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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圖騰

作者:姜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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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陳陣忽然想起了道爾基養的那條小狼,便問:「這段日子太忙,一直也沒空去你家看看。你的小狼還好嗎?沒人說你?」道爾基搖頭說:「別提了,大前天我把小狼打死了。」陳陣心裡一沉,急問:「什麼,你把小狼打死了?為什麼?出什麼事了?」
陳陣心裡惦記著小狼,他走到被狼吃剩下的半隻死羊旁邊,從口袋裡掏出可折疊的電工刀,割掉被狼咬過撕爛的部分,掏空腸肚,留下心肺。收拾乾淨以後,用馬鞍上的鞍條拴住羊頭,準備帶回家餵狗和小狼。陳陣騎上馬,一步一步走得心事重重。
大概狼肚子裡還有不少羊肉,新吞下的食物又沒有來得及變成體力,大狼跑得雖快,但已跑不出平時的最高速。道爾基的快馬漸漸追得與大狼的速度一樣快,又跑了一段,大狼見甩不掉追敵,突然向一面陡坡奔去,想用草原狼冒險亡命跌衝陡坡的絕招,來拚死一戰。正在此時,羊倌桑傑從坡後突然轉出來,揮動套馬桿一下子截斷了狼的逃路,大狼嚇得一哆嗦,但只是稍稍猶豫了一下,便當機立斷改變方向,立即朝最近的一個羊群衝去。陳陣又沒料到,這條狼居然想用衝亂羊群的方法,用亂羊來抵擋追馬,讓追敵無法下桿,再從混亂中尋機突圍。
第二天,道爾基用羊換狼的事跡傳遍了整個大隊。包順貴得到了狼皮以後,把道爾基誇個沒完,還通報全場給予表揚,並獎勵他三十發子彈。幾天以後,三組的一個年輕羊倌也想用羊群做誘餌,遠遠地離開羊群,也想以羊換狼。結果碰上了一條老練狡猾的頭狼,牠只搶吃了一條半羊大腿,多了不吃,吃飽不吃撐,一點也不影響牠逃跑的速度,反而跑得更快更有勁,一會兒就跑沒影了。那個羊倌被畢利格老人在大隊會上狠狠地訓了一通,並罰他家一個月不准殺羊吃。
微風輕拂,黃花搖曳。陳陣用手指捻著狼糞,糞中的羊毛經過狼胃酸的強腐蝕,狼小腸的強搾取,已經變得像剛出土的木乃伊。羊毛纖維早已失去任何韌性,稍稍一捻,鬆酥的纖維就立刻化為齏粉,化得比火葬的骨灰還要輕細,像塵埃一樣,從指縫漏下,隨風飄到草地上,零落成泥,化為草地的一部分,連最後一點殘餘也沒有浪費。狼糞竟把草原生靈那最後的一點殘餘,又歸還給了草原。
陳陣見前邊的幾群羊陸續離開湖邊,便將羊群攏了攏朝湖邊慢慢趕。他看羊群已經走起來,就先騎馬跑到湖邊。湖西北邊的一溜蘆葦已經被砍伐乾淨,又出現了一大片用沙土填出的人造沙灘,以便畜群進湖飲水。一群已經飲飽了的馬,還站在水裡閉目養神,不肯上岸。野鴨和各種水鳥仍在湖面上戲水,幾隻美麗的小水鳥甚至游到馬腿邊,從馬肚子下面大搖大擺地鑽了過去。馬們友好地望著水鳥,連尾巴也不掃一下。只有天鵝不願與馬為伍,牠們遠離被馬蹚混的湖水,在湖心,湖對岸的蘆葦叢和葦巷裡慢慢游弋。
陳陣也有點害怕,想了想說:「我會小心的,好不容易把小狼養這麼大,我真捨不得。現在就連過去最討厭牠的高建中,也喜歡上牠了,天天逗牠玩兒。」
羊群已走遠,道爾基捲起狼皮拴在鞍上,騎上馬去趕羊群回家。
綿羊低等而愚昧,當狼咬翻那隻大羊的時候,立即引起周圍幾十隻羊的驚慌,四處奔逃。但不一會兒,羊群就恢復平靜,甚至有幾隻綿羊還傻呼呼戰兢兢地跺著蹄子,湊到狼跟前去看狼吃羊,像是抗議又像是看熱鬧。那幾隻羊一聲不吭地看著熱鬧,接著又有十幾隻羊跺著蹄子去圍觀。最後上百隻綿羊,竟然把狼和血羊圍成一個三米直徑的密集圈子,前擠後擁,伸長脖子看個過癮。那副嘴臉彷彿是說「狼咬你,關我什麼事!」或是說「你死了,我就死不了了」。羊群恐懼而幸災樂禍,沒有一隻綿羊敢去頂狼。
——(法)勒尼‧格魯塞《草原帝國》
