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他安靜了幾秒,接著說:「說出來或許有幫助。」
「什麼還有什麼?」這樣還不夠?她剛剛說出這輩子最丟臉的糗事,他還想聽什麼?「那場夢啊,甜心。那場夢裡還有什麼?」他由喉嚨深處發出沙啞的聲音。「我聽了一堆婚禮的事,妳夢到的不只是蛋糕。妳還提到泥巴和熊。」
「妳夢到什麼了?」他坐起來打開露營燈。
「我的夢裡不可能有你,」她回嘴。至少這次沒有。
他伸出一隻指尖輕觸她的顴骨。安琪錯愕地伸手摸臉,駭然驚覺到一條淚痕。她忿忿地抹去。為這件事流淚很蠢,即使只有一滴也一樣。「別理它,」她粗聲命令。「沒什麼,我沒哭。」
「沒錯。即使我哭了,也是因為太氣自己、因為太丟臉。我當時很白癡。」
「我撤銷了。」
「我好奇嘛,妳想怎樣,槍斃我?繼續說妳在婚禮的髮型和化妝吧。」
「妳媽去哪了?她為什麼沒有教妳?」他率直地問。「我好像沒聽人提起過她的事,連五金行老闆娘也沒提過,她平常八卦到連驢子的耳朵都會掉下來。」
他用力抬起上身,伸長手臂由地上拿了兩瓶礦泉水,打開一瓶交給她,接著打開另一瓶自己喝。安琪撐起身體坐起來喝水。她不覺得渴,但水的滋味不可思議地美妙,大概是因為她在燉肉裡放了太多鹽和辣椒醬。
他能理解她的行為,對她意義非常重大,但他一定不知道,而她永遠、永遠不會告訴他。
「當然愛,」她急著說,但連她都聽得出來語氣有多猶疑,她不禁詫異。
陷入絕境令她無比氣憤。她不怕溺死;有比受困泥淖更慘的下場,倘若她不快些逃跑,更可怕的東西馬上要來了。殺人凶手和吃人熊在追她。她看不見、聽不見他們的動靜,但她知道他們就在附近。在她後面、在她前面。無處不在。他們要來抓她了。
她瞥他一眼,噢,真要命!他沒穿上衣。她敢發誓躺下時他穿了,但……現在沒有了。他一定是夜裡覺得熱所以脫掉了。她目瞪口呆看著他,燈光映出他肩膀強壯的線條與筋肉虬結的手臂。他的胸膛中央點綴著一片深色毛髮,淡淡延伸過腹肌。他的右肩有一道疤,大約十公分長的鋸齒狀線條,但那是一道舊疤,早已被時間撫平,只剩一條淺淺的銀線。即使如此,依然讓她想起身邊的男人是個戰士,他上過戰場,受戰火淬煉。他受過傷、面對過死亡,非常可能也曾經取人性命。他明白也理解悲劇,所以無論發生何種狀況,他都決心要贏得勝利。
「我聽說妳原本要結婚,可是發生了一些變數。」他粗獷的聲音中多了一分小心,似乎以為是新郎臨時變卦之類的問題。
她打個冷顫。糖霜比爛泥更可怕,因為很不對勁,這裡不該有糖霜。她拚命想甩掉,www.hetubook.com.com但那玩意黏著她、覆蓋她。她的背脊陣陣發毛。在糖霜裡移動比在爛泥中更難。
「他不守諾言。」
「是你害的吧?我說到一半你突然扯出別的問題。」
不知為何,聽他說出這句話讓她喉嚨一緊,好像又要哭哭啼啼,她大為驚駭,連忙清清嗓子。「說這些就夠了。你到底想不想聽婚禮的事?」她板起臉說。
他冷哼一聲。「妳不講理?一點也不奇怪。」但他的語氣毫無惡意與評斷,只是悻悻然又好笑。
「我想聽。我們好像聊遠了。」
她的胸部驀地脹痛,體內深處感到緊繃,她發現自己夾緊雙腿試圖克制並紓解。不行。噢,不行。不能往那裡想。無論他的吻多溫柔,絕不能讓身體破壞她的決心。
安琪愕然呆望著他。「什麼?」
他笑完之後,用手肘撐起上身低頭看她,稍微朝她傾過去,她的心臟瞬間停止融化,改為在胸口中怦怦敲打個不停。或許是光影造成的幻覺,但此時此刻她覺得他的表情彷彿想吃了她。
「多謝了,偉大的心理醫生,」她的語氣雖酸,但並沒有生氣,因為他的看法讓她太震撼。更驚人的是他竟然沒有認為她太莽撞,唉,連她自己都這麼想。他還說陶德的行為很差勁,因為太過驚訝,現在她無法思考這件事;以後再想吧。很久以後。
