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此時他正坐在餐桌前吃今天的最後一餐。一位同事在他身邊坐下，那人身材瘦長，兩眼生得很開，稀疏的頭髮顏色相當淡，金色的眉毛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當然啦，可是她總有辦法知道。」

崔維茲說：「這種事不太可能發生，人人都會假設在入境站已經檢查過了。」

「我知道，」肯德瑞說：「我替他們感到遺憾。不管那個女的帶給他們多少麻煩，跟那艘太空船比較之下，簡直就是微不足道。那個船長說了些……」

「沒錯。」

「端點星的人行為都很不檢點。」

崔維茲冷冷地說：「照它降落的方式看來，你還會懷疑嗎？」

「喔，裴，」寶綺思右手一揮，「我何必在意這種事？我擁有數不清的親密伴侶，親密的程度有如你的左臂和右臂。只有充滿疏離感的孤立體，由於缺乏真正的伴侶，才必須以人為方式約定一個薄弱的代用品。」

慢著，他曾經告訴那個海關人員——肯德瑞，說他有重要的公事要與康普隆政府交涉，為了順利通關，他特別強調這點。肯德瑞的報告中一定也提到這件事，這當然會引起各方面的注意。

他怎麼會突然變得那麼蠢？他一生之中難道沒犯過錯嗎？他能預知明日的天氣嗎？他在賭運氣的遊戲中大贏過嗎？答案都是否定的、否定的、否定的。

「你沒報告這件事，他們一定會好好修理你。不想給一個傢伙惹麻煩，這不能算藉口。」

裴洛拉特說：「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老友？」

「可是他們會相信你嗎？」

「真噁心，他們竟然還相安無事。」

計程車在太空航站外停下來，那司機說：「好奇！我再問一遍：你是不是葛蘭崔維茲？」

「對不起，」裴洛拉特俯身向前，「你當然應該是計程車司機，你開的是計程車。」

他看不到任何一絲色彩，這似乎跟人類的天性不合。

一輛計程車順著反磁路軌滑到他們面前，車身被風吹得輕微飄動，同時還不停發顫，那是被聲音不小的發動機帶動的。這輛計程車的外表是深灰色，後門貼著白色的計程車徽，司機穿著黑色外套，頭上戴著一頂白色毛皮帽。

「你不知道我的目的地。」

「你遲早會變得不那麼孤立，裴。你也許無法成為真正的蓋婭，可是不會再那麼孤立，而且你將擁有許許多多的伴侶。」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我知道。」

「那是因為你根本不瞭解，慢慢你就能體會。」

崔維茲答道：「是的。」後車門便立刻滑開。

她說：「你能看出我沒有任何武裝。」冰冷的聲音恰似四周的低溫。

「當然，但你至少可以告發那個女的。」

「我不擔心這一點，不是很擔心。我必須將那艘太空船送下去，他們想要那艘重力太空船，或任何一艘重力航具，你是知道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有三個人從建築物所在的窪地緩緩、穩穩地冒出來。先是頭部，接著，他們身體的其他部分才逐一出現，顯然三人是乘坐類似自動扶梯的裝置上來的。不過從崔維茲現在的位置，還無法看清楚那個裝置。

「如果讓他老婆發現了，那是他活該。」

崔維茲說：「不要緊，詹諾夫。當我們離開的時候，你還有一次機會。我答應你到時一定閉上嘴巴，只要你能說服寶綺思也別張嘴。」

他以較嚴肅的口吻補充道：「女性之間應該也有這種默契，但我不是女性，所以從來沒機會仔細觀察。」

崔維茲說：「只不過找到了求他幫忙的正確法門。我先試著用威脅和不著痕跡的利誘，然後又訴諸他的理智，以及他對基地的忠誠，結果都沒有成功。所以我不得不使出最後一招，說你對你的妻子不忠，裴洛拉特。」

「我們準備去哪裡？」裴洛拉特滿臉困惑地問道。「在重重雲層中，我根本分不清哪裡是哪裡，老夥伴。」

「關你什麼事？」崔維茲的聲音變得嚴厲而充滿敵意。

是什麼因素，讓他們自認已有足夠強大的力量，膽敢採取這種方式對待端點星的議員？

偶爾他才會瞥見一個行人，全身上下裹得緊緊的。不過，人群或許也跟建築物一樣，大多數都在地底。

「你確定嗎？」寶綺思說：「你們將帶我一起下去，但我沒有任何證件，也說不出一個這些人曉得的星籍——而且我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不會對他們提到蓋婭。所以說，等我們降落之後，如果有人要查我的證件，我們該怎麼辦？」