距湖兩里地的一面緩坡上,已經豎起三四個民工帳篷,幾十個民工正在開挖地溝。包順貴指揮著民工們修建藥浴池、羊毛庫房和臨時隊部。陳陣看到幾個民工和家屬在挖溝、翻地、開菜園子。遠處的一片山坡上,一些民工已經挖開一個巨大石坑,正在起石頭,幾掛大車滿載著鮮黃色的石頭和石片運往工地。陳陣真不願多看一眼處女草原上新出現的千瘡百孔,便趕著羊群匆匆向西北走去。
羊群翻過一道山梁,走出了盆地草場。畢利格老人要求各組畜群不要死啃盆地草場,夏季天長,必須盡量遠牧,以便堅持到夏末秋初不搬家。他計劃用畜群把這盆地內外大片草場來回蹚過幾遍,控制草勢瘋長,踩實過鬆的新土壤,以防危險的蚊群。陳陣的羊群散成半月形的隊伍,向西面山坡慢慢移動。
突然,湖邊坡地上發出驚天動地的羊叫聲,陳陣的大羊群聞到了湖水氣味。夏季飲羊,兩天一次。渴了兩天的羊群齊聲狂喊,全速衝鋒,捲起大片沙塵衝向湖水。人畜進新草場才不到十天,湖旁大片草地已經被牛羊馬群踏成了沙地。羊群衝進水裡,在馬腿旁馬肚子下,伸頭猛灌湖水。
道爾基說:「離羊群這麼遠,衝過去也救不活羊了。讓牠吃,等牠吃撐得跑不動了再套牠。」道爾基異常冷靜地說:「好你這條惡狼,膽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掏羊,有你好瞧的!」兩人輕輕坐到石頭旁,怕過早驚動狼。
陳陣定了定心,從上衣口袋裡掏出袖珍語錄本大小的羊皮袋,裡面有兩片火柴磷片和十幾根紅頭火柴。這是額侖草原不抽煙的牧人身上必備的東西,防身、烤火、燒食、報信都用得上。陳陣劃著了火,乾透了的枯枝很快就燒得辟啪作響。他的心怦怦直跳,如果狼糞冒出濃煙,那可是有史以來,漢族人在蒙古草原腹地點燃的第一股狼煙。可能全隊所有人都能看到這股煙,大部分的知青看到這座「烽火台」上的濃煙一定會聯想到狼煙。畢竟狼煙在漢人的記憶中太讓人毛骨悚然了。「狼煙」在中國歷和_圖_書史文化中是一個特級警語,意味著警報、恐怖、爆發戰爭和外族入侵。「狼來了」能嚇住漢人的大人和小孩,而「狼煙」能嚇住整個漢民族。華夏中原多少個漢族王朝,就是亡在狼煙之中的。
時近正午,羊群已臥在草地上休息。陳陣站在「烽火台」上,用望遠鏡仔細觀察周圍形勢,沒有發現一條狼。他的羊群與其他的羊群相距五六里遠,最近的一群羊也在三里之外,不怕羊群混群。陳陣放心地架好柴堆,把所有的狼糞放到柴堆上。此時是初夏,不是防火季節,草原上到處都是多汁的青草,又在高高的巨石上,在此點火冒煙不會受人指責,遠處的人只會認為是某個羊倌在烤東西吃。
一陣馬蹄聲傳來,道爾基跳下馬。他身著白布蒙古單袍,腰紮綠綢腰帶,顯得精幹英俊。他紫紅的寬臉全是汗,擦了一把汗說:「是你啊,剛才我看見這塊石頭上冒煙冒火,還當是哪個羊倌套住了獺子,正烤獺肉吃呢。我也餓了。」陳陣說:「我哪能套住獺子,我,我有點犯睏了,燒一把火玩玩,解解睏——你的羊呢?」道爾基指了指北坡剛剛出現的一群羊說:「羊都睡下了。我也想睡,又不敢睡,就找你說說話。我的羊群沒事,我讓那邊的羊倌照看了,那邊的兩個羊倌正在山頭下棋呢。」道爾基坐到巨石下乘涼。
陳陣早已放下腳,他擦了擦額上虛驚的冷汗,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這堆煙火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與羊倌們在冬天雪地裡燒火取暖的柴火沒什麼區別。他一直看著這堆柴糞燒光燒盡,期盼中的狼煙仍未出現。他站在高高的巨石上,東邊寬闊的草場是一派和平景象:牛車悠悠地走著,馬群依然在湖裡閉目養神,女人們低頭剪著羊毛,民工們挖著石頭。這堆煙火沒引起人們的任何反應,最近的一位羊倌只是探身朝他這裡看了看。遠處蒙古包的煙筒冒出的白煙,倒是直直地升上天空,這股用真材實料燒出的狼煙,還不如蒙古包的和平炊煙更引人注目。
道爾基表情有些尷尬。全隊出名的獵手,竟然扔下羊群帶著一個知青看狼抓獺子,大白天的就讓狼掏了一隻大羊,大羊沒了,羊羔吃不成奶,上不了膘,也就過不了冬。這在牧業隊算是一次責任事故,陳陣要挨批評,道爾基也脫不了干係。糟糕的是,會有人將這兩個養小狼的人上綱上線,為什麼這種事故就偏偏出在養狼的人的身上呢?心思不在羊身上的人就放不好羊,養狼的人肯定會受到狼的報復。隊裡所有反對養狼的人,肯定會抓住這件事大做文章。陳陣越想越怕。
