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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作者:愛新覺羅.溥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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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接受改造 十 考驗

第九章 接受改造

十 考驗

蔣介石集團的戰犯病號療完走了,我讓這日本人電療。他恭恭敬敬地站立著說:
我們一邊做捕鼠器,一邊聊起天來。江看守員從捉老鼠說起了他的幼年生活。我無意間知道了他的少年時代的悲慘境遇。我完全想不到這個平素非常安靜、待人非常和氣的青年,原來在偽滿時期受了那麼大的罪。他是「集家併屯」政策的典型犧牲者。由於連續三次集家併屯,寒天住在窩鋪裡,他全家感染上傷寒,弟兄八個,死得只剩下了他一個。死掉的那七個弟弟,全是光著身子埋掉的。
我覺著再也支持不下去了。無論所方如何難於理解,我也要把我的假話更正過來。
在從前,我心中充滿了疑懼,把所方人員每件舉動都看成包含敵意的時候,我總被死刑的恐懼所折磨。現在,我明白了政府不但不想叫我死,而且扶植我做人,我心中充滿了希望,不想又遇到了另一種折磨。越是受到所方人員的鼓勵,這種折磨越是厲害。
這時所長接口說,不給我訂指標,我可以盡量去做。談到這裡,就叫我回來了。
我們把捕鼠器具做好,他的故事也斷了。他領著我去找鼠洞,我默默地跟著他,想著這個被偽滿政權奪去七個兄弟生命的青年,何以今天能這樣心平氣和地幫我捉老鼠?這裡所有的看守員都是這樣和氣,他們過去的境遇又是怎樣的?後來,我忍不住地問他:
所長說,他聽說我在捕蠅方面有了進步,完成了任務,不知在這次開展的捕鼠運動中有什麼成績。我說還沒有訂計劃,不過我想我們組裡每人至少可以消滅一隻。
剛下班的江看守員見我在俱樂部裡獨自發呆,問我是不是有了捕鼠辦法,並且說他可以幫助我做個捕鼠器。老實說,我不但沒辦法捉老鼠,就連老鼠藏在哪兒全不懂。我巴不得地接受了他的幫助。在跟他學做捕鼠器的時候,我剛放下的心事又被勾起來了。
從所長那裡回來,我心頭有了一種沉重感。這倒不是因為對平生未試過的捕鼠任務感到為難,而是我由這次談話聯想起許多事情。我想起不久前的一次消滅蚊蠅hetubook.com.com運動中,所方特意檢查過我的計劃,我想起了由於學會了洗衣服而受到了所長的鼓勵,……所方在每件事情上對我一點一滴地下功夫,無非是為了我「做人」。可是,我卻又騙了一次人,我想,即使捉到一百隻老鼠,也不能抵消我的錯誤。
我這還是頭一次知道他會說這樣好的中國話。我給那個蔣介石集團的戰犯弄著器械,一邊瞟了那日本人幾眼。只見他面容嚴肅地望著對面的牆壁。過了一會兒,他的視線又移向天花板。
「我說的是真話,」我說,「說我有過顧慮,這結論很對,只是個別例子……」
我按著他的指導,果然完成了任務,而且是超額兩倍。王看守員和劉看守員聽說我捉住了老鼠,都像發現了奇蹟似地來看我的「俘虜」,都稱讚我有了進步。聽著他們的稱讚,我心裡很不受用。這些在偽滿時期受夠了罪的人,把我的「進步」看得這樣重要,而我卻仍在騙著他們!
我覺得自己喘氣都不自然了。
我流下了眼淚。我沒料到在他的眼裡,一切都是這樣清楚。我還有什麼說的呢?
