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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號屠宰場

作者:寇特.馮內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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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在這靜寂的深夜,不知何處傳了一陣陣悲傷的哭聲。畢勒凝神聽了一會,情不自禁地向哭聲走去。
「這個湖美極了!」
突然,有人在敲他的臥室房門。
「我要節食,我要為你變得苗條一點。」
這裏的英國人都愛乾淨,都很熱情,規規矩矩,身強體壯。他們的歌聲很洪亮,幾年來,他們每天晚上都要在一塊高唱一曲。他們也天天舉重、翻單槓,肚皮就像一塊塊的洗衣板,肌肉都非常結實,有的胳臂壯得像加農砲彈。他們都是玩象棋、橋牌、紙牌、跳棋、猜字謎、打乒乓球、打撞球的能手。
畢勒在氈子底下睡著了。當他再醒來時,發現他被綁在戰俘營醫療所的病床上。他睜開一隻眼,看到那位可憐的德爾比正就著燭光在看那本《鐵血勳章》。
兩位年輕漂亮的男女,身著晚禮服,正站在艇尾的欄杆邊親暱地依偎著,在湖上捕捉他們的美夢。他們也正在度蜜月。男的是來自羅德島新港的藍姆佛,他的新娘蘭德芮曾經與住在麻省海尼斯港的約翰.甘迺迪是一對童年情侶。想不到這麼巧,後來畢勒竟與藍姆佛那位擔任哈佛大學教授、兼任美國空軍史政官的叔叔同住一間病房。
「是的,我每晚都在祈禱。」
燈果然關掉了,畢勒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活著。突然,他發現左邊的空中有件什麼東西幽靈似的浮過來,上面還有數目字,原來是他父親從口袋掏出一只夜光錶。
「還沒有一隻小雞重。」他喃喃自語著。
「真是一群可憐蟲!」上校同意他的看法說。
在戰俘營的夜色中,畢勒急急拉下褲子,便在地上嘩啦啦地小便起來。當他胡亂地拉上褲子時,忽然想到一個新的問題:他從哪裏來的?現在該回到哪裏去?
她轉過頭來,看到園外濟滿了特拉法馬鐸人;他們的綠色小手迅速地一開一閤,表示鼓掌歡迎。
據巡邏隊員解釋,這處巨穴是由一位牛仔發現的;有一天,他看到一大片烏雲似的黑蝙蝠從一個地洞中飛出。接著那位巡邏隊員說,他要把全部的燈光關掉,這樣可能使遊客中大多數的人第一次嘗到置身全然黑暗中的味道。
設宴的餐廳被燭光照得通明,桌上堆滿了剛烤出來的白麵包、牛油和果醬,還有一盤盤的罐頭牛肉片。熱湯、炒蛋,和果醬餅還沒有送上來哩!
羅斯瓦特介紹畢勒看科幻小說,尤其是齊果爾.屈奧特的著作。他的床頭堆滿了平裝本的科幻小說;他是裝在一只大箱子裏帶到醫院來的。這些珍貴而又髒兮兮的書發出一股怪味,瀰漫著整個病房,有點像一個月沒有換洗的睡衣,或者愛爾蘭肉湯那種味道。
「呃。」畢勒只哼了一下。
男孩的母親看到情形有點不對,便立刻走出去告訴接待人員說,畢勒顯然精神有毛病。於是,畢勒被送回家去,他女兒氣得大叫:
「他住在哪裏?」維蘭施亞問道。
「至少她已過了很長一段愉快的生活。」
「沒錯,今天是,但其他日子就不然了,我們打起仗來,就像你所看到的或讀到的同樣可怕。對於戰爭,我們也是無可奈何的,我們只好不理它,眼不見為淨。我們永遠只正視歡樂的時刻,就像今天在動物園一樣,這不是很好嗎?」
「我要為你減肥。」她說。
蒙坦娜赤|裸裸地,當然畢勒也脫得一|絲|不|掛,他的下體突然勃起,偉岸之至。
「我們知道宇宙將是怎樣毀滅的,」嚮導說:「這與地球沒有關係,地球終究會被消滅的。」
畢勒因為挨著爐火太近,以致身上著了火;他那件小大衣的下襬燒了起來。這只是一場小小的火災,就像點燃引火物一樣。
他突然摸到了一扇門,門是開著的,於是他便搖搖晃晃地撞進了戰俘營的黑夜。時光旅行,再加上嗎啡的麻醉未消,他腦子裏仍是一團迷糊,不知不覺中竟撞上了一道鐵絲網,鐵絲網上的倒鈎把他的衣服一把鈎住,他怎麼扯也扯不掉,東拉西晃,左搖右擺,就像跟鐵絲網在跳舞一般。
門打開了,燈光一躍而出,以每秒一八六、〇〇〇哩的速度從屋內逃出。這時,五十位一隊的中年英國人走了出來,邊走邊唱著《朋沙斯海盜》這部電影裏的主題曲:「嗨,嗨,我們來了一群好漢。」
據畢勒說:對於特拉法馬鐸星球上的怪物來說,宇宙本身看起來並不像一群群發亮的小圓點,這些怪物能看到每一個星球的所在位置,以及它們向何處運行。它們所看到的天空充滿了精緻而閃閃發光的絕緣體。特拉法馬鐸上的怪物所看到的人類並不是兩條腿的動物,而是一些巨大的馬陸。「一頭是嬰兒的腿,另一頭是老年人的腿。」畢勒這麼說。
「地下室的暖氣爐,就是那隻冒出熱氣的爐子!我想它一定沒有扭開。」
「只有特拉法馬鐸的小說,恐怕你看不懂。」牆上的擴音器說。
羅斯瓦特告訴他是屈奧特寫的《外太空的福音》,裏面描寫一位來自外太空的訪客的事,這位怪客樣子很像特拉法馬鐸星球上的動物,他到地球上來是為了專門研究基督教,可能的話,他要查明為何基督徒容易變得那麼殘酷。他的結論是:至少,部分問題是出於新約聖經中胡扯的故事。他認為,福音的本意乃在教導如何憐恤別人,甚至那些最最低賤的人。
「我記不得了。」
那位可憐的中學教員德爾比就是如此,他在德勒斯登被槍決後,醫生一面宣佈他的死亡,一面把他的鐵牌砸成兩半。
畢勒呼呼地吸著鼻子,發熱的床上聞到一股蘑菇地窖裏的味道,他做了一個跟蒙坦娜的風流夢。
那位美國兵為之一驚,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吐了一口血,原來他的兩顆牙齒被打掉。他只是發發牢騷,本來無意傷害誰,同時他根本就沒有想到那位衛兵會聽到,而且會聽懂。
英國人必須忍受美國士兵,這一點他表示非常抱歉。他答應他們,這種種忍耐不會太久,一、兩天之內就會解決,美國人馬上就要被送到德勒斯登去做勞工。他說他手上有一篇由「德國戰俘營官員協會」發佈的文告,這是一篇關於美國士兵戰俘在德國境內之言行的報告,作者也是一位美國人,投降德國後,就在德國宣傳部擔任要職。他名叫康培爾,戰後被捕,在等候審訊的時候上吊自殺了。