齏粉在陳陣的指縫裡輕輕飄落,也許在這些粉末裡,就有某個草原人的毛髮殘餘。在草原,每月或每季都會有天葬升天的草原人。陳陣高高抬起雙手,仰望藍天,祝他們在騰格里的靈魂安詳幸福。
陳陣說:「我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套狼脖子殺狼呢,你怎麼就這麼有把握?」道爾基嘿嘿一笑說:「我早就看出來,這條狼有點笨。要是機靈的狼,套繩剛一碰到狼脖子,狼就甩頭縮頭了。」陳陣說:「你的眼力真厲害,我算是服了你了,我就是練上三年五年,也練不出你這兩下子。再說我的馬也不行,明年春天我一定也要壓幾匹好生個子,在草原上沒快馬真不行。」道爾基說:「你讓巴圖給挑一匹好的,巴圖是你大哥,他一定會給你的。」
然而,正是狼的這一猶豫,道爾基的快馬抓住機會,激出爆發力,飛似地衝到大狼的近處,桑傑也衝到羊群正面。大狼剛要轉身再次改變路線,只見道爾基上身猛然前傾,伸出長長的套馬桿,抖出一個空心旗形套索,竟然準確地套住了大狼短粗的脖子。未等大狼縮頭甩脖,道爾基又一抖桿死死擰緊套繩,把絞索勒進狼耳後面的肉皮裡,牢牢地鎖住了狼的咽喉。道爾基不給狼一點喘息機會,猛轉馬頭,倒背套馬桿,拽倒大狼就跑。
不遠處的山頭上有幾塊淺黑色巨石,遠遠望去,很像古長城上的烽火台。在更遠的山頭上也有幾塊巨石,陳陣瞇著眼看過去,這片山地草原彷彿殘存著一段古長城的遺跡。他忽然想起「烽火戲諸侯」和「狼煙四起」那些成語典故。他曾查過權威辭典,狼煙被解釋成「是用狼糞燒出來的煙」。可他剛剛捻碎過一段狼糞,很難想像這種主要由動物毛髮構成的狼糞,怎能燒出報警的沖天濃煙來呢?難道狼糞中含有特殊成分?他的心突突地跳起來,眼前這現成的「烽火台」,現成的狼糞,何不親手燒一燒,何不戲戲「諸侯」?親眼見識見識兩千年來讓華夏人民望煙喪膽的「狼煙」呢?看看狼煙到底有多麼猙獰可怕。陳陣的好奇心越來越強,他決定再多收集一些狼糞,今天就在「烽火台」上製造出一股狼煙來。
拓跋燾於四二九年決定向東戈壁的蠕蠕蒙古部落採取反侵寇的行動時,他的一些顧問們向他預告說:南朝(南京)帝國的漢人可能要趁機來牽制他的兵力。他簡單地回答道:「漢人乃步卒,吾人則騎士。駒犢群豈能抗拒豺狼。」
陳陣渾身一激靈,愧憤難忍。這場景使他突然想起魯迅筆下,一些中國愚昧民眾伸長脖子,圍觀日本浪人砍殺中國人的場面,真是一模一樣。難怪遊牧民族把漢人看作羊。狼吃羊固然可惡,但是像綿羊家畜一樣自私麻木怯懦的人群更可怕,更令人心灰心碎。
陽光已經發黃,兩群羊都已站起來吃草,並向西北方向移動了一兩里地了。兩人聊了幾句就準備回羊群,該調轉羊頭往家趕了。正當兩人就要起身牽馬的時候,陳陣發現自己的羊群裡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騷動,急忙拿起望遠鏡看,只見羊群左側,金色的黃花叢中突然竄出一條大狼,忽地撲翻一隻大綿羊,按住就咬。陳陣嚇得臉色發白,剛要起身大喊,卻被道爾基一把按住。陳陣和_圖_書猛醒,把喊出的聲吞回一半,急忙掏出望遠鏡,見那條狼已經在撕吞羊大腿,活吃羊肉。草原綿羊是見血不敢吭聲的低等動物,牠脖子噴著血,前蹄亂蹬,拚命掙扎,就是不會像山羊那樣大喊亂叫,報警求救。
陽光下,近千隻羊羔白亮得像大片盛開的白菊花,在綠草坡上分外奪目。羊羔的鬈毛已經開始蓬鬆,羊羔又吃奶又吃嫩草,牠們的肥尾長得最快,有的快趕上母羊被餵奶耗瘦的尾巴了。滿坡的野生黃花剛剛開放,陳陣坐在草地上,眼前一片金黃。成千上萬棵半米多高的黃花花株,頭頂一朵碩大的喇叭形黃花,枝杈上斜插著沉甸甸的筆形花|蕾,含苞欲放。陳陣坐在野生的黃花菜花叢裡,如同坐在江南的油菜花田裡,他沒想到處女草場的野生黃花,要比人工種植的黃花大得多,最大的花|蕾竟然差不多像是一支圓珠筆了。
