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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作者:愛新覺羅.溥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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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接受改造 二 問題在自己身上

第九章 接受改造

二 問題在自己身上

到了聯合檢查衛生的時間,各組的生活組長和學委會的生活委員小瑞逐屋進行了檢查,按照會議規定的標準,給各組評定分數。檢查到我們這間屋,發現了我沒蹭乾淨的牙粉點,認為是個污點,照章扣了分數。最後比較各組總分,我們這個組成績還不壞,可是大李並不因此忘掉了那個污點,他帶來了一把墩布,進了屋先問我:
「我大概是忘了關水門了。」
「那麼說,你還有忘的時候,還有幾回沒關水門。」
「我為什麼還迷信?我去年不是打了?」
星期日,我們照例洗衣服。我洗完衣服,正好是文體活動開始的時間,我沒有心情去玩,就到小圖書室,想獨自看看書。剛坐下來,就聽見外面有人說話:
「你們洗完手,水門不關,一直在流。這樣太不負責任了,下次可要注意。」
「你不殺生!你怕報應,是吧?」他瞪著眼問我。我自感心虛,嘴上卻強硬:
「你說的太過分了。」我抗議說。
自從朝鮮和東北發現了美國的細菌彈,全國展開了愛國衛生運動以來,監獄裡每年定期地要搞幾次除四害、講衛生的大規模活動。這種活動給我留下了許多深刻的印象,其中之一,是我和大李在打蒼蠅上發生的一件事。
「第二次世界大戰,把你這個『皇帝』變成了一個囚犯。現在,你的思想上又遇到一場大戰。這場大戰是要把『皇帝』變成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個普通勞動者。你已經認識到一些皇帝的本質了,不過,這場戰爭還沒有結束,你心裡還沒有跟別人平等。應該明白自己呵!」
「也許,有時自卑,」大李表示了同意,可是接著又說,「有時你又把自己看得比別人高,比別人重要。你這是怎麼搞的,我也不明白。」
所長走後,我想了許久許久。我心裡承認前一半的話:看來問題確實是在我自己身上;我對後一半話卻難於承認,難道我還在端皇帝架子嗎?
他怒氣沖沖地拿起墩布,正待要擦,又改了主意,放下墩布對我說:
在哄笑中只有大李板著臉,用十分厭惡的聲調說:
「你不害臊,還不知道這個習慣是哪兒來的。你這是從前的皇帝習慣,你從前從來也沒自己關過水門。連門軸兒你也沒摸過,都是別人給你開門,給你關門。你現在進出房門,只是開,從不隨手帶門。這是皇帝架子仍沒放下!」
「我說的是這個,」他指著曬衣繩上的衣服,「由於你有了進步,洗衣服花費的時間不比人多了,所以你能跟別人一樣的享受休息,享受文體活動的快樂。」
「我想起來了,」老元說,「有時看見你開門推門板,有時用報紙墊著門柄,是什麼意思?」
大李聽了,立刻問我:
「近來他洗得快多了。」
我沒理他。大李卻忿https://m.hetubook.com.com忿地對我說:
有一天早晨漱洗的時候,大李關照大家注意,刷牙水別滴在地上,滴了就別忘了擦。因為今天各組聯合查衛生,這是競賽,有一點不乾淨都扣分。
「你這是怕髒,是不是?」大李搶著說。
「我想起來了!」老元忍不住笑起來,「你不說去年,我還想不起來。我記得去年你就把蠅拍推讓給別人,自己拿張報紙扇呼,蒼蠅全給你放走啦!」
「那地方人人摸,不髒嗎?」
「……你們都不打網球?」
有人立刻咯咯地樂起來了。其中一個是老元,他問:
「從前,別人都休息,都參加文娛活動去了,你還忙個不了,你跟別人不能平等,心裡很委屈,現在你會洗衣服了,這才在這方面有了平等的地位,心裡痛快了。這樣看來,問題的關鍵還是在自己身上。用不著擔心別人對自己怎樣。」
「他會打可是打不了,他的衣服還不知哪輩子洗完呢!」
誰知這一句話,引起了好幾位夥伴的不滿。這個說:「怎麼別人不嫌髒,單你嫌髒?」那個說:「應該你講衛生,別人活該?」這個說:「你是嫌門髒,還是嫌別人髒?」那個說:「你這是不是高人一等?心裡把別人都看低了?」……
