭,哪裡會依了他!
要步行赴歸化,郭玉琪其實是沒有一點兒準備。既是票號外派,就是遠赴天涯海角,也有車馬盤纏的。那不只是自家的福氣,更是票號的排場。但邱掌櫃要捨棄車馬,徒步就道,那就是說成什麼,他也得隨了走。邱掌櫃雖給貶到歸化莊口了,也是副幫二掌櫃。掌櫃步行,小夥計騎馬,哪有這樣的理!邱掌櫃說得那樣懇切,也許是真懇切,也許又是考驗你!
「我親眼見的,還能有假?初三那天大早走的,我想去送,又沒臉去送,只是跑到半道上,遠遠躲著,望著他們的車馬走近,又走遠了。咳,我一人發混,惹得老東台大掌櫃不放心各碼頭掌櫃!」
「那我也隨邱掌櫃,跟你一搭步走。」
邱泰基總算入了席,但只是飲了三盅酒,怎麼勸,也不多飲了。邱泰基這樣,那個跟著的郭玉琪,也不多飲,場面真是很冷落。席間,呂老幫多所寬慰,邱泰基依然神色凝重。老東家和大掌櫃是否真要出巡江南,呂老幫早想問個仔細,但見邱泰基這種樣子,也不便開口。直到終席,呂老幫才問:
「呂老幫,你這樣說,我就更無地自容了。我惹的禍,不是做瞎了一www•hetubook•com.com兩筆生意,是壞了咱天成元的聲名,真是罪不該赦的。西幫惟以聲名取信天下,咱天成元在商界又是何等盛名!
「這能叫苦焦?越往前走,你就越知道什麼叫苦焦了。見不上莊稼,見不上綠顏色,見不上人煙,見不上水,你想也想不見的苦焦樣,都不愁叫你經見。」
「二十年前了。那時跟你似的,正年輕。也是一心想到口外駐幾年,以為不受先人受過的那份兒罪,有不了出息。一去,才知道了,受罪實在還在其次。駐口外,那就像修行得道,要整個兒脫胎換骨。那裡不光是苦焦,比起關內,比起中原,比起咱山西,比起咱祁太平,那真是世外天外,什麼也不一樣!吃喝穿戴,日常起居異樣不說,連話語也不一樣,信的神鬼也不一樣。在我們這裡,從小依靠慣了的一切,到口外你就一樣也靠不上了。叫一聲老天爺,那裡的老天爺也不認得你!就是我們從小念熟的孔孟之書,聖賢之道,著了急,也救不了你了。」
邱掌櫃那可是天成元出名的駐外老幫!雖說眼跟前倒了些霉,畢竟人家還是生意高手。郭玉琪在心裡甚至這樣想:邱掌櫃犯的過錯,那也是有本事的人才能犯。所以,他對邱泰基仍然崇拜異常。
「只是,年紀大了,萬一——」
「邱掌櫃,你才是人中俊傑——」
「你什麼也不是,總號派你到口外做甚!能進票號,又能外派,那你就是百里挑一挑出來的人尖,比中個秀才也不差。沒有這份心氣,哪能在票號做事?」
呂老幫勸邱泰基在殺虎口多歇一日,他哪裡肯?祁縣喬家的大德通分號,也想在第二天宴請邱泰基,探聽一點消息,他當然更婉謝了。
「也不是這意思。」
六月十六,邱泰基和那個新夥計郭玉琪,北上經太原、忻州、代州、山陰、右玉,已走到了殺虎口。
一向以奢華風流出名的邱老幫,現在哪還有一點風流樣,又黑又瘦,身被風塵,更把負罪之意分明寫在了臉上。若不是因為捎了總號的信件,要交給殺虎口莊口,他居然打算尋家簡陋的客棧,打一夜尖,悄悄就走了。
「我隨邱掌櫃,跟了伺候你。」
邱掌櫃說的這句話,叫郭玉琪聽得心驚膽戰。
這樣一位邱掌櫃,一見面,居然叫他「郭掌櫃」,簡直令他惶恐萬分。
