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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大傳

作者:李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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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荊軻刺秦

第十七章 荊軻刺秦

依秦制,殿上群臣不得攜帶兵器,殿下執兵器的郎中和武士,未奉秦王政親自下令不得上殿。如此一來,殿下群臣莫不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殿上近侍則膽小的走避,膽大的徒手上來搏鬥。
秦太后於秦王政十九年年底去世,謚為帝太后,與莊襄王合陵,那裏早就準備好了她的位置,全天下都有很多人在問,這對生前同床異夢的夫婦,在地下是否仍然同寢異夢。
秦舞陽則雙手捧羊皮卷地圖,亦步亦趨地跟在荊軻身後走。
「只要對刺嬴政有幫助,雖賠上丹的人頭亦再所不惜,何況是份地圖!」太子丹慷慨地說:「還有一樣呢?」
上千人在朝殿卻一片肅穆,連咳嗽的聲音都聽不見。陛階上殿中,端坐著年輕英俊,顧盼不可一世的秦王政,他微笑著等待荊軻和秦舞陽緩慢地一步一步走向陛階。
另外一個流傳最廣的故事是,在一次晚宴上,荊軻看一名彈琴的太子丹愛姬的手看得入迷,竟忘了回答樊於期的問話,太子丹奇怪問明原因,沒過一會工夫,這名愛姬那雙白皙豐腴的玉手就被砍下來,用玉盤呈送到荊軻的席位前,害得荊軻從此不敢再讚美眼前美女的任何部位。
荊軻神色不動,走出門外找來田喜。
太子丹長歎一聲,但忽然又神色一動地問:「是否可派人去臨淄找?」
這是自嫪毐車裂以來首次車裂人——而且是刺秦王的人。
「請說。」
「為什麼?」
「老朽忘年之交荊軻,此人可用,但不知他願意否。」
「我知道還有太子丹!」田喜真地哭了出來。
「這太簡單,他不願逢迎人,讓我來逢迎他好了,老師何時為我引見?」
「先請來看看再說。」
「丹真的不忍!」太子丹神色淒然。
他們三人高據靠牆的一張席案,荊軻居中,高漸離在左,屠狗者坐在右側。
「我也答應你,我會等你平安地從咸陽回來,你要有什麼不測,我會跟著你死!」
鞠武打量了他一下,只見他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獅鼻海口,滿臉絡腮鬍,一雙環眼炯炯有神,一副猛將模樣。
「丹門下有三勇士,一名夏扶,一名宋意,還有一名秦舞陽,這個人最為奇特。他十三歲殺人,捕者到他不走,他只是眼睛瞪著這些捕卒,沒有人敢領先靠近他,他最後從容走入市集人叢中逃走。」
「他對富貴權勢不願逢迎。」鞠武笑著說。
故國難歸,
「好了,喜妹,我想休息了,你請回房去吧。」他不經意地說。
「不管怎麼說,今天老子就是要和你比劍,站起來,拔劍!」
「當然可以,」太子丹又問:「不知荊卿何時執行這項計劃?」
正說笑間,只聽樓梯又是急促響起。
一遍又一遍,聲徹雲霄。
「話不是這樣說,」鞠武長長歎了口氣:「秦軍現屯中山,正在找攻燕的藉口,留下樊將軍豈不是當著餓虎吃肉,引牠撲上來?」
