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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潮:蔣夢麟回憶錄

作者:蔣夢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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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滿清末年 第七章 參加郡試

第一部 滿清末年

第七章 參加郡試

幾天之後,舉行複試。複試要淘汰一部分人,所以初試錄取的還得捏一把汗。複試時運氣還算不錯。放榜時,發現自己的名字列在居中的某一行上。

在鄉間住了三個星期,學校重新開學,我又再度全神貫注地開始研究新學問。在浙江高等學堂再逗留了半年光景,到暑假快開始時,又離開了。滿腦子矛盾的思想,簡直使尚未成熟的心靈無法忍受,新與舊的衝突,立憲與革命的衝突,常常鬧得頭腦天旋地轉,有時覺得坐立不安,有時又默坐出神,出神時,會覺得自己忽然上衝霄漢,然後又驟然落地,結果在地上跌得粉碎,立刻被旋風吹散無蹤了。
郡試以後,又再度回到浙江高等學堂,接受新式教育。我離開紹興時,房東告訴我,一位同住在他店裏的考生憤憤不平地對他說,學台簡直瞎了眼,居然取了像我這樣目不識丁的人,其意若曰像他那樣滿腹經綸的人反而落第,真是豈有此理。我笑笑沒說什麼,考試中本來不免有幸與不幸的!
將近中午時,辦事人員開始核對考生的進度,每一份考卷的最末一行都蓋上印子。下午四點鐘左右,炮聲響了,那是收卷的第一次訊號。大門打開,吹鼓手也嗚嗚啦啦開始吹奏起來。考生繳了卷,在樂聲中慢慢走出大門,大門外親戚朋友正在焦急地等著。繳了卷的人完全出來以後,大門又重新關上。第二次繳卷的訊號大約在一小時以後發出,同樣鳴炮奏樂。第三次下令收卷則在六點鐘左右,這一次可不再鳴炮奏樂。
  禮部侍郎提督浙江全省學政某考試錄取餘姚縣學附生
在紹興時曾經收到一份捷報,不久,試差又用一份同樣以紅紙寫的捷報,敲著銅鑼分向我家鄉的親和-圖-書戚家屬報喜。開筵慶祝的那一天,穿起藍綢衫,戴了一頂銀雀頂的紅纓帽。好幾百親戚朋友,包括婦孺老少,齊來道賀,一連吃了兩天喜酒。大廳中張燈結綵,並有吹班奏樂助興。最高興的自然是父親,他希望他的兒子有一天能在朝中做到宰相,因為俗語說:「秀才為宰相之根苗」。至於我自己,簡直有點迷惘。兩個互相矛盾的勢力正在拉著,一個把我往舊世界拖,一個把我往新世界拖。我不知道怎麼辦。
我的近親當中曾經發現有人患精神病,我有時不禁懷疑自己是否也有點神經質的遺傳。父親和叔祖都說過,我小時候的思想行動本來就與常兒不同。我還記得有一天伯祖罵我,說我將來如不成君子必成流氓。雖然不大明白這話的意思,但是我心裏想,一定要做君子。
當討價還價正在進行的時候,父親惱怒了說,孔廟裏應該拜財神才是。旁邊一位老先生說,那是說不得的。從前有一位才子金聖嘆,因為譏笑老師,說了一句「把孔子牌位取消,把財神抬進學宮」的話,奉旨殺了頭。臨刑前這位玩世不恭的才子嘆道:「殺頭至痛也,聖嘆於無意中得之,豈不快哉。」
我渴望找個更理想、更西化的學校。因為這時候已經看得清楚:不論立憲維新或者革命,西化的潮流已經無法抗拒。有一天早晨,無意中闖進禁止學生入內的走廊,碰到了學監。他問有什麼事,我只好臨時扯了個謊,說母親生病,寫信來要我回家。
考生點名後就可以進考棚了。他的帽子和衣服都得經過搜索,以防夾帶,任何寫了字的紙頭都要沒收。
考試以後,我們要等上十天、八天,才能知道考試結果。因為放榜以前我們可以大大地玩一陣。試院附近到處是書https://m.hetubook.com•com舖,我常碰到全省聞名的舉人徐錫麟,在書舖裏抽出書來看。我認識他,因為他曾在紹興中西學堂教算學。想不到不出數年,他的心臟被挖出來,在安徽巡撫恩銘靈前致祭,因他為革命刺殺了恩銘。街頭巷尾還有象棋攤子,棋盤兩邊都寫著「觀棋不語真君子,落子無悔大丈夫」兩句俗語。街上有臨時的酒樓飯館,出售著名的紹興酒和價廉物美的菜餚。一毛錢買一壺酒。醉蚶、糟雞、家鄉肉,每盤也只要一毛。如肯費三四毛錢,保管你買得滿面春風,齒頰留香。城裏有流動的戲班子,高興的時候,我們還可以看看戲。
郡試快到了。一天清早,我從杭州動身往紹興去,因為我們那一區的郡試是在紹興舉行。行李夫用一根扁擔挑起行李走出校門,我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面。扁擔的一端繫著一隻皮箱和一隻網籃,另一端是鋪蓋捲。走到校門口,碰到一位教師,他向我微微一笑,並祝我吉星高照。