在總號學徒的三四年,從沏茶倒水,鋪床疊被,到謄寫信件,背誦銀和_圖_書錢平碼,那真是處處都在受考驗。稍不當心,就掉進掌櫃們的圈套裡了。說是學生意,其實什麼都沒有人教你,只有掌櫃們無處不在的圈套,想方設法在套你!躲過圈套,也沒有人誇你,掉進圈套呢,誰都會罵你笨。郭玉琪好在還不算太笨,沒有怎麼挨罵,可也學會了提心吊膽。從早起一睜開眼,就得提心吊膽,大事小事,有事無事,都不敢鬆心大意。就是夜裡睡著了,也得睜半隻眼,留三分心。所以,他對邱掌櫃佩服是佩服,也不敢大意。
郭玉琪從小就常聽人說走口外,只知道口外是一個神奇的世界,也是一個苦焦異常的地界。
邱掌櫃說:「這裡還不能叫口外。咱們山西的莊戶人走口外,已經把這一帶開墾得跟關裡差不多了。從殺虎口往歸化、包頭這一路,一直到河套,前套,後套,都是這番景象,到處都是山西人。但我們西幫商家出來,可不是尋地種,攬羊放。郭掌櫃,我給你說句不好聽的話,你要修煉不出來,得不了西幫為商之道,那你就只能流落在此,種地放羊了。」
「叫你郭掌櫃,也不過分,你是怕甚?駐外埠莊口,不拘老幫夥計,人人都得擔一副擔子,用十分心思,叫掌櫃不是光佔便宜。在總號學徒,還不懂這?」
「老東台和大掌櫃,真是要出遠門,下江南?」
邱掌櫃居然是一步一步從太谷走到了殺虎口!一般山西人走口外,負重吃苦,一步一步將荒涼的旅途量到頭,那並不稀罕。可大商號的駐外人員,即使是一般伙友,也支有往來的車馬盤纏,何況是領莊的老幫。邱泰基徒步走口外,分明有痛改前非的心志在裡面,這太出人意料。
像所有能入票號的伙友一樣,郭玉琪在進入天成元以前,一直是在鄉間的學館讀書。父母看他聰慧好學,是塊材料,就沒有令他考取秀才,下了心思託人舉薦擔保,將他送進了天成元票莊。在總號做學徒的三四年中,他雖然全是做些伺候大小掌櫃的卑賤營生,可也不算吃了多大的苦。聽說要外放到歸化城當夥計,心裡當然很高興。在總號幾年,早知道歸化是口外的大碼頭,又是東家的發跡地,能到那裡開始學生意,真是好運氣。口外當然比太谷苦焦,可你是駐票號,衣食花消都比其他商號優越一等。還有,他從小就聽說了一句話:沒駐過口外,就不能叫西幫買賣人。
「已經啟程了?這裡的字號,和*圖*書還都不相信呢!都說,那是我們天成元放出的一股風,還不知是要出什麼奇招。現在,哪還時興財東老總出巡查看生意,還說是暑天就走,誰信?就是我們,也不敢信。真出動了?」
及至出了殺虎口,感覺上倒沒有了太大的差異。依然是蒼涼,依然寂靜遼遠,走許多時候見不到一個村莊。但口外依然有村莊,也依然有莊稼。有些莊稼,甚至比雁門關外還長得興旺。放牧的牛羊,更多,更壯觀,像平地漫來一片雲。
「我只想雇匹騾子,馱了行李,我自己跟了騾子走。」
「你想害怕,那倒是由你,可你去怕誰呀?幾天見不上人煙,見不上草木,每天就能喝半碗水,除了駝鈴,什麼聲音也聽不見,連狼都不去,你去怕誰?能見著的,就是頭上又高又藍的天穹,腳下無有邊涯的荒漠,還有就是白天的日頭,夜裡的星星。可這些藍天大漠,日月星辰,它們都認不得你。皇上、孔孟、呂祖、財神土地爺,全呼叫不應了。你怕還是不怕,天地都不管你。」
翌日一早,邱泰基就帶了郭玉琪,出了殺虎口,踏上口外更荒涼的旅程。
「那到了歸化,你就跟我先走一趟烏里雅蘇臺。我得去拜訪烏里雅蘇臺將軍連順大人,有一封端方給他的信,要當面呈他。」
「郭掌櫃,以後再不許這樣奉承我!我叫你有心氣,是叫你藏在內裡,不是叫你張揚。我吃虧倒霉,就在這上頭,你也知道吧?」
