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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機器人學的歷史？」李比道。

「但你是在她殺害她丈夫——假設她真的謀殺了她丈夫——之前，就認定你看錯了人。你在凶案發生前就不再和她一起散步了，為什麼？」

李比望著貝萊。他那下垂的眼瞼緩緩抽動了兩下，一直交互緊握的雙手鬆開了，但手指仍維持著原來的模樣，好像依舊和一隻不存在的手交握著似的。接著，他把手心向下，放到膝蓋上。直到此時，他的手指才真正放鬆。

「我要你以專家的身分發表意見，」貝萊說，「讓我們來假設一個情況，假設有人對一個機器人說：『你將這種液體倒一點在某地的某一杯牛奶裡。這種液體是無害的，我只想知道它對牛奶會有什麼作用，等我知道了，這杯牛奶就會被倒掉。你做完這件事以後，立刻忘了它。』」

貝萊說：「現在，你再想想，原本已經有個機器人先把不明液體倒進牛奶裡；另一個機器人並不知道牛奶被動了手腳，於是他完全無辜地將牛奶拿給人喝，然後，這個人就死了。」

現在，李比很明顯已經恢復正常了。他的頭髮整齊地往後梳，換了件質地閃閃發光的寬鬆衣服，坐進一張嵌在牆上的小椅子裡。

「一點點。」

李比突然回答：「我總有話不投機的時候；總有忙的時候；總有覺得沒理由再繼續跟她一起散步的時候。」

「嗯。」

「喂，如果你把我當成機器人學專家來向我要資料，你儘管要，但是我不回答私人問題。」

「在證明不重要之前，每件事都很重要。」

李比回道：「製造和修理大都是機器人的工作，我的業地上就有一個很大的製造工廠及維修廠。」

李比抖著唇，喃喃說：「骯髒的畜牲！」他那個下垂的眼瞼甚至都抬了起來。

「如果這個機器人只是在體能上無法阻止凶案發生，它也要負責嗎？第一法則會要機器人去做它辦不到的事嗎？」

「那你就再多學點別的吧。你那種由機器人各自無害的工作所串成的謀殺理論，是沒辦法幫你偵破達爾曼凶案的。」

「那我換句話說好了。你什麼時候開始覺得她令人討厭？如果你沒忘記的話，剛才你曾用過這個字眼。」

「常常。」李比不太高興地回答。

「那你去跟克羅麗莎．甘托蘿——你的主人——說，我還要繼續使用這台機器，並且請她不要來打擾我。」

「只要不花太多時間。」

「如果你要詭辯的話，你說的沒錯。可是這兩個機器人卻是直接的凶手，是凶案的行凶工具。」

「她。我們談的只有一個『她』，格娜狄亞！」

「好吧，你要這麼說也可以。」

「那換個話題吧。你除了發展新型的機器人之外，也製造或修理現有的機器人嗎？」

貝萊繼續說：「如果我命令機器人把一種不明液體倒進牛奶，然後把這杯牛奶拿給一個人喝，第一法則會迫使機器人問https://m.hetubook.com.com：『這是什麼液體？會不會傷害人類？』就算我向它保證這種液體是無害的，機器人也可能因為第一法則而猶豫，拒絕把這杯牛奶拿給人喝。可是，如果我跟它說這杯牛奶要倒掉，這就和第一法則無關了，如此一來，機器人豈不是肯定會聽我的命令去做嗎？」

「只要是鼓勵不信任機器人的東西，不管多微小都是有害的。不信任機器人是人類的疾病！」

「你自己是不是也曾經必須抗拒這種不信任感？」貝萊問。

「對了，你是地球人，當然知道，可是你知不知道人類對機器人有一種像仇視科學怪人般的情結？人類懷疑機器人、不信任機器人、害怕機器人，結果使得機器人學幾乎變成一種秘密的科學。機器人三大法則的建立，原本是為了要克服人類的不信任，但即使如此，地球也永遠不允許發展一個機器人社會。最早的開拓者之所以離開地球，到銀河其他地方殖民的原因之一，就是為了要建立一個能利用機器人，令人類免於貧窮、免於辛苦工作的社會，可是，無論如何，人類心底仍沉潛著對機器人的懷疑，隨時都會經由任何藉口浮現出來。」

「這表示你還蠻喜歡她的？」

「沒錯，你說對了，」李比振振有詞：「這是毫無疑問的。」

「機器人學。」他有些詫異地回答，好像奇怪貝萊怎麼會問這種問題。

李比輕蔑道：「你是偵探，找出凶器是你的事。」

貝萊利用這個空檔上了趟洗手間。他望著鏡中那張剛洗過的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感受到索拉利世界及索拉利人的感覺？