這個世界的確是個瘋狂的世界,難道我也真的發了瘋嗎?至少有一個問題在腦子裏還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如何拯救祖國,免受列強的瓜分。革命正迅速地在全國青年學生群中生根發展。投身革命運動的青年學生愈多,孫中山先生的影響也愈來愈廣。清室覆亡已經近在旦夕了。
回到學校以後,馬上又埋頭讀書,整天為代數、物理、動物學和歷史等功課而忙碌,課餘之暇,又如飢似渴地閱讀革命書刊,並與同學討論當時的政治問題。郡試的那段日子和浙江高等學堂的生活恍若隔世。靜定的,霧樣迷濛的中世紀生活,似乎在一夜之間就轉變為洶湧的革命時代的漩渦。我像是做了一場大夢。
「哦!那太不幸了。你還是趕快回家吧!」學監和圖書很同情的說。
考試的題目不出四書五經的範圍,所以每個考生必須把四書五經背得爛熟。我在家塾裏以及後來在紹興中西學堂裏,已經在這方面下過苦功。題目寫在方形的燈籠罩子上,白單子上寫著黑字,燈籠裏面點著蠟燭,因此從遠遠的地方就可以看得很清楚。提燈籠的人把燈籠擎得高高的,在考生座位之間的甬道上來回走好幾次,所以大家都不會看漏題目。
穿過許多平坦的石板路,又穿過許多迂迴狹窄的小巷,我們終於到了錢塘江邊。渡船碼頭離岸約有一里路,我小心翼翼地踏上吱吱作響的木板通過一條便橋到達碼頭。渡船上有好幾把笨重的木槳,風向對時也偶然張起帆篷。船行很慢,同時是逆水行駛,所以整整化了兩個小時才渡過錢塘江。當時誰也想不到三十年之後竟有一條鋼鐵大橋橫跨寬闊的江面,橋上還可以同時行駛火車和汽車。
再過幾天之後,我一大早就被窗外一陣噹噹小鑼驚醒。原來是試差來報喜。我已經考取了附生,也就是平常所說的秀才。試差帶來一份捷報,那是一張大約六尺長,四尺寬的紅紙,上面用宋楷大字寫著:
考試開始時,清晨四點左右大家就齊集在試院門前,聽候點名。那是一個初秋的早晨,天氣相當冷。幾千位考生擠在院子裏,每人頭上戴著一頂沒有頂子的紅纓帽,手裏提著一個燈籠、一隻考籃。大廳門口擺著一張長桌。監考官就是紹興知府,昂然坐在長桌後面。他戴著藍色晶頂的紅纓帽,穿著深藍色的長袍,外罩黑馬褂,胸前垂著一串朝珠。那是他的全套官服。他提起硃筆順著名單,開始點名。他每點一個名,站在他旁邊的人就拖著長腔唱出考生的名字。考生聽到自己的名字以後,就高聲答應:「有!某某人m.hetubook.com.com保。」保的人也隨即唱名證明。監考官望一眼以後,如果認為並無舛錯,就用硃筆在考生名字上加上紅點。
我發現自己的號碼也排入圓圈,列在牆上那張其大無比的長方形榜上,真是喜出望外。號碼是黑墨大字寫的,但是我還是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連揉了幾次眼,發現自己的號碼的的確確排在榜上的大圈圈內,這才放了心。連忙擠出人群,回到寄宿的地方。在我往外擠的時候,看到另一位考生也正在往外跑。他打著一把傘,這把傘忽然被一根柵欄鉤住,他一拖,傘就向上翻成荷葉形。可是這位興奮過度的考生,似乎根本沒有注意他的傘翻向天了,還是匆匆忙忙往前跑。
在船上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到達紹興。寄宿在一個製扇工匠的家裏,房間又小又暗,而且充滿了製扇用的某種植物油氣味。晚上就在菜油燈下讀書,但是燈光太暗,看小字很吃力。我們不敢用煤油燈,因為屋子裏到處是易燃的製扇材料,黑暗中摸索時還常要跌跤。
放榜的那一天,一大群人擠在試院大門前一座高牆前面守候。放榜時鳴炮奏樂,儀式非常隆重。榜上寫的是錄取考生的號碼,而非姓名。號碼排成一圓圈,以免有先後次序的分別。
貴府相公某蒙
兩個月以後,寒假到了。奉父親之命回到鄉間,接受親戚朋友的道賀。那時我是十九歲,至親們都希望我有遠大的前程,如果祖墳的風水好,很可能一步一步由秀才而舉人,由舉人而進士,光大門楣,榮及鄉里,甚至使祖先在天之靈也感到欣慰。二哥已早我幾年考取了秀才,那時正在北京大學(京師大學堂)讀書。當時的學生們聽說京師大學四個字,沒有不肅然起敬的。想不到十五年之後我竟為時會和*圖*書所迫承乏了北京大學的校長職務。回想起來,真令人覺得命運不可捉摸。
考生魚貫進入考棚,找出自己的位置分別就座。座位都是事先編好號碼的。考卷上有寫好考生姓名的浮籤,繳卷時就撕去浮籤。考卷的一角另有彌封的號碼,錄取名單決定以後才開拆彌封,以免徇私舞弊。清末時,政府各部門無不百弊叢生。唯有科舉制度頗能保持獨立,不為外力所染。科舉功名之所以受人器重,大概就是這個緣故。