「這種事我們可不能決定得太倉促,」她說:「我的意思是說——不管我們怎樣決定,這可是我們過一輩子的事。」
從地球到特拉法馬鐸這段旅程中,蒙坦娜一直處於昏迷,飛碟上的人沒有跟她說話,也沒有在她面前出現過,她所能記得的只是她曾在加州棕櫚泉一座游泳池旁做日光浴這件事。她今年只有二十歲,脖子上掛著一條繫有心形小盒的銀鍊子,垂在兩隻乳|房的中間。
「當然。」
維蘭施亞雖不是時光中的旅客,卻有著豐富的想像力。當畢勒跟她正在做|愛的時候,她把她自己想像成歷史中的名女人——她是英國伊麗莎白女皇,而畢勒成了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
她問他情況怎麼樣,還好嗎?他說:「好多了,謝謝。」她說,驗光學校的同學都為他的病而難過,希望他早日康復,畢勒說:「你看到他們時,代我問一聲好。」
「他過去一直在按,將來也一直要按。我們過去一直讓他按,我們將來也一直讓他按。我們的時間就是這樣構成的。」
「如果你對每一分錢都得精打細算,就沒有什麼樂趣了。」
「很好。」
「好的。」
畢勒的未婚妻已啃完了她的棒棒糖,現在又開始吃銀河巧克力糖。
「停!」一位衛兵叫道。
接著,康培爾以最刻薄的語氣談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美國士兵穿的服裝。
分配在畢勒隔壁病床的患者,是一位叫做羅斯瓦特的退伍步兵上尉。他不但有病,而且經常酗酒。
「真對不起。」
「這是戰爭吸引人的地方,」羅斯瓦特說:「每個人總能得到點什麼。」
畢勒向廁所內探望,他發現哭聲就是由這裏面發出來的。廁所裏擠滿了脫著褲子的美國兵;歡迎宴會一頓油水豐富的大嚼,害得他們像火山似的一瀉不可收拾,吊桶有的裝得滿滿的,有的給打翻了。
接著,畢勒在時光旅行中從逸樂的床上再度回到一九六八年他在伊里阿姆家裏的床上。這時,電毯的溫度已經很高,他熱得渾身是汗,朦矓中記起了他女兒將他扶上床,並叫他躺著不要動,等人把煤油爐修理好。
「別這樣,請你別這樣——。每個軍官只剩下兩個兵,而且全部都有病,我想我們該打破軍官與士兵之間的階級界線。」
「我沒有注意到。」
美國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但是美國民眾大多很窮,而貧苦的美國人都受到鼓動去仇恨他們自己。套一句美國幽默作家哈巴德的話說:「貧窮並非不是丟臉的事,但也很可能是。」事實上,使美國人變窮是一種罪惡,即使美國是一個貧窮的國家。世界上每一國家都有其民族傳統,民眾雖窮,但都具有很高的智慧與美德,因而較擁有權勢與金錢者更值得尊敬。美國窮人向來不講求這些,他們只會嘲弄自己,讚揚比他們優越的人。一個窮人開的一家簡陋飲食店,很可能會在牆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這麼一個殘酷的問題:「如果你很聰明,為什麼你不富有?」也很可能在一根棒棒糖的木棒上黏著一面不比孩子手掌大的美國國旗,插在收銀機上,任風飄揚。
圓頂屋沒有牆壁,畢勒無處可藏。那間薄荷綠的浴室是設在露天。當畢勒從臥榻和圖書上跳下來,進入浴室小便時,圍觀的群眾可樂了,一個個笑得前俯後仰。
畢勒勒感到一陣昏眩。
畢勒當然看不懂特拉法馬鐸的語言,但他至少看了這些書裏的圖形——其中都是一些由星球隔開的一團團的符號。畢勒認為,這一團團的符號可能是電報。
特拉法馬鐸人想給畢勒一些暗示,或許有助於他對那無形的第四度空間中性的想像。他們告訴他:沒有男性同性戀,就不可能生出孩子來;但沒有女性同性戀,卻可能生出孩子來;沒有超過六十五歲的女人,就不可能有孩子;但沒有超過六十五歲的男人,卻可能有孩子;沒有其他出生後活過一個小時的孩子,就不可能有孩子……。
「這以後不會再發生了。」畢勒說。
現在,他正跟新娘維蘭施亞睡在一間漂亮公寓的床上,這幢公寓是建築在麻省安恩角碼頭的頂端,對面格洛斯特城的燈光越過水面射來,夜色非常幽美。畢勒這時正伏在維蘭施亞身上,享受他們的初夜。這件事的結果就是羅勃.皮爾格林的出生,他後來一度在中學時代成為問題學生,日後改過自新,而成為著名的美國陸戰隊隊員。
就糧食而言,他們可說是歐洲最富足的一群。在戰爭的初期,當糧食還可以送到戰俘的手中時,紅十字會錯把每個月五十包糧食,當做五百包運送。他們非常精明地囤積這些物品,現在戰爭雖將結束,但他們還藏有三噸白糖、一噸咖啡、一千一百磅巧克力、七百磅菸草、一千七百磅茶葉、兩噸麵粉、一噸牛肉罐頭、一千二百磅牛油罐頭、一千六百磅乾酪罐頭、八百磅奶粉,以及兩噸橘子果醬。
畢勒閉上了眼睛,他在腦子裏看到可憐的德爾比在德勒斯登的廢墟上,面對著行刑隊站著。行刑隊只有四個人。畢勒曾經聽說,每一個行刑隊中,總有一個人的槍裏裝的是空彈匣。但他不認為人數那麼少的行刑隊會領到空彈匣。
「爸,爸,爸!你——你要我們拿你怎麼辦?」
「不論是丹麥皇家式的或攀爬玫瑰式的,我都把價錢減低了很多。」
上校問德爾比他是如何被俘的,德爾比對他說了一個故事:有一次戰役一連打了五天五夜,一百多個美軍官兵被坦克車逼進了一座叢林,嚇得不敢出來。世上有些人,為了不讓另外一些人再在地球上住下去,便發明了一種人造雨:那就是槍砲子彈。這時,砲彈在樹梢爆炸,其聲震耳欲聾,接著落下一陣刀子、針和刮鬍刀子之類的豪雨。同時,在砲彈炸裂聲中,銅殼子裏逼射出來的小鉛粒向林子裏漫天撒來,其速度比聲音快多了。於是,許多人死的死、傷的傷,血肉狼藉,一片淒慘。
德爾比坐在一只三隻腿的凳子上,他在看一本書。是史蒂芬.奎恩所寫的《鐵血勳章》。這本書他以前讀過,現在當畢勒在嗎啡中麻醉時,他又拿來看一遍。
她又問他有沒有什麼東西叫她帶來,他說:「沒有什麼,我要的東西這裏都有了。」
「沒有真的死了吧?」
「什麼?」
夜已降臨長頸鹿的園子裏,畢勒在這裏睡了一會兒,沒有做夢,接著又開始時光旅行。醒來時,他發現他睡在紐約州寧靜湖附近那家榮民醫院一間非暴力精神病患的病房內,頭上蓋著一條氈子。這是一九四八年的春天,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的第三年。