「我看康老東家,倒不用我們多操心。老漢是成了精的人,災病上不了身的。倒是孫大掌櫃叫人不放心,這許多年,他出巡不多,這一趟夠他辛苦。叫他受點辛苦,也知道我們駐外的辛苦了,也好。」
「我邱某就是淺薄如此。到歸化莊口後,還望呂掌櫃多指點。」
臨走,又聽說要跟了邱掌櫃一道上路,郭玉琪就更興奮了。
「給各碼頭的掌櫃倒也該唸唸緊箍咒了。你看看日昇昌那些駐外老幫,驕橫成什麼了,眼裡還有誰!小生意不做,大生意霸道,連對官府也氣粗得很,把天下第一票號的架勢全露了出來。做老大的,先把咱西幫的祖訓全扔了。日昇昌它就是財東太稀鬆,掌櫃們沒戴緊箍咒,大鬧天宮只怕也沒人管。」
「邱掌櫃,你真是心思太重了。你張羅生意是好手,如今咱們的莊口離得近了,還望你多幫襯呢。」
「生意,生意,全在一個『生』字。生者,活也。生意上的死規矩,https://m.hetubook.com.com旁人能教你,那些活東西,就全憑你自家了。郭掌櫃,咱這一路上歸化,你是騎馬,還是僱車?」
「早已經啟程了。他們是六月初三離開太谷,我們初四上路。現在,他們已到河南了吧。現在河南湖北,那是什麼天氣?唉,你說我的罪過有多大吧!」
「我嚇唬你做甚?我給你說吧,在口外有時候你就是想害怕,也沒法怕!」
「經邱掌櫃這一指點,我已經有靠了。」
「要這樣說,也不強求你了。實在說,你步走一趟口外,倒也不會吃虧。」
「再怎麼說,眾人還是佩服邱掌櫃。以後,還望邱掌櫃多教我管我。」
殺虎口也是出蒙通俄,尤其是通往歸化、包頭、前營烏裡雅蘇塔、後營科布多的大孔道,古邊地的大關口,俗稱西口。所以,殺虎口也是晉商的大碼頭。這裡,自然有天成元票莊的一間分莊。
「邱掌櫃,才離開太原府,這地面就這樣苦焦?正是莊稼旺的時候,可坡上的那莊稼,稀稀疏疏,綠得發灰,看了都不提精神。」
按西幫規矩,商號的學徒出徒後,能被派到外埠碼頭當夥計,那便是一種重用,算有望修成正果。一旦外派,即便是新出徒,也可被稱做掌櫃了,那就像科舉一旦中試,就被稱做老爺一樣。
「邱掌櫃,為我費這樣的心思,我領情就是了。可我也正想步走一趟口外呢。日前,祖父還對我說,琪兒你算享福了,上口外,字號還許你僱車馬。老輩人上口外,還不是全說一個走字。不用步走,倒是享福,可你剛當夥計就這樣嬌貴,能受了口外的苦焦?邱掌櫃,這不是正好呀,我隨了你走,也歷練歷練。若邱掌櫃你坐車騎馬,我想步走,也不會不允許吧?」
「那不能活,就死了拉倒?」
只是,初出口外的一路,遇到的,果然都是山西人。路過的村莊、集鎮,幾乎整個兒都是山西人。
郭玉琪跟隨邱掌櫃北行的第一天,就翻越了一座石嶺關,走得簡直慘不忍睹。直到四天後,出了雁門關,似乎才稍稍適應。雁門關外的蒼涼寂寥,使他幾乎忘記了正是夏日。舉目望去,真就尋不到一點濃郁的綠色。才出雁門關,就荒涼如此,出了殺虎口,又會是一種什麼情景?他想像不來。
呂老幫就說:「你罪過再大,也還是咱天成元的人吧?路過一趟,連自家字號的門也不進,這不是要壞我呂某的名聲?再說,還有跟你的這位郭掌櫃,初出口外,我能不招待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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