「現在還說忘了?」
然而由於這次見所長的結果,卻使我陷進了更深的苦悶中。
我談了過去的思想,談了對許多問題的看法的變化,在徵求意見時,有人問我:
「按次序,你先來的。」被他推讓的那個蔣介石集團的戰犯說。
「這間屋子,偽滿時候是刑訊室的一間,」他用低低的聲音說,聽不出他是自言自語,還是跟人說話,「不知有多少愛國的中國人,在這裡受過刑呵!」
我現在明白了,不用問,東北籍的所方人員在偽滿時期全是受過罪的。
老所長已經許多日子不見了。這次他是陪著另一位首長來的。他們問過我的學習和勞動情況後,又問起我關於除四害的活動情形。
「日本人要送你去東京,先給你匯走了三億日圓準備著,你不感激日本帝國主義嗎?」
我推開了接待室的門。書桌後是那個熟悉的頭髮花白的人。他正看著一堆材料,叫我先坐下。過了一會兒,他合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材料,抬起頭來。
「我可以爭取消滅兩隻。」我認真地說。
「那時候誰不受罪?」他說,「王看守員給抓了三次勞工,劉看守員被逼得無路可走,投了抗日聯軍。」
我每天照常到醫務室工作,照常打掃屋子,給病人量血壓,施行電療,學習中醫,那個矮個子日本戰犯照常每天向我鞠躬。可是我聽不清他的話了,《中醫概論》變得難解起來了,給人量血壓時常常要反覆幾次。妹妹和妹夫們來信繼續告訴了他們的新成就,屢次向我表示祝願,盼望我早日改造好,與他們共享幸福生活。這些話現在聽來好像都成了責備。
「三億日圓?」我詫異起來,「我不知道什麼三億日圓!」
事到臨頭,我又猶豫起來了。我望望那些小組記錄材料,想起了眾口一詞的小組會,我不禁想:他聽了我一個人的話,總是不相信的,我說了真話,有什麼好處?不過,我又怎麼好再騙人呢?
我覺得再不能不說了。我一口氣把事情的經過說完,心裡怦怦地跳個不停。老所長十分注意地聽著。聽完,他問道:
「你們小組的記錄我看了。怎樣?你最近思想上有什麼問題沒有?」
我的自我估計,又過高了。我遇到了考驗。
以後小組裡再沒有人對我的問題發生興趣了,可是我自己卻無法從腦子裡把這件事拋開。我越想越不安,覺得事情越糟。明明是忘了,卻給說成是隱瞞;我害怕政府說我不老實,偏偏又不老實,說了假話。這件事成了我的心病,我又自作自受地遇到了折磨。
「時間越久越記得起,越近倒越忘,這真奇怪。」「原來明明是有顧慮,卻不敢承認。」「毫無認錯的勇氣,怎麼改造?」「沒有人相信你的話。政府保險再不上你的當。」「你太喜歡狡辯了,太愛撒謊了!」「這樣不老實的人,能改造嗎?」……
「怎麼從前想不起來?」
「你呢?」坐在所長旁邊的那位首長問。我這才認出來,原來這是在哈爾濱時,問我為什麼對日本鬼子的屠殺不提抗議的那位首長,不禁有些心慌。和_圖_書沒等我回答,他又問:「你現在還沒開『殺戒』嗎?」說罷,他大笑起來。笑聲衝散了我的慌亂情緒,我回答說,我早沒那些想法了,這次打算在捕鼠運動中一定消滅一隻老鼠。
有一天,到了施行電療的時間,我忙一些別的事,晚到了一步,已經有兩個人等在那裡了。其中一個是那個每次鞠躬的日本人。我知道他是每次先來的,就讓他先做。出乎我的意料,他卻向另外那個做了個手勢,同時說了一句中國話:
「不客氣,我不忙。我可以多坐一會兒。」他又像解釋似地加了一句:「我就要釋放了。」
「忘了就是忘了!不是也有忘事的時候嗎?」
「像我們這樣出身的人,跟日本帝國主義的關係是深遠的,在思想感情上還可能有些藕斷絲連。你跟日本人的關係不比我們淺,別人都談到了這個問題,你怎麼一點沒談?難道你就沒有嗎?」
「那時候,這上面吊著鐵鏈。牆上都是血。」他環視著牆壁,目光最後停在玻璃櫃上。靜默了一會兒又說,「中國的先生們修理這間屋子的時候,我們還以為是恢復刑訊室,報復我們,後來看見穿白衣服的大夫先生,又以為是要拿我們做解剖試驗。誰知道,是給我們治病的醫務室……」
我的話引起了很多人的反感。有人說:「你為什麼這樣不虛心?你是不是還以為比人高一等?」有人說:「你現在是什麼感情?難道你比誰都進步?」有的人舉出許多過去的例子,如我去日本作的詩,我扶日本皇太后上台階等等,說明我當時比誰都感激日本人,現在卻全不承認,令人難以置信。我回答說,我過去與日本人是互相利用,根本不是有感情;我並非看不起在座的人,只是直話直說。這番解釋,並沒有人同意。後來,當我談到逃亡大栗子溝心中懼怕的情形,有人問我:
其實,這不是一件多大的問題。日本關東軍從偽滿國庫裡提走了最後的準備金,對外宣稱是給「滿洲國皇帝」運到日本去的。這筆錢我連一分錢都沒看見過,別人都知道這件事,並不當做我的罪行,不過是想了解一下我當時的思想和*圖*書感情而已。我如果能夠冷靜地回憶一下,或者虛心地向別人打聽一下,我會想起來的,但是我並沒有這樣做,而是非常自信、非常堅決地宣稱:「我根本不知道這回事!」
這一句話,引起了難以應付的議論:
「你從前為什麼隱瞞呢?」幾個人一齊問。
「只要你說的是實話,怕什麼呢?」所長神色十分嚴肅,「難道政府就不能進行調查研究,不能做出自己的分析判斷嗎?你還不夠明白,做人就是要有勇氣的。要有勇氣說老實話。」
他的聲音哽咽起來。
「我不是大夫,我是溥儀。」
「現在想起來了。」
「為什麼不說下去?你知道,我是很想多了解一下你的思想情況的。」
「我不用了。我是來看看這間屋子。我沒有見到溫大夫,請您轉告他,我沒有資格向他致謝,我是替我的母親謝謝他。謝謝您,大夫先生。」
「我對日本人只有痛恨,沒什麼感情可言,我跟你們不一樣。」
「誰隱瞞?我本來就是忘了!」
「你的計劃太保守了!」他搖頭說,「現在連小學生訂的計劃都不只每人一隻。」
「我怕眾口一詞……」
「你說說吧,這次小組會開的怎樣?」
秋天來了,我們像去年一樣突擊製作煤磚,副所長和幹部們又一齊動手給溫室準備過冬燃料。我盡量多抬煤,卻盡量不想讓所長看見,怕聽到他的誇獎。這時如果聽到了誇獎是比挨罵還要難受的。
「您請,我不忙。」
也不知他聽見了沒有,只見他鞠完躬,彎身退出了房門。
全國各個生產戰線上都出現了大躍進的形勢,所方在這時向我們提出,為了讓思想跟上形勢,加緊進行學習改造,有必要進行一次思想檢查,清除思想前進途中的障礙。辦法是在學習會上每人談談幾年來思想認識上的變化,談談還有些什麼問題弄不通。別人可以幫助分析,也可以提出問題要本人講清楚。在輪到我的時候,發生了問題。
「這有什麼難說的?你是怎樣想的?」
過了一會兒,他又指指屋頂說:
「王看守員和劉看守員,都在偽滿受過罪嗎?」
正在這時,老所長到管理所來了,www•hetubook•com•com要找我談話。
三億元的事固然是真的忘了,然而在這個問題上,卻正好把我靈魂深處的東西暴露了出來。
「很好。」我說,「這是系統的總結思想,結論都是正確的。」
有一天,看守員告訴我,所長找我去談話。我當時以為一定是問我那三億日元的事。我估計所長可能很惱火,惱我受到如此待遇,卻仍舊隱瞞罪行不說。如果是這樣,我真不知怎樣辦才好。但同時也另有一種可能,就是所長會高興,認為我承認了錯誤,做了檢討,說不定因此稱讚我幾句。如果是這樣,那就比罵我一頓還難受。我心裡這樣搗了一陣鬼,等進了所長的接待室,才知道所長談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不知道?」許多知道這回事的人都叫起來了,「這是張景惠和武部六藏經手的事,張景惠這才死,你就不認賬啦?」又有人問我:「你在認罪時難道沒寫這事嗎?」我說沒有,他們就更驚異了:「這件事誰不知道呀!」「這可不是三百三千,這是三億呀!」
到了晚上,我這才認真地回憶了一下。這一想,我忽然想起來了。在大栗子溝時,熙洽和我說過,關東軍把偽滿銀行的黃金全弄走了,說是給我去日本準備日後生活用的。這一定就是那三億日元了。那時我正擔心生命的危險,竟沒把這回事放在心裡。第二天,我又向別人問過,確實是這回事,因此在小組會上向大家說了。
我越辯論,大家越不信,我想這可麻煩了,人人都認為我在堅持錯誤,堅持說謊了,如果反映到所方去,眾口一詞,所方還能相信我說的嗎?腦子裡這樣一想,活像有了鬼似的,馬上昏了頭。我本來沒有他們所說的顧慮,現在卻真的有了顧慮。「以曾子之賢,曾母之信,而三人疑之,則慈母不能信也!」想起這個故事,我失掉了所有的勇氣,於是我的舊病發作了——只要能安全地逃過這個難關,什麼原則都不要了。不是檢討一下就可以混過去嗎?好,我承認:我從前是由於顧慮到政府懲辦,沒有敢交代,現在經大家一說,這才沒有顧慮了。
「嗯?」所長揚起了眉毛,「詳細說說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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