「也許就在今天。」
「有時候。」畢勒說。
「好極了,」羅斯瓦特說:「有時候,錢是最大的安慰。」
這個人就是我,也就是本書的作者。
「沒錯,先生,」巡邏隊員說:「一年大約有三個。」
「有件事地球上的人倒可以向我們學一學,那就是:對於壞的日子置之不理,一心一意地過好日子。」
美國兵停住了;他們靜靜地站在寒夜中。分配給他們的營舍外表上跟其他的營舍沒有兩樣,唯一不同的是:這些營舍每間都有一個小小的煙囪,煙囪冒出閃閃的火星。
他們親熱地把美國人拖拖拉拉地迎進了屋子,室內洋溢著男性的胡說八道,和兄弟之間的那種疏狂不羈的氣氛。他們叫美國人「洋基」,告訴他們一些精采的趣聞,並對他們揚言「傑雷已落荒而逃」
因此,有一天,別人就把他釘在十字架上以取樂,然後再把十字架埋在地上。施私刑的人以為,這麼做不可能會有什麼反應,而讀者也必然會這麼想,因為新《福音》書中,一再強調基督不算什麼玩意兒。
畢勒讀完後,認為某些地方寫得很好,其中的人物與情節都有它的浮沉變化,但變來變去老是這一套,畢勒漸漸感到乏味起來,於是他問這裏還有沒有其他的書可看。
「把褲子扣好!」其中一位對畢勒說。
登記姓名、掛上鐵牌之後,這些美國戰俘再次被領著穿過一重重的房門。兩天之內,他們的家屬便會從國際紅十字會得到他們還活著的消息。
「怎麼啦?」
特拉法馬鐸人告訴畢勒一個最令人震驚的問題,那就是有關地球上的性問題。據他們說:他們的飛碟飛行員業已鑑別出地球上的性別不下七種之多,且每一種對生育都非常重要。畢勒聽了大為驚愕,他實在想像不出七種性別的另外五種究竟與生孩子有什麼關係,因為這五種只有在第四度空間才會發生性的作用。
「是的,是不錯。」畢勒說。
「就攀爬玫瑰式的好了。」
美國人,亦如世界各國的人一樣,相信某些顯然不真實的事,其中最具破壞性的一項乃是:任何一個美國人都認為賺錢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他們不願承認金錢得來不易,因而窮人只好自怨自艾,一切歸咎於自己的命運。這種內心的自責無形中已成為有錢有勢者的財寶,自拿破崙時代以來,他們不論公開或私下,寧願為社會上的領導階層錦上添花,而不願為窮苦大眾雪中送炭。
不久。畢勒的母親已從女廁所回來,在畢勒與羅斯瓦特兩張病床之間的椅子上坐下。羅斯瓦特很親熱地跟她打招呼、問安。他似乎很高興聽到她說她很好;他正在實驗向每一位他遇到的人表示真誠的同情。他認為,這樣或許可以使這個世界變得稍稍完美些。他叫畢勒的母親「親愛的」,他在實驗對每個人都稱呼一聲「親愛的」。
「啊!——洋基呀洋基——」那位英國軍官說:「這件大衣簡直是一種侮辱!」
他走到一張面向舞台的椅子,然後坐了下來。他吃了不少東西,現在正聚精會神地在觀賞《仙履奇緣》。顯然他一時已被台上的表演所吸引,他大聲地笑著。
當一名穿得很漂亮的軍官看到這種穿著形同乞丐的士兵時,他會像任何軍隊的軍官一樣,對他加以責罵,但這名軍官對他的輕蔑,並非長輩那種虛張聲勢的訓斥,而純粹是對窮人的一種仇視,而這名士兵除了自嘆命苦外,一切怨不得別人。
他們很受德國人歡迎;德國人認為他們真正很夠英國人的派頭。他們打起仗來有板有眼,頭頭是道,但也可笑。本來一間營舍足夠他們全體住的,但德國人卻配給他們四間。為了交換咖啡、巧克力糖或菸草,德國人經常供給他們修補東西的油漆、木材、釘子和布料。
「這是什麼地方?」她驚愕地問道。
「德國人給你的嗎?」
然後,就在這個無名小卒被處死之前,天門大開,雷電交加,上帝的神諭轟然而降。祂告訴人們說,祂已收養這位浪子做為祂的兒子,賦予他以宇宙創造者之子的偉大權柄與各種特權,及至永遠。上帝如此說:「從此以後,他將嚴厲地懲罰任何一個虐待沒有社會關係的浪子的人!」
美國兵正排隊等著登記的時候,突然最後一排發生激烈的爭吵。一位美國兵嘀咕了幾句衛兵不高興聽的話,其中有一位衛兵懂英語,他把那位美國兵從行列中拖了出來,一拳給揍倒在地上。
「還在昏迷中。」
他們都是英軍的軍官,每個人至少有過一次企圖逃亡的紀錄,現在都把他們集中在這裏,與一群奄奄一息的俄國戰俘關在一塊。
「你什麼階級?」
「你是不是睡了一個好午覺?」身旁的侍者對他說。
「你說得一點也沒錯。」
畢勒根本不想跟這位醜八怪維蘭施亞結婚,她是他的病源之一。當他聽到自己向她求婚、當他請求她接受這個鑽戒做他終身伴侶時,他就知道他勢必要發瘋。
這時,羅斯瓦特正躺在隔壁床上看書,畢勒故意逗他講話,問他看的是什麼書。
畢勒是關在模擬地球居住區的一座動物園中展覽,裏面的裝飾與家具都是從愛荷華城西爾斯羅巴克公司的貨倉中偷出來的,有一架彩色電視機、一張可以立刻改為床舖的躺椅,躺椅旁邊有一張桌子,上面擺著檯燈和菸灰缸。靠邊有一間家庭式的酒吧和兩把凳子,還有一張小型的撞球檯。除了廚房與浴室地區外,齊牆鋪有金黃色的地毯,一直延伸到地板中央的出口鐵蓋。躺椅前面的咖啡桌上擺著許多拚成扇形的雜誌。
那位藍仙教母有點尷尬,也有些憤怒。「早知道我揍的只是一隻小雞,」他說:「我就不會那麼用力了。」
「病人怎麼樣了?」他問德爾比。
「呃!」
「你母親也常來看你嗎?」
一位德國少校走了進和-圖-書來,他一向把英國人當做密友,幾乎每天都要去拜訪他們,跟他們下棋、玩牌,向他們講述德國歷史,彈鋼琴給他們聽,教他們德語會話。他常對他們說,如果不是為了他們這一群有教養的朋友,他會發瘋的。他的英語說得很漂亮。
英國人在十二小時之前,就已知道一群美國客人正在路上要來了。他們過去從來沒有招待過客人,這次可好啦,他們忙得像故事中的七小福似的,清掃、抹洗、做飯、烤餅,用稻草與麻袋做墊子,安排餐桌,把宴會中需要的東西都一一擺在適當的位置。
一個衛兵上前去敲門。
但他神情輕快地跨進了檢驗室,立刻吩咐把第一位檢查眼睛的病人請進來。接著,一位寡婦型的母親領著一個十二歲大的男孩走了進來。他們是剛搬來的新客人。畢勒簡略地問了他們幾句話,知道孩子的父親已在越南戰場上死去,在一次爭奪八七五高地的五天慘烈戰役中陣亡。事情就是這樣。
