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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你平日愛花心誠，感動了神仙下降呀！」

本來圓滿或缺陷各因角度不同看法亦異，很難在超然的立場給予絕對的判定。但故事的發展卻告訴了我們一個價值指向。重要的轉折即在惡霸張委率眾入園恣行。在此之前，著力描寫秋先愛花如何如何；此後便引出張委的兇殘和秋先對比。

秋先將信將疑轉身去了。不一會兒取了水來，不見了女子，卻見枝頭上開滿了五色斑斕的牡丹。地面乾乾淨淨沒有一瓣殘花。秋先又驚又喜，以為那女子還在園中，要尋她當面道謝，一直走到門口都不見人影。兩個鄰居在門邊閒談，看到秋先便問：

「你這老頭膽敢對我無禮！滿園好花還說沒有，不計較也就罷了，你還要一旁嚕囌。花聞一聞就壞啦不成？」說著更一朵一朵拉近鼻子嗅個不停。不一會兒又說：

張委一幫人離去，仙人令落花返枝。首先是兩名旁觀者對這結果提出他們的解釋：「平日愛花心誠，感動神仙下降」。這個解釋，一者確定愛惜花草也是善行，必得善報；二者確定「神仙」的存在。

讀到這裡，作者創作故事的意圖也就很明顯了：人們渴望脫離強權、枷鎖、苦痛等等無可奈何的現實社會，嚮往延長生命，並生存在一個和諧有秩序的樂園。就宗教信仰來說，這個樂園是存在的；但受傳統儒教中倫理道德、人文教化等根深蒂固的思想影響，作者又告訴我們修養的重要。秋先由「惜物」轉而兼「愛人」，才得「圓滿」，就是最好的說明。藉西王母傳說，將宗教信仰中的果報神仙體系，與儒家的人文道德巧妙結合為一體，表現了中國人獨特的宗教意識和文化素養。

「你們是誰？怎麼擅闖私人園地？」秋先急得變了聲音。

「這就是花癡秋先的園子。」

「你這老頭好大的造化，還不快謝恩？」

至於神仙究竟是什麼神？在騷亂結束後，神仙證實了自己的身分，是「瑤池王母座下司花女」。「瑤池王母」即「西王母」。有關祂的神話傳說屢見於中國古籍，並不斷流行於民間，與道教及民間信仰結合。所以「西王母」神話的內涵，及「西王母」本身的形象，在古籍記載的神話階段、道教信仰階段、及民間宗教結社信仰階段，各有變化。

「老漢不過鄉下野人，種些尋常花草自娛，現在都謝了。衙內還是下回再來吧？」

〈灌園叟升仙〉有個非常簡單的邏輯，即「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報」，採取道教的方式，行善者傳以服食升仙之術；作惡者由天仙化為厲鬼奪其性命。在這簡單的思想架構下，發展出了一個有趣的故事。讓我們更詳細的看看，從它的情節推衍中ｈttps://ｗｗｗ•ｈｅｔubｏoｋ•cｏｍ.ｃom透露了什麼？

五年後的中秋，秋先在房中打坐。忽然祥風微微吹拂，空中傳來世間未聞的音樂。司花女自雲彩中出現對秋先說：

在旁家人說：

「我常聽說有什麼秋老頭種了許多奇花，原來就在我家莊邊。進去看看。」

遊人散盡，秋先正準備閉了門獨自賞花，張委卻領了一群人氣勢洶洶的闖了進去。秋先上前攔阻。一個家人猛地一推，他站立不穩往後倒下撞在石上昏了過去。張委等人便在花叢中鋪下酒菜行起令來。

秋先見了滿園好花，已忘了剛才不快。留二人在花下飲酒賞玩，直到深夜。二人走後，秋先仍坐在花下。他呆望著在月光下越顯嬌豔的牡丹，心想：

但從另一角度來看，因為秋先將花的地位提得太高，反而忽略了與真正的「人」——鄰里親族——的人際關係。吝於讓人們欣賞那終究是「物」的花的美姿。秋先在「愛物」方面的人格的圓滿，卻造成了在「愛人」方面的人格的缺陷。

張委豈是容得人數落的？又是醉中，不覺火氣更大，喝道：

「這老頭兒古怪得很，不許人看。聽說就是親戚鄰人要進園，也得說盡好話。好不容易進去了，又恐怕穢氣觸了花，只許遠觀，不容得親近。更可笑的是，若有人趁他不注意折損了花枝，他要掉上半天淚，取泥敷上，說是『醫花』。千奇百怪的舉動說也說不完。」