這天晚上開檢討會的時候,起初沒人理會這件事,後來經過大李的介紹,人們知道了我在長春時不准打蒼蠅以及指揮和_圖_書眾人從貓嘴裡搶耗子的故事,全樂開了。樂完了,一齊批評我的迷信思想。我心裡不得不接受,嘴裡卻不由自主地說:
我走到球場上,沒找到剛才說話的人,正好另外有人要打網球,我跟他玩了一場。場外聚了一些人觀看。我打得很高興,出了一身汗。
「什麼報應?蒼蠅自己跑啦!」
今天想起來,大李實在是我那時的一位嚴肅的教師。不管當時他是怎麼想的,他的話總讓我想起許多平常想不到的道理。我終於不得不承認,我遇到的苦惱大半要怪我自己。
這可是太氣人了。我明明洗完了衣服,而且洗的不比他們少,卻還有人不信,好像我天生不能進步一點似的。
「溥儀,你今天有了進步。」
「溥儀,是你最後一個洗手的吧?」
「你這是幹什麼?」大李在我身後喊,「你是除四害還是放生?」
「一句話,心裡還沒放下架子來。」
我找到了球拍,走進院子。我倒不是真想打球,而是要讓人看看我是不是洗完衣服了。
「別人放生是什麼意思,我不敢說,你放生我可明白,這完全是自私,為了取得代價,叫佛爺保佑你。別人都可以死光,惟獨要保護你一個人。因為你把自己看得最貴重。」
「也有不忘的時候。」
打完球,在自來水管旁洗手時,遇見了所長。星期日遇見所長不是稀有的事,他常常在星期日到所裡來。
我後來終於逐漸明白了。因https://m.hetubook•com.com為我是高高在上地活了四十年,一下子掉在地平線上的,所以總是不服氣、生氣、委屈的慌;又因為許多事實告訴我,我確實不如人,所以又洩氣、惱恨、自卑和悲哀。總之,架子被打掉了,標尺還留著。我所以能明白這個道理,是因為後來發現了不能用我的標尺去衡量的人。在明白這一點之前,在跟大李相處的這段時間中,我只懂得了所長的話,漸漸明白了自己在與別人的關係上,是不平等的,就因為如此,我才引起別人的反感,得不到別人平等的看待或尊重,總之,問題是在自己身上。而當我親眼看到了那些不可衡量的人,並且得到了他們的恩惠,我就更明白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了。
我順從地執行了他的命令。
可是只要承認了前一半,後一半也就慢慢明白了,因為生活回答了這個問題。正如所長所說,這是一場未結束的「戰爭」。
「沒想到?」他粗聲說,「你想到了什麼呢?你除了自己,根本不想別的!你根本想不到集體!你腦袋裡只有權利,沒有義務!」
「你多喒不忘?」
別人也許以為他是說笑話,其實我是明白他的意思的。我不禁漲紅了臉,不自然地說:「誰還放生?」但是心裡卻也奇怪,我為什麼把它趕走了呢?
我連忙點頭,陪他在院子裡走著。
我不得不竭力分辯說,決沒有嫌惡別人的意思,但心裡不由得挺納悶,我這是怎麼搞的呢和圖書?我到底是怎麼想的呢?為什麼我就跟別人不同?後來又有人提起每次洗澡,我總是首先跳進池子,等別人下去,我就出來了。又有人提起在蘇聯過年,我總要先吃第一碗餃子。聽了這些從來沒注意過的瑣事,我心中不能不承認大李的分析:
那時,監獄裡的蒼蠅已經不多,如果用「新京」的標準來說,就算是已經絕跡了。我找了一陣,在窗戶框上發現了一個,那窗戶是打開了的,我用蠅拍一揮,把它趕出去了。
「溥儀有時倒是很自卑。」老元說。
我想了一想,果然不錯。
「是呀!」我接口說,「我從哪一點看自己也不比別人高。」
「你怎麼不用墩布擦呢?」
「你自己想想吧!」
「沒想到。」
「很久沒打了。」我有點得意。
他從外面拿來幾個新蠅拍。蠅拍不夠分配,許多人都爭著要分一把。我沒有主動去要,但是大李先給了我一把。這是我頭一次拿這東西,似乎有點特殊的感覺,老實說,我還沒打死過一個蒼蠅哩!
「你應當自覺一點!你擦!」
我低頭看看腳下,我的牙粉水滴了不少。我覺得並不顯眼,未必算什麼污點。大李過來看見了,叫我擦掉。我用鞋底蹭了蹭,就算了。
「我才不信呢!」
這一天,我們這一組清除完垃圾(這類的勞動已經比較經常了),回到屋裡,生活委員向我們提出批評:
「我不會打。你找溥儀,他會打。」
他過了一會兒,又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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