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重重踩進靴口、綁好鞋帶。接著她拿起外套,雖然今年十一月的氣候算相當溫和,但畢竟還是十一月,這裡可是蒙大拿,夜裡山上非常冷。她迅速拉開門片,花了兩秒鐘猶豫該帶獵槍或手槍。手槍比較便利。獵槍火力比較強。她選擇獵槍。
這裡是剛才看到反光的陡坡,她於是離開路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腳步有個閃失就會出事,輕則扭傷腳踝,重則斷腿或腦震盪,老天保佑別發生這種事,因為葛查德和戴米契應該都不可能來救她。她向查德詳細描述過要去的地方,但他野外求生的能力太弱,她不認為他有辦法找到她。她出發時戴米契還在帳篷裡,所以根本不知道她離開了。倘若有個萬一,她只能靠自己,沒有別人了。
戴米契轉向她,下顎緊繃。「去你的——」他正要開始發飆,黑夜中傳來砰一聲打斷他的話,接著那個聲響被轟然雷電掩沒,閃電劈開天空,蓄積已久的雨水如簾幕瞬間落下。
她停下腳步,頸後毛髮直豎。她沒有過去撿拾那塊布,只是站在原地再次確認四周前後左右。群山靜靜矗立。
又一道閃電,這次比較接近,雷聲緊隨在後。畜欄中的馬兒開始躁動,焦慮地撕鳴。參孫通常不會被暴風雨嚇到,但她不確定那幾匹新買的馬會如何反應,暴風雨在山上的聲音和谷地中不同。在這麼高的山區,他們更接近暴風中心;閃電更亮、雷聲更響,轟然迴盪著彷彿打在頭頂。等安撫了人類之後,她再來想辦法安撫馬匹。
那是人,可能是男性,她無法分辨,因為沒有臉可供判斷,遺體被撥了些土蓋住。熊經常如此處理沒吃完的獵物。內臟被吃掉了,一隻殘臂被扔在附近,邊上留有一堆熊糞,似乎在宣示所有權。
是相機。剛才反光的東西原來是小型數位相機。她彎腰拾起。上面有很多刮傷和塵土,風吹雨打這麼久,應該不能用了。她翻轉檢查,發現開關留在啟動的位置。她重新撥動小開關,螢幕亮起。出於好奇,她按下「瀏覽」,看了幾張風景照。裡面總共有一百五十三張相片,她只看了幾張就關機。其他稍後再看,但看完應該也無法判定物主的身分。想必是來攝影的人沒收好由口袋掉出來,天知道落在這兒多久了。
她迅速拿下揹在背上的獵槍,塞進一輪彈藥。金屬零件運作的聲響令人安心,她沒聽和圖書見其他聲音。她再次檢查四周。沒有熊、美洲獅或土狼企圖偷竊獵物。什麼都沒有。「沒有」跟「有」一樣恐怖,因為她知道那頭熊就在附近。熊不會自願拋棄獵物,但牠應該不在能嗅到她的範圍,否則現在她早已遭到攻擊。
他或許很有道理,但她不管。「我會退費,」她斷然說。「我們明天騎馬下山。天一亮就出發,記得做好準備。」因為打從這一刻她不再視戴米契為客人,所以她瞇著眼睛對他說:「你要騎馬就自己裝馬鞍。」
安琪小心翼翼往前走,拉長耳朵留意鼻息聲和樹枝斷裂的聲響。她盡可能留在下風處,因為熊的臭味很重,說不定她的鼻子會比耳朵先察覺到。另一方面,她不時轉頭張望身後,因為熊的嗅覺比她敏銳不知多少倍,而且處在她的下風處。光是想到轉身發現後面有隻熊,她就怕到心臟糾結。
「別蠢了,」戴米契怒吼。「那具屍體必須運走,至少需要一小隊人手。之後漁獵處會派大批人馬搜山找出那頭熊。所有動物都會被嚇跑。狩獵季已經接近尾聲了,要等明年才有好獵物。」