陳陣的疑心越來越大。即便燒狼糞可以冒出濃煙,但狼不是羊,狼是疾行猛獸,狼糞不可能像羊糞那樣集中。狼群神出鬼沒,狼糞極分散,要搜集足夠燃煙的狼糞,決非易事。即使在這片狼群不久前圍獵打黃羊大規模活動過的地方,都很難找到狼糞,更何況是在牛羊很少的長城附近了。而且,在沙漠長城烽火台的士兵,又到哪兒去找狼糞呢?萬里長城,無數個烽火台,那得搜集多少狼糞?狼是消化力強,排糞少的肉食猛獸,得需要多麼龐大的狼群,才能排出夠長城燒狼煙的狼糞?陳陣又跑了幾個來回,再也找不到一堆狼糞了。他把羊群往一面大坡圈了圈,便直奔山頭巨石。
陳陣聽說過牧民羊倌以羊換狼的故事,按照目前的情形,這種遭遇戰只能採用那種戰法。只要能用一隻羊換一條大狼,非常划算,一條大狼一年起碼要吃掉十幾隻羊,還不算馬駒和馬。用羊換狼的羊倌不僅不會受到大隊的批評和處罰,甚至還會受到誇獎。但陳陣擔心的是,若是換狼不成反丟一隻羊,那損失就大了。他緊握著望遠鏡死盯著狼,不到半分鐘,一條羊腿連皮帶毛幾乎全被狼吞進了肚。這隻羊肯定活不成了,陳陣希望這條餓狼把整隻羊全吞下去。兩人悄悄移到馬跟前,解開馬絆子,再握住韁繩,提心吊膽地等待著。
可是一直到柴火燒旺了,狼糞還沒有太大的動靜。灰白的狼糞變成了黑色,既沒有冒出多少煙也沒有躥出火苗。火堆越燒越旺,狼糞終於燒著了,一股狼臊氣和羊毛的焦湖味直衝鼻子。但是狼糞堆還是沒有冒出濃黑的煙,燒狼糞就像是燒羊毛氈,冒出的煙是淺棕色的,比乾柴堆冒出的煙還要淡。乾柴燒成了大火,狼糞也終於全部燒了起來,最後與乾柴一起燒成了明火,連煙都幾乎看不見了,哪有沖天的黑煙?就是連沖天的白煙也沒有。哪有令人膽寒的報警狼煙?哪有妖魔般龍捲風狀的煙柱?完全是一堆乾柴加上一些羊毛氈片,燒出的最平常的輕煙。
陳陣滿心歡喜說:「今天我又學了一招。這隻獺子什麼時候才吃草?我真想看看狼是怎麼抓住獺子的。那兒到處都是洞,狼一露頭,獺子隨便找一個近一點的洞鑽進去,狼就沒轍了。」道爾基說:「笨狼當然抓不住獺子,只有最精的狼才能抓住。頭狼有絕招,牠有法子讓獺子鑽不成洞,你等這看這條狼的本事吧。」
大狼已毫無反抗能力,沉重的狼身使絞索越勒越緊,狼的舌頭被勒了出來,狼張開血口,拚命喘氣,嘴裡全是血和血氣泡。道爾基策馬爬坡,這樣勒勁更大。陳陣跟在狼後面,看著大狼全身劇烈抖動,已經開始垂死掙扎。陳陣終於鬆了口氣,這次事故的責任總算能夠勾銷了。但他一點也興奮不起來,他眼睜睜地看著一條活生生的大狼,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就要戰死在草原上。草原無比殘酷,牠對草原上所有生命的生存能力的要求太苛刻,稍稍遲鈍笨拙一點就會被無情淘汰。陳陣心中湧出無限惋惜,這條大狼在他看來還是非常聰明強悍的,要是在人群裡,有這樣的智力和勇氣,哪會被淘汰?
大雄獺子眼睜睜地看其他獺子大啃青草,看得實在受不了,終於衝下平台,跑到十幾米外的草叢迅速吃草,吃了幾口又急忙躥回平台,大聲高叫。道爾基說:「你看這獺子就是不吃窩邊草,留著那些草是為著擋洞。草原上的野物活著都不易。一不留神,小命就沒了。」
道爾基說:「這事牧民都知道,讓狗咬了都得趕緊打針,讓狼咬了更得趕緊打針了。狼跟狗真不一樣,本地人都說不能養狼,看來還真不能養,狼的野性改不了,早晚會出大事。我勸你也別養了,你那條狼個頭大,野性大,牙的毒性更大,要是不小心讓牠咬一口,你小命就沒啦,拴著養也不保險。」
不一會兒,從山梁那邊傳來「迪迪」、「嘎嘎」旱獺的叫聲,聲音很大,這是獺子們出洞前的聲音探測,只要洞外沒有反應,獺子們就該大批出洞了。又叫了一會兒,山梁上一下子冒出幾十隻大大小小的獺子。幾乎每一個平台上,都立著一隻大母獺,四處望,並發出「迪、迪、迪」緩慢而有節奏的報平安之聲,於是小獺子們迅速躥到洞外十幾米的草地上撒歡吃草。草原鵰在高高的藍天上盤旋,母獺子都警惕地望著天空。一旦天敵逼近,母獺子就發出「迪迪迪迪」急促的警報聲,洞外的大小獺子就會嗖嗖地扎進洞去,等待敵情解除後再出來。
在蚊群還沒出來之前,陳陣感到最難忍受的就是飢渴。牧民極耐飢渴,但大多有胃病。知青第一年夏季放羊時還帶一些乾糧,但後來漸漸就入鄉隨俗了。一說到烤獺肉,兩人的肚腸都響出聲來。