她臉朝下趴在泥中,眼看就要窒息,她的眼睛、鼻子都是泥巴,每次呼吸都被噁心的爛泥嗆到。她奮力想呼吸、想看清楚,但四周一片漆黑。她不知道身在何方,也不知道怎麼來到這裡。恐慌在全身悸動,感覺有如擊鼓,她必須離開、離開、離開……她死命掙扎往前爬,想從惡臭的爛泥中抬起頭,但無論如何努力始終毫無進展、無法脫身。冰冷的爛泥眼看要將她滅頂,吸進大地深處。
「換做我一定會慌了手腳,」他評論。
她努力想找出怒氣以堅定意志,卻一絲也找不到。恰恰相反,她不得不承認,睡在他身邊是她做過最甜美誘人的事。
「好吧。」她放下手臂瞪他,坦然對上他的雙眼,不理會他滿面于思的粗獷魅力。他的表情沒有變,毫不試圖掩飾他想要什麼。「我夢見泥巴、熊,和婚禮蛋糕的糖霜。」
「混蛋,」達悍淡淡地說。
她開口要否認又打住。「某方面。我不覺得心靈受傷,因為我根本不記得她,但爸爸應該受到很大的打擊,只是他從不曾表現出來。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是因為太專心照顧我,所以他幾乎沒有約會過。老婆突然跑了把嬰兒扔給他一個人照顧,對許多男人而言應該很不容易。」
安琪硬生生將自己由夢中拉出,坐起來用力喘氣,當然,免不了在過程中踢到腳踝。她痛得慘叫,完全來不及制止,不過她突如其和*圖*書來的動作早就吵醒了睡在身邊的人。
兩年?她詫異得目瞪口呆看著他。「什麼?」
她瞇起眼睛用眼神警告他,考慮不要繼續說,算了,都已經說了這麼多,乾脆說完吧。「因為我知道自己弄不好,所以請人來幫我梳頭、化妝。準備工作花了好幾個小時。但弄完之後真的很好看,超出我的期望,我很開心。我以為他——」
與康達悍同床。她從沒想過會把這幾個字放在同一個句子裡,無論是何種情境。
以夢的標準而言,這場夢爛透了。安琪的意識雖然清醒到能分辨這是夢,卻無法由夢境中醒來。醒不過來的夢絕不是好夢,她不斷被往下拉——
「發生了這麼多倒楣事,我這輩子都不缺作惡夢的材料了,包括和你睡在一起這件事。」她試圖裝出帶刺的口吻,可惜不成功。太接近那堆肌肉顯然害她大腦短路,因為她無法控制一直露出挑逗微笑的嘴巴。挑逗?噢,老天,她真的企圖引誘他嗎?她需要狠狠打醒自己找回理性,否則她會讓自己大大出醜。
「其他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我之前說過,我陷在爛泥裡快溺死了,接著爛泥變成糖霜。我埋在裡面無法掙脫,然後熊來了……應該不用多說吧?」
他揚起眉毛,喉嚨裡發出揶揄的怪聲。「來不及了,遲了兩年,」他回嘴。
看到男人打赤膊不該這麼困窘,但安琪卻手足無措,片刻之後,她假裝不經意地舉起手臂蓋住眼睛,這樣就不必繼續看他。並非因為他難看,恰恰相反,就是因為太好看,所以害她無法思考。
他瞇起眼睛。「爛透了。」
「那不是小事。妳也不愛他。」
「我從小就不像女生,」她坦承。「我從來不知道怎麼當女生。你知道,化妝、弄頭髮那些玩意。爸爸不可能教我,老實說,青春期的時候我對這些根本沒興趣。雖然我住在比靈司的時候比較常打扮,但我一直搞不清楚有沒有弄好、樣子對不對,到現在也一樣。可是我希望在婚禮上做個漂亮新娘,我想要完美的髮型妝容。」
他默默等候安琪整理情緒,到現在每次想到這件事她仍舊感到受傷,理性依然會跑光。終於她盯著天花板抿緊嘴唇。
「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災難,所以才這麼丟臉。」
「妳說了算。」
「妳應該很生氣吧?」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臉上,彷彿想捕捉所有細微表情。怎麼?他以為她會這麼慘都是因為被母親遺棄所造成?