屠狗者首先期立,滿臉是淚也不擦拭,抱拳向眾人行禮說道:「就此別過,有緣自當再相見。」
「不要改日,要學現在學,你忘了屠兄這次南去,沒有了歸期?」
「太子需要的是神勇之人,」田光笑著說:「發怒而色不變者。」
秦國駐燕使者傳達秦王政的話,秦王急著要督亢地圖和樊於期的頭,如不在近期送到,後果自己負責,也就是要用武力來取。
但荊軻不一樣,他膽敢一個人帶著一把不到一尺的匕首,在成千的護衛、文武大臣和各國使節面前,公開地刺殺秦王,毫無一點恐懼。
「原來是荊卿的舊識。」已經緊張防備的高漸離輕舒了一口氣。
荊軻起立,在室內走動,語氣堅定地說:「按臣的計劃,燕派臣送督亢地圖及樊於僕人頭給嬴政示好,獻督亢地圖表示臣服;獻樊於僕人頭象徵燕的悔改,不該收留樊於期。嬴政得到這兩樣東西,必須因過於得意而對臣失去戒心。臣先將匕首藏於圖內,圖窮則匕現,臣要教嬴政血流五步!」
「老子想喝酒找不到人招呼,你們卻在樓上雞貓子亂叫的吵人!」
「是你殺了他?」田喜驚叫。
田喜忽然拿著一張請柬進來,輕聲在田光耳邊說了幾句話。田光笑著對荊軻說:「老友鞠武邀我即刻到他府中小酌,有要事相商,荊卿無事就在這裏繼續喝酒,讓喜兒陪著你,老夫可能會回來晚點。」
鞠武連連打眼色給太子丹,他都裝作看不見,收留的話已說出口,鞠武當然不便說什麼。但見到樊於期雖然感激,卻不矯揉作態,仍舊一副神色自若的樣子,他看得出他是條好漢子,今後可以為太子丹捨命。只是留他下來,為秦攻燕自找一個藉口,總是件太危險的事,他如今不能說什麼,只有暗中在心裏歎息。
「明白告訴我!」
「但請先生介紹,丹當登門拜候。」太子丹有了希望。
太子丹將那天和鞠武討論的情形敘述一遍,最後結論是劫持或刺殺嬴政,逼他簽約交還所侵占的別國土地,或是造成秦國內亂,再聯合諸侯加以討伐。
宴會從中午一直拖到日頭偏西,烏雲漸漸密佈,天氣突然轉壞,風轉強,易水河上波浪滔天。
「秦國出了嬴政這樣厲害的國君,看來亡六國乃是天意,荊卿,你想恢復衛國的志願恐怕是逆天行事!」田光長長歎口氣:「游俠替天行道,打抱不平,原是平民百姓抗拒貪官污吏和暴政的一股制衡力量,嬴政統一天下,恐怕就沒有我輩立足的餘地了。」
「先生不能改變主意?」
「丹失言了,老師見諒!」太子丹惶恐陪罪。
「太子只須回答是否願意拿出此圖,需要的理由容臣最後說。」荊軻微笑,等著太子丹答覆。
「算了,這種事勉強不得。」田光像是在對自己說話。
「只在彼山中,雲深不知處!」屠狗者正色答道。
「什麼事能使你難過成這個樣子?爺爺死,你到現在也沒掉過一滴眼淚!」她語氣帶著埋怨,卻有更多的欣賞意味:「凡事你都是沉得住氣的。」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說著閒話時,忽然聽到號角和鑼鼓聲,數十七城卒正過來清道,將路中間的行人紛紛趕到路兩旁。
「都是丹害了田先生!」太子丹眼淚汩汩流出。
當天的晚宴上,那匹萬中難找一的寶馬的肝,就已由御廚以恰到好處的火候炒好,呈遞在晚宴荊軻的席位上。
原來一般人佩劍是為了防身,但到了士大夫和大臣甚至王侯的佩劍,則成為象徵身份的裝飾,劍鞘鑲的珠玉越名貴,劍身越長,象徵地位越高。秦王政志在天下,劍身比所有各國國君的都要長大。
皆為爾家,
「人頭?誰的人頭?」太子丹大為驚奇。
這下輪到荊軻想哭了,老人真是這樣想的嗎?