「多少有點喘息的餘地總是好的。」
正如他母親所說:「咱們皮爾格林這一家可在這個世界上揚眉吐氣了!」
火車抵達伊里阿姆後,車上的侍者把他搖醒。他拿起行李袋,躑躅地跨出車廂,站在月臺上茫然地四處張望。
「他們先把他麻醉了,他的目光遲鈍。」
「屈奧特寫些啥玩意兒!」羅斯瓦特叫了起來。他有一個看法:屈奧特之所以不能成名是有道理的,他的文章太惡劣了,只是觀念還不錯。
「是的。」畢勒說。
「一點也沒錯。」牆上的聲音說。
「誰呀?」畢勒問。
「也許他太用功了。」羅斯瓦特說。他拿起一本書想看,但為了顧及禮貌,隨時要回答畢勒母親的問題而無法安心看下去。這本書是齊果爾.屈奧特作的《第四度空間的瘋子》,內容大概是說:有些人的精神病是無法治療的,因為病因是肇自第四度空間,而活在第三度空間的地球上的醫生是無法發現、甚至無法想像的。
「我沒有想到還有人會娶我。」
此外,每一個位子上還擺有一把刮鬚刀、一塊面巾、一盒刀片、一包巧克力糖、兩支雪茄、十包香菸、一條肥皂、一大盒火柴、一支鉛筆,和一支蠟燭。其中只有蠟燭與肥皀是德國土產,兩樣都泛出淡白色,看起來很相似。英國人弄不清楚箇中原委,據說這些蠟燭與肥皂都是由猶太人、吉普賽人、共產黨員,以及男妓等身上的油熬製而成。
「這樣做是對的。」
這時,那位英國人的領隊來到醫療所檢查畢勒的病況。他是一位步兵上校,在敦克爾克被俘,給畢勒注射嗎啡的就是他。戰俘營並沒有真正的醫生,因此他只好臨時客串一下。
跟在畢勒後面的,是那位曾經答應要替魏萊報仇的小個子拉齊諾。現在他想到的不是報仇,而是他那痛得要命的肚子。他的胃已縮成胡桃那麼大,肚皮一陣陣收縮,痛得他直冒冷汗。
德國人吩咐大家排成五列站好,叫畢勒擔任基準兵,然後便大夥兒列隊走了出去,再次經過一重重營舍的門。戰俘營來了更多挨餓的俄國人,一個個面孔都像夜光錶的錶盤。美國人倒比原先有生氣多了,剛才一陣熱水沖洗,已使他們的精神為之一振。然後他們來到一間營舍,門口正有一位僅剩一條胳膀、一隻眼睛的伍長,他在一本大紅色名冊上寫下每個人的姓名和兵籍號碼。現在大家都成了合法的活人。在把他們的姓名和號碼寫在那本名冊上之前,他們不是在作戰中失蹤,便是死亡。
她說她會的。
當那位英國上校為拉齊諾處理斷臂的時候,德國少校掏出了康培爾的那篇文告,大聲譯成英語。康培爾一度是相當有名的劇作家,他文章的開場白是這樣的:
「他會怎麼說?」
德爾比告訴他他今年癡長四十五,比上校還要大兩歲。上校說,其他美國人現在都已刮了鬍子,只有畢勒和德爾比兩人還是滿臉鬍子。他說:「你知道——我們必須想像在此地的作戰,這裏的戰爭是由我們這一群上了年紀的人在打。我們已經忘了,戰爭一向是小孩在打。當我看到那些剛刮過臉的面孔時,我吃了一驚。我對自己說:我的天啦!這簡直是兒童十字軍嘛!」
但聖經中的《福音》實際上教的是:
「呃。」
特拉法馬鐸星球上共有五種性別,每一種擔任一項生育新的一代的任務,在畢勒看來,這五種性別都一樣,因為這些都是在第四度空間。
「真的嗎?」
一艘綠中帶黃的拖駁船——晚上看來是黑色的——就像打鼓似的砰砰地從他們陽臺下駛過,距離他們的床不到三十呎遠。這艘拖駁船正向外海駛去,船上只亮著航行燈,貨艙是空的,因此引擎的聲音在晚上聽來特別響亮。碼頭在發出砰砰的迴響,接著,這對度蜜月的夫婦的床頭板也唱著同樣節奏的歌,拖駁船在海面消失後,它還在繼續唱個不停。
現在畢勒已進入室內,就站在一只火勢熊熊的鐵爐旁邊,十幾把水壺正在爐子上燒著,有的已發出哨聲。一只大鐵鍋裏裝滿了黃澄澄的湯,湯很濃,上面冒著泡沫。
「你想不想談談我們銀器式樣的事?」
畢勒在想:不知傑雷是誰?
在你要殺死某人之前,必須確實相信他是沒有什麼良好關係的。
「那就好。」
畢勒病床邊的桌子上擺了些東西——兩顆藥片、一只菸灰缸,其中散置著三個染有口紅的香菸蒂、一支還在燃著的香菸,和一杯開水。這是一杯死水,空氣想從水中跑出來,泡沫正在拚命沾在玻璃杯的邊緣上,但氣力不夠而爬不出去。
「這倒值得安慰。」
「我母親已去世了。」

「我好想念你。」維蘭施亞說。
「當然如此。」
羅斯瓦特再大聲唸著:
他們不認為這與戰爭有什麼關係;他們相信畢勒一定會精神分裂,因為他這病已潛伏了很久:他很小的時候,他父親曾經把他扔進基督教青年會游泳池的水底,後來又把他帶到驚險的大峽谷邊緣去眺望。
以上康培爾所說的,都是德國人處理美國士兵戰俘的經驗。在他的筆下,美國被俘的士兵沒有一個不是可憐兮兮,缺乏同志間的互助互愛精神,而又是所有戰俘中最為骯髒的一群。他們之間不能精誠團結,無法採取一致行動,他們互相猜忌,看不起他們自己內部的領導者,拒絕服從命令,甚至聽都懶得聽,而他自己又不比別人強。
說著說著,畢勒又開始時光旅行,回到了特拉法馬鐸星球上的動物園。這時他已四十四歲,在一座測地線型的圓屋頂下展覽,供人參觀。他斜靠在一張臥榻上,也就是在太空旅程中他所睡的那一張。他被剝光了身子。特拉法馬鐸上的人對他的軀體頗感興趣。外面圍了好幾千人來看他,他們都把小手舉了起來,以便他們的眼睛能看得更清楚。畢勒到特拉法馬鐸上來,已有地球上的六個月之久了,所以對於群眾早已習慣了。
在特拉法馬鐸,畢勒第一次刷牙,裝上假牙後,便走進了廚房。廚房裏的瓶形煤氣爐、冰箱和洗碟器也都是薄荷綠的。冰箱的門上貼著一張照片,冰箱送來時就是這個樣子,這是一張蓋.尼迪斯夫婦共騎一輛腳踏車的照片。
「畢勒的父親已經去世了,你是知道的。」畢勒的母親說。
「呃。」畢勒哼了一聲。
早操後,他洗了一個淋浴,並把腳趾甲修一修。刮完鬍子,再在腋下噴了些防臭劑,這時,他發現一位動物園嚮導站在外面的升降臺上,正在講解他在做些什麼,以及為什麼要做這些。嚮導是藉由心靈感應進行講解,靜靜站在那裏,把腦波傳送給觀眾。講臺上還有一些小型的鍵盤儀器,響導利用它把觀眾的問題轉達給畢勒。
「怎麼啦?」
在嗎啡精的麻醉中,畢勒做了一個夢,夢見跟動物園的長頸鹿在一塊。長頸鹿沿著一條碎石路走著,然後停下來嚼著樹梢上的甜梨。畢勒也變成一隻長頸鹿,他也啃著一顆梨,這顆梨很硬,咬得他的牙齒發痠,流了滿嘴的汁。
這些東西他們都藏在一間沒有窗戶的房子裏,他們把空罐頭用繩子連起來綁在糧包上以防老鼠。
為什麼?