陳陣跑到石下,抬頭望去,巨石有兩人多高,旁邊有幾塊矮石,可以當石梯。他在山溝裡找了一大抱枯枝,用馬籠頭拴緊,拖到石下。再斜挎書包,踏著石梯,攀上巨石,並把枯柴拽上石頂。石頂平展,有兩張辦公桌大,上面佈滿白色鷹糞。
陳陣望著腳下已經化為灰燼的狼糞,頹然而沮喪。
陳陣認識狼糞,但還沒有機會細細和*圖*書研究。他掰開一段狼糞,發現狼糞裡面幾乎全是黃羊毛和綿羊毛,竟沒有一點點羊骨渣,只有幾顆草原鼠的細牙齒,還有粘合羊毛的石灰粉似的骨鈣。陳陣又捏鬆了狼糞仔細辨認,還是找不到其他任何的硬東西。狼竟然把吞下肚的羊肉鼠肉、羊皮鼠皮、羊骨鼠骨、羊筋鼠筋全部消化了,消化得幾乎沒有一點殘餘,只剩下不能消化的羊毛纖維和鼠齒。再仔細看,即便是羊毛也只是粗毛纖維,而細羊毛和羊絨也被消化掉了。相比之下,狗的消化能力就差遠了,狗糞裡常常殘留著不少未消化掉的骨渣和苞米。
陳陣越看越吃驚,草原狼確實是草原的清潔工,牠們把草原上的牛羊馬,旱獺黃羊,野兔野鼠,甚至人的屍體統統處理乾淨。經過狼嘴、狼胃和狼腸吸光了所有的養分,最後只剩下一點毛髮牙齒,吝嗇得甚至不給細菌留下一點點可食的東西。萬年草原,如此純淨,草原狼功莫大焉。
高原夏季的陽光,到中午時分突然發力。把滿山的青草曬矮了三寸,也把巨石曬得豁開了幾道新裂縫。陳陣急忙把殘枝殘灰扒拉到石縫裡,然後下到草地上。羊群被曬昏了頭,背對太陽臥在草叢裡,把頭貼在地面,躲進自己身體的陰影裡,整群羊都在靜悄悄地午睡。
山坡上所有獺子都不見了。兩人坐起身來,陳陣眼前不斷閃回狼抓獺子那一環扣一環的精彩絕技,真有些目瞪口呆。狼的智慧真是深不可測,狼簡直太神了。陳陣曾讀過《物種起源》,但書本仍然無法解釋,他在生活中親眼目睹的所有現實和奇蹟。
陳陣看狼已經把半隻羊的肉吞下肚,狼肚皮也漲成圓筒了,就問:「該上了吧?」道爾基說:「別著急,再等等。待會兒,一定要快!咱們從南面追過去,把狼往北面趕。那兒有羊倌,他們會幫咱們截狼的。」
柴灰和狼糞灰被微風吹下了「烽火台」。陳陣沒有被自己燒出的狼煙嚇著,而對中國權威辭典中關於狼煙的解釋十分生氣。華夏農耕文明對北方草原文明的認識太膚淺,對草原狼的認識也太無知。狼煙是不是用狼糞燒出來的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只要弄點狼糞燒一燒不就知道了嗎?可是為什麼從古至今的億萬漢人,竟沒有人去試一試?陳陣轉念一想,又覺得這個簡單的事情,實際上並不簡單。幾千年華夏民族農耕文明的擴張,把華夏狼斬盡殺絕,漢人上哪兒去找狼糞?拾糞的老頭拾的都是牛羊豬馬狗糞或者是人糞,就是偶然碰到一段狼糞也不會認得。
大獺子三番五次衝出又退回,發現沒有什麼危險,便放鬆了警惕,向一片長勢極旺的青草地跑去。大約過了五六分鐘,那條狼突然站起身來。使陳陣吃驚的是,狼並沒有立即去撲獺子,而是猛扒碎石,並把幾塊石頭扒拉下坡,石頭滾下山坡的聲音一定不小,陳陣只見離洞二十米開外的那隻大獺子,聽見動靜後嚇得掉頭竄回自己的獨洞。這時,等待已久的大狼已像一道閃電躥上平台,幾乎與獺子同時到達洞口。獺子再想改鑽別的洞已經來不及,大狼未等獺子鑽洞,便一口咬住了獺子的後頸,把牠甩到平台上,再咬斷脖頸。然後高昂著頭,叼著大雄獺子,快速翻過山梁。那條狼從出擊到捕獲獵物,前後不到半分鐘。
羊群飲飽了水,剛剛走上了湖邊坡地,湖邊又響起另一群渴羊的衝鋒吶喊聲,捲起一陣更濃烈的黃塵。
顯然,這是條膽大妄為的餓狼,牠見羊倌長時間遠離羊群,便利用黃花高草的掩護,匍匐潛行,繞到羊群旁邊,再突襲加強攻,虎口奪食,搶吃肥羊。牠早已看到山梁上的兩人兩馬,但就是不逃。狼用一隻眼盯著人,精確地計算人馬的距離,爭分奪秒,搶一口是一口,能吃多少就吃多少。陳陣想,難怪自家的小狼吃食像打仗衝鋒。在草原,時間就是肉,細嚼慢咽的狼非餓死不可。
道爾基歎了口氣說:「我要是也像你那樣用鏈子拴著養就好了。我家的小狼比你的小狼個頭小,打小野性也不太大,我就一直把牠放在小狗堆裡一塊養,養了一個多月,就跟小狗大狗混熟了,不知道的人還當牠是一條小狗呢。後來,小狼越長越胖,比小狗都長得快,真跟一條小狼狗一樣,全家人都挺喜歡牠。小狼最喜歡跟我的小兒子玩,這孩子才四歲,也最喜歡小狼。可是沒想到,大前天小狼跟孩子玩著玩著,狠狠朝孩子的肚子上咬了一口,咬出了血,還撕下一塊皮來。孩子嚇傻了,疼得大哭。狼牙毒啊,比狗牙還毒,嚇得我兩棒子就把小狼打死了。又趕緊抱孩子上小彭那兒打了兩針,這才沒出大事,可這會兒孩子的肚子還腫著呢。」