「我一樣不知道，」崔維茲說：「不過我們有份康普隆辟方發行的全訊地圖，其中錄有每個陸塊的形狀，還特別突顯陸地的高度和海洋的深度，此外還包括政治領域的畫分。地圖就在電腦裡面，電腦會自動處理，將行星表面的海陸結構和地圖對比，借此將太空船正確定位，然後循著一條擺線路徑將我們帶hetubook.com.com到首府。」

「這一點都不重要，議員先生。假如我真是計程車司機，我自然會載你到你要去的地方；既然我不是，我就要載你到我要你去的地方。」

「我會用我的智慧及時解決，不會來不及。」

崔維茲輕蔑地哼了一聲，不過沒有答腔。他只是說：「我要到駕駛艙去陪陪電腦，雖然它現在並不需要我。」

「但這樣太可怕了。社會需要靠法規維繫，才能結合成為整體。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原因，竟然就能漠視法規，這難道不是件嚴重的事嗎？」

算了吧！反正當初他只不過是提到，自己身負重要的公務——不，他用的字眼是「基地安全事宜」……

「有什麼不對勁，肯？」那位同事問。

「並非全然顯而易見，即使在黑暗中，電腦也能借著地表輻射的紅外線，進行同樣迅速的判讀。然而，波長較長的紅外線無法像可見光那樣，提供電腦充分的解析度。也就是說，在紅外線之下，電腦無法看得那麼清晰細膩。如果沒有必要，我希望儘量讓電腦處理最簡單的狀況。」

「假如首府在黑夜那邊呢？」

「我告訴那個叫肯德瑞的傢伙，如果他將你扣下，這個消息就可能傳回端點星，然後再傳到裴洛拉特妻子的耳朵裡，那麼裴洛拉特就有麻煩了。我沒說他會有哪種麻煩，但我故意說得好像會很糟。男人彼此之間，都有一種同舟共濟的默契，」崔維茲咧嘴笑了笑，「男人不會出賣朋友，如果受人之托，他還會拔刀相助。我想其中的道理，是因為助人者人恒助之吧。我猜想——」

崔維茲說：「任何一個社會都不會輕易崩潰，你是以蓋婭的身分說話，而蓋婭不可能瞭解自由個體的結合方式。建立在公理與正義之上的法規，隨著環境的變遷，雖然已經不再適用，但是由於社會的慣性，卻很可能繼續存在。這時候，我們打破這些法規，等於宣告它們已經過時，甚至是有害的。這樣做不但正確，更是一種建設性的行動。」

對話進行的同時，崔維茲一直緊盯著顯像螢幕，儘量不流露出不耐煩的神情。現在雲層已近在眼前，不久之後，四面八方就全是灰濛濛的霧氣。

「怎麼會呢？你以為蓋婭、端點星，還有下面這個世界的食物和清水是怎麼來的？」

崔維茲說：「你還知道哪個世界會造這種太空船？」

「沒錯。」

的確，任何人都看得出來。那個康普隆人抖了抖她的大衣，好像從它的重量就能判斷是否藏有武器——或許他真有這個本事——然後退了開來。

會不會是地球？會不會是那個將起源世界成功隱藏起來的力量？甚至第二基地那些偉大的精神學家，也都不是它的對手。如今，是不是他剛踏上尋找地球的第一站，這個力量就先發制人？地球難道無所不知、無不能嗎？

司機說：「那麼，它是從端點星來的嘍？」

那麼，他那所謂料事如神的本領呢？難道他開始相信自己是個黑盒子，就像蓋婭認為的那樣（或者聲稱那麼認為）？是否由於建立在迷信上的過度自信不斷膨脹，使自己陷入泥沼不能自拔？

「我同意，可是我不願意做那個惡人。」

車子慢慢開出航站，司機問道：「你們乘的那艘是重力太空船，對嗎？」

寶綺思匆匆將大衣套上。一時之間，崔維茲對她的行動不禁肅然起敬。他知道她有多怕冷，但她剛才穿著寬鬆而單薄的上衣長褲站在那裡，卻一點也沒有發抖或打顫。（但他又不禁懷疑，在緊急情況下，她是不是能從蓋婭的其他部分吸取一些溫暖。）