他大笑。達悍大笑。冒著被雄壯肉體刺痛眼睛的危險,安琪拉開手臂一點點,剛好夠她看到那個真誠、自然、毫不虛假的笑。他的笑聲粗嗄沙啞,彷彿嗓子裡卡著毛球,但他真的笑了,她胸口又出現那種融化般的感覺。她原本想激怒他,阻止他追問不休,結果她卻自己先破功微和*圖*書笑,導致他以為她在說笑。
達悍冷哼一聲。「才不呢。妳如果愛他,就會替他差勁的行為找藉口,然後把臉上的蛋糕抹掉繼續婚宴。他如果愛妳,一開始就不會違背承諾。總而言之,趁早結束最好,因為在我看來,無論妳多努力經營,那段婚姻遲早會完蛋。妳值得更好的人。」
「陶德,」她說了之後才愕然呆住,達悍竟然自動將她嫁的男人歸類為爛人。「范陶德。他不是……其實算是啦,但我也太小題大作了。」
「離婚比較容易,」她毅然承認。「連律師都建議我離婚比較好,雖然很有道理,但我……我希望抹去這段婚姻,當作不曾發生過,當時的我完全不講理。」
她被困住了。
他停頓片刻之後說:「妳不是輕言放棄的人。」粗糙的聲音很平靜。
「想都別想,」她告誡。
「小題大作什麼?」
夢?什麼夢?她頭腦太恍惚,連忙搖搖頭,這才發現那場夢是轉移焦點的好辦法,因為她的婚禮毫無美好之處。
在她身後,一頭猛獸狂吼。
「真可惜。」
他不耐煩地搖頭。「妳沒做錯。妳知道那樣才對,所以就做了。既然這樣,就快點忘記這件事好好過日子。」
她希望他們不是只能睡覺,因為離天亮還很久,她不想整夜睜眼躺在半裸的達悍身邊。睡著比較好,風險比較低。
他一定會像其他人一樣當作只是小事,他一定會說是她太小題大作。最糟的是,她內心知道自己有多不講理,陶德基本上是個好人,她愛他,最後卻只因為自尊受傷就決定和他分手、結束婚姻。但達悍沒有多說什麼,片刻之後她接著說下去。
他看看錶。「快午夜了。我們睡了大約五個小時。」
「我們事前討論過。我不喜歡砸蛋糕這種惡作劇,我不覺得好笑,更不希望妝髮被糟蹋。在我們的大喜之日,我對他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別用蛋糕砸我的臉。他答應了,而且鄭重保證。這個要求會太過分嗎?」安琪聽見自己提高音量,卻完全不想壓抑憤慨。「顯然是,因為他不但沒有遵守承諾,反而用一大塊蛋糕砸我的臉還抹來抹去,我大哭、大吼,然後衝出去。他追出來道歉,但我不肯聽。我爸試著安慰我,但我求他帶我離開會場,所以他帶我走了。第二天,我提出申請撤銷婚姻。
「或許吧,」她附和。「我不敢說從不曾想過她留下來會怎樣,但我爸真的很棒。他從來不說她的壞話,我問他當時是怎麼回事,他只說了那些。」她頓了一下。「他過世之後,我整理他的文件,發現他們的離婚證書。她將監護權完全讓給爸爸,簽字拋棄我,後來應該也從未回頭,因為她從來沒有試圖找我或聯絡我,我對她也一樣。」
她心知肚明,所以不會栽進去;達悍想做|愛,但即使他救了她和*圖*書一命,她欠他很大的恩情,她實在無法接受他顯然想要的那件事。她不認為他是要她報恩,他是男人,此刻腦中很可能只有性。然而,如果她懷著報恩的心情和他上床,這樣等於在賣身,以肉體償還債務。更何況性|愛總是令人失望,辛苦醞釀那麼久卻沒半點火花。無論怎麼看,跟他上床都不是個好主意。
「我在哪?」
「我陷在糖霜裡快溺死了。一開始是泥巴,後來變成糖霜。」她正色看著他。「你應該知道我在幾年前結過婚吧?」他們居住的社區很小,每個人都知道別人的事情,至少曉得大致的狀況,只是對詳情所知的程度不一。當然,她爸爸出席了婚禮,出事之後也給她安慰和支持,但她並不知道他回故鄉之後如何對禾倫和鄉親解釋。他沒說,她也沒問。
「我可以用更好的方式處理——」
她花了點時間重回正軌,在心裡將自己由婚禮上拉走,回到暴風雨開始時的恐怖慘劇。「對,蛋糕、泥巴,和那頭嚇死人的熊。」
她在黑暗中瞪大雙眼。那樣吻了她,他還希望她能睡個好覺?她還能感覺到他呼吸時略微濕潤的熱氣,堅毅雙唇若有似無的接觸,如此濃烈,感覺不像一個吻,而像被他烙印。
他的眼神閃過驚訝。「撤銷?」撤銷婚姻與離婚不同;離婚的理由千奇百怪,甚至連顏色喜好不同都可能造成兩人無法作夫妻,但撤銷婚姻在法律上有特定要求。
這時爛泥忽然變了個樣,黑抹抹、臭轟轟的泥巴變成香甜潔白的東西。她將脖子上每條肌肉|逼到極限,好不容易抬起頭。在她眼前有一朵蛋糕糖霜製成的黃玫塊。她喘著舔舔嘴唇,嚐嚐將她從頭到腳蓋住的白色玩意。不是泥巴,是糖霜。是她婚禮蛋糕上的糖霜,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都被塞滿,手腳指縫間也都是糖霜。為什麼她光著腳?她的靴子呢?