「送樊將軍的頭去?」田喜睜大眼睛問:「你們真的這樣殘忍?」
「快說,只要丹有的東西,絕不會吝惜!」
「先生看怎麼樣?」
風蕭蕭兮易水寒,
「那你就直言罷!看我能協助你些什麼。」
屠狗者提了提不到一尺長的牛耳尖刀說:「用這個試試吧!」
秦王政一聲令下,殿下帶著兵器的郎中和武士紛紛上殿,搶著殺了荊軻,也逮捕了舞陽。
「真是不巧,日前去臨淄了!」荊軻說。
「好了,姑娘,今晚我回來了,你可以不必等,回自己房裏去了。」他看到她心裏會難過。
荊軻冷靜地將事情說了,田喜撫屍大哭,她一面喊著:「你們男人為什麼都這樣傻?為了一個空幻的理想,情願終生流浪,為了隨便一句話就輕易自刎,這到底是剛強還是軟弱?」
如今在等著圍觀的民眾中有人說:「可惜你們沒看見荊軻那副威風凜凜、有如天神般的模樣,他身高一丈有餘,頭如笆斗,眼賽銅鈴,一聲大吼就嚇破了秦王和群臣的膽,所以很久都沒人敢動,後來還是御醫夏無且在藥囊裏掏出藥丸,每人塞下一粒,眾人才恢復神智,所以夏無且的功勞最大,獨得黃金五千兩。」
「真的?」他不禁喜形於色:「他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可以,拾劍再鬥,可是這次你得付出代價!」屠狗者仍然不屑地說,同時退後三步,讓魯勾踐好拾劍。
「就為這個,你就不顧道義逼死他?」田喜氣得想哭。
「經先生這一說,豈不是無勇者可以刺秦了?」太子丹沮喪地說。
燕太子丹正想回話,突然近侍來報,秦將樊於期在宮前求見。太子丹連忙對鞠武說:「老師,你不要走,待我迎接樊於期進來共商抗秦事宜。」他那邊向近侍說:「帶路,孤親自去接。」
所以他流亡出來,意圖遊說諸侯抗秦,以便復興衛國,隨身帶了不少金玉珠寶,再怎樣吃喝,也吃喝不垮他的。對市井傳言,荊軻毫不在意,只是置之一笑,他依然每天同一時間,在同一靠牆席案,和同樣的兩個人喝酒。
女主人花容失色,驚呼道:
「還不拾劍快滾?再來你會輸掉腦袋!」屠狗者也大喝一聲,屋頂似乎都為之震動。
「那為什麼這些天你和那些鬼女人鬼混,卻從不回來看看我?
我心悠悠兮,
三人喝了相當時間,高漸離實在忍受不了這種沉悶的氣氛,首先開口說:「屠狗兄這次去齊,不知何時回來?」
一身一刀,
三人魚貫而入,先向太子行禮,而後向田光行禮,太子要賜坐,田光舉手說:「不必,要他們三人跪在老朽面前,方可看得仔細些。」
「如晚輩做不到呢?」荊軻說出這句話,卻有種爽然若失的感覺。
高漸離年齡和荊軻相若,廿多歲,卅不到,但相貌清奇,身體瘦削,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得多。
「要刺殺他,必須先接近他,而要接近他就必須讓他得意忘形,失去戒心。」
聚散難測,
「現在軻有一個辦法,既可解除燕國將遭滅亡的危險,同時也可報將軍的仇恨,將軍看看怎麼樣?」
「欲善其事,先利其器,太子不惜重金買匕首,這是對的,但非其人用之,反而會傷到自己。」
荊軻不語,但一顆心急跳,全身血液都在沸騰。
「這樣東西正需要樊將軍的協助!」荊軻見他漸漸自入羅網,不禁暗自高興。
不一會,太子丹和樊於期手牽手地走進來。太子丹為鞠武介紹樊於期:「老師,這是我質秦時結交的好友,秦將軍樊於期。」
高漸離先敲了一段過門,荊軻隨著曲子即興唱出——
酒酣耳熱,此時他口若懸河,侃侃而論。長長的花白壽眉高高揚起,炯炯逼人的眼睛精光四射,像發亮的寶石,晶瑩剔透,不像七十多歲老人的眼睛。
接著他遊蕩起臨淄,希望藉由市井游俠的力量,組成一股反秦勢力,日子一久才發現到,好的游俠固然能濟貧扶弱,鋤強去惡,但一談到政治都沒有興趣。而像魯勾踐這類的自命游俠,簡直是仗技欺人的無賴,臭味相投,聯合起來欺侮善良百姓尚可,要他們做犧牲奉獻的抗秦工作,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生死聚散兮彈指間,