回到宿舍,收拾起行李,當天上午就離開學校,趁小火輪沿運河到了上海。參加上海南洋公學的入學考試,結果幸被錄取。那是一九〇四年的事。為爭取滿洲控制權的日俄戰爭正在激烈進行。
上岸以後雇了一乘小轎。穿過綿亙數里的桑林,到達一個人煙稠密的市區,然後轉船續向紹興進發,船上乘客擠得像沙丁魚。我們只能直挺挺地平躺著睡,如果你縮一縮腿,原來放腿的地方馬上就會被人佔據;如果你想側轉身睡一下,你就別想再躺平。
第三次考試只是虛應故事而已。除了寫一篇文章以外,名義上我們還得默寫一段《聖諭廣訓》(皇帝訓諭士子的上諭);但是我們每人都可以帶一冊進考場,而且老實不客氣地照抄一遍。這次考試由學政(俗稱學臺)親自蒞場監考。試院大門口的兩旁樹著兩根旗竿,旗竿上飄著長達十五尺的長幡,幡上寫的就是這位學台的官銜。記得他的官銜是:「禮部侍郎提督浙江全省學政……」
所謂「縣學」只有一所空無所有的孔廟,由一位「教諭」主持,事實上這位「教諭」並不設帳講學,所謂「縣學」是有名無實的。按我們家庭經濟狀況,我須呈繳一百元的贄敬,拜見老師,不過經過討價還價,只繳了一半。也並沒有和老師見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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