陳陣一時陷入了沉思。千萬年來,遊牧和遊獵的草原人和草原狼,在魂歸騰格里時,從不留墳墓碑石,更不留地宮陵寢。人和狼在草原生過,活過、戰過、死過。來時草原怎樣,去時草原還是怎樣。能摧毀幾十個國家巨大城牆城堡和城市的草原勇士的生命,在草原上卻輕於鴻毛。真讓想在草原上考古挖掘的後來人傷透腦筋。而這種輕於鴻毛的草原生命,卻是最尊重自然和上蒼的生命,是比那些重於泰山的金字塔、秦皇陵、泰姬陵等巨大陵墓的主人,更能成為後人的楷模。草原人正是通過草原狼達到輕於鴻毛,最後完全回歸於大自然的。他們彼此缺一不可,當肉體的生命消失後,終於與草原完全融為一體。
大狼一邊用狼眼瞄人,一邊加快速度,瘋狂撕肉,生吞海塞。道爾基說:「再精的狼,餓極了也會犯傻。牠不想想待會兒怎麼跑得動?我看這條狼是條笨狼,抓不著獺子,八成是好些日子沒吃東西了。」
陳陣心裡一陣陣地發慌,急忙說:「千萬別大意,這幾天還得接著打針,狂犬病能預防的,打了針就不怕了。」
桑傑跑過來看了看死狼,誇了兩句道爾基,便去幫道爾基往家圈羊。陳陣跑到自己的羊群旁邊把羊攏了攏,撥正羊群回家的方向,又跑到山坡上看道爾基剝狼皮。夏季天熱,怕狼皮捂臭,一般不把狼皮剝成皮筒子m.hetubook.com.com,而像剝羊皮那樣把狼皮剝成攤開來的一大張。當陳陣下馬的時候,道爾基已經把狼皮攤在草地上晾曬了。
陳陣坐在高高的「烽火台」上,凝神細想,思路繼續往縱深延伸。既然狼煙肯定不是狼糞燒出來的,那麼古代烽火台上燃起的沖天濃煙為什麼叫作狼煙呢?狼煙這兩個字確實具有比狼群更可怕的威嚇力和警報作用,而狼煙肯定與狼有關。狼煙難道就是警報「狼來了」的濃煙?長城絕對擋得住草原狼群,而「狼來了」這三個字中的「狼」,實際上不是草原狼群,而是打著狼頭軍旗的突厥騎兵;是崇拜狼圖騰、以狼為楷模、具有狼的戰略戰術、狼的智慧和兇猛性格的匈奴、鮮卑、突厥、蒙古等等的草原狼性騎兵。草原人從古至今一直崇拜狼圖騰;一直喜歡以狼自比,把自己比作狼,把漢人比作羊;一直憑以一擋百的豪氣藐視農耕民族的羊性格。而古代華夏農耕民族也一直將草原騎兵視為最可怕的「狼」。「狼煙」的最初本義應該是「在烽火台點燃的、警報崇拜狼圖騰的草原民族騎兵進犯關內的煙火信號」。「狼煙」與狼糞壓根兒就沒有一點關係。
道爾基又看了會兒,終於開口說:「上馬!」兩人扶鞍撐桿飛身上馬,向坡下羊群的南邊猛衝過去。大狼早已做好逃離的準備,牠一見人馬衝來,又急吞了幾口,才丟下半隻死羊,朝北邊逃去。但是狼狂跑了幾十米,突然一個趔趄,好像發現自己犯了大錯,緊接著來了個急剎車,然後低頭下蹲。道爾基大叫:「不好,再快點!狼要把肚子裡的東西吐出來。」陳陣果然看見狼弓腰收腹,大口大口地吐出剛吞下去的羊肉。兩人抓緊這個難得的機會狂奔猛追,一下子拉近了與狼的距離。
陳陣只知道狼會吐出肚子裡的食物餵小狼,但沒想到狼居然還會用這種方法輕裝快撤,餓瘋的狼也不傻。如果大狼迅速騰空了肚子,那事故真就成了事故了。陳陣急得把馬抽得飛奔了起來,道爾基的馬更快,他一邊大喊嚇狼,一邊呼叫北面山頭的羊倌。道爾基越衝越近,大狼不得不停止吐食,拚命狂奔,速度一下子快了一倍。陳陣衝了一段,看到草地上狼吐出的一堆血色羊肉,份量不小。陳陣更加發慌,打馬窮追不捨。
陳陣挪動了一下身子,動作稍稍大了一點。道爾基立即按住了他的背,小聲說:「你看,最北邊的那個獨洞下面有一條狼,人跟狼又想到一塊去了,都想吃獺子了。」一聽到有狼,陳陣睏意頓消,趕緊對準目標望過去。見那個平台上站著一隻大雄獺子,雙爪垂胸,四處張望,就是不敢離開平台到草地上去吃草。草原旱獺,雄獺與雌獺分居,母獺領著小獺住在一群洞裡,公獺住自個兒的獨洞。這隻公獺洞的平台下面有一大叢高草,微風吹過,草葉搖動,露出幾塊灰黃色的石頭。草影變幻,將草叢下面的東西晃得難以辨認。陳陣說:「我還是沒看見狼,只看見幾塊石頭。」