秦王政本來已等得不耐煩,聽到燕使節團已到,當然大為高興,於是要太史擇定吉日,以最隆重的九賓儀式,會同各國駐秦使節和文武大臣,在咸陽宮接見燕國使節。而且命燕使節團帶著奇珍異寶貢品,匣裝的樊於期頭顱和督亢地圖繞行咸陽一周,再進朝殿。
風蕭蕭兮易水寒,
「荊軻,原來是你!上次在邯鄲,你給老子一喝,就嚇得夾著尾巴跑了,今天又厚著臉皮在此唱歌享樂,還有美人陪著!」他說著話,順手在女主人吹彈得破的粉臉上摸了一把。
他不敢想,也不敢接受田喜那份深情,他只能當她是自己的親妹妹。
無常人生兮,
「說來令人痛心,」樊於氣憤慨地說:「嬴政攻下邯鄲,不思如何招亡輯流,安撫民心,最先做的事卻是快意私仇,招殺原先得罪過他和他母親的趙國公子王孫及宗室命婦三百多人,趙國全國上下莫不寒心。樊某看不慣,留書辭職,他卻言我逃亡,殺了我家大小十三口,還要通緝樊某。」他長歎一聲,虎目珠淚滾滾而出。
其實,秦王政很想親自看看這名叛將的頭顱,他恨死了他,他對他不惡,真想不到他膽敢留書罵他,他恨所有膽敢叛逆他的人。但是遠遠看到樊於期首級猙獰的樣子,他決定不看為妙,省得夜裏又做惡夢。
太子丹暗示了荊軻幾次,荊軻有點不耐https://m.hetubook.com.com煩地說:「臣遲遲不能成行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等找屠狗者的人回來,入不測之秦,在萬人護衛中劫持一國國君,不發則已,一發就必須中,臣需要一個得力助手。」
「我一直將她當作親妹妹!」
「孩子,」田光突然改口,慈祥地說:「兩年多了,你不知道她對你一往情深嗎?」
「太子不知下級社會的事,所以不知田光先生此人。在燕趙市井游俠之間,提起此人,即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他急公好義,打抱不平,將別人急難看成本人急難,只要他承諾下來的事,他無不盡全力,由於關係好,也幾乎都能完成。」
「等一個由臨淄來的朋友,缺少——」荊軻下面的話不知該怎樣說下去。
「依荊卿之見呢?」
太子丹聽他這一喝,不禁愕然,三名跪在前面的勇士人人都氣變了臉色,礙於田光年老,太子又在面前,不便發作。再看太子都不敢就席位,而是跪坐在席位前面執晚輩禮,更不知田光是什麼來頭。
「到現在你還不懂?」她又緊抱著他大哭起來,斷斷續續地說:「爺爺——自殺——是為了要我成為你的——累贅,他並不想你去刺——去咸陽!」
高漸離擊筑,大聲喊好。
「他們在唱什麼?」秦王政不解地問御車的趙高。
「哦,哦,這件事我正委決不下,所以想出了神,讓你久等了。」
未到午時三刻行刑,秦王政又創下一個先例。
「第一樣是燕國督亢地圖——」
「你看出什麼?」
「別說孩子氣的話!」他蒙住她的嘴,感到一陣恐懼。
突然,筑聲由低迴而高亢,成為變征之聲,荊軻長吟而歌——
「荊卿要督亢地圖做什麼?這是燕國最高軍事機密,雖然照燕督亢地區命名,實際上是燕的兵要地誌和軍事配備圖!」太子丹大吃一驚地問。
他看著地上的棄劍,不相信地搖搖頭。
「難道要住在泰山頂上?」高漸離笑著說。
壯志未酬兮身先捐!
長劍在手,秦王政膽子大了,他主動攻擊荊軻,第一劍就砍斷了荊軻的左腿。荊軻倒坐在地,依靠銅柱,用力將匕首擲向秦王政,不中!擊中一根銅柱,擊出一陣火星和一聲清脆卻驚心動魄的響聲。
「那好,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件事。」田光沉吟地說。
近侍中有膽大上來護主的,全給荊軻一刀一個,見血立即抽搐而死,倒在殿上,就此沒有人再敢上來。
「我聽不懂屠狗兄話中的玄機。」荊軻也夾了一大塊狗肉放在嘴裏大嚼。
何時底胡?
