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樣說還算太客氣,」她低聲說。「如果不是因為他,我也不會落到要賣房子。」她嘆口氣抹抹臉,望向廚房窗外,不讓禾倫看見她內心的掙扎、與正拚命整理情緒。好吧,她氣得想噴火,但她只能硬吞下去。她和禾倫簽了約,如果康達悍開的價達到她的要求,那麼她就有義務履行合約。所以禾倫才會這麼不安;他知道她無路可退,他不願意成為被康達悍利用的陷阱。
安琪大笑。「任何顏色都比從前好。」她絕對稱不上裝潢大師,但以前廚房裡的壁紙褪色斑駁,甚至在她離家之前就覺得很礙眼。她搬回來之後,原本只是難看的壁紙惡化到災難程度。她將壁紙剝除之後漆成灰褐色,無論如何都是一大進步。
完工之後,時間已經是午後了。她坐在廚房餐桌旁,漫不經心聽著電視的聲音,完成必需品的打包工作。每次帶團前她必定列印出用品清單,每準備好一樣就打個勾。其中包括基本急救用品、罐頭或乾糧、大罐驅熊噴霧,而且是蒙州法律許可範圍中最強效的那種,一人四罐。此外還有LED手電筒,裡面裝上新電池,再加上其他東西。她絕不會對安全掉以輕心。她本身不狩獵只負責擔任嚮導,儘管如此,她依然將獵槍清理好、裝上望遠鏡,彈藥也很充足……以防萬一。
怒火在心中竄起。她拚命壓抑,試圖理性面對。畢竟她需要盡快賣掉房子。無論康達悍是否有意,但他可以說是幫了個大忙。沒錯,她希望是其他買家,除了他誰都好,但她必須克服這個心結。
「一些燈具、油漆、一般修繕。沒什麼需要特別費力的地方。我帶你四處看看。」
「一個星期。不過你也知道,倘若第一天就打到獵物,基本上就可以收工回家了。」
「你把相機放在車上了嗎?」
「康達悍。」
她按鈕,車窗往下開啟。她刻意保持表情淡漠,因為她覺得很丟臉,竟然賴在店裡不肯走。經歷過婚禮鬧劇之後,她下定決心不讓男人接近,然而一對(非常)寬闊的肩膀和一雙(非常)碧藍的眼眸,竟然將她的自制力炸成虀粉,雖然她不知道虀粉是什麼玩意。
門外傳來車聲,她站起來由廚房窗戶往外望,正好看到禾倫下車。她事先裝好咖啡和水,只要啟動機器即可,她去開門時順手按下開關。
「想找大獵物的客人?」
「是啊。我已經安排好肉的出路了。」獵物的肉最終將送去遊民收容所或需要食物的貧困家庭。法律禁止隨意拋棄。
「當然不是。這方面沒問題。事實上,呃,我不需要拍照,因為已經有人開價了。」
她才剛這麼想,電子郵件系統發出叮一聲,表示有新郵件進來,她看到麗莎已經回信了。她是之前在和*圖*書醫院行政單位的同事。安琪的郵件是寄去她的家用信箱,所以這一定只是巧合。她點選郵件開啟。
那雙藍眼睛彷彿雷射光似地令她動彈不得。「明天晚上和我一起吃飯,」他唐突地說,沒有開場白、沒有客套話,就這樣劈頭直接提出邀請。
她根本沒機會解釋。她還來不及說第二句話,他已經客氣地點頭轉身離開,大步往他的卡車走去。
她懊惱得要命。為什麼偏偏是明天晚上?她明天一大早就得出發,一個星期之後才能回來。為什麼他不能給她一點準備時間,至少一個星期?「不行,」她脫口說出,同樣劈頭直接拒絕。
禾倫大大鬆了口氣。「這樣就對了。我還擔心妳會一口拒絕。」
禾倫鄭重看著她。「當心點。」
只有一樣東西她希望能有:爸爸生前有支衛星電話,每次出團他一定帶著以防突發事件,頭兩年她還留著,但今年她必須撙節開銷,第一件被賣掉的就是衛星電話。如果有,她會覺得更安心。感謝老天,她從事嚮導的這些年還不曾發生過重大事故。仔細想想,爸爸也沒出過事,但他還是喜歡帶著衛星電話。
這棟房子並不豪華,但建築很紮實。雖然難免需要整修維護,但爸爸一直維持得很好,所以她不需要花大錢,只有壁紙之類的外觀部分需要換新。她運氣不錯,到目前為止最大的一筆修繕開銷就是換新櫥櫃。
就這樣畫下句點。那趟行程雖然結束了,但為了迎接下一團客人,依然有數不清的事情需要處理,即使如此,她還是一進門就奔向答錄機,想知道她離家時他是否打過電話。雖然有兩通留言,但都不是他。幾天變成幾週,幾週變成幾個月,他依然沒有打來。她失望透頂,過了一陣子之後已不再期待他會打來。