道爾基說:「新草場獺子多,西邊山梁儘是獺子洞,今兒咱們先摸摸底,明兒放羊的時候下十幾個套子,到中午準能套上幾隻,烤獺肉吃。」陳陣連連說好,要是真能套上獺子,那就又解餓又解睏了。道爾基望著兩群羊沒有一點起來吃草的意思,就帶著陳陣跑到西北邊的坡頂,伏在幾塊白色的石英石後面,這裡既可以向後看到羊群,又可以向前看到西邊山梁的獺洞。兩人都掏出望遠鏡,細細搜索。山梁靜悄悄,幾十個獺洞平台上空蕩蕩,閃爍著石英礦沙礦片的光亮。額侖草原獺洞極深,旱獺甚至可以把山體裡的礦石掏到地面上來。有的牧民曾在獺洞口的平台上撿到過紫水晶和銅礦石。此事還驚動了國家勘探隊,要不是額侖草原地處邊境,這裡就可能變成礦場了。
他忽然想到,也許世界上只有漢語中有「狼煙」這一詞彙。普天之下,鼠最怕貓,羊最怕狼。將「狼煙」作為最恐怖的草原民族進攻的象徵,暴露出漢民族的羊性或家畜性的性格本質。自從滿清入關以後,由於遊牧的滿族熱愛草原,懂得草原,因而暫時彌合了草原與農耕的矛盾,狼煙漸漸消散。但是草原文明與農耕文明的深刻矛盾並沒有解決。不懂草原的漢人重新立國以後,狼煙徹底熄滅了。可是農耕民族墾荒燒荒的濃煙卻向草原燃燒蔓延過去。這是一種比狼煙更可怕戰爭硝煙,是比自毀長城更愚蠢的自殺戰爭。陳陣想起烏力吉的話,如果長城北邊的草原全變成了沙地,與蒙古大漠接上了頭,連成了片,那北京怎麼辦?陳陣心中長歎,要讓千年來一直敵視草原的農耕民族熱愛和珍惜草原,可能要等到長城被超級大漠掩埋以後才有可能。農耕民族是不見海枯石爛不落淚的民族,滿族入主中原後,逐漸被農耕文明同化,封關禁海,關起門來自吹自擂,抵制西方先進文明,就是不肯改革維新。非得到列強用堅船利炮轟開國門,割地賠款,把皇室趕出京城,這才有了後來幾十年勉強的變革——
陳陣站起來騎上馬,跑到羊群前面花叢更密的地方,蹚花採蕾。這些日子鮮嫩可口的黃花菜,已經成為北京學生的時令蔬菜:鮮黃花炒羊肉,黃花羊肉包子餃子,涼拌山蔥黃花,黃花肉絲湯等等。一冬缺菜的知青,個個都像牛羊一樣狂吃起草原的野菜野花,讓牧民大開眼界,但牧民都不喜歡黃花的味道。早上出門前,高建中已經為陳陣準備了兩隻空書包。這幾天高建中不讓陳陣在放羊的時候看書了,要他和楊克抓緊花季盡量採摘,回家以後用開水焯過,再曬製成金針菜,留到冬季再吃。這幾天,他們已經曬製出了半麵口袋了。
道爾基用望遠鏡一直看著狼,看著看著他似乎有把握了。他說:「這隻死羊算在我賬上,可是狼皮歸我。我只要把狼皮交給包順貴,他還要表揚咱們兩人呢。」
陳陣緊張地注視著那條狼,估計牠從潛伏的位置不能直接看到獺子,只能憑聽覺來判斷獺子的方位和動靜,所以牠趴得更低了,低得幾乎要貼進地裡去。
內蒙和圖書草原的夏季天長得可怕,凌晨三點多天就亮,到晚上八九點天才黑。雖然羊群怕蹚草地露水得關節炎,早上不用太早出圈,必須等上午八九點鐘,太陽把露水曬乾了才能趕羊上山。可是晚上羊群必須在天黑以後才能進營盤,因為從黃昏到天黑,草原暑氣消散的這一時間,是羊群拚命吃草抓膘的主要時段。夏季牧羊要比冬季牧羊幾乎長出一倍的時間。草原羊倌都怕夏季,早上一頓奶茶以後,一直要餓到晚上八九點,又曬又睏又渴又餓又寂寞單調。如果進入盛夏,草原蚊群出來以後,那草原就簡直成了刑獄。北京學生來到草原以後才知道,與夏季比,草原寒冷漫長的冬季,簡直就是人們抓膘長肉的幸福季節了。
道爾基說:「可那塊石頭旁邊就有一條狼。我估摸牠已經趴了老半天了。」陳陣又仔細看了看,才模模糊糊看出了半個狼身,不由說:「你眼神真好,我怎麼就找不見呢?」道爾基說:「你要是不知道狼是怎麼逮獺子的,眼神再好也找不見狼。狼逮獺子得從下風頭上去,再趴在獺洞下面的草窩裡頭。狼抓一次獺子不容易,就專抓大雄獺子。你瞅瞅,這隻獺子個頭多大,快趕上一隻大羊羔了,逮住一隻就管飽。你要是想找狼,就得先找雄獺子的獨洞,再從下風頭的高草裡仔細找——」
陳陣躲到巨石的背陰處,也想睡一小覺,但是他不敢,這裡可是剛剛還拾到狼糞的地方。很可能一條大狼正躲在不遠處盯著你呢,只等你被太陽曬睏,睡死過去。陳陣喝了幾大口水壺裡的酸奶湯,睏勁兒才壓下去不少。每次輪到他放羊,他總要到嘎斯邁那兒做奶豆腐的木桶裡灌一壺酸奶湯。酸奶湯是夏季羊倌解渴去睏的飲料,也是待在家裡的人和狗喜歡喝的解暑酸湯。