「我不想這麼做。她沒結婚，她只是被拿來——拿來用用而已。」

「朋友，」司機說：「我們就停在這裡，直到你回答這個問題為止。而如果你在兩秒鐘內，不明確地回答是或不是，我便將乘客隔間的暖氣關掉，我們就一直這樣耗下去。我再問一遍，你是不是葛蘭．崔維茲，端點星的議員？假如你的回答是否定的，你必須拿出身分證件讓我看看。」

微波視訊，他念頭一轉，電腦便立刻開始偵測雷達回波。層層雲霧隨即消失不見，螢幕上出現了經過電腦著色的康普隆地表，其中同結構的分界線顯得有點模糊不清、搖擺不定。

司機說：「有人會上來接你們，現在好好坐著，放輕鬆點。」

可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提到智慧，你是怎麼讓我們順利通關的？」

「話不是這麼說，如果我們只遵循自己認為公正、合理的法規，就不會有任何法規能夠成立，因為不論哪條法規，都會有人認為是不公正、不合理的。假如我們想要追求個人心目中的利益，對於那些礙事的法規，我們永遠有辦法找到理由認為它不公正、不合理。這原來可能只是精明的投機伎倆，結果卻會導ｗｗｗ•ｈeｔｕｂook•ｃom•ｃom致失序和災難。即使是那些精明的投機分子，也不會得到任何好處，因為在社會崩潰之後，是沒有任何人能倖存的。」

「而他們只拿她一個來——來做那件事。他們一定是端點星來的。」

「我想你不會希望尊夫人聽到你剛說的話，甚至只是知道你有這種想法。」

現在是太平時期，據他所知，康普隆與基地之間沒有特殊的緊張關係。而自己又是基地的重要官員……

「我只要你，寶綺思。」裴洛拉特說。

反之，裴洛拉特卻四處觀望，露出一副十分欣賞的神情，還津津有味地深深吸了口氣，好像陶醉在刺骨的寒風中——至少暫時如此。他甚至故意拉開大衣，好讓風吹進他的胸膛。他知道，不久就得再把大衣拉起來，裹緊圍巾，不過現在他要感受大氣的存在，這是在太空艇中無法體驗的。

「這麼說的話，每個竊賊和殺人犯都可辯稱是為人群服務。」

裴洛拉特搖了搖頭。「太糟了，我本想在降落時欣賞一下風景，結果只顧聽你們的爭論。」

崔維茲在預期的地方找到了計程車站。（通常太空航站的許多設施，不論是位置、外觀或使用方法，都已經全部標準化；既然旅客來自各個世界，這當然是有必要的。）他打出召喚計程車的訊號，但只按下「市區」作為目的地。

她喃喃抱怨道：「這是個邪惡的世界，它憎恨、虐待我們。」

其中一名康普隆人走到崔維茲面前，粗聲道：「失禮了，議員先生。」然後以粗魯的動作拉開他的大衣，雙手伸進去，很快將崔維茲的上下左右、前胸後背，以及兩條大腿摸索了一遞，接著還將崔維茲的大衣甩了甩又摸了摸。崔維茲被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不知所措，直到一切完畢，才明白被人迅速又有效率地搜了身。

「並不盡然，寶綺思吾愛，」裴洛拉特態度認真地答道：「我確定此地居民都喜歡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呃，如果照你的說法來說——也喜歡他們。我們很快就要進入室內，裡面一定很暖和。」

「下面的人很快就會發現。就算你僥倖不受處罰，他們可不會那麼幸運。」

三名康普隆人走近時，崔維茲注意到他們都帶著武器，心中不禁十分惱怒。這三人不僅無意掩飾，反而還在外衣上大剌剌掛著一個皮套，裡面裝著一隻惹眼的手銃。

那麼，是不是只有對尚在醞釀中的大事，他的看法才會永遠正確？他又怎能分辨呢？

其中一個康普隆人做了個手勢，三位外星人士便跟著他走，另外兩個康普隆人走在他們後面。此時街上有一兩個行人，根本懶得向這裡多望一眼。也許他們對這種事司空見慣，更可能因為他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儘快走到室內的某個目的地。