荊軻知道事情砸了,他倚柱盤腿而坐,神色自若地笑著對秦王政說:「算你的運氣好,我要不是想活著劫持你,要你訂定誓約,歸還各國土地,你早就死定了!」
荊軻始終沒答話,他專心一意地擦拭那把占滿了鮮血的劍。
「少樣什麼東西,等什麼人?」樊於期好奇地問。
雖然行刑是在午時三刻,但一清早通往北門刑場的街道就圍滿了人,有本城的,也有連夜由附近城市趕來的,他們都想來看這場熱鬧,但群眾談論的氣氛和車裂嫪毐當時大為不同。
田光和太子再談了一會荊軻的家世和為人,田光起立告辭。太子丹恭送至大門,笑著向田光說:「丹今天與先生所言的事,有關國家存亡,希望除荊軻以外,不要讓別人知道。」
「臣還需要兩樣東西,可能比較困難些。」荊軻含笑地說。
「丹明白這一點,雖然我心急如焚,也不會強人所難,」太子丹明了鞠武的意思,首先自己許下諾言:「只是田光先生既為市井游俠,交往過於複雜,不知對如此重大國事能否保密?」
「不錯。」他內心浮起歉意。
「『乾外祖父』就是親外祖父又如何?秦王政相信韓非那一套,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在法治社會中,儒俠都是敗類蠢蟲!」田光酒意六分,說話聲音也大了起來:「而且嬴政消滅趙國地下勢力的手段也很毒辣,他先要市井人物自行登記,說是只要自首就既往不咎,逾期不登記者,查獲之後全部斬首。但等到這些人登記以後,他全部送往軍中,而查到未登記者,真也就在市街口殺了示眾。整頓的那幾個月裏,邯鄲市街口幾乎天天殺人!」
「為什麼當時我會嚇得連劍都拔不出?連召郎中上殿都忘記了?」現在他不斷反覆在心中問自己這個問題——這幾天他不停地在問這個問題,似乎沒有心情再處理別的事。
「我老了,不願再管這些凡塵之事,等你到了某種年齡就會明白,很多事當時你自己覺得嚴重非凡,等過段日子,在別人眼中只不過是場兒戲,你讀歷史時是否有這種感覺?」
生死聚散兮彈指間,
看到樊於期威猛卻落魄的模樣,再看看他居處的簡陋,他忍不住感到心酸。
「荊卿,你知道為什麼今晚我話多的原因嗎?」樊於期有了三分酒意,不斷說話。
田光低頭想了想,也微笑著對太子說:「好!」
「請太子先說出你的想法,老朽才能貢獻我的拙見。」
「不敢,先生請說,到底何事?」
「盡打啞謎,你們煩不煩?」高漸離執起敲筑的竹捶輕敲了幾下,調整了一下弦,對荊軻說道:「荊卿,有酒有肉不能無歌,你唱歌,我來伴奏,也為屠狗兄壯壯行色!」
「也罷,我輩不必如此拘禮,待我高歌一曲在此為屠狗兄送行。」高漸離笑著說。
「他不是為了向太子丹表示不洩密嗎?」
捨得捨得兮,
「賽車阻道,這是規則許可的,」高漸離脫口說出:「車快可由別的車道繞過去。」
「那先生你呢?」荊軻吃驚地問:「荊軻願作馬前卒,還需先生主持大計。」
夏扶高大勇猛,神情凜然。
故國亡於秦,他先是游走楚郢,希望能藉楚國之力復國,但人微言輕,連執政的大臣都見不到一個。
秦王政是首次遭到追殺,悶悶不樂很久。
荊軻隨著太子周旋於賓客之間,眼睛卻不斷在人叢中找人,別人都只道他心神不定,尤其是太子丹,更隨時注意他的神情。
「這次你小子碰巧,不算,再來過。」魯勾踐不服地說。
長久流浪江湖的荊軻正好和他相反,他嗜酒,但少飲即醉,醉時高聲談笑,旁若無人,亡國之恨上得心頭就高歌當哭,不能自已。
屠狗者復座,女主人為他斟上一杯酒,展開花似的笑顏:「你真的是真人不露相!」
另外一個是田喜,他明明知道她不會來,心裏卻好希望她會來,人的感情就是如此微妙。
「目前不急,」太子丹笑著說:「秦國正逢帝太后大喪,秦對外用兵也許會休息一段時間,何況它才吞下趙國,還需要消化,同時在行前還有事要準備。」
太子丹對他不是予索予求,而是逼他求他接受他的贈與,但他仍是不肯接受非必要的東西,說是要保持武將刻苦的本色。太子丹曾取笑他說,要是趙國的將軍都像他,趙國就不會滅亡了。
「等你回來,」她有點害羞地低下頭,想了想她又抬起臉來直視著他:「我高興,不可以嗎?」
「盡快找機會,但他不見得會對太子有所承諾。」
「不需要,老朽會要他來拜見太子,外面人多口雜,太子主動去見他,會引起許多猜測,傳到嬴政耳中,他會產生聯想。」