陳陣大失所望,他想所謂狼煙真是徒有虛名,看來「狼煙」一定是望文生義的誤傳了。剛才的試驗多少印證了他的猜測:古代烽火台上的所謂狼煙,絕不可能是用狼糞燒出來的煙。那種沖天的濃煙,完全可以是用乾柴加濕柴再加油脂燒出來的。就是燒半濕的牛糞羊糞也能燒出濃煙來,而濕柴油脂、半濕的牛羊糞要遠比狼糞容易得到。他現在可以斷定,狼煙是用狼糞燒出來的權威和流行說法,純屬胡說八道欺人之談,是膽小的華夏和平居民嚇唬自己的鬼話。
陳陣知道草原牧民中流行的遊戲,是蒙古狼抓羊的石子棋,還有蒙古騎兵從西方帶回來的國際象棋,卻無人會下中國象棋。畢利格老人曾說,漢人的棋儘是漢字,蒙古人看不懂,西邊國家的棋子上沒有字,可誰都認識,特別是馬,跟蒙古馬頭琴上的馬頭刻得差不多。蒙古人很喜歡有馬頭的棋。陳陣常想,蒙古草原至今還存有古代蒙古騎兵橫掃世界的遺物、證據和影響。草原民族遠比漢族更早地接觸國際象棋和國際,是最早獵獲西方戰利品的東方民族。在蒙古人征戰世界的時代,連羅馬教皇都要向蒙古朝廷遣使致敬,蒙古人的強悍,也是西方不敢完全藐視東方的因素之一。陳陣到草原後,也向牧民學會了下國際象棋。
羊群緩緩而動,陳陣在羊群前面來迴繞行,仔細尋找,找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四撮狼糞,加起來只有小半書包。
牛角梳形的羊群緩緩梳過花叢,漫上山坡。陳陣捨不得扔掉剩下幾段狼糞,就把狼糞裝進另一個空書包裡,跨上馬向羊群前行的方向跑去。
等馬爬到半山坡,大狼的身體已抖不動了,但還在噴血喘氣。道爾基跳下馬,雙手迅速拽套馬桿,不讓狼站起身。等把狼拽到跟前,又把扣在手腕上的馬棒抓在手裡,急忙狠砸狼頭,並從馬靴裡拔出蒙古刀,一刀刺進狼的胸口。等陳陣跳下馬,狼已斷氣。道爾基踢了狼兩腳,見沒有一點反應,便擦了擦滿頭的汗,坐在草地上,點了一支煙,吸了起來。
道爾基說:「還是明兒下套子吧。今兒我先陪你看看,狼抓獺子也就這半個月了,等下了雨,蚊子一出來,狼就抓不著獺子。為什麼?狼最怕蚊子,蚊子專叮狼的鼻子眼睛耳朵。叮得狼直蹦高,狼還能趴得住嗎?狼一動,獺子早就逃跑了。到那會兒,狼就又該折騰羊群馬群,人畜就該遭罪了。」
羊群在身後遠處的花叢中低頭吃草,陳陣大把大把地採摘花|蕾,不一會兒就採滿了一書包。採著採著,他發現腳下有幾段狼糞,立即蹲下身,揀起一段仔細端詳。狼糞呈灰白色,香蕉一般粗長,雖然已經乾透,但還能看得出是狼在前幾天新留下的。陳陣盤腿坐下,細細地琢磨起來,也想多積累一些有關狼糞的知識。他忽然意識到幾天以前,他坐的地方正是一條大狼的休息之地。牠到這兒來幹什麼?陳陣看了看周圍的草地,既沒有殘骨,又沒有殘毛,顯然不是狼吃東西的地方。這裡花高草深,小組的羊群經常路過這裡,可能是狼的潛伏之地,是一處打伏擊的好地方?陳陣有點緊張,他急忙站起來四處張望,還好,附近幾個制高點都有羊倌坐著休息望,而自己的羊群還在身後半里的地方。他又重新坐了下來。
陳陣有些害怕,如果他真把狼煙點起來,不知全隊的知青會對他怎樣上綱上線,口誅筆伐呢。養了一條小狼還不夠,竟然還點出一股狼煙來,此人定是狼心叵測。陳陣抬起一隻腳,隨時準備用馬靴踩滅火堆,撲滅狼煙。這裡又是戰備緊張的邊境,他竟敢烽火戲諸侯,這不是冒煙報信通敵嗎?陳陣額上冒出了冷汗。
兩人回頭看了看羊群,見羊群還趴著不動,就打算耐心等待。道爾基說:「可惜今天沒帶狗,要是有狗,等狼抓住了這隻大獺子,趕緊放狗追,人再騎馬跟上,就準能把獺子搶到手,那咱倆就能飽吃一頓了。」陳陣說:「待會兒咱們騎馬追追試試,沒準能追上呢。」道爾基說:「準保追不上,你看看,狼在山梁上,狼下山,咱們上山,哪能追上?狼一翻過山梁,你就甭想再找見牠了。山上獺洞那麼多,馬也不敢快跑,就更追不上。」陳陣只好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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