貝萊點點頭，「我來引述一下第一法則。」

「但如果兩件完全無害的工作，湊在一起卻等於殺人呢？」

「那你一定知道，古魯厄是在餐桌上當著我和我奧羅拉世界的同事奧利瓦先生的面被毒害的。你能說出別的方法把毒藥弄進古魯厄的嘴裡嗎？當時在古魯厄的業地上沒有其他人類。你身為索拉利人，應該會同意這一點。」

「我只是想知道罷了。像達爾曼博士就是唯一的……呃……胚胎工程師，另外只有一個助手而已。」

「只要你命令它去做。」李比回道。

「你說她還不討人厭，又說你相信她謀殺了她丈夫。對於一個不討厭的人，如此論斷顯然不合情理。」

「那麼，再見，李比博士。別人會相信我的說法的。」

他並沒有等太久。李比走進房中，整個房間又隨著他的腳步高低起伏。顯然，這是因為影像機鏡頭的焦距從房間立刻移到人身上的關係。貝萊想起控制影像的複雜性，不禁開始欣賞這種裝置和技術。

「他的死亡並不是中毒，而是因為短棒的重擊。短棒一定要由某個東西拿著，而這個東西一定是某個人的手。機器人不能拿棒子打破人類腦袋的。」

李比冷笑：「www.hetubook.com.com地球人，我曾在影像中看過凶案現場，也聽說了所有的消息和新聞。你知道，謀殺在索拉利世界是件大事。據我所知，現場沒有任何機械物存在，也沒有落下什麼重物。」

「達爾曼曾和你一起工作？」

貝萊心不在焉地望著他這些動作。

「沒那回事，你怎麼會這樣想？」

「親自見面？」

「我哪有扭曲什麼？」

「別傻了。」

「沒有！」

「聽說你認識她？」貝萊突然說。

這個機器人學專家把手伸向唇邊，慢慢將拇指塞入嘴裡。他維持這樣的姿態，茫然地望著貝萊。

「為什麼？」

「順便問一下，它為什麼無力阻止凶案發生？」

李比臉色發白：「你瘋了！神經病！」

「沒有人為這件謀殺案提出任何動機，格娜狄亞當然不會毫無理由就殺人。」

李比被逼得有點沒辦法了：「可能。」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說的有理，」貝萊說，「我只是一個地球人，對機器人可以說是一無所知。我剛剛提的那些只是舉例說明而已。如果換作你們索拉利人，下達命令的方法一定更微妙，效果也更好，我很確定這一點。」

「我誰都不認識。誰跟你說我認識她？」李比質問道。他的手輕輕摸了一下喉頭，將衣領向下拉了拉，好讓呼吸順暢些。

「哦？我們來討論一下怎麼樣？」

李比緩緩搖了搖頭，呻|吟著說：「我辦不到，我沒辦法……」他的話被塞在口裡的拇指堵住了，「隨你怎麼亂說吧。」

「你們都不是在親自見面的情況下聊天？」

「讓我來引述一下第二法則：『除非違背第一法則，否則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所以，你看，他們應該不聽從我的命令才對。」