荊軻本來心中就煩躁,一聽太子丹的話更是火上加油,他失去平日的冷靜,大聲叱喝太子說:「太子用人就是這種用法嗎?只知道一往直前,抱著必死決心,而不顧事情的成敗,這只是匹夫之勇。荊軻不是猶豫不決,有所懼怕,而是要等一個人!太子既然這樣說,那我們就起程罷!」
「荊軻要來了!」群眾中有人喊。他這一喊又造成萬人轟動,伸頭望著街那頭。
「你不回家這段時間我都睡在你床上!」
魯勾踐飛身退後三步,劍隨退勢拔出,別看他身體龐大如牛,拔劍身形卻靈活優美。劍果然也是好劍,劍身剔透明亮,在燈光照耀下,有如一泓秋水。
「不錯,不錯,還是這位老兄說得合理。」旁邊很多人附和。
「臣慣用長劍,用這類短小刺殺兵器不甚內行,但臣有一知交,運用品來倒是巧妙通神。」
李斯快馬回到監斬台,派傳騎向秦王政報告:「行刑事宜已準備好。」
「夏扶血勇之人也,剛才發怒,面紅耳赤,這種人遇事衝動,不夠沉著;宋意脈勇之人也,發怒臉青,這種人遇事外剛內怯,處危險不能持久;秦舞陽怒而面白,骨勇之人也,雖然能沉著持久,但只能在熟悉環境如此,一到陌生環境就會不知所措!」
離情依依,
「秦國滅趙以後,亡魏指顧間事,併吞魏趙,齊楚危矣,看樣子秦國統一天下,不要十年。」田光歎氣說:「秦法嚴峻,亡趙不到三個月,就將趙悅在趙的地下勢力清除得一乾二淨!」
「慚愧,慚愧,樊於期目前是秦國一逃將,哪還談得上什麼見教,樊某已無國可投,無家可歸,還望太子收留!」他聲音宏量,卻帶著太多的淒涼。
「我的這個孫女!」
樊於期行禮,在賓位上坐下。
「將軍願意這樣做嗎?」荊軻平靜地又再問一句。
「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高漸離望著他的背景歎息。
看到他進屋來,她連忙起來為他倒茶,伺候他換衣,看到他疲憊的樣子,她忍不住吃驚地問:「有什麼事?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這晚輩倒是不敢的,」荊軻忍不住插口說:「怎麼說先生都是為了愛護我。」
殿門到陛下還有一大段距離,陛階兩邊站著文武百官和各國使節,殿前階下則是戟戰武士和佩劍郎中。
荊軻又想到對他一往情深的田喜姑娘,清新可人,溫柔勤勞,乃是上選的賢妻良母。田光雖未明說,但請他住到他家來,一切私人雜事都是由田喜為他打理,有機會就讓他們單獨相處,用意不是很明顯嗎?
「這個丹就不知道了。能否將三人喊來,先生加以評鑒,足以當先生之眼者,請先生加以特別訓練?」
等近侍帶樊於期走後,鞠武忍不住埋怨太子丹:「太子,這件事非同小可,怎麼不加考慮就留他下來?」
秦舞陽特別受到重視,田光對他打量的時間最長,田光直視他的眼睛良久,直看到裏面有不耐的火光冒出來。田光笑了笑,突然大喝一聲:
「假若政府真的廉能,官吏人人自愛,市井游俠倒真是多餘的。」荊軻說。
「因為有捨不得才有所謂捨得,反之亦如斯!」屠狗者仍然在打啞謎。
「怎麼會!」他說的是老實話。
「老朽眼下就認識一個。」
「臣和太子一樣不忍,但除此以外還有別法嗎?」荊軻問太子也是在問自己。
「晚輩自慚污穢。」
「把你當狗是抬舉了你,其實你比豬還笨,」屠狗者徐徐而言:「現在輪到我說話,拔劍!」
秦王政坐在居中的看臺上,眉頭一直緊皺著,荊軻也許真的將他嚇破了膽,這幾天他始終覺得昏昏沉沉,天天晚上做惡夢。
落拓異鄉,
「不錯。」
田光閉目半晌不語,最後睜開精光四射的眼睛注視太子丹說:「太子要老朽幫你什麼?」
「來人說,大概就是這幾天吧。」
魯勾踐左手拾劍,握住傷手,狼狽地跑下樓去。
「刺殺嬴政!嬴政一死,秦國再找不出這樣英明果斷的君主,本身一亂,就沒有餘力再侵略別國,然後我們可以再慢慢地圖謀它!」
「得不到上者只能求其次了,先生看三人中誰勉強可用?」太子丹不太服氣地問。
等他好不容易一步一發軟地捱到了陛階前,秦王政也注意到了,他關切地問荊軻說:「你那位副使怎樣了?是否突然生病,怎麼會全身打顫?」
「他要臣轉告太子一句話,他一死,國事秘密就永不會再洩漏出去了。」
何從何去?