「不是活生生，而是具有意識，這兩者是有差別的。不過，排泄物的意識層級自然很低。」

肯德瑞突然住口，蓋堤思急忙問道：「說些什麼？」

裴洛拉特說：「如果我們到首府去，會一頭栽進政治漩渦中心。如果這裡真如那個海關人員暗示的，是個反基地的世界，那我們就是自找麻煩。」

顯然，入境站的那個海關人員循例將他的報告送了下來——不過沒提到寶綺思。這份報告引起安全人員的興趣，甚至於運輸部的人也插了一腳。但是為什麼呢？

像遠星號這樣的重力太空航具，不需要藉著逐漸縮小的螺旋路徑慢慢減速，但也不能高速俯衝而下。雖然它絲毫不受重力影響，並不代表空氣阻力對它沒有作用。它可以直線下降，但必須相當謹慎，降落的速率不能太快。

「會嗎？」崔維茲繃著臉說。

假如乘坐的是普通的太空船，還能體會到著陸以及在跑道上滑行的興奮。而遠星號的情況則不同，它緩緩地飄浮在空中，很技巧地平衡了重力與空氣阻力，最後靜止在太空航站正上方。由於此刻風速很高，使得著陸的困難度相對增加。如果將遠星號的重力回應調得很低，不單它的重量會減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就連質量亦將同時降低。若是質量太接近零，很快就會被強風吹跑，因此現在必須增加重力回應，並且巧妙地利用噴射推進器，以抵抗行星的引力與強風的推力，而後者需要密切配合風力強度的變化。若是沒有一台稱職的電腦，絕不可能順利做到這點。

「其中一個已經結婚，他不想讓他老婆知道。如果我告發她，他老婆就會發現這件事。」

寶綺思說：「我猜你們所謂的『妻子』，是指男性的固定女性|伴|侶。」

寶綺思搓了搓雙手，長長吁了口氣。

「等我們面對問題的時候，很可能就來不及解決了。」

「但如果他們真問起呢？」

「不，你不會。政府希望得到那hｔｔps://m•ｈｅtuｂｏｏｋ.ｃｏｍ•ｃoｍ艘太空船，假如我堅持告發那個女的，兩個男的一定不會想降落，而會飛往其他行星，政府不會希望看到這種結果。」

「不，我是說真的。」崔維茲答道：「我沒有說肯德瑞那傢伙放我們走，只是因為想要幫詹諾夫的忙，免得他的妻子生氣。我對他說的其他理由都有作用，男性默契只不過是最後一股推波助瀾的力量。」

司機對著一個小型微音器講話，可能是為了省去開關車窗的麻煩。「到市區去嗎，三位？」

「我會回答：你為何要問？」

第三個康普隆人正走向寶綺思，但她早有心理準備，不等對方伸出手來，便將大衣猛然褪下，身上只剩一層單薄的衣裳，就這樣站在呼嘯的寒風中。

三個康普隆人完全看不出身材，因為他們穿的衣服鼓脹得像氣球，裡面也許還有電暖配備。崔維茲對這種服裝很不以為然，它們在端點星幾乎派不上用場。有一年冬天，他從鄰近的安納克瑞昂借來一件電暖大衣，結果發現它會一直慢慢加溫，等他覺得太熱的時候，已經出了一身大汗，令他渾身不舒服。

計程車加速到經濟速率之後，車身變得絕對平穩而安靜。崔維茲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全身都僵住了。他雖然沒看裴洛拉特，也曉得他不時望向自己，臉上帶著不安的表情，彷彿在說：「我們現在該怎麼辦？請告訴我。」

崔維茲說：「是的，我是葛蘭．崔維茲。身為基地的議員，我希望受到與我身分相符的禮遇。你要是不這麼做，我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老兄，怎麼樣？」

此時他們正在日照面上方，因為就如崔維茲所說，在日光下將電腦中的地圖與實景進行比對，要比在黑暗中進行來得簡單。

「兩個。」

然後，他們立刻置身在一座巨大的建築物中。

「這是你自己的決定。不論你在跟我辯論的時候多麼偏袒孤立體，甚至贊成他們有做蠢事和犯罪的自由，可是在你內心深處某個暗角，仍然隱藏著一點靈光，驅使你在抉擇的時候同意我／我們／蓋婭的看法。」