「我說的話你聽到沒有?」芭芭拉說。
「真是如此。」
但有關戰爭的問題,觀眾並未提出,倒是畢勒忍不住了,他只好自己來提。觀眾中有人問他:到目前為止,他在特拉法馬鐸上所看到最有價值的東西是什麼?畢勒回答說:「你們整個星球上的居民竟能如此地和平相處!你們知道,我是來自另外一個星球,一個自始即陷於無意義的屠殺之中的星球,我曾親眼看到許多女學生活活地被我們自己的同類在水塔裏煮死。」這倒是真話,畢勒的確在德勒斯登看到被煮死的屍體。他接著說:「我曾經在戰俘營用人類脂肪製成的蠟燭照明,而這些人卻又是被那些女學生的父兄所屠殺的。地球上的人實在是宇宙中的暴徒!雖然其他星球目前還沒有受到地球的危害,但這只是遲早的事。所以,請告訴我:一個星球如何才能和平相處?我要把這個祕訣帶回地球,去拯救我們的同類。」
接著,那位英國人在他身上東摸摸、西碰碰,然後以憐恤的口氣說:「我的天——他們怎麼會這樣對你?孩子,這簡直不像一個人,簡直像一只破風箏。」
「那有什麼好說的,聽起來就像一場夢,」畢勒說,「別人的夢通常並不是很有趣的。」
畢勒很不喜歡被這樣盤問,有點像疲勞審訊。
但畢m.hetubook.com.com勒說的許多事情同樣把特拉法馬鐸人也弄糊塗了。他們根本無法想像時間是什麼樣子,畢勒只好放棄解釋,外面的嚮導必然會詳加說明。
「殖民地月光式也很好。」
「可是,你們星球上卻是和平的。」
「我想,屈奧特可能從來沒有出過國,」羅斯瓦特繼續說:「我的天!他老是寫一些俗人俗事,而這些俗人又都是美國人。實際上,地球上的無名小卒就是美國人。」
時間又回到了一九六八年。
據外太空的怪客說,基督故事的缺點,乃在認為基督實際上是「宇宙中至高至大、威力無邊的一種存在」的兒子,但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讀者都了解這一點,所以當他們看到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雕像時,自然會這麼想。
「你不冷?」
一位靠近畢勒的美國兵哭著說,他除了腦汁之外,所有東西都給拉出來了。但不久後,他又叫了起來:「拉出來了!拉出來了!」他指的是他的腦汁。

畢勒一言不發,似乎對這件事無動於衷。那位英國人問他:「你能不能說話?你能不能聽?」
這天晚上,畢勒入睡後不久便開始時光旅行,這次相當愉快,他回到了與維蘭施亞結婚的新婚之夜。這時,他已從榮民醫院出院六個月了,一切都恢復正常。他也從伊里阿姆驗光學院畢業,他們班上共有四十七位同學,他名列第三,成績相當優異。
所有綠色小手都握得緊緊地,因為蒙坦娜的恐怖表情看起來非常令人不快。動物園園長叫來一位正待命的起重機操作員,命他把一個海軍藍的遮棚蓋在玻璃的圓屋頂上,使得裏面變成黑夜。真正的夜晚降臨動物園為時尚早,地球上每六十二個小時這裏才天黑一次。
而這句話的另外一個意思就是:「一定有一個對的人可加以私刑。」這人是誰?他就是那沒有什麼社會關係的人。事情就是這樣。
畢勒這次在時光旅行中為時很短,一跳只有十天,所以他現在還是十二歲,仍然跟著他父母在西部遊歷。現在他們正往卡斯培巨穴走下去,畢勒一面走、一面祈禱,希望在穴頂塌下來之前,趕快離開此地。
「士兵。」
兩人就這麼說個沒完,構成一個厚道而嘮叨的婦人與一個個子高大、熱情洋溢的男人之間的二部合唱。
「幹嘛揍我?」他詰問那位衛兵。
現在,他們正站在冬夜裏,以歌聲歡迎他們的來賓。他們的衣服上散發出為客人準備的酒宴的香味,他們為自己的慷慨好客而大為興奮。由於各種好吃的東西都在裏面等著,他們唱歌的時候並沒有仔細看一看他們的客人,他們以為自己在歡迎一群作戰歸來的同志。
畢勒一面給那男孩檢查眼睛,一面告訴他關於他旅遊特拉法馬鐸星球的經過情形,並對這位失去父親的孩子保證說,他父親仍然活在時間中,他可以再見到他。
「特拉法馬鐸上哪來的電報!不過,你說得也對,每一團符號就是一段簡短而緊要的文句,描述一個情況、一幕景象。我們特拉法馬鐸人讀的時候,是一眼看過去,而不像你們要逐字逐句地看。所有這些文件之間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關聯,除非作者有意另做安排,以便當我們一眼看過去時,產生一種美麗、驚奇而深刻的生命意象。我們的小說沒有開頭、中腰,和結尾,沒有懸宕,沒有道德觀念,沒有因果關係,我們喜歡的是,能在一眼之間即可把握到的由許多美妙時刻所構成的深度。」
「朋友,」侍者說:「你一定很辛苦了。」
「我也好想念你。」畢勒說。
德爾比一直站在那裏。「你好像比別人年紀大一些」英國上校說。
蒙坦娜服了大量的鎮靜劑,幾位戴著毒氣面具的特拉法馬鐸人將她送進動物園,放在畢勒的那張黃色臥榻上,然後便從他的隔離室退出。園外圍觀的群眾這下可樂了,大家擁擠不堪,參觀人數打破了以往的紀錄,每個人都想看看地球上這對男女是個什麼樣子。
「沒錯。」
另外有一批遊客也正探首往狹谷底下望,旁邊一位巡邏隊員在回答問題,一位老遠從法國趕來參觀的遊客以破碎的英語問他是否有許多人在這裏跳谷自殺。
德國人叫畢勒把鐵牌連同他自己的美國名牌掛在脖子上,他照著做了。這塊鐵牌像一片蘇打餅乾,中間穿了一個孔,力氣大的人一拳可以把它打成兩半。如果畢勒一旦死了——當然他沒有死——一半可以用來鑑別他的屍體,另一半可以用來鑑別他的墳墓。
「這真好——什麼感覺也沒有,能夠活著總是好事。」這時,德爾比不由悲從中來,唏噓出聲。
那位外太空怪客給地球上的人送來一本新的《福音》書。在這本書中,基督實際上是一個無名小卒,對於許多比他更有較好關係的人而言,他只是一個痛苦而令人不快的人,但又不得不說一些他在其他《福音》中說過的令人喜愛而又叫人迷惑的事。
「你有沒有想過戰爭方面的問題?」她問道,把一隻手擱在他的大腿上。
「這不是很值得安慰嗎?」畢勒說。
「她父親辦了一所驗光學校,畢勒就在那裏唸書。他在我們這一州還擁有六家公司。他有私人飛機,在喬治湖旁還有一幢避暑的別墅。」
一艘巨型遊艇從他們新房的陽臺前徐徐駛過,引擎唱出低沉的調子,艇上全部的燈都亮著,一片輝煌。
畢勒自己也感到他在唱高調,他看到特拉法馬鐸人把他們的小手矇住眼睛時,心中大惑不解,但從以往的經驗得知,這個動作是表示:他是一個笨蛋!