「對，每個機器人都受到這樣的限制。」

「就算機器人不用對達爾曼的死負責，那麼，誰該負責呢？」

李比那張小臉扭曲得都快歪掉了。「不行！」

「格娜狄亞自己告訴我的。你們兩個常常一起散步。」

他歎口氣，按下觸控鈕，機器人來了。貝萊沒有回頭看它，直接說：「培養中心裡除了我現在正在用的影像機之外，還有沒有別的影像機？」

「我們的談話會不會被竊聽？」貝萊問。

「你和她聊些什麼？」

「你這話什麼意思？」

「這下我總算學到點東西了。」貝萊說。

「而且也沒有任何粗鈍的工具。」貝萊幫他補充。

「那又怎麼樣？我們是鄰居，一起散步很平常，她似乎還不討人厭。」

「沒錯。」李比面不改色地說。

「比如說，三大法則不就被錯誤引用了嗎？」

貝萊望著自己的指尖，說：「我想，機器人可以勝任單純的工作，一件對人類無害的工作，沒錯吧？」

「換句話說，就是你總有覺得她令人厭煩的時候。」

「有一個人會，而且他已經下了。謀殺古魯厄的方式一定就是這樣，我想hｅｔuｂook•ｃｏｍ.ｃom你已經聽說這件事了。」

「不會。我已經做好預防措施了。」

「誰？」

李比好像被冒犯了一般，沒有回答。

「這表示維修機器人這門科學沒什麼發展嘍？」

「在達爾曼凶案現場那個機器人現在如何？」

貝萊說：「你和死者與主嫌都很熟，難道你看不出來我一定會問你一些私人問題嗎？你為什麼不再和格娜狄亞一起散步？」

「我又不是偵探，有什麼好同意的？」

「我知道，」李比不耐煩地打斷他：「這和此事有什麼關聯？」

李比的嘴慢慢張大，剛開始，貝萊還以為他會咆哮起來，但出乎意料地，李比卻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在貝萊看來，這簡直是他此生見過最失敗的笑臉。

「我知道。但你還是讓我引述一遍。『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也不得因為不採取行動而使人類受到傷害。』」

「什麼？」李比的臉皺成一團。

「我不需要你引述。」

「她也和你聊機器人學嗎？」

「她對機器人學一無所知，簡直可以說是完全無知！但是她會用心聽。她談的多半是她在玩的什麼場力之類的鬼東西，她把它叫作力場彩繪。我對這個很沒耐性，但我還是聽她說。」

「開車的機器人不知道密封車子的目的何在。我叫它們打開車廂，它們立刻遵命照辦。因為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這是第二法則。當然，我覺得很不舒服，差點在關上車廂前昏倒。就這一點看，那些機器人有沒有傷害到我？」

「還有三台，主人。」

李比移開視線，「完全報廢了。」他好像想到什麼痛苦的事似的。

「凶手應該是這個下命令的人！」李比吼道。

貝萊說：「那就好。第一法則原來也不過如此。」

「好吧，」貝萊說，「我同意以影像和你會面交談。」

「在索拉利世界，」李比喃喃說道：「發生任何事大家都會知道。」

貝萊回到原來的座位。影像機依舊對準李比剛剛在房中所站的位置，目前房內空無人影，貝萊坐下來等著。

「告訴你什麼，李比博士？」

李比聳聳肩：「跟她聊聊天可以讓心情輕鬆一點。」

「為什麼？」

李比聳聳肩：「不管你如何想貶低第一法則，但它卻盡其所能的保護了人類，它不允許任何藉口。如果第一法則遭到破壞，機器人也就毀了。」

他語調冷靜：「你對第一法則的概念是什麼？」

「每個人都知道誰該負責！」李比叫道：「他太太，格娜狄亞！」

貝萊想：李比是不是退縮到五歲前的階段？他是不是正在想辦法說服自己和這個地球人見面是很正常的事？

「不能。它百分之百沒有用了。它的正電子腦已經完全短路，每一條線路都燒壞了。你想想看，它親眼目睹凶案發生卻無力阻止——」

李比好像在向小孩子說道理一樣，不得不輕聲說出他原本想吼出來的一段話。他好像嘴上在講理，其實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中恨不得逼對方就範。

「我知道他並不認同你那種不結婚的想法。」

「誰知道？達爾曼博士正好在實驗這個機器人，我不知道他當時把這個機器人的心智調整成什麼情況。比方說，他也許已經命令這個機器人，在他檢查某條線路時要停止一切運作。如果正好在這個時候，某個達爾曼和機器人都沒想到的人突然行凶，機器人必須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才能運用第一法則的電位，去克服達爾曼博士不准它運作的命令。這段時間的長短，要視行凶的性質及達爾曼不准它運作的命令是如何下達而定。我可以想出許多方法來說明機器人為什麼不能阻止凶案發生。它的無能為力違反了第一法則，所以它腦中每一條正電子網路都爆炸了。」

「我已經提供你一個看法了，我想知道這個看法可不可行，我想知道兩個機器人可不可能分別執行一種原本各自獨立且無害的工作，但湊在一起的結果卻造成謀殺行為。你是專家，李比博士，這到底可不可能？」

「你不會認為有兩個凶手吧？如果格娜狄亞要對第一件罪行負責，那麼她一定也要對第二件罪行負責嘍？」

李比可能根本沒聽貝萊在說什麼。他自顧自地大聲說：「如果機器人會受到人類操縱而傷害人類，這只表示我們必須再擴張機器人的正電子腦。也許有人會說，我們應該讓人類變得更善良，不會做這種事，但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才要讓機器人更進步。