萬一熊回來找獵物時發現她的氣味,會不會跟著找過來?黑熊會這樣做。牠們會追蹤人。人類不過是牠們食物鏈的一環。
不是毯子,而是格子襯衫的一部分。只有一小塊還看得出格紋,其他部分都被血浸得發黑變硬。
「嘿!」她大喊,點亮手電筒讓他們看見她,一道白熱的閃電來幫忙照明。「夠了,要吵明天再吵。」
雖然戴米契對這趟旅程處處嫌棄,但臨時取消他一定也會非常不滿。她必須退費,如果他們有時間,也可以選擇延長行程。
「好,我會退給你。」不值得和他爭。有人慘死,這個混蛋卻因為麻煩到他而不高興。當然,她需要這筆錢,但就算沒有也不會死。康達悍的出價仍在。
她轉身回到小徑上,在安全範圍內盡快趕回營地。她看了看時間,計算一下距離。這件事必須立刻通報,蒙大拿州漁獵處曾警告這一帶有食人熊出沒。那具遺體必須收屍、指認。但時間已近傍晚,能在天黑前趕回營地就不錯了,根本不可能回到羅瑞伊的停車場。
或許可以讓他們留在營地,她自己騎馬回瑞伊那裡。如果天一亮就啟程,明天下午就能趕回來。她一個人趕路速度比較快。說不定能說hetubook.com.com服他們接受。
她以前看過被野獸殺死的獵物。自然並不整潔,總弄得髒亂殘酷。但她不曾遇到過被吃掉一半的人類,她忍不住反胃,強忍著不嘔出來。她忽然開始想像那頭熊在身後,就像惡夢中那樣,一陣恐慌驀地湧上,她死命壓制住。
我的媽、我的媽、我的媽呀!她不是想找媽,而是「老天爺快救救我」那種意思。
雖然連她自己也不明就裡,但她決定關掉手電筒。她左手拿手電筒、右手拿槍,彎腰低頭鑽出帳篷。
雖然無法入睡,但她至少可以閉目養神。終於她開始進行帳篷內的睡前準備工作,用濕紙巾擦身充當洗澡。穿牛仔褲睡覺很不舒服,所以她總帶一條運動褲。夏天時她會帶T恤,這個季節則換成厚運動衫。通常穿上厚運動裝、裹好睡袋就夠暖了,不需要用到暖爐。她穿上厚襪子之後爬進睡袋中。她檢查並確認必需品都在手邊:獵槍,有。靴子,有。手槍,有。手電筒,有。她盡力做好防範,所以可說相當安全。
戴米契顛躓後退,接著摔倒。她的手電筒光線切穿雨幕掃過他,她看到他呈現不自然的姿勢,彷彿沒了骨頭。他沒有動。他的眼睛睜開,但身體沒有動。下一瞬間,她將光線掃向查德,正好看到他拿著手槍瞄準她。一匹馬發出驚恐慌亂的嘶鳴;他的手一抽,扣下扳機。
「找到了,」她尖酸地說。「我還找到一具屍體,看來是被熊殺死的。我們必須一大早下山去通報。」
查德幾乎立刻衝出帳篷,戴米契過了幾秒才慢吞吞由帳篷出來,臉上已經端起冰冷苛刻的神情。「妳找到熊的蹤跡了嗎?」
她回到營地時,太陽已經落到山峰後。他們倆都不見人影。「戴先生!」她喊。「查德!我們有點問題!」
「屍體?」查德微弱地重複。
她回頭察看襯衫碎片周圍的地面。地上有好幾塊黑色痕跡,被掘起的泥土裸|露發黑,其中出現幾個大腳印,短爪子表示是黑熊而非灰熊。地上有拖痕,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拽過去。她的視線隨著痕跡往前,看到一塊像是生肉的東西,深紅色,看得出肌肉紋理。