於是,美國兵只好放下了武器,把手擱在頭頂上走了出來,因為他們仍希望活下去,只要有此可能。
「你說誰?」
「既然你已知道這回事,」畢勒說:「有沒有什麼辦法加以防止?你們能不能不讓那位飛行員按電鈕?」
「我們把它炸毀。我們正在實驗一種飛碟用的新式燃料,只要一位特拉法馬鐸的飛行員一按電鈕,整個宇宙便化為烏有。」
「我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芭芭拉環抱著兩臂說:「這裏怎麼這樣冷!暖氣爐開了沒有?」
「我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
「你這件大衣不是開玩笑嗎?」
「是的。」畢勒懶洋洋地回答。
「他們故意羞辱你,你絕不能讓傑雷做出這種事。」
「一切都很好,不要怕。」畢勒溫柔地說。
「不妨拿一本來看看。」
畢勒從漆黑來到光亮中時,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戰爭中,回到了德國的消毒站。沖洗的消毒手續已結束,又一隻看不見的手把水關掉。
「什麼?」
事情就是這樣。
「是的。」畢勒說。
「沒有。」
畢勒穿好了衣服,然後套上那件小大衣。剛一穿上,背後就裂了一條縫,一直裂到肩膀上,兩隻衣袖變得整個鬆垮垮地,於是這件大衣竟成了一件毛領的背心。本來背心的下襬只開在腰部,但這件卻開到畢勒的腋窩。德國人發現他是他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所見到的最滑稽可笑的傢伙,他們一笑再笑,笑得直不起腰來。
「有時候。」畢勒心裏突然湧起一個瘋狂的想法,事實的真相使他驚駭莫名;這可以為畢勒寫一篇很好的墓誌銘。
畢勒以為特拉法馬鐸人在聽到地球上的各種戰爭,以及各種方式的謀殺事件之後,一定會感到困惑與驚駭,他以為當他們知道地球上的殘暴,也知道各種威力極大的武器最後可能把一部分或整個宇宙加以毀滅之後,一定會大感恐慌。科幻小說使他不得不這麼想。
「我母親已經走了!」他問道。
房子裏擺著一長列宴會用的餐桌,每個位子上有一只由奶粉罐頭盒子改製的碗,較小的罐頭盒當做杯子,高而細的罐頭盒則當做大玻璃杯,每一只玻璃杯中都注滿了溫牛奶。
在這個隱喻中,這只是畢勒不幸的開始。他不但頭上罩著鋼球,同時也被綁在一塊格子鋼架上,鋼架則拴在駛於鐵軌上的一輛平臺車上。如此一來,他既不能扭轉腦袋,又摸不到那根管子。他所能看到的只是管子那頭的小黑點,他不知道他是在一輛平臺車上,甚至也不知道他目前的情況有什麼怪異之處。
他不知道附近有沒有電話,他很想撥個電話給他母親,告訴她他還活著,而且很好。
這一群精力充沛、面色紅潤的聲樂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第一批被俘的英語民族,他們已關了四年多,其間從來沒有見過女人或孩子,他們也看不到鳥兒,甚至小麻雀也不會飛到這戰俘營來。
她掀動著眼皮,睫毛跟著一跳一跳地,就像兩條毛毛蟲。
那位俄國人向他揮揮手,在他背後用俄語說了一聲「再見」。
牆上的那行字是這樣的:
「如果我要你說,你願不願意現在就談談戰爭。」
他們的蜜月是在新英格蘭小陽春季節裏一種苦樂參半的神祕氣氛中度過。這對新婚夫婦的公寓有著一面充滿浪漫情調的牆壁,牆上都是法國式的門,門外是陽臺,從那裏可望見油膩膩的港口。
「誰知道!」羅斯瓦特答道:「據我所知,我是唯一聽說過他的人。沒有兩本書是同一家出版社出版的,每次我寫信請出版商轉給他,信都給退了回來,因為那家出版社倒閉了。」
「他說什麼沒有?」
芭芭拉打電話叫來煤油爐修理工人,然後把畢勒扶上床去,要他在暖氣爐修好前,暫時用電毯蓋起來。她把電毯的溫度扭到最高,很快就使得畢勒的床熱得可以烤麵包。
「大家如果知道這個世界許多事情都是靠祈禱,一定會大為驚訝。」
關於科幻小說作家屈奧特的行蹤,情形大致如此:實際上他是住在畢勒的家鄉——伊里阿姆,沒有朋友,也沒有人瞧得起,不久畢勒就會碰到他。
一路上,他不知換了多少次車,所有的火車都在慢吞吞地爬行著,車廂裏發出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股煤煙加配給菸草加配給酒加吃戰時口糧放屁的臭味,鐵椅上坐墊的棕鬚有如鋼刷,刺得畢勒無法入睡。距離伊里阿姆還有三個小時,他必須好好地睡一覺,於是他把兩條腿伸出,擱在往來頻繁的餐車的入口處。
畢勒在伊里阿姆驗光學校最後一年年中的時候,便開始患了這個毛病,但誰也沒有懷疑他會發瘋,大家都認為他的言行舉止都很正常。現在,他終於進了醫院,醫生一致認為他將要發瘋。
這些菸蒂是畢勒那位菸癮很大的母親留下來的,她習慣一根接一根地抽。她去找女廁所了;女廁所在陸軍婦女大隊、海軍婦女輔助隊,以及婦女輔助空運隊等通用病房的外面。她去了一會兒,馬上就要回來了。
畢勒糊里糊塗地離開了廁所,打從三位英國人身邊經過。這三位英國人遠遠地望著這一幕排泄好戲,厭惡地皺著眉頭。
畢勒在時光旅行中又回到了榮民醫院;頭上蓋著氈子,他發覺氈子外面一片靜寂。
她嚇得尖叫起來。
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圓頂屋外面的空氣是氰化物,而距離地球有四四六、一二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哩路遠。
現在,電視機的喇叭裏發出了第一個問題:「你在這裏愉快嗎?」
在往特拉法馬鐸去的飛行途中,畢勒希望找點書來消遣。飛碟上有五百萬冊地球上的顯微影片書,但沒有辦法在畢勒的臥艙內放映。那裏只有一本真正的英文書,本來是存在特拉法馬鐸博物館的,那就是賈桂林.蘇珊所寫的《娃娃谷》。
「書籍呢?」維蘭施亞問道。
世界上許多新奇之事都來自美國,最令人驚異而又史無前例的,乃是美國竟然有一群失去自尊的可憐蟲。由於他們不知自愛,他們也就不愛別人。一旦了解了這一點,美國士兵在德國戰俘營中令人不齒的行為,也就不再是祕密了。
畢勒再把氈子拉起蓋住他的頭。每當他母親到精神科病房來看他的時候,他總是要把頭蓋起來,總是感到心裏很煩,直到她離開。這倒不是因為她很醜,或者嘴裏有臭氣,或者脾氣不好什麼的。事實上她是一位非常善良、很會生育、褐髮、受過中等教育的白種女人。她之所以使他厭煩,只因為是他母親。由於她經歷千辛萬苦把他生下來,把他養大,而且使他繼續活下去,他只有感到難堪,覺得自己忘恩負義、軟弱無力。畢勒確實一點也不喜歡他的生命。
他們給他送來好幾本,這些書體積非常小,十二本加起來也不過《娃娃谷》那麼大。
「已經修好啦,熱氣出來了!」
「這一趟真值得,」畢勒的母親興奮地說:「啊,我的天!實在不虛此行。」
不久後,飛碟便進入了時光隧道,而畢勒又突然回到了童年時代。這時,他已十二歲,正挨著他父母站在大峽谷邊緣的「天使岬」眺望,嚇得全身發抖。這一家人正探首向距離地面至少有一哩的大峽谷盆地望去。
「不必客氣。」
畢勒點點頭。
「一定是你把他埋葬了?」