蓋堤思點了點頭。「就是我們奉命注意的那艘，是嗎？」

這時，他覺得車子開始減速，思緒一下子被拉回現實。

「這個道理顯而易見。」裴洛拉特說。

裴洛拉特若有所感，輕聲道：「這個行星似乎偏愛黑白兩色。」

「那就是它沒有放射性的原因，它靠重力推動，根本不用燃料。」

當肯德瑞回到入境站，目送遠星號離去的時候，他的表情相當凝重。到了快交班時，他仍然顯得十分沮喪。

遠星號不斷往下降，其間難免需要小幅修正方向，最後終於落在航站標示出的指定地點。

「我懂啦——」寶綺思道。然後她轉身面對崔維茲，又說：「但我不懂的是，裴有沒有欺騙他的妻子，對那個入境站的海關人員來說，又有什麼差別呢？」

「這樣的話，假如我問你，你的名字是不是葛蘭．崔維茲，你會怎麼回答？」

「但從另一方面來看，首府也必定是這顆行星的學術中心，假如我們要找的資料真的存在，就一定會在那裡。至於反基地的心態，我不信他們會表現得太明目張膽。市長對我也許沒什麼好感，但也不能坐視一名議員受辱，她絕不會允許這種先例出現。」

「樣子古怪，零放射性的那艘？」

肯德瑞氣沖沖地說：「誰會去告訴她？你？」

崔維茲望著寶綺思，嘴角慢慢扯出一個笑容，看來像個頑皮的少年。「只是用點頭腦罷了。」

「得了吧，你自己心裡明白。」蓋堤思的憤慨很快就消退，他又說：「這樣做對那些傢伙沒好處，我是說，你就這樣讓他們通關。」

崔維茲現在才知道，那三個康普隆人剛才是乘滑動坡道上來的，現在他們一行六人則順著坡道下滑。接著他們又通過一道閘門——看來簡直跟太空船的氣閘一樣複雜，不過顯然並非為了鎖住空氣，而是避免熱氣外逸。

那麼，光是他為基地安全事宜而來這一點——而且是秘密行動，事先未曾知會對方——沒錯，就足以引起他們的注意。但他們在弄明白究竟之前，行動一定會萬分謹慎，應該對自己相當禮遇，將自己奉為上賓。他們不該使用綁架的手法，還對自己威脅恫嚇。

「我恰巧知道，你要去運輸部。」

「但我就是個孤立體，寶綺思吾愛。」

寶綺思的臉孔立刻罩上一層陰霾。「這是個笑話嗎？」

肯德瑞噘了一下嘴，然後說：「剛剛通過的是一艘重力太空船，蓋堤思。」

當遠星號降落時，天空是一片蒼藍，還摻雜著些慘白的色彩。他們到達地面後，風速幾乎絲毫未減，雖然不會再有飛航安全的威脅，強風帶來的寒意仍令崔維茲退避三舍。他立刻明白，他們備用的衣物完m•hｅtｕｂoｏk.cｏm.ｃｏm全不適於康普隆的氣候。

「誰都可能開計程車，但不是每個人都有執照，也不是每輛看來像計程車的都是計程車。」

「這個嘛，」崔維茲立刻自我辯護：「有些法規本身實在是過於瑣碎。在和平而經濟繁榮的時代，例如現在——這要歸功於基地——沒有幾個世界會對進出太空規定得太嚴。而康普隆由於某種原因，卻跟不上時代，也許是因為內政方面有外人不得而知的問題，我們又何必蒙受其害呢？」

崔維茲說：「到了市區裡，也許會比較多采多姿。」

崔維茲搖了搖頭，這樣子會導致妄想。難道要將每件事都記到地球的帳上？難道他遇到的每一個古怪行動、每一條歧路、每一項情勢的逆轉，都是地球秘密策劃的結果？一旦開始有這樣的想法，他就已經不戰而敗。

任何一個經歷過太空旅程，體驗過那種單調的人，都知道太空飛行真正令人興奮的時刻，就是即將降落另一顆行星之前。此時向下望去，地表景觀迅疾後退，可以不時瞥見陸地、湖海，以及像是幾何圖形的田野與道路。這時肉眼已能分辨各種色彩，包括綠色的植物、灰色的混凝土、褐色的曠野、白色的積雪等等。而其中最令人感到興奮的，則是看到人群聚集處。在每個世界上，城鎮都各有各的特殊幾何構圖與建築特色。

