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篇
澤庵
「別著急，今天早上，每一隻都有一條大魚可吃。」
矮小的人影保持三步的間隔，緊跟在大人影的後面。六尺高的巨大身影，邁著大步向前走，為了不致於落後，小人影必須加快步伐，他的表情嚴肅，鼻頭還冒著汗水。
無二齋只看了看，並沒有說話。
上床就寢之後，辯之助開始發燒。
辯之助狼吞虎嚥地吃著。
無二齋並沒有說明理由，只是丟下一句話。
在用晚餐的時候，辯之助拿起碗筷，卻又放了下來，無二齋看了，便問道：「為什麼不吃呢？」
一陣陣烤魚的香味傳出來，辯之助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因為無二齋竟然要他送毒酒給吉岡憲法，可見他根本不在乎辯之助的安危。
「是的。」
辯之助搖搖頭。
吃過晚飯後，無二齋把客棧老板叫過來。
有三隻靠過來，在澤庵的衣襬下摩娑著臉頰。
三
「哈！哈！哈！草庵就在舊城，我就是帶著十七隻貓，作了昌山公食客的澤庵和尚。」
「你在這裡等我。」
「可以給我幾條魚吃嗎？」
「師父，你馬上要吃這條魚嗎？」辯之助問道。
辯之助搖搖頭。
划船的人是一個頭戴大斗笠的僧人。
「是的……」
這位澤庵師父，不過二十七歲而已。
澤庵曾說過，石牆上面的廣場，就是比武的場地，但現在卻悄然無聲。
但這個僧人卻不以為意，也沒有發現身邊有一位少年。當他扛起釣竿，正要上路的時候，有一條鯽魚從魚簍中跳出來。
無二齋曾經讓辯之助觀看他和領城浪人龍堂寺又兵衛在明石沙灘
ｈｔｔｐs://ｍ•hetｕboｏk•ｃoｍ.com的比鬥，為什麼這次卻不讓他觀看他和吉岡憲法這場重要的比武呢？無二齋拿起船槳，揮舞幾下，然後拿出短刀，開始削起槳來。
「我聽過這個名字。愚僧也是播州人。我知道平田家的每一代當主，都叫做無二齋。我小時候聽說過，前一代的平田無二齋是陶晴賢的食客。在被毛利元就攻破城堡時，他親手殺了二十多人，然後切腹自殺。這麼說，你是平田無二齋的養子，那就更應該跟我走了。」
僧人提起釣竿和魚簍，大呼一聲便跳上岸。
當澤庵叫醒他時，辯之助宛如從某個世界來到另一個世界一般。
無二齋仰首斷然說道：「你不能看。」
僧人那張從斗笠下露出來的臉龐，綻放著笑容。
對一個十歲的少年來說，每走一步就更增一分痛苦，以及兩餐都沒有進食的情況，實在必須付出相當大的忍耐力，但辯之助絲毫沒有怨尤，仍然緊隨在無二齋之後，亦步亦趨。
「不會很遠吧！」
無二齋走抵山下時，已經把槳削成了三尺長的木刀。
辯之助心想，這位和尚可真是一位大好人。
辯之助也停下腳步。就在這時候，他感到一陣暈眩。
辯之助無奈地目送無二齋消失在樹林裡的背影，然後走到巨椋池畔，坐在柳樹根上。
義昭將軍也在此建築城堡，他確信這裡的地勢固若金湯，但是和織田信長交戰之後，卻一敗塗地。不僅喪失了城堡的據地，連爭逐天下的機會也喪失了。
街道上還看不到其他的行人。
客棧老板曾經替他敷黑藥膏，但不見效果。
「殺父之和-圖-書仇是不共戴天的，不過，你居然被仇人撫養長大，這可真是奇妙！」
「一點也不傷心嗎？」
無二齋指著停靠在蘆葦叢中的平底小船，命令說道。
被戰火焚毀的城址，如今只剩一座小山，在松林中還可見些許斷壁殘垣。
「為什麼呢？」
辯之助搖頭說道：「不好。」
「辯！」
當旭日東昇的時候，沿著鴨江的街道上，有大小兩道人影，長長匐匍在地面上，沉默地向前走著。
「這是一樁介乎幸與不幸之間的事情，這隻魚如果是從船上跳進水裡，就可以活命了；但是跳到陸地上，便喪失求生的機會了。」
「幫這個小鬼敷點藥吧！」
二
他試著張開嘴巴，作個深呼吸，但避免觸及患部。
「……」
辯之助沒有回答。
澤庵對於辯之助可以用稀鬆平常的語氣，敘述這段悲慘的往事，感到不可思議，而皺起了眉頭。
辯之助坐在屋簷下，豎耳傾聽。
「並不是他看中我，無二齋和我父親比劍，殺死了我父親，母親也在當時死了，我成了孤兒，所以他才把我帶回家。」
無二齋對於辯之助可以全身而返，絲毫沒有表現出詫異的樣子。
「無二齋的感覺如何呢？說不定他私底下十分疼愛你呢！」
無二齋邊走邊削，大約走了二十步遠的時候，辯之助才好不容易站起身，跟上前去。
在大木碗裡盛滿香噴噴的麥飯。
澤庵已經在爐邊擺好飯菜。
身為出家人還釣魚，這在當時是違犯戒律的。
沉默了一陣子之後，澤庵說道：「當報仇的時機到來時，你就可以報仇m•hetubｏｏk.com•ｃｏm；如果你不能報仇的話，那就不要報仇，這便是愚僧對你的忠告。」
他作夢也沒想過無二齋會疼愛他。
直到數年之後，辯之助才明瞭，原來無二齋不讓他觀看比武的理由，是因為他沒有必勝的決心。他不願讓辯之助看到自己慘敗的景況。
