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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作者:愛新覺羅.溥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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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家世 五 親王之家

第一章 我的家世

五 親王之家

母親和父親是完全不同的類型。有人說旗人的姑奶奶往往比姑爺能幹,或許是真的。我記得我的妻子婉容和我的母親瓜爾佳氏就比我和父親懂得的事多,特別是會享受,會買東西。據說旗人姑娘在家裡能主事,能受到兄嫂輩的尊敬,是由於每個姑娘都有機會選到宮裡當上嬪妃(據我想,恐怕也是由於兄弟輩不是游手好閒就是忙於宦務,管家理財的責任自然落在姊妹們身上,因此姑娘就比較能幹些)。我母親在娘家時很受寵,慈禧也曾說過「這姑娘連我也不怕」的話。母親花起錢來,使祖母和父親非常頭痛,簡直沒辦法。父親的收入,不算田莊、親王雙俸和什麼養廉銀每年是五萬兩,到民國時代的小朝廷還是每年照付。每次俸銀到手不久,就被母親花個精光。後來父親想了很多辦法,曾經和她在財物上分家,給她規定用錢數目,全不生效。我父親還用過摔傢伙的辦法,比如拿起條几上的瓶瓶罐罐摔在地上,以示忿怒和決心。因為總摔東西未免捨不得,後來專門準備了一些摔不碎的銅壺鉛罐之類的東西(我弟弟見過這些「道具」),不久,這些威風也被母親識破了,結果還是父親再拿出錢來供她花。花得我祖母對著賬房送來的賬條嘆氣流淚,我父親只好再叫管事的變賣古玩、田產。
我父親載灃雖非她的親生子,但依宗法,要受她的管教。她對我父親和叔父們的飲食上的限制沒有了,精神上的限制仍然和圖書沒有放鬆。據那位牛太監說:「五爺六爺在她老人家跟前連笑也要小心,如果笑出聲來,就會聽見老人家吆喝:笑什麼?沒個規矩!」
醇親王載灃自八歲喪父,就在醇賢親王的遺訓和這樣兩位老人的管教下,過著傳統的貴族生活。他當了攝政王,享受著俸祿和采邑的供應,上有母親管著家務,下有以世襲散騎郎二品長史為首的一套辦事機構為他理財、酬應,有一大批護衛、太監、僕婦供他役使,還有一群清客給他出謀劃策以及聊天遊玩。他用不著操心家庭生活,也用不上什麼生產知識。他和外界接觸不多,除了依例行事的冠蓋交往,談不到什麼社會閱歷。他的環境和生活就是如此。
母親也時常拿出自己貴重的陪嫁首飾去悄悄變賣。我後來才知道,她除了生活享受之外,曾避著父親,把錢用在政治活動上,通過榮祿的舊部如民國時代步兵統領衙門的總兵袁得亮之流,去運動奉天的將領。這種活動,是與太妃們合謀進行的。她們為了復辟的夢想,拿出過不少首飾,費了不少銀子。溥傑小時候曾親眼看見過她和太妃的太監鬼鬼祟祟地商議事情,問她是什麼事,她說:「現在你還小呢,將來長大了,就明白我在做著什麼了。」她卻不知道,她和太妃們的那些財寶,都給太監和袁得亮中飽了。她對她父親的舊部有著特殊和_圖_書的信賴,對袁世凱也能諒解。辛亥後,醇王府上下大小無不痛罵袁世凱,袁世凱稱帝時,孩子們把報紙上的袁世凱肖像的眼睛都摳掉了,惟獨母親另有見解:「說來說去不怪袁世凱,就怪孫文!」
我的弟弟妹妹們從小並不怕祖母和父親,而獨怕母親。傭僕自然更不用說。有一天,我父親從外面回來,看見窗戶沒有關好,問一個太監:「怎麼不關好?」這太監回答說:「奶奶還沒回來呢,不忙關。」父親生了氣,罰他蹲在地上。一個女僕說:「要是老爺子,還不把你打成稀爛!」老爺子是指母親而言,她和慈禧一樣,喜歡別人把她當做男人稱呼。
奕謨膝下無兒無女,得著一個過繼兒子,自然非常高興,當做生了一個兒子,第三天大做彌月,廣宴親朋。這位貝子平時不大會奉承慈禧,慈禧早已不滿,這次看到他如此高興,更加生氣,決定不給他好氣受。慈禧曾有一句「名言」:「誰叫我一時不痛快,我就叫他一輩子不痛快。」不知道奕謨以前曾受過她什麼折磨,他在發牢騷時畫了一張畫,畫面只有一隻腳,影射慈禧專門胡攪,攪得家事國事一團糟,並且題了一首發洩牢騷的打油詩:「老生避腳實堪哀,竭力經營避腳台,避腳台高三百尺,高三百尺腳仍來。」不知怎的,被慈禧知道了,慈禧為了洩忿,突然又下一道懿旨,讓已經過繼過去五年多的七叔,重新過繼給我祖父的八弟鍾郡王奕詥。奕謨夫婦受此打擊,一同病倒。不久,奕謨壽終正寢,慈禧又故意命那個搶走的兒子載濤代表太后去致祭,載濤有了這個身份,在靈前自然不能下跪。接著不到半年,奕謨的老m.hetubook.com.com妻也氣得一命嗚呼。