「等飄到雲層下就不會了，到時會再換回可見光。」他的話還沒說完，陽光已經重新出現，正常的能見度也恢復了。

「現在我們可以帶著比較輕鬆的心情上路。」計程車繼續向前開去，「我很仔細地選擇乘客，我本來該接的只有兩位男士，沒料到竟然還多個女的，所以有可能是我弄錯了。不過就算是三個人，只要我接到的是你，等我們到達目的地之後，要怎麼交代這個女的，那是你自己的事。」

崔維茲走出車子，順手將大衣一路拉到領口。另外兩人也跟著他下了車——寶綺思顯得很不情願。

「算了，」肯德瑞說：「如果傳出去，倒楣的是我。」

寶綺思將聲音提高八度說：「如果你認為蓋婭陳腐僵化，那你就是大錯特錯。我們的一舉一動、我們的行事方法、我們的各種觀點，都在不斷接受自我檢視。它們絕不會毫無道理，只是由於慣性而殘存至今。蓋婭借著經驗和思考來學習，因此在有需要的時候，便會進行調適和改變。」

「我也不會，不過，我還是替那兩位端點星來的感到遺憾。」

康普隆人用來隔開司機與乘客的力場棒板絕不落後，聲波完全能通過這個閃爍的無形力場。不過崔維茲相當肯定，有形物質若非帶有巨大能量，是絕對不可能穿透的。

崔維茲說：「別再玩遊戲了。你是誰？你到底在做什麼？別忘了你得將這一切向基地交代清楚。」

司機一面將計程車加速，一面似乎在咀嚼對方的回答。然後他說：「你總是用問句來回答問題嗎？」

裴洛拉特緊張兮兮地說：「寶綺思，我現在沒有妻子，過去有些時候有過，不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你希望舉行一個法定的儀式……」

「我的妻子？可是，我親愛的夥伴，我目前並沒有妻子啊。」

崔維茲忍不住說：「有何不可？」

那三個人走近時，計程車的客用車門便被打開，大量的冷空氣立刻湧進車內。

「上面有多少男的？」

裴洛拉特拉長下巴，扭曲著嘴角，任由另一個康普隆人對他進行類似的羞辱。

寶綺思用大衣緊緊裹住身體，還用帶著手套的雙手把帽子拉低，蓋住兩隻耳朵。她的五官皺成一團，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眼淚似乎都快掉出來了。

「是的。」

「在蓋婭上，」崔維茲說：「排泄物想必和你一樣是活生生的。」

寶綺思先坐進去，接著是裴洛拉特，最後才是崔維茲。車門關上之後，一股暖氣流向上湧來。

「他的勝利到此為止，崔維茲。他所計畫的第二帝國不會實現，蓋婭星系將取而代之。」

崔維茲突然冒出一個疑問，這司機要怎樣進出車子，才不會將帽子碰掉？然後他說：「好啦，司機，現在怎麼樣？」他壓抑著怒氣，表現出任何一位受辱的高傲官員所應表現的樣子。

「結果給你碰到了，讓你成為那個幸運兒。」

「那麼等事到臨頭我們再去面對問題。此時此刻，我們不要憑空製造問題。」

至於寶綺思，崔維茲只是很快瞥了一眼，就知道她冷靜地端坐著，顯然根本不在乎。當然，她本身就是整個世界，雖然與蓋婭有天文數字的距離，所有的蓋婭仍然裹在她的皮囊中。在真正緊急的情況下，她還有個穩當的靠山。

「這點我知道，可是他不曉得。」

「換成你，你會告發他嗎？」

「ｍ•hｅｔuboｏk.ｃoｍ•ｃｏm我想應該會——還是個很可愛的女人，想想看，像這樣一個女人，竟然願意陪兩個男人同行，而已婚的男人又有膽量利用這種機會——你可知道，這實在很誘惑人。」

「是不是一直都會像這樣子？」寶綺思問，聲音中帶著幾分驚訝。

他突然想起該怎麼做，趕緊敞開大衣將她圍住，她則緊緊靠在他胸前。

「我必須這麼做，我想。」

此時寶綺思從盥洗室出來，剛洗完的雙手還濕淋淋的。她一面旁若無人地整理內衣，一面說：「對了，我相信排泄物會完全回收。」

「儘管你這麼說，自我檢視和學習的過程卻一定很慢，因為蓋婭上除了蓋婭還是蓋婭。然而，在自由社會中，即使大多數成員同意某件事，一定還會有少數人反對。某些情況下，那些少數也許才是對的，只要他們夠聰明、夠積極，而且觀點的確夠正確，他們就會獲得最後勝利，被後人奉為英雄。例如使心理史學臻於完美境界的哈裡．謝頓，他有勇氣以自己的學說對抗整個銀河帝國，結果最後的勝利果然屬於他。」