她將相機放進外套的內袋裡拉上拉鍊,然後重新穿好鮮橘色背心。她再次環顧四周,一塊布條吸引了她的目光,距離大約和-圖-書十公尺,靠近一堆大岩石。樣子有點像毯子。她察看四周,什麼都沒有,於是慢慢朝那裡走去。
她歪著頭繼續聽。
「放屁,」戴米契說。「妳看到的八成只是動物屍體,只是妳被嚇壞了。」
上次來探勘的時候,即使採取了所有避免危險的步驟,她依然每分鐘都提心弔膽。她盡可能穿沒有氣味的衣物,那是標準作法。她可不希望被大黑熊嗅到氣味,逃跑還是小事,就怕牠想到有好料可吃而來跟蹤她。最惡劣的狀況是在濃密灌木叢中不小心遇上帶著幼熊的母灰熊,在她察覺之前就已經太過逼近。世上沒有比這更凶猛的動物,或許她的想像力太有限,但她實在想不出來。保護小熊的母灰熊破壞力驚人,連公灰熊也得禮讓三分。
她扣好帳篷門片的拉鍊,如此就無法由外面打開,她在帆布床上坐了一下,因為內心太過疲憊,需要一點時間收拾心情。人體被吃掉一半的恐怖景象在腦中揮之不去。是啊,她得容忍戴米契那種爛人,她的事業一落千丈,她還得應付康達悍,但所有厄運加起來也比不上那個可憐人的遭遇。
除了熊,這一帶還有其他大型掠食動物,例如美洲獅。說來奇怪,雖說她也不想和牠們正面遇上,但她沒那麼怕美洲獅,每個人都有不合邏輯的恐懼,這應該就是她的。她等了五分鐘,豎直耳朵仔細聽,但她只聽到微小的窸窣聲,沒有低吼、鼻息,也沒有樹枝被折斷或樹幹被滾走的聲音,確認之後她走向之前找到的獵物行經的路徑。
頭頂閃電交錯,照亮如山巒般高疊的雲層,雷聲隆隆。暴風率先開路,將她的頭髮吹得亂飛。她經過查德的帳篷;裡面是黑的,但戴米契的帳篷有燈光。不過聲音並非來自帳篷中,而是由烹飪區傳來……不是很遠,但是在樹林裡。
他一臉不屑地看看周圍。「我要退費。」
她伸手關燈,深呼吸冥想吐納,因為帳篷裡伸手不見五指。通常她不怕黑,而且她從經驗中得知,等一下她的眼睛適應之後就會看到非常、非常微弱的光,但今晚她覺得黑暗有生命,不斷逼近她。她動也不動,聽著夜晚的聲響,強迫自己呼吸。
那個噪音又來了。安琪屏住呼吸,側耳聆聽,全身肌肉僵硬,心跳加倍。是熊嗎?她不假思索伸手摸摸獵槍,光滑木質的觸感立刻令她的心跳慢下來。
單獨一個人和*圖*書,她無從隱藏也不需掩飾,她不只是不喜歡獵熊,這種動物本身讓她怕得半死。她之所以有膽子出來尋找熊糞,完全是仗著手中有獵槍,而且裝了高火力彈藥。但如果是大熊,即使受到致命傷依然能繼續前進十到十五公尺,甚至更遠,萬一子彈稍微有個偏差,熊在倒地之前還能製造極大的破壞。
幾點胖胖的雨滴落在她的頭頂與周圍的地面上。真不是時候。她可以選擇回頭去拿雨衣,或趁雨勢變大之前排解糾紛讓大家回帳篷去。她決定往前走,理論上,紛爭越快解決越好,如果拖延,說不定由吵架變成大打出手。
沒有熊糞。她往上走大約一百公尺,雖然有一些糞便,但不像幾天前那麼新鮮。她回頭下坡往小溪的方向走去。水就像動物磁鐵,所有生物最終都得喝水。
她站在帳篷前,另外兩頂都在左手邊,吵架的聲音也從那個方向來。她站了一下,讓眼睛適應黑暗,因為手電筒雖然關了,但剛才的微光已經破壞了她的夜視力。等能夠隱約分辨輪廓之後,她朝聲音的來處走去。