秋先回過頭，看到一個十七、八歲淡雅美麗的女子，並不認得。正要開口詢問，那女子似已看出他的驚疑，便說：

「請問修行之道？」秋先叩頭又問。

「別人不能進去，難道對我他也敢拒絕？快去敲門。」

「我是瑤池王母座下司花女。你命中應當經這一場災。但因你平日惜花志誠感動上帝，所以令落花返枝。張委等人損花害人，花神奏知上帝，已奪了他們壽數。你應篤志修行，數年之後我再來度你。」

園子裡又傳出喃喃祝禱的聲音，不一會兒便是如誦詩般的高聲吟嘯。鄰人都知道是「花癡」秋先又在為哪個將開的花三呼萬歲。

「看不出你這蠢老頭還會種花。這園子賣嗎？」

張委已是喝得爛醉，口裡咕噥著不再叫罵。家人扶起正要走，他突然站上石頭伸手去採花。秋先扯住他的手說：

「什麼性命不性命，就賣給我，你也歸在我家替我管管花木，不好嗎？」

「這麼個幽雅的地方是誰家的？」

「什麼罪過不罪過，這花明日都是我的，我就是都折了，也不干你的事。」說著便叫眾人都去摘花。

眾人都說：

此後秋先便謝絕煙火炊煮食物，每天只食百花。白天仍辛勤護花；和_圖_書晚上則常在花前打坐存想。園中果實的收益都布施給鄰里。日常敞開園門任人欣賞，他跟前跟後不是嚕囌提防；而是一一解說花種的由來性質、栽培經過。眾人不僅飽覽花姿，還聽了許多稀奇有趣的故事。數年間，秋先竟然白髮轉黑，臉色有如童子。

明．馮夢龍收集宋、元、明三代的話本和擬話本（保留部分話本形態的白話短篇小說），編成三部小說集：《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恆言》。前兩部多宋人作品，《醒世恆言》最晚出，多明人的作品；且可能有馮氏自作。本篇取材自《醒世恆言》。原名〈灌園叟晚逢仙女〉。

「大仙從何處來？」

「你功行圓滿，上帝有旨封你為護花使者。跟隨我來吧。」

「我住在這附近。聽說你園中牡丹盛開，特地來遊玩，沒想到都謝了。」

就形象而言，《山海經》記載：「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髮戴勝。」這樣一個自稱「天帝之女」，半人半獸的神人，在〈漢武帝內傳〉（據考證是魏晉時作品。內容受道教思想影響甚鉅）卻是：「著黃金褡䙱，文采鮮明，光儀淑穆，帶靈飛大綬，腰佩分景之劍，頭上太華髻，戴太真晨嬰之冠，履元璚鳳文之舄。視之可年三十許，修短得中，天姿掩藹，容顏絕世……」的絕世美女。地位更似乎已是天上帝王。在真正道教的書籍中；則列為第四位神仙（《道藏老子中經》）：或僅次於元始天王，居第二位（葛洪《枕中書》）。到了宋、明以後，西王母更與民間宗教結社信仰的「無生老母」合流，形象回復到神話時代的半人半獸；地位則是創生宇宙大地獨一無二的女神。

「你去取一碗水來，我試試這法術給你看。」

「都是我平日心胸狹窄，才會惹來外侮。如果像神仙寬宏大量，無所不容，怎麼會有這些晦氣事？」

張委聽了瞪起眼道：

「衙內站遠些看，別靠近了。」

「你不認得我嗎？我是城裡有名的張衙內。聽說你園裡有許多好花，特地來玩玩。」

一夥人哈哈大笑。張委說：

正傷心欲絕，忽然後面有人說：

可是，在我們自豪於這樣的獨特性之外，不免又要喟嘆：因為冀求神明的福報，儒家本來獨立自主無所求的道德修養，竟爾導入功利的途徑，留下了一絲抹不去的遺憾。

「秋公為什麼痛哭？」

愛花的人很多，但是像「灌園叟」秋先這樣癡迷的，恐怕世間少有。他的愛花惜花原是本性，就他的立場來說，花「是老漢性命」。他幾乎將花的地位提昇到與人同等甚至更高。所以不許人碰；就是嗅一嗅也恐怕沾了人的穢氣。