她一共生了五個孩子。第一個女兒活到六歲,第一個兒子還不到兩週歲,這兩個孩子在同治五年冬天相隔不過二十天都死了。第二個兒子就是光緒,四歲離開了她。光緒進宮後,她生下第三個兒子,只活了一天半。第四個男孩載洸出世後,她不知怎樣疼愛是好,穿少了怕凍著,吃多了怕撐著。朱門酒肉多得發臭,朱門子弟常生的毛病則是消化不良。《紅樓夢》裡的賈府「淨餓一天」是很有代表性的養生之道。我祖母就很相信這個養生之道,總不肯給孩子吃飽,據說一隻蝦也要分成三段吃,結果第四個男孩又因營養不夠,不到五歲就死了。王府裡的老太監牛祥曾說過:「要不然怎麼五爺(載灃)接了王爺呢,就是那位老福晉,疼孩子,反倒把前面幾位小爺給耽誤了。」
我父親有兩位福晉,生了四子七女。我的第二位母親是辛亥以後來的,我的三胞妹和異母生的兩個弟弟和四個妹妹出生在民國時代。這一家人到現在,除了大妹和三弟早故外,父親歿於一九五一年年初,母親早於一九二一年逝世。
過了六年,她的病又大發作了一次,這就是在軍機大臣送來懿旨叫送我進宮的那天。我一生下來,就歸祖母撫養。祖母是非常疼愛我的。聽乳母說過,祖母每夜都要起來一兩次,過來看看我。她來的時候連鞋都不|穿,怕木底鞋的響聲驚動了我。這樣看我長到三歲,突然聽說慈禧把我要到宮裡去,她立即昏厥了過去。從那以後,她的病就更加容易發作,這樣時好時犯地一直到去世。她去世時五十九歲,即我離京到天津那年。
我一共有四位祖母,所謂醇賢和*圖*書親王的嫡福晉葉赫那拉氏,並不是我的親祖母。她在我出生前十年就去世了。聽說這位老太太秉性和她姊姊完全不同,可以說是墨守成規,一絲不苟。同治死後,慈禧照常聽戲作樂,她卻不然,有一次這位祖母奉召進宮看戲,坐在戲台前卻閉上雙眼,慈禧問她這是幹什麼,她連眼也不睜地說:「現在是國喪,我不能看戲!」慈禧給她頂的也無可奈何。她的忌諱很多,家裡人在她面前說話都要特別留神,什麼「完了」「死」這類字眼要用「得了」「喜」等等代替。她一生拜佛,成年放生燒香,夏天不進花園,說是怕踩死螞蟻。她對螞蟻仁慈如此,但是打起奴僕來,卻毫不留情。據說醇王府一位老太監的終身不治的顏面抽搐病,就是由她的一頓藤鞭打成的。
醇賢親王的第一側福晉顏扎氏去世很早。二側福晉劉佳氏,即是我的親祖母,她在那拉氏祖母去世後當了家。她雖不像那拉氏祖母那樣古板,卻是時常處於精神不正常的狀態。造成這種病症的原因同樣是與兒孫命運相關。這位祖母也夭折過一個兩歲的女兒。而使她精神最初遭受刺|激以致失常的,卻是由於幼子的出嗣。她一共生了三個兒子,即載灃、載洵、載濤。七叔載濤從小在她自己懷裡長大,到十一歲這年,突然接到慈禧太后旨意,讓他過繼給我祖父的堂兄弟奕謨貝子為子。我祖母接到這個「懿旨」,直哭得死去活來。經過這次刺|激,她的精神就開始有些不正常了。
我三歲進宮,到了十一歲才認得自己的祖母和母親,那次她們是奉太妃之召進宮的。我見了她們,覺得很生疏,一點不覺得親切。不過我還記得祖母的眼睛總不離開我,而且好像https://www.hetubook.com.com總是閃著淚光。母親給我的印象就完全不同,我見了她的時候生疏之外更加上幾分懼怕。她每次見了我總愛板著臉說些官話:「皇帝要多看些祖宗的聖訓」,「皇帝別貪吃,皇帝的身子是聖體,皇帝要早睡早起……」現在回想起來,那硬梆梆的感覺似乎還存在著,低賤出身的祖母和大學士府小姐出身的母親,流露出的人情,竟是如此的不同。
在第二次指定七叔過繼的同時,慈禧還指定把六叔載洵過繼出去,給我另一位堂祖叔敏郡王奕誌為嗣。正像謨貝子詩中所說的那樣:「避腳台高三百尺,高三百尺腳仍來。」劉佳氏祖母閉門家中坐,忽然又少掉了一個兒子,自然又是一個意外打擊。事隔不久,又來了第三件打擊。我祖母剛給我父親說好一門親事,就接到慈禧給我父親指婚的懿旨。原來我父親早先訂了親,庚子年八國聯軍進北京時,許多旗人因怕洋兵而全家自殺,這門親家也是所謂殉難的一戶。我父親隨慈禧光緒在西安的時候,祖母重新給他訂了一門親,而且放了「大定」,即把一個如意交給了未婚的兒媳。按習俗,送荷包叫放小定,這還有伸縮餘地,到了放大定,姑娘就算是「婆家的人」了。放大定之後,如若男方死亡或出了什麼問題,在封建禮教下就常有什麼望門寡或者殉節之類的悲劇出現。慈禧當然不管你雙方本人以及家長是否同意,她做的事,別人豈敢說話。劉佳氏祖母當時是兩頭害怕,怕慈禧怪罪,又怕退「大定」引起女方發生意外,這就等於對太后抗旨,男女兩方都是脫不了責任的。儘管當時有人安慰她,說奉太后旨意去退婚不會有什麼問題,她還是想不開,精神失常的病患又發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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