「你說的太極端了。在蓋婭這個超有機體中，對於社會的準則有種自發的共識，因此沒有任何成員會想違背。其實我們還不如說，蓋婭是一灘陳腐僵化的死水。在自由個體結合成的社會中，不可否認存在著脫序的因素，但若想要誘發創新和變化，這卻是不可避免的代價——就整體而言，這是個合理的代價。」

計程車在一座低矮、寬闊、位於窪地的建築物前停下，崔維茲此時還看不到它的底層。過了一陣子，車子仍舊停在該處，司機自己也文風不動，他的高筒白帽幾乎碰到車頂。

「我不是要去那裡。」

崔維茲說：「比你說的還要複雜些，寶綺思。應該說是個法定的伴侶，由於這種伴侶關係，對方依法獲得了某些權利。」

「我內心深處所隱藏的，」崔維茲的臉色更加難看，「正是我所要尋找的東西——而那裡，就是我的第一站。」他指著顯像螢幕，畫面是展開在地平線上的一座大城市。在一群低矮的建築物中，偶爾有一兩棟較為高聳，四周則環繞著點綴有薄霜的褐色田野。

崔維茲一行三人終於通關。回頭望去，入境站正迅速縮成暗淡的小扁點。再過幾個小時，他們便要穿越雲層。

「什麼？喂，千萬別跟我講，我可不要知道，一個字也不要再聽。你或許是個好兄弟，但我可不想在事後成為共犯。」

崔維茲儘量不理會寒冷的溫度。他從航站管理局取得一張磁卡，再用口袋型電腦檢查了一下資料是否齊備——包括停泊的位址、太空艇番號與發動機號碼等等。他四下查看了一遍，確定太空艇絕對安全，然後買了最高額的意外險（其實根本沒用，因為就康普隆的科技水準而言，看來還無法對遠星號構成威脅；萬一事實並非如此，那麼不論花多大的代價，也根本不可能修復得了）　。

崔維茲開懷大笑。「你一定得想辦法適應，拜託。這艘太空船讓電腦控制，比由我控制要安全得多——不過當然歡迎，來吧，看看這些過程對你只有好處。」

「沒有其他選擇，」崔維茲說：「要是不回收排泄物，你想我們的清水能維持多久？我們除了冷凍主食之外，還能吃到風味獨特的酵母蛋糕，你以為是用什麼培養出來的？我希望這樣說不會讓你倒胃口，效率至上的寶綺思。」

「不是我得交代，」那司機說：「也許是我的上級吧。我是康普隆安全局的人，奉上級的命令，以完全合乎你身分地位的方式接待你，但你必須跟我走。請凡事三思而後行，因為這輛車備有武裝，而我奉命遇到攻擊必須自衛。」

接著遠星號便緩緩下降，循著導航微波束，降落在某個太空航站中。

他講的銀河方言音韻雖有些單調，但聽來相當動人，而且不難懂。在一個陌生的世界上，這總是能令人大鬆口氣。

但他們正是這樣做，為什麼呢？

「機會是一半一半，」崔維茲說：「就算真是那樣，一旦在白晝區完成地圖比對，雖然首府在黑夜中，我們仍能準確無誤地飛向那裡。在距離首府還很遠的時候，我們就會截收到許多微波波束，還會收到那裡發出的訊息，引導我們到最合適的太空航站，根本沒什麼好擔心的。」

他未曾預料到會有這個結果，他早該想到的。

「沒那麼幸運，上面有個女的沒帶身分證件——我沒有告發她。」

他突然想到，在他們通過市區的時候，他連一眼也沒有往外瞧過。他匆匆四下望了望，發現建築物都相當矮。但這是個寒冷的行星，建築結構想必大部分都在地下。

裴洛拉特說：「我們能不能跟你一塊陪它？我還是很難接受讓電腦處理一切，包括自動控制太空船降落，感測其他的船艦或風暴，或是別的什麼東西。」

「她不是在端點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