他的眉毛又做出那個怪表情。「糖霜?」他傻眼,感覺得出他正在努力思考婚禮蛋糕與熊之間的關連。
在幾乎全黑的環境中待久了,白色燈光刺得她睜不開眼。安琪慢慢往後靠。「沒什麼。」她不需要分析也知道這場夢的意義與原因。她不想解釋為何夢中會出現婚禮蛋糕。蠢斃了。爛泥、熊、查德……這些他都能理解。結婚蛋糕?恐怕很難。
「對啦,可是——」
「經歷過昨晚那種遭遇,要恢復並不容易。我自己也想多睡幾個小時。」他蓋好瓶蓋,伸手關燈。在一片漆黑中,安琪再次伸個懶腰,重新窩回睡袋裡。一隻溫暖強壯的手臂摟住她的腰往後拉,將她貼在一片非常紮實的胸膛上。他用鼻尖撥開她的頭髮,在她頸背上輕輕印上一吻,接著喃喃說:「祝妳作個好夢。」他的聲音已經有些惺忪。
她的麻煩非常、非常大。
「我只是作了惡夢。」她努力https://m.hetubook.com.com甩開,想忘卻夢境中的情景。她小心翼翼揉著腳踝,試圖緩解疼痛。
「他?」達悍插嘴。「那個爛人有名字吧?」
儘管尷尬困窘,安琪還是忍不住笑了。去過五金店的人都領教過老闆娘有多愛說話。「看來她一直沒勇氣問我爸,否則早就傳遍了。沒什麼大不了。我對母親毫無印象,她拋下我爸和我離開時我還不到兩歲。她有個小白臉情夫,我猜想比起我們,她更想和他在一起,所以就跑了。」
他揚起一邊嘴角露出歪歪的笑容。「我很多才多藝吧?還有什麼?」
緊張讓她的嘴變得好乾。她絕非全天下經驗最豐富的女人,但她已本能地認出那個表情,即使從不曾有男人這樣看過她。那個純粹陽剛、性感、飢渴的掠食神情,誘惑她接近,也嚇得她想逃。這種性感表情是陷阱,那令人腳趾揪緊、小鹿亂撞的濃烈,會讓所有女人為之融化。
「少來,」她嘲弄。她相信他一定能應付。他不是容易驚慌的人,無論什麼狀況,該做的事他一定能做好。「總之,她是個輕言放棄的人,或許是受到她的影響,我從不允許自己半途而廢。我不想像她一樣。」
揭露自己沒自信的弱點,她的臉頰不由得發燙。她知道自己不是超級大美女,但也並非毫無魅力。通常她根本不把外貌放在心上,頂多梳梳頭髮、搽搽防曬保濕乳液。但是對男人坦承還是很不自在,尤其對方是康達悍。
「明天再說。告訴我,妳作了什麼夢。」
「屁,」達悍說。
她蓋好瓶蓋放在一旁,打個幾乎令她下巴脫臼的大呵欠,連她自己也嚇一跳。她伸手遮嘴,接著對他眨眨眼。「抱歉。你一定覺得我該睡飽了吧。」
「發生了什麼事?」
她歪頭聽雨聲。似乎沒有之前那麼大,但依然下個不停,在雨停、山洪退去之前,她和達悍勢必將有更多太過親密的談心時間。關在這個小房間裡,安全乾爽又舒服,她的嘴巴開始關不住話。話說回來,雖然告訴他不少私事,但她並不後悔。
她嘆口氣,重新看著天花板。「他用蛋糕砸我的臉。而且不是一小片,是很大一塊,上面滿是厚厚的糖霜。糖霜跑進我的鼻子、眼睛……他還笑得很開心。」所有人都在笑,但她不認為有必要描述這個細節。
「陶德努力想說服我,他一再道歉。所有朋友都勸我別衝動,說他並沒有惡意,但我不聽,硬逼律師以破紀錄的速度完成撤銷。」她深呼吸。「之後我驚覺自己有多傻,竟然為了區區小事鬧成這樣。我傷害了一個好人,害他和我自己丟臉,拋棄婚姻——」
「怎麼了?」他低沉地問,聲音慵懶柔和,與她夢中的恐怖狂吼完全相反。她需要他所給予的慰藉,需要與他依偎所帶來的紮實溫暖,好讓她能穩穩地待在現實中。多麼愚蠢、惱人的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