畢勒發出一陣輕微的哼聲,他剛把他的精|液射進了維蘭施亞的體內,完成了生產一位美國陸戰隊隊員應盡的一部分責任。當然,如果根據特拉法馬鐸人的說法,這位陸戰隊隊員是由七位父母所生。
「他們有沒有在他身上釘著一個靶子?」
事情就是這樣。
芭芭拉走的時候,砰的一聲把門關起。畢勒閉上眼,迷迷糊糊又在時光旅行中回到了特拉法馬鐸上的動物園。這時剛好他們為他從地球上帶來一個女人作伴,就是那位電影明星蒙坦娜.韋德赫克。
「有一張紙。」畢勒說。他說了一聲「對不起」然後從床上爬起來,走進了黑暗的浴室去小便。他摸索著去開燈,接觸到硬硬的牆壁時,他發現自己又回到了一九四四年,回到了德國戰俘營的醫療所。
羅斯瓦特比畢勒聰明得多,但他跟畢勒都曾在類似的情況中,經歷過類似的危機。他們兩人都發現生命毫無意義,這部分是由於他們在戰爭中的所見所聞。以羅斯瓦特來說,他曾誤把一名十四歲的消防隊員當做德國兵而開槍打死。當然,畢勒的經歷更慘,他曾親眼看到歐洲歷史中最殘酷的大屠殺,那就是對德勒斯登的轟炸。
「我為你當過兵感到驕傲,你知道嗎?」
「他發這個病的時候,他還是他們班上的高材生。」畢勒的母親說。
歷史中所有其他國家的軍隊,不論經費充足與否,都要使其最低階層的士兵穿著整齊,以便使他們在酗酒、玩女人、掠奪,或突然死亡時,給他們自己和別人留下風度良好的印象。然而,美國陸軍把士兵送上前線作戰,卻讓他們在陣亡時,只穿了一套顯然是別人訂做而後經過修改的西裝,也許是一件慈善機搆所贈、雖經消毒、但未曾燙過的禮物。
然後,砲擊停了,一個隱藏的德國兵用擴大器對美國兵喊話,叫他們放下武器,把手擱在頭頂上走出叢林,要不然就開砲再轟,一直轟到全部死光為止。
「男孩需要有父親。」
「他是不是嚇壞了?」
這個那個的,頓時把畢勒弄糊塗了。
說著說著,她嚶嚶地哭了起來。
「如果你做事還像孩子似的,說不定我們只好把你當孩子處理。」
他們高興起來便會挖掘隧道,但挖出地面時,一定是在四方形的鐵絲網之內,而且總會碰到一些既不會說英語、沒有食物、情報和逃亡計畫的俄國佬。他們也曾企圖藏在汽車裏,或者偷它一輛,可是從來就沒有汽車開進營區來。他們可能裝病,但哪裏也到不了,戰俘營中唯一的醫療所是設在英國營區的六個病床,要想逃就更不可能了。
他不知不覺走近一間廁所的後面,廁所是由一面籬笆圍起來的,下面吊著十二個木桶。籬笆三面都蓋著廢木板與打扁的鐵罐頭盒,敞開的一面正對著那間曾經舉行過歡迎宴會的營舍。他沿著籬笆摸去,走到一個地點,看到一道糊著黑油紙的牆上漆有一行字,字是由粉刷演出《仙履奇緣》那幕戲的佈景的粉紅色油漆所寫成。這時,畢勒的知覺有些麻木,他看到那些字好像懸在半空,又好像漆在一塊透明的布幕上,布幕上還灑有許多銀灰的小點,實際上那是把黑油紙釘在營舍上面的釘頭。畢勒無法想像那塊布幕是如何懸掛在空中的,他以為那塊神奇的布幕和那陣陣悲傷的哭泣是某種宗教儀式的一部分,而他對這種宗教儀式又一無所知。
「謝謝,」她說。然後伸出手指,好讓羅斯瓦特仔細看看。「這顆鑽石是畢勒在作戰時得到的。」
畢勒把褲子扣好。他意外地走到醫療所的那扇小門。他跨過門檻,發現自己仍然在度蜜月,正從浴室解完小便回到他新娘的床上。
又有一次,畢勒聽到羅斯瓦特對一位心理學家說:「我想,你們這些人勢必要多學一些新奇的謊言,否則,大家都不想活下去了。」
「沒錯。」
羅斯瓦特非常欣賞屈奧特在書中提到的一件事,那就是世上真有傳說中的吸血鬼、狼人、小妖精、小天使等,但都是在第四度空間出現。據屈奧特說,威廉.布拉克——這是羅斯瓦特最崇拜的詩人——也是活在第四度空間裏,所謂天堂、地獄,都是如此。
「所以——」畢勒試探地說:「防止地球的戰爭這個想法也是愚蠢的了!」
「他媽的。」
當畢勒取回了衣服,發現上面一點也沒有弄乾淨,只是寄生其中的小動物都已死光。他那件新領的大衣已經化冰了,摸起來很柔軟。畢勒穿來太小了;衣上有毛領和紅色絲織的襯裏,看樣子好像是專門為歌劇團經理之類的人所訂製的,他的個子大概只有在街頭耍把戲的猴子那麼大。大衣上面佈滿了彈孔。
「這玩意兒你從哪裏弄來的?」
「當然!」
「當然真的。」畢勒說。感謝時光旅行,他已從中看到了他們新婚生活的種種,同時也知道,這個婚姻至少還可以忍受下去。
平臺車有時慢慢爬行,有時又駛得極快——上山,下山,拐彎,直駛;無論畢勒從管子裏看到什麼,最後他總忍不住對自己說:「這就是人生!」
「有時候我看著你,」維蘭施亞說:「我會有一種奇特的感覺,我覺得你這人充滿了神祕。」
「聽到了。」他還睡意朦朧。
「沒有的事。」
「嗯?」
「謝謝你。」最後維蘭施亞說話了。床頭板發出蚊子似的叫聲,愈來愈小。
畢勒研究著銀器式樣的圖片,「丹麥皇家式吧!」最後他說。
畢勒被放在床上,給綁了起來,接著注射了一針嗎啡。另外有一個美國人自願來照顧他,他就是那位後來在德勒斯登被槍決的中學教員德爾比。
「是的。」
啊,天啦!這次被他們處以私刑的人,可找錯了對象!
「你一定有很多關於戰爭的祕密,要不,我猜就是一些你不願談的事情。」
「畢勒——」維蘭施亞喚道。
於是,屈奧特頓然成了畢勒最喜歡的當代作家,而科幻小說也成為他唯一嗜讀的書籍。
「可能沒有。」
「修煤油爐的。」
「我正睡在一座世界上最大的私人圖書館旁邊。」畢勒說,他是指羅斯瓦特大批的科幻小說。
當那對新婚夫婦的遊艇過去後,維蘭施亞向她丈夫提出一些關於戰爭的問題。蜜月之夜,太太竟然由性聯想到戰爭,真是愚蠢之至。
「差不多跟在地球上一樣愉快。」畢勒答道,這話倒不假。
他開始改變話題,對維蘭施亞手上的訂婚戒子道和*圖*書喜。
「不要看了,」羅斯瓦特把這本書扔在床底下。「去他媽的!」
「有一次,我聽到你告訴我父親關於德國行刑隊的事。」她是指槍斃可憐的德爾比的事。
「他已跟一位富家小姐訂了婚。」畢勒母親說。
「宇宙將如何——如何毀滅?」畢勒驚訝地問道。
這時,畢勒睡著了,醒來時又變成一位老鰥夫,出現在伊里阿姆他自己的那座空屋子裏。他女兒芭芭拉正在責備他不該給報社寫那些荒唐可笑的信。
室內頓然沉寂下來,一個英國軍官看到畢勒身上燒了起來,大聲叫道:「你身上著火了,孩子!」他連忙一把將畢勒從火爐邊拖開,用雙手把火焰撲滅。
但畢勒很不喜歡這個峽谷,他好怕掉下去,他母親碰了他一下,他嚇得褲子都尿濕了。
抬著拉齊諾雙腳的英國人,也就是那位給畢勒注射嗎啡的上校。
當畢勒的名字登記好之後,德國人給了他一個號碼,和一塊刻著這個號碼的鐵牌,據說這種鐵牌是一位波蘭奴工刻的,這位奴工現在已經死了。
「暖氣?」
當然,劇中扮演女角的都是男人,台詞淫穢而滑稽,畢勒忍不住大笑起來,他不但笑,而且尖聲叫喊。他不停的像發瘋似的叫著,直到被人送往另一間撥做醫療所的營舍。這就是那間只有六張病床的醫療所,裏面沒有其他病人。
長頸鹿把他當做牠們的同類,一隻無害的動物。對面另外兩隻長頸鹿向他走近,挨在他的身上。牠們有著長而多肉的上唇,經常拉成喇叭形狀。牠們用上唇吻他;這是一對有著奶油和檸檬黃花紋的母鹿,頭上的角就像門的把手,角上蓋著一層絨布。
「呃?」
「他會說:哈囉,媽!他會笑一笑。然後他再說:嗨!真高興見到你來!媽,你一向好嗎?」
所以,他們決心重新創造他們自己,以及他們的宇宙。於是,科幻小說便成了他們最大的幫手。
此外,還有一架立體聲電唱機,電唱機播著音樂,電視機則沒有打開,電視機映像管上貼著一張一個牛仔殺死另一個牛仔的圖片。