他心知肚明,她盡可以還價到臉紅脖子粗,只要他拒絕妥協,最終她還是得接受他開的價錢。大混蛋。
「對。」他來回轉動杯子。「妳願意降價三萬嗎?」
「如果還有餘地,我一定會拒絕。但如果有餘地,我也不會賣房子。」
「如果連蛋蛋都不能吃,他還有什麼用?」
為了讓人知道她的行蹤,她拿來一張紙寫下相關資料之後交給禾倫。「我回來之後會聯絡你。如果預定日期到了我還沒聯絡,請通知當局派遣搜救隊。」
「太好了。」
「快請進,」她開門高聲說。「咖啡正在煮。」
聊了幾句之後,麗莎說她得回去工作,但安琪的心情已經好多了。她做出成熟的決定重新議價。現在球在康達悍的場上,在禾倫給她答覆之前,為這件事煩心只是白費力氣。無論康達悍如何決定,總之她無能為力,但她至少能做好嚮導的工作。這樣至少有點意義m•hetubook.com•com,對吧?
她整理、粉刷房子,將主臥房改為客房。她搬回家之後從不曾想過要住進爸爸的房間,她的舊房間比較舒服,而且感覺也較自然。客人中偶爾有夫妻結伴同行,如果她覺得人很好,一起住在家裡不會不自在,就會招待他們住主臥房,而不是一人睡一間小木屋。畢竟小木屋的空間只適合住一個人,兩個人會太擠。
其實她們也幫不上忙,頂多只能幫她出氣,想些天馬行空的報復計畫聊表安慰。姊妹淘的好處就是這個,不顧常識與現實無條件相挺。當然,她們都在上班,她並不期待立刻得到回覆——
無論如何,她持續服用避孕藥,態度正經八百,言行絕不輕佻,睡眠時保持警覺,獵槍永遠放在手邊。儘管如此,有些事情她依然無法掌控,萬一兩個男人決定聯手侵犯她,她或許可能無法招架,但如果只是單獨一個人,她有信心能夠應付。她盡可能保護好自己,希望這樣就已足夠。
她只希望……唉,再怎麼希望也沒用,因為過去無法改變。然而每當想起康達悍,她總感受到一股深深的惆悵,但她將這情緒埋在厚厚的憤怒之下,因為除了憤怒之外,允許自己有其他感受毫無意義。現實如此。
「其中一個是回頭客,名字叫葛查德。人還不錯,可是狩獵技術不怎麼樣。另外一位是戴先生,是他的客戶。我猜,這趟旅程應該和招待打高爾夫沒兩樣,只是比較粗獷。」
那時她開始察覺生意有下滑的跡象,因為社區這麼小,她很快就聽說有人雇用康達悍擔任嚮導,其中不乏她帶過的熟客。他在搶她的生意!好吧,不算搶,因為他沒有偷看她的檔案主動致電挖客人,是客人去找他,而不是反過來。然而結果都一樣。
除了準備客房之外,因為禾倫要來拍攝放在網站的照片,她也對主屋做了一些整理。因為一個人獨居,有時她會對小問題視而不見,久而久之,數不清的小問題越積越多,眼看快像雪崩那般爆發。
安琪不解地望著他。他看來尷尬又不安,這樣很不像他。「你不能幫我賣?」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讓他有這種表情的原因。
接不接受都是絕境。無論如何她都會大失血。拖延越久,營業開銷就越多,但如果現在接受,她會因為砍價而賠錢。
桌上擺滿了補給品,幾乎沒有地方放杯子,他對著那堆東西一撇頭說:「看來這趟要去很久。」
「我新買了黑莓機!現在能隨時收信。那個陰險的混蛋。讓人想切了他的蛋蛋煮來吃,對吧?」
客人今天傍晚會到。他們將在普特市租車開過來。因為帶獵槍上飛機要經過繁複的海關盤查,為了省麻煩,他們事先將槍枝郵寄過來,四天前就收
和-圖-書到了。她已經申請好所有許可,他們也有執照,一切都準備就緒。今晚要為客人供餐,於是她用慢鍋煮上豐盛的燉肉。
「這麼快?」安琪重新坐下,眼睛瞪大。她不知道該覺得開心或驚恐,因為她作夢也想不到這麼快就有人要買。如此一來,她能節省大筆金錢;但另一方面,她在心理與實質上都還沒準備好要搬離這裡,所以這個消息令她相當恐慌。禾倫肯定立刻在社區裡放消息,或是發郵件給可能——