秋先聽到「牡丹」又哭起來，一邊告訴hｅｔubｏoｋ•ｃom.ｃoｍ她張委撒潑。女子笑著說：

女子答：

「看看花有什麼要緊，難道還吃了你的？」

「原來為了這個。我祖先傳了個落花返枝的法術，屢試不爽。你可要這花再上枝頭？」

「衙內要買，這老頭諒也不敢不賣，但也讓他從容想一日，明天再來吧！」

秋先叩頭謝恩，帶了園中花木一同冉冉升起向南而去。鄰里諸人都看見了，一齊下拜。此後便將長樂村改名為升仙里。

秋先道：

張委更踩上石頭去嗅。這正觸了秋先的忌諱，他急得大叫：

女子也不爭辯，只說：

「花壞了哪有什麼法可救？我們在這坐了半天，不曾看到什麼人出入。」鄰人似信不信。

秋先每天一大清早就起牀，顧不得自己梳洗，先到園子裡掃淨落葉，以後一棵一棵仔細澆灌。有花將開，便備了香燭果酒祝奠一番。在花下自斟自酌，倦了便臥在花旁。直到花兒盛開，不肯稍離。太陽大了，在花上搭個小草篷；遇到狂風驟雨，便在花間巡視，隨時以竹棍扶起傾斜的花枝；花謝時，整天嘆息，甚至哀痛流淚；落花捨不得丟棄，用個淨盤盛了觀賞幾天。直到枯乾後，裝入淨甕再澆奠一番，埋在園中，謂之「葬花」。偶有花瓣被雨打落沾了泥，便以清水洗淨，謂之「浴花」。久之，「花癡」之名不脛而走。他則稱自己為「灌園叟」。

秋先是宋朝仁宗年間，江南平江府長樂村的一個老叟。原有數畝田地，但自幼酷好栽種花木，於是漸漸將田業都改種了花草。每逢花季，遠望園子圍籬，有如一面燦爛的錦屏，園內更是奇花異草無所不有。有的是秋先聽說何處有個奇種，便親自去買了來；有的是瞟得秋先愛花成癡，特意尋來賞給他；還有的是秋先偶爾路過別人園子，看到喜愛的硬向主人求了來。有人欺他癡心，高價賣個無根的花草給他。說也奇怪，到了秋先手裡卻能長出根來。

「花啊，我一生愛護從不折損一瓣一葉，哪知今日遭此大難。」說罷又放聲大哭。

至於西王母神話表現的內涵，綜合來說有兩點意義。第一，人類自始就畏懼死亡，「長生不死」是永遠的夢想。另一方面，現實世界的混亂、苦悶，生命的困頓流離，都使人們渴望脫離而往一個和諧的天地。西王母所住的崑崙樂園，「上有木禾，其修五尋，珠樹、玉樹、璇樹、不死樹在其西……疏圃之池，浸之黃水，黃水三周復其原，是謂丹水，飲之不死」（《淮南子．墜形訓》）。這樣的仙境就是人們「心靈深處的理想樂園」。藉這個神話「勾畫出人類生活樂園的藍圖，並且在這個世界，提供人類脫離生老病死的桎梏，得到永生不死的保證」。第二，西王母是「育養天地，陶鈞萬物的主宰」。祂是人類共同的母親，要祂的子女透過在世的修行與道德涵養，回到家鄉所在的崑崙樂園。hetｕboｏｋ•com•ｃom

二人邊走邊嘖嘖稱奇，對秋先道：

於是勸慰了一番都離開了。秋先看到一地的殘花，沾了塵垢不說，還踏得稀爛。忍不住捧起來說：

這時園中牡丹盛開，秋先正在飲酒賞花。聽得砰砰門響，打開一看，幾個人錦衣華服，酒氣沖鼻，不由分說便往裡走。

「莫非這小娘子是神仙下降？」秋先喃喃地說。便邀二人入園觀賞。

張委樂得拍手：

另一方面，張委等人在園中任意折損花木，正犯了這篇故事主旨的大忌：且之前欺壓鄰舍的各種勾當，也算在帳上。因此受到最嚴厲的報應懲罰。

秋先扯了這個顧不了那個，發瘋似的大喊：「老漢跟你們拚了這條性命！」朝張委撞去。

世上愛花的人很多；像稜先這樣愛花成癡的人卻少之又少。

忽然月光隱去，平地颳起一陣大風，吹落了大片花朵。又起一陣更冷的風，那些落花都直立起來，成了一丈長的女子。美景乍變，張委一夥人嚇得亂竄，都想往外跑，卻你撞我，我撞你。有的被石頭絆倒，有的讓樹枝勾住。亂了半天，大風又突然止住。眾人面面相覷，發現不見了張委，忙著到處尋找。不一會兒，在牆邊樹枝上看到掛著張委的頭巾。再沿牆找去，東角一個糞窖，一人兩腳朝天倒插其中，正是張委。拉起一看已經斷了氣。眾人暗暗叫苦，顧不得惡臭抬了出園去。