秦王政用力一扯,撕破了衣袖,擺脫了荊軻抓他的左手。他慌忙間拔劍,但劍身長七尺,高到腋下,怎麼拔手都不夠長,劍拔不出來。
「晚輩住在這裏,也是一直承蒙她在照顧。」荊軻笑著說。
「嬴政殺我全家,此仇不共戴天,秦侵略各國,造成天下兵連禍結,於公於私,我都感到良心無愧!」樊於期豪氣干雲地說。
生死聚散兮彈指間,和圖書
這時又擂起了第二通鼓,送別家人該離場了,眾劊子手看著緊擁抱荊軻屍體的女屍,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荊軻穿著一襲白色儒袍,瀟灑倜儻;副使秦舞陽穿著一身紅袍,倒也威猛非凡。
壯志不酬兮誓不返!
燕太子生得修長身材,面白未留鬚,懸膽鼻,單鳳眼,唇若塗丹,雖然已年近卅,但猛然看上去,仍然是個儻美少年。
「什麼?」他驚詫地望著她。
「十八歲了!」太子丹也微笑著回答:「門下客很少敢直視他的。」
「田光先生死了,自刎而死。」荊軻不帶任何激動地說。
「晚輩承認。」不知為什麼,荊軻也忍不住歎了口氣。
只有荊軻依然坐在原處,臉都未擦一下,微笑觀看著,就像看毫不相干的兩個人打架。
只有和知己喝酒的時候,他的豪氣才真正顯示出來,他飲酒從不勸人,也不需人勸,酒來即乾,面前很少有存酒,但他乾杯不醉,似乎是個無限量級。
田光先生站起來走了幾步,緩慢地對荊軻說:「你可以告訴太子,田光已死,秘密永遠不會洩漏出去了!」
太子將他刺嬴政的計劃說了。荊軻想了很久,最後辭讓說:「這樣關係重大的事,荊軻恐怕承擔不起。」
歌調高亢,激越感人,歌詞簡單,容易上口,因此跟在後面的群眾不自覺地跟著唱了起來。
「這還用得著問嗎?」樊於期抽出佩劍,敞開上衣,露出毛茸茸的頸子,左手緊握執劍的右手手腕,微笑著對荊軻說:「我也曾想到這一點,只是找不到送我頭去接近嬴政的人,荊卿既然肯,請等下將我的頭割整齊好看點,免得嬴政看到認不出來。」
荊軻亦連忙避席頓首說:「太子如此誠懇,臣要是不答應,就顯得太不通人情了。」
對這位賢淑而又專情的女孩,他有著無限的歉意,尤其是田光死了以後,他可說是她唯一能相依為命的人,可是在這段她最需要人慰藉的期間,他卻在狂歡尋樂,想盡情享受這生命的最後一段,反而很少回居處。
在東宮密室裏,太子丹摒退所有從人,單獨接見荊軻。兩人相對,很久沒說一句話,室內一起寂靜,連壁燈輕微的跳動聲都清晰可聞。
荊軻仍然微笑。
「頌讚大王的歌,」趙高撒謊:「前些日子有人在街頭教孩童唱,大家很快都學會了。」這句是真話。
「太子臨送客出門時對我說了一句話,說是他和我談的國家大事,希望不要外洩。」
又突然,筑聲一轉為慷慨羽聲,雄壯激昂,荊軻歌而和之——
「沒有其他感情成份?」
「你要幫他出頭?」魯勾踐打量一下站起來只有他下巴高的屠狗者,不屑地說道:「你連佩劍的資格都沒有,怎麼跟你老子比劍?」
兩年多前他來到燕薊,結識了田光,但田光這位地下勢力領袖年紀已老,壯志全消,他反而時常暗示他就此安定下來。他告訴他,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約五百年是個輪迴周期。周平王東徙雒邑,國勢日弱,控制不住諸侯,諸侯自相併吞征伐,到現在已五百年有餘,也該是天下要合的時候到了。