「等一等，天哪，喂，等一下！」

「然後呢？」

「對。」李比不爽了。

「她跟她丈夫吵架啊！他們吵得很凶，三天兩頭都吵。她恨他，地球人。難道沒有人告訴你這件事嗎？連她自己都沒有告訴你？」

「對機器人而言，這是一條牢不可破的規則嗎，先生？」

「我想……」李比的聲音低了下去。

「假設，」貝萊說：「有個機器人去按某個無害的觸控鈕，結果卻令一塊害人的重物落到達爾曼頭上呢？」

貝萊盯著他。這個索拉利人轉過頭面對牆，挺直的背脊駝了下去，臉深深埋入手掌。

「我可以證明有。除非你能說服我沒有，否則，我會盡我所能向整個銀河證明這件事。」

「機器人常常需要修理嗎？」

「動機？」

「而你是其中最優秀的？」

「什麼？」

貝萊再試一次：「你迷上她了嗎？」

「很少。」

「對。」

「面對面討論？彼此親自見面討論？」

李比說：「你的看法在理論上是可能的，但只有在理論上才可能！你不要如此輕易就摒棄第一法則，地球人。你必須很巧妙地下達命令，才能避開第一法則的限制。」

「天哪！」李比把頭往後一仰，好像要大笑似的，不過並沒有笑出來，「沒人跟你說？唔，可能沒人知道。不過，我知道，她告訴過我，她常常會提這件事。」

「沒有人能跟達爾曼博士接近到足以殺掉他的和圖書距離之內。他和我一樣絕對不見人，只有對他太太忍耐一點。而我比較聰明，我是六親不認的。」這個機器人學專家縱聲大笑。

「據我瞭解，」貝萊說：「達爾曼去世前，計畫跟你拆夥。」

「這個大家都瞭解。」

貝萊無視於他的激動：「你和格娜狄亞很熟，你想，她的動機可能是什麼？」

「這實在很可笑。機器人並不知道——」

李比說：「不要這麼說，千萬不要說這種話。」

「哈，對了！」貝萊傾身向前，「現在讓我們再重複一遍第一法則應該有的規定：機器人不得在明知故犯的情況下傷害人類，也不得在明知故犯的情況下，因為不採取行動而使人類受到傷害。」

「所以你和其他的機器人學專家為了盡可能避免這種疑懼，才不得不稍加扭曲事實？」

「是的，主人。」

「沒有人會下這種命令的。」

「對，當然，這個機器人會聽命行事。你也可以命令另外一個機器人，它同樣聽命行事。也就是說，它們都能聽命執行某件對人類無害的工作？」

他提高嗓門：「那主使機器人毒害古魯厄的又是誰？」

「他也許不贊成，畢竟他是個標準的索拉利人，但這並不影響我們之間的工作關係。」

「不！」李比大叫。

「當我抵達索拉利世界時，有輛地面車把我送到指派給我使用的業地上。這輛車是密封的，目的是讓我不會暴露在開放的空間裡。我是個地球人——」

「沒有理由！」李比叫道。

李比說：「這重要嗎？」

「為什麼不？這兩種工作本身都是無害的，只有湊在一起時才會殺人。你認為不可能發生這種事嗎？」

「為什麼她不再討你喜歡？」

「真的完全報廢了？它還能回答問題嗎？」

李比怒視著他。

「毫無疑問？」

「你瘋了！不管你有什麼證據，我敢保證，你的證據都是錯的。」

「你發現她很迷人？她的身體很迷人？」

「我們不停的在進步，我們的機器人變化越來越多，更專業、能力更強，而且比上一個世紀更不具傷害性。今後的一個世紀裡，我們還會更進步，也許有一天，我們可以把正電子腦直接置入太空船的儀表板內，那我們就不需要機器人了。這是一種專業化，但我們也可以使單一機器人兼具多用途的功能，我們甚至可以製造一種能更換肢體的機器人，讓它們做各式各樣的工作。為什麼不？如果我們——」

「那是在你的命令下才做的。」李比怒聲道。

「親自見面？」他又問。

貝萊打斷他：「你是索拉利世界唯一的機器人學專家？」

李比仍然背對著他：「抱歉，我要先離開一會兒。我會回來的。」

「我錯看她了。」

「索拉利世界的機器人學專家有二十個以上。」

貝萊想，至少在這一點，大家的意見一致。

「我想一般人並不瞭解，否則大家就會發現機器人可以殺人。」

李比仍然憤怒地皺著臉，沒有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