一人回答：

秋先昏沉中見一華衣女子冉冉由天而降。秋先忙向前叩頭道：

「別提那幫惡霸。」秋先氣哼哼地說。接著將女子施法術、落花返枝的事說了。最後問：「二位可看到一位十七、八歲的小娘子出門？」

「這是老漢的性命，哪裡能賣？」

「小娘子別取笑人，世上哪有落花返枝的道理。」

大夥你一言我一語，張委聽了心裡甚是不快：

「這麼好的景致得有酒助興。」便吩咐家人去取。不一會兒團團圍坐花下，猜拳行令，大呼小叫。秋先敢怒不敢言站在一旁。

「衙內，這花一年間費了多少工夫才開這麼幾朵，繁華幾日，折損了豈不罪過？」

秋先氣得手足軟麻，站在一旁，不理不睬。張委還要發作，眾人勸道：

司花女說：

「剛才聽說城裡張衙內在你園裡吵鬧，損壞了不少好花？」

道教原有煉丹服丹以求長生不死的所謂「外丹」、「方術」。司花女指引秋先修和_圖_書行，其實只是這種修「形」（肉體）的方法。但秋先在見落花返枝後，已然覺悟自己因極度愛花而顯得慳吝。因此他除了行服食導引（打坐）之術，還進行向善積德的人文涵養，即開放園門、布施鄰里。所以經過數年的觀察，「上帝」才會認定他「功行圓滿」而封他為仙。我們設想如果秋先封閉如前，只顧自己愛惜庭園，服食百花；在「善有善報」的前提下，恐怕作者也不會安排這樣的結局吧。

說著順手一推，把秋先推個踉蹌跌在一旁。大夥便一擁而入。只見園子周圍用竹編籬，籬上爬滿了薔薇、荼蘼、木槿；籬邊則有蜀葵、鳳仙、雞冠、百合、牡丹等，不勝枚舉。一群人看得眼都花了。他們走到牡丹叢旁，只見五色燦爛，光華奪目，都叫：「好花！」

第二天，鄰里聽說落花返枝，都想來看。只見秋先一早已大開園門，在門口笑咪|咪的招呼眾人入園觀賞；也不再跟前跟後嚕嚕囌囌。眾人賞花都盡興而歸。

其次是秋先自我反省。他的解釋除了也肯定「神仙」；且不僅就愛物，而是從人際關係來反省。更一反往日作為，每日大開園門，歡迎鄰里賞花。

張委道：

張委更加惱火，破口大罵：

秋先大吃一驚，說：

前來幫助秋先的，就是這樣一個歷經演變的神人屬下的一位仙女。而在這西王母之上，還有「上帝」的存在。仙女又指引秋先服食修行以成仙。這些都可見已經脫離神話的原始形象，表現濃厚的道教思想。

可是秋先一園好花卻和有名的惡霸張委做了鄰居。這張委奸險狡猾，殘忍刻薄。仗著宦家子弟的勢力，手下養一些無賴漢，如狼似虎，專幹欺凌鄰舍的勾當。經常弄得人家破人亡。他家在長樂村有個別莊，就在秋先園子附近。

一個是上了年紀的；一個是喝醉了酒，兩人跌在一處。眾人搶上來扶。張委惱上加惱，站起來將花打得片蕊不留，還在落花上踏了幾腳，才領著眾人離去。剩下秋先在花中滿地亂滾，搶天呼地。鄰人聽了都跑進園子，見一地狼藉，有平日想看花受了秋先的氣的，說：「這老頭從前古怪，才會遇上這回事，也好給他個警戒。」也有人說：「別說那沒天理的話。俗話說：種花一年，看花十日。這幾朵花不知費了多少辛苦才成，怎麼怪得他這麼愛惜。」

這一日，一幫惡主佞僕在莊裡喝了半酣，向村中閒逛。走到秋先園外，張委奇道：

秋先苦著臉說：

「你惜花有功，也應以花成道。此後只食百花，自然能成仙。」說完便要離去。秋先上前還要再拜，一個踉蹌醒轉過來。摸摸後腦還隱隱作疼。回想剛才與仙女的談話似真似幻。

一夥人飲得高興，張委斜著醉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