可惡的戴米契。為什麼他不能選麋鹿、大角羊或駝鹿?駝鹿也很危險,但至少她不怕。熊……她有記憶的第一場惡夢,主角就是熊。當時她五、六歲,不曉得是什麼引發的,但夢境非常逼真,而且是彩色畫面,直到今天她依然記得大部分細節。她在跑,一頭黑熊在後面追。不斷有人想來幫忙,但熊將他們一一咬死之後繼續追。她在被熊追上之前哭著醒來,她還記得蜷在床上用被子蓋著頭,驚恐發抖直到天亮。
她繞過戴米契的帳篷,看到樹林中有光線。又一道閃電瞬間照亮兩人,但他們似乎都沒留意氣候或四周。她重重踱著步子走過去。
不,不是熊,也不是風聲。是人在說話。她絕對沒聽錯,雖然因為距離太遠聽不清楚內容。強烈的語氣讓她察覺那些人在吵架。雖然不知道原因,看來戴米契和查德吵起來了,雖然很可能是戴米契單方面發飆,斥責這趟旅程爛透了,並不是真的在吵架。但是——
一開始她以為是風聲。她努力想在睡袋的束縛中找到舒服的姿勢,通常睡袋感覺很寬敞,但今晚好像一直纏在她腿上。她嘆口氣,強迫自己躺好不動,因為就算沒多少時間可睡,她也得多少睡一下。
她對自己哀嘆一聲,將身體由睡袋中扯出。她不想開燈,因為那樣hetubook•com•com會太亮,她抓起之前脫下的法蘭絨襯衫包住手電筒之後才打開。好了,這樣差不多。她可以藉微光看清自己的動作,但又不至於被強光侵襲感官,毀掉今晚成功入眠的小小機會。
三更半夜起床罵人?有沒有搞錯?
她後退遠離,以免破壞現場,她沿著這些跡證又走了幾公尺,再次朝那個方向過去。這裡的路更難走,坡度更陡,她得一手扶著東西,每次下腳時都再三確認夠穩才將重心移過去。當走到與石堆平行處時,她抬頭一看。
或許她睡著了,或許沒有。她聽到遠方傳來第一波雷聲,抬起頭看看夜光手錶。午夜十二點十三分。這下可好。她原本希望雨別那麼快下,讓她先趕回瑞伊的停車場,但看來鋒面準時來到了。她幾乎感覺得到空氣開始變化,匯聚力量與電能。大風在樹林間呼嘯,發出類似低沉哀泣的聲音。
仔細想想,選擇成為狩獵嚮導或許並不明智。這裡是熊出沒的地帶,每次帶團上山,即使只是攝影行程,依然會踏入熊的領域。雖然沒有誇張到對熊產生恐懼症,但她確實害怕,不過她也因此格外謹慎,說不定這樣反而讓她免於與熊近距離遭遇的危險。
簡單的晚餐在緊繃的沉默中結束。安琪隨時帶著獵槍,理論上熊一旦吃過人就永遠會吃人。加上黑熊有喜歡跟蹤人類的癖好,她有充足的理由提高警覺。每個人都在彼此嘔氣,所以一離開烹飪區三人立刻各自回帳篷。
上次發現爪痕的樹在那裡,旁邊是勾到熊毛的漿果叢。她在心中劃分區塊之後走進去,不慌不忙仔細察看地面,並不時確認周圍動靜。下方如銀色緞帶般的小溪有助於掌握方位,所以她總能知道營區的相對位置。右邊開始是下坡路段,巨石與樹木點綴其間。岩石間有個反光物引起她的注意,熊糞不可能反光,八成是有人亂扔垃圾,這讓她很生氣。回營地的時候再去撿吧。
立刻倒抽一口冷氣。
「——偷我的錢!」她聽見戴米契說話,聲音低沉惡毒。
「印象中野生動物不會穿格子襯衫,也不會帶數位相機。」她厲聲反駁。「明天我們下山去通報。如果你們不想多跑一趟,我就自己去。由你們決定。我們可以延長一天或是另外安排時間。」
沒想到查德竟然開口了:「我想留下來。安琪明天騎馬下山再回來,反正只是一天而已。」他將雙手插|進口袋。「沒必要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