「喔！你的養父是劍客嗎？」
不論是草庵的門口，或在土窩，屋簷下，都蹲著貓，貓一看到澤庵回來，有的發出叫聲，有的則直起背伸個懶腰。
澤庵看著他吃飯的模樣，問道：「你剛才說無二齋與你父親比劍時，你母親也去逝了，是嗎？」
「我要看！」辯之助嚷道。
澤庵一邊啜飲茶，一邊仰望沾滿塵埃的天花板。
為了清除暈眩的感覺，辯之助以手臂揉揉眼皮，然後走下斜坡。
雖然是無風的明媚春光，但是垂落在辯之助面前的柳條卻顯得憂鬱。
無二齋大搖大擺地走著，絲毫沒有考慮到辯之助的病情，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他有一股衝動，想去看個究竟，但辯之助還是忍了下來。
辯之助眺望著一條小船朝岸邊划近的情景，一邊在心中忖道：船上大概有便當吧！
僧人把辯之助當做流浪兒，所以就允許他一同到庵裡去。
黎明當他醒來之時，發覺燒已經退了。
把槳拖到路上之後，辯之助氣喘吁吁的，一屁股坐了下來。
「在！」
辯之助回到客棧之後，只向無二齋報告毒酒事發，但並沒有提及胸部被刺傷而昏厥的事情。
「當你回想起那件事的時候，不會感到傷心嗎？」
「我死了之後，你把這支劍帶回故鄉，供奉在你父親墓前。」
「比賽結束了，不知道是誰
和_圖_書得勝。我去看看，但願不須要我唸經超渡才好。」說完，澤庵站起身來。
「平田無二齋。」
爬上緩坡之後，眼前便有一道高牆。澤庵的草庵就蓋在石牆下。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悠閒地躺在太陽下睡覺。
小身影的胸部痛得很厲害，昨天他在吉岡道場上，被清十郎重重一擊，腫起一個拳頭大的傷口，昨天的晚餐和今晨的早餐，都因此而無法進食。
「……」辯之助默不作聲，只是注視著澤庵。
「我不吃魚，庵裡有十七隻貓在等著呢！」
澤庵把視線轉向辯之助。
澤庵繞到廚房去。
不知什麼時候，他在屋簷下昏沉沉地睡著了。
客棧老板勸他多躺一天，但是辯之助看到無二齋起身，也跟著下床。無二齋也絲毫沒有叫他多休息的意思。
那艘小船停靠在辯之助眼前的河岸邊。
『真該帶便當來。』
「這些使刀弄劍的武士，可真是大膽。……那麼，你沒有想過要找無二齋報仇嗎？」
「是的，當我拿父親的短劍想殺無二齋時，卻誤刺了我的母親。」辯之助口中塞滿鯽魚肉，一邊回答。
「他叫什麼名字呢？」
前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昭所隱居的楨島城，是在現今的宇治市楨島町。
「看來你似乎並不憎恨無二齋。」
「去那艘船上，把槳拿過來。」
一
「是的，當時我才三歲，無二齋叫我快點長大，好替父親報仇。」
「我是為了看這場比武，才跟你來的。」
很幸運的是，在發燒的時候，並沒有出現父親宛如惡鬼一般的形像。
宇治川和巨椋池環繞楨島町的兩側，宇治川的支流由m.hetubook.com.com南到北匯入巨椋池，而形成一個水洲。（巨椋池現在已經埋入地層，找不到遺跡了。）
辯之助立即伸手拾起，丟回魚簍中。
辯之助忍受著發燒及胸口的痛楚，而在昏暗中，想像吉岡清十郎握劍的架勢，並狠狠地瞪著他。
無二齋停下腳步。
「是的，我要成為全日本第一劍客。」辯之助答道。
途中，他踏到被露水潤濕的草地，雙腳一滑，便滑落到岸邊。
這裡曾經是著名的風景區，尤其以紅葉著稱。昔日後嵯峨市便時常臨幸前太政大臣進衛兼經的楨島小莊，在那裡吟詩作樂。
辯之助默默地敞開胸前的衣服，露出腫大的患部。
「你可真勇敢。」澤庵笑道。「既然你是被平田無二齋看中的，必定是相當有天份的。」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啊！」辯之助回答之後，把視線轉向澤庵。「師父，難道我非得為父報仇嗎？」
「你也打算成為劍客嗎？」澤庵問道。
船槳相當重，辯之助把槳挾在腋下，接著又換扛在肩上，使勁地爬上斜坡。無二齋對辯之助吃力的模樣，根本視若無睹，還脫下褲子，撒了一泡尿。
就在這時候，突然鼓聲大作。
這半年之中，在昌山公御前和吉岡憲法比武失敗，而丟了性命的，共有三位劍客。為了埋葬並超渡這些死者，才招來澤庵和尚充當食客。辯之助聽了澤庵這番說辭，便跟著他去了。
「什麼？你竟然是被仇人養大的？」
辯之助感到腹飢難忍，大概是因為胸口的疼痛已經逐漸減輕的緣故吧！
「因為我的養父現在正跟吉岡憲法，在前將軍御前比武，我要在這裡等比賽結果。」
無二齋命令辯之助在一片空地上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