在車裂嫪毐的同一地方,搭好了同樣的三座看臺。
「有這樣一位俠士,老師為何不早說?」太子丹大為興奮。
美妙的筑聲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大家全都停止談話,有的原地佇立,有的席地而坐傾聽。筑聲和遠處易水的浪濤聲相和,形成人籟滲和著天籟的美妙壯麗音樂,所有的人都聽迷了,包括太子丹在內,他們完全忘了送行這回事。
「這些東西給老夫提鞋繫帶都不配,怎能算得上勇士?」
太子丹拉動叫人鈴,一會兒近侍出現在密室,太子丹命他將徐夫人匕道取來,交給荊軻。
「趙悅?他不是曾幫助過秦襄王回國搶立,而且是當今太后的乾爹,算起來還應該是秦王的乾外祖父!」荊軻驚詫地說。
「多謝屠狗兄解圍。」荊軻也抱拳道謝。
他批評時事,月旦人物,針針見血都有他獨特的見解,能聽到他這種談話的人,都有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感覺。
「女人,又是女人!」秦王政在心中暗想:「上次嫪毐有女人,今天荊軻也有女人敢犯我的大忌!」
今晚樊於期的興致特別好,他的酒量正和荊軻相反,而和田光先生一樣有千杯不醉之量,但不同的是他酒喝得越多,話越少。不過今晚他的話卻格外多。
他轉臉對身邊的高漸離說:「為我奏一曲送別,我為你歌一首惜離!」
三個人就這樣在大殿中玩起捉迷藏來,一個執著匕首追,一個拖著拔不出的長劍逃,另一個揮動藥囊上前阻擋一陣。
「捨得就是捨不得,捨不得就是捨得。」屠狗者吃了一大塊狗肉。
「把老子當狗?」魯勾踐火氣更大。
「荊軻是慷慨悲歌之士,懷有亡國破家之恨,待遇他是不會在乎的。」
荊軻俯身向屍體拜了三拜,然後小心翼翼地割下頭,放在几案上,他細心地用手絹沾酒,擦掉首級臉上的血污。
她這才和高漸離與屠狗者見禮。
為了辦理大喪,秦軍暫時停止對外行動,齊、楚、魏對秦心懷恐懼,不得不派使吊唁,燕國更是加派燕太子丹的特使,私下覲見秦王政,請他原諒私自逃回國的罪,並建議待帝太後喪事辦完,明年初派特使獻上督亢地圖和樊於期的頭(後者是荊軻秘密的交代),盼能與秦和好,表示燕的臣服。
「怎麼會!」他皺著眉頭。
鐵錚錚的漢子,臉上猶掛著眼淚的爽朗大笑,看在荊軻眼中,增加他心裏更多的蒼涼。
但他再一想,二十歲剛出頭女孩子的話能當真嗎?他真的死了,也許她會記得他一段時間,直到她遇到另一個她喜歡的人——這樣想他就放心多了。
田喜知道在這種時候,祖父不喜歡人吵他,她悄悄地帶上房門出去。
「三人都不可用,但丹願聽聽先生對三人的評語。」太子丹仍意有未甘。
「流浪江湖,時時都有生命危險,何以為家?」
「沒什麼,」荊軻微笑著說:「那次在邯鄲賽車,魯兄輸了我一個車身,事後他說我是以車阻道才贏了他,要跟我決鬥,我自問不是魯兄對手,所以逃了。」
「喜妹,這與她有什麼關係?」荊軻明知而故問。
秦王政未作停留,立刻起行,他的車隊過處,只有前面幾排人跪下,喊萬歲的聲音也沒來時響亮。在他車經過後,忽然人群中響起歌聲——
高漸離昨晚從臨淄回來,告