畢勒扭亮了一盞落地檯燈,燈光照射在蒙坦娜的裸體上,使玲瓏曲線纖毫畢露,畢勒頓時回想起德勒斯登在被轟炸之前的各種奇異建築。
畢勒打開罐頭,吃了一頓豐富的早餐。他把杯子、盤子、刀子、叉子、湯匙、碟子洗乾淨,收了起來,然後開始做他從陸軍學來的早操——跨腿跳躍,彎腰及膝,伏地挺身……。特拉法馬鐸人大多看不出畢勒身體與面孔的醜陋,他們以為他是一個最漂亮的地球人標本。這對畢勒倒是一件新鮮而令人開心的事,他開始第一次欣賞起自己的肉體來。
「傑雷給你的?」
揍拉齊諾的那位英國人正抬著他走進醫療所,他有著一頭蓬亂的紅髮,但沒有眉毛,曾經在《仙履奇緣》中扮演灰姑娘的藍仙教母。這時,他一隻手抬著拉齊諾半邊身子,另一隻手把背後的門關上。
拉齊諾後面是那位倒楣的老德爾比,他把美國的和德國的兩塊鐵牌就像項鍊似的掛在衣服外面。由於他的才智與年齡,他曾指望升到上尉連長。現在他卻在午夜被解送到捷克的邊境來了。
「我沒有什麼神秘。」畢勒說。當然這是騙人的,他沒有向任何人提起時光旅行與特拉法馬鐸的事。
衛兵把他推回到行列中去。「幹嘛揍你,不揍你揍誰?」
「在他槍斃之前,他看到你手裏拿著圓鍬?」
藍仙教母很坦率地表示他對所有美國人的憤惡。「脆弱、自卑、一身臭味——一群流著眼淚鼻涕、髒兮兮的、鬼鬼祟祟的雜種。」他苛毒地罵道:「他們比那些俄國人更糟!」
畢勒掀開氈子,發現病房中的窗戶是開著的,窗外鳥聲啁啾,「唧唧啾啾」,其中一隻這麼問他。太陽升得好高。這間病房共有二十九個病患,但現在他們都出去找樂子去了。只要高興,他們可以自由來去,甚至可以回家,畢勒當然也可以這樣。他們到醫院來是完全出於自願,因為他們受到外面世界的驚駭。
事情就是這樣。
這時,碰巧一個俄國人也出來小便,從鐵絲網的另一面看到畢勒扭個不停。他好奇地走了過去,想跟這位衣著襤褸的怪人搭訕兩句,問他是哪一國的人。這個怪人相應不理,繼續扭動不休。那位俄國人只好替他把身上的鐵絲網倒鈎一個一個給取掉,那位怪人解脫後,竟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說,扭頭便走。
「喏!」畢勒的父親很神氣地把一顆石子踢下谷去,「滾到底了!」他們是開汽車到這個名勝來的,沿途因爆胎拋錨了七次。
就在營舍遠遠的那一頭,畢勒看到有幾扇粉紅色的拱門,拱門之間掛著天藍色的窗帘,和一只很大的鐘。他還看到兩個金光閃閃的寶座,一只水桶和一把拖把,這是今晚餘興節目中演出《仙履奇緣》中一段故事的佈景。
「聽起來這本書還很有趣嘛!」維蘭施亞說。
「當兵是不是很可怕?」
「你真是美國人嗎?」英國人接著問道。
畢勒腦子裏一片模糊,想了很久才想到:「他們給我的。」
初次處理被俘的美國士兵的戰俘營管理人員應特別注意:你不要在他們之間——即使是同胞兄弟——寄望有袍澤之愛,個人與個人之間毫無團結可言,每個人都是一個滿臉苦相的孩子,只希望早日死去。
蒙坦娜漸漸開始對畢勒喜愛和信任起來;當她明白表示很需要他時,他才敢撫摸她。她到特拉法馬鐸為時大約相當於地球上一個星期後,她羞澀地問他願不願跟她睡覺,當然他願意,於是他跟她睡了。他像上了天堂一樣。
「我好愉快!」
醫療所的蠟燭已經熄掉,德爾比已在畢勒旁邊的一張行軍床上睡著了。畢勒走下床來,沿著牆壁摸索前進;他的膀胱漲得要命,急著去找廁所。
畢勒瞧著這張照片出神,很想看出一點什麼名堂來,結果啥也想不出來,腦子裏一片模糊。
這篇文章的作者出生於紐約州的斯克奈塔第,據說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所有戰犯中智商最高的一位。他繼續寫道:
「啊,我的天!你簡直是一個孩子。如果讓你單獨待在這裏,你不凍死、餓死才怪!」她的神情極為激動,為了愛,完全不顧父親的尊嚴。
「你——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他非常洩氣地對那位嚮導說:「我說的話有什麼不對嗎?」
嚮導要求觀眾想像:他們是在一個閃亮而晴朗的白天,望著一片沙漠那邊的山脈。於是,他們看到了一座高峰、一隻鳥、一片雲、一塊就在他們面前的石頭,或者他們背後的一座千丈深谷,但他們也看到其中這位可憐的凡人,他的頭封在一個鋼球內,永遠也拿不掉,上面只有一個供他外望的小洞,洞口焊有一根六呎長的管子。
現在,他從他那位龐然大物的太太身上滾了下來,他離開她時,她臉上仍然保留一種迷惘而狂喜的表情。他頓時感到萬念俱灰,疲困地仰躺在褥墊的邊緣,兩手合抱著腦袋,閉目養神。現在他有錢了,據他所知,他已娶了一個誰也無法娶到的富家千金。他岳父送給他一輛嶄新的別克轎車、一幢全部電器化的房子,並聘他擔任生意最興旺的伊里阿姆分公司的經理,預計每年畢勒至少可以賺進三萬元。這真是一步登天,他父親只不過是一名理髮師。
「你的靴子呢?孩子。」
「太妙了!」
畢勒聽到羅斯瓦特進來了,又躺下去了,羅斯瓦特的彈簧床說明了一切。他是一個大塊頭,但並不怎麼強壯有力,看起來好像是油灰做的。
畢勒從氈子底下伸出頭來探望,發現他的未婚妻正坐在為訪客準備的椅子上。她名叫維蘭施亞.梅博,乃伊里阿姆驗光學校校長的千金。她很有錢,但胖得像一幢房子;她不停地吃東西,現在正在吃,吃「三步兵」牌的棒棒糖。她戴了一副配著雜色鏡框的三焦點眼鏡,鏡框上鑲有萊茵寶石,寶石上的光芒與她訂婚鑽戒上的光芒互相輝映。這枚鑽戒保了一千八百元的險,是畢勒在德國找到的。
畢勒與維蘭施亞終於睡著了,踡著就像兩隻湯匙。這時,畢勒在時光旅行中回到了他在一九四四年所乘的火車上——他在南卡羅萊納州參加軍事演習,適逢父喪,乃乘火車返回老家伊里阿姆送葬——。這時他還沒有到過歐洲,也沒有參加過作戰,火車還停留在蒸汽車頭的時代。
有一次,羅斯瓦特告訴畢勒一件有趣的事,那是關於一本非科幻小說的書。據他說,其中一切都是為了了解生命,這本書就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不過,他補充說:「這本書已不夠滿足我們了。」
就在畢勒病發、打了嗎啡針的那天晚上三點鐘,兩位英國人又把另外一名病人抬進了醫療所。這傢伙就是那個個子瘦小、滿身瘡疤的偷車賊保羅.拉齊諾,他在一個英國人的枕頭底下偷取香菸,而被當場逮住。那位英國人還沒有睡著,抓住他後扭斷了他的右臂,並把他打昏過去。
請盡量保持廁所清潔
「那真的是電報?」
「沒有。」
畢勒向她哈囉一聲,算是打了個招呼,她問他要不要來根棒棒糖,他說:「不,謝了!」
「是的。」
第二天早晨,畢勒決定到位於購物廣場的公司去上班。公司裏的生意像往日一樣興旺,他的助手配合得很好,他們看到他都吃了一驚,因為他女兒告訴他們,她父親可能不再上班了。
「是的。」
「老鼠把自動調溫器的電線咬壞了。」
「希望有一天,」她對羅斯瓦特說:「我到這裏來的時候,畢勒不再用氈子蓋著頭。到時你猜他會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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