「一定。」她很清楚他的意思,她也不打算逞強。在完美的世界中,女性嚮導率領一群男性獵人應該不需特別當心,然而世界並不完美,她也並不蠢。她每次帶團一定會準備防身武器,並且事先讓人知道目的地、同行的有哪些人、預計何時回家,而且她也會告知客人另有他人知道他們的姓名,這或許是最保險的防範。
「妳離開之後,他直接上來找我,他和銀行商量過之後,今天早上來議價。」
然而,在兩人初次相見那神魂顛倒的瞬間,她的胃彷彿飛了起來,心跳急速加快,她拋開所有常識,任由自己迷失在期盼中。她還記得他們被介紹認識的那一幕,在秣料行,他們站在一堆二十公斤裝的穀物旁。她抬頭凝望黑色帽簷下那張剛毅的臉、鮮活的藍眼睛,感覺彷彿整個世界都消失了。她記得和他握手的感覺,溫熱有力,掌心有厚皮,他小心控制力道好像怕捏痛她。「裴小姐,」他簡短地說,因為聲音太沙啞,她還以為他感冒生病了。後來她留意到他喉嚨上的疤,這才知道他的聲音永遠好不了。
備用鑰匙在她的臥房。她由五斗櫃的抽屜拿出鑰匙,握在手中呆站片刻,不斷做著深呼吸。她能夠辦到,即使只有康達悍開價,即使她沒有拒絕的餘地,她絕對能辦到。
她咬牙深呼吸,做出成熟的決定。「我只能減一萬。」這樣一來她能爭取時間做完這次行程,又不至於拖延太久而衍生大量營業開銷。天知道,說不定他願意多加一萬。如果他有議價的誠意。也可能她所開的價太高,他拿不出那麼多錢,或者銀行不願意貸款,所以他才砍這麼多以換取討價還價的空間。任何狀況都有可能。雖然可能性不高,因為她不允許自己為他設想,但總是有可能。
第二天,安琪天一亮就起床開始工作。每次領團出發的前一天工作總是最吃緊。爸爸建了三棟小木屋,空間只夠放單人床和衛浴設施,今天她得整理要用到的那兩棟,鋪上乾淨床單、放好乾淨毛巾,諸如此類。爸爸在世時和她回鄉的第一年,所賺的錢還夠雇一位當地婦人來幫忙,但現在安琪一切都得自己來。
「我忘記帶了,」他露出歉疚的神情。
他也採購了其他現和-圖-書代化裝備,例如四輪驅動車,但大致上他依然偏好騎馬而行,讓客人體驗真正的冒險。第一年她其實該賣掉馬匹留下四輪驅動車,但感情絆住了理性,她留下那些吃錢的馬兒,不只是因為爸爸喜歡,也因為其中有她最鍾愛的一匹。她心愛的朱比特去年死於疝氣,另一匹馬則因為斷腿而必須安樂死,雖然她買了兩匹新馬,但對牠們的感情遠比不上以前那兩匹。
禾倫咳了一聲。「我,呃,昨天剛好看著窗外,發現妳和他在停車場說話。我猜你們的關係不太友善。」
禾倫一路稱讚她所做的裝修,卻沒有拍攝任何照片。話說回來,他根本沒帶相機,除非他用的是那種小到能放進口袋的數位相機。
「也是啦。」他脫下大衣和帽子,掛在門邊的架子上。「我好久沒來了,妳還做了其他整修嗎?」
「還不錯,」他讚賞。「我喜歡這個顏色。」身為男人,顏色在他眼裡可能都一樣,但身為房地產仲介,他知道哪些特色能促進銷售。
然而,無論她如何試圖遺忘,始終忘不了初次見面的時刻,那彷彿由高處墜落的感覺,全身細胞活力無窮。她努力過了,但儘管她下定決心不後悔、專注做好眼前的事情,但在某些層面上,她還是忍不住想像不同的狀況。
「也是啦。」他跟著她回到廚房,在餐桌邊舒舒服服坐下,等著她倒咖啡。她在他那杯加入兩匙糖,她自己的則是一匙,小心翼翼將咖啡送進他手中之後她才就座。
拍攝延期讓安琪有點著急;明天一大早她就要出發,這趟旅程預計得去上一星期,也就是說至少得等一星期之後禾倫才能將照片放上網站。她已經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忘記相機這件事讓她有點慌亂,但她依舊微笑著對他說:「這下你有理由再來一趟了。」
安琪由座位跳起來,滾燙的憤怒流竄,她實在坐不住。她走到窗前,雙手緊抓住洗碗槽邊緣,雙眼凝視前方,她不是要看什麼,只是藉機控制自己。大混蛋!卑鄙無恥、下流齷齪的混蛋!他明知道她的處境有多困難,他一定猜得出來她即將面臨破產才不得不賣房子;他也很清楚現在房市有多慘澹,貸款有多困難。他等於是將她逼到槍口,乘機用糞土不如的價格買下房子。她和禾倫當初商量的價錢留有議價空間,但砍價三萬未免太過分!
「誰?」她努力裝出平淡的語氣,盡可能不洩漏心情,但由禾倫的眼神看得出來她破功了……連她自己也感覺得到眼角瞇起、下顎緊繃。就算語氣再平淡也掩飾不了想殺人的表情。
完全不可能。就算狀況不同他們還是不可能。她必須牢牢記住。人生的悔恨多如牛毛,省下這個力氣吧。
「不用了,」禾倫急忙說,臉色脹紅。「我和*圖*書要跟妳說件事。」
「沒問題。我把鑰匙給你,如果我不在家時有進展,你可以自己進來。」
有人叫他,他走開了,後來她在店裡拖拖拉拉耗了很久,其實準備補給品根本不用那麼久。她覺得自己像個十四歲的小丫頭,想盡辦法試圖吸引男生的注意,枉費她害羞彆扭了半天,他卻再也不曾朝她的方向瞥一眼。她第二天要帶團出發,有數不清的準備工作要處理,而她卻在那兒蘑菇,希望能再跟他說句話。
安琪實在氣不過,禾倫一離開,她立刻直奔放電腦的小房間,發郵件給住在比靈司的好姊妹。「有人想買我的房子但要砍價三萬,猜猜看是哪個混蛋?」
「我懂。」現在他稍微放鬆了一些,終於能大口享用咖啡。「我去問問他的意思。這段時間我先請人來勘驗估價好嗎?」
她回覆:「他的八成有毒。」
她忽然想到一個恐怖的可能。她曾經親口告訴過一個人,而他絕對很想盡快趕走她。
最後她在心中搖醒自己,終於放棄並準備退場。秣料已經裝上卡車,她登上駕駛座時,他由店裡出來。安琪不准自己停下來等他,她發動引擎,就在準備打檔的時候,他以手勢要她放下車窗。
「叫我安琪,」她說,他客氣頷首。
她太專心於控制情緒,以至於花了好幾秒才終於聽懂禾倫的意思。她猛轉過頭。「議價?」講價不等於成交,如果康達悍願意出她所開的價錢,禾倫一定會直接告訴她。
「這些客人是什麼人?」
爸爸還在世時禾倫經常來家裡,但她搬回來繼承家業後這是他第一次造訪。他興致盎然地環顧廚房,觀察她所做的整修,例如換新櫥櫃門、新五金設備、重新粉刷。爐具雖然不奢華,但還相當新,感謝老天,因為現在她沒錢換新的了。
幾個月後,他再次提出邀約,到了那個時候她已經滿腔怒火,所以只斷然說句「不用,謝謝」就走開了。和他約會?她比較想把他綁在蟻丘上。
禾倫點頭將紙張摺好放進口袋。以前他也替她爸爸做過相同的事情。他啜一口咖啡,四處隨意張望,安琪發現他再次露出內疚的神情。她忽然想到好辦法。「等一下,我去拿我的相機。雖然性能可能比不上你的,但拍出來的相片還不錯。你可以把記憶卡拿走,我還有備用的。」相機也是帶團必備的物品,以防客人獵物到手興高采烈時卻發現忘記帶相機。
她不必接受。因為康達悍沒有達到她開的價,她有權選擇拒絕。但倘若拒絕,誰能保證接下來還有人要買?到最後她可能被逼到山窮水盡,被迫接受更低的價格。此外還有一層顧慮:雖然價格降低,但禾倫說不定急需這筆仲介費。不難想像,他已許久沒賣出房子了。
人生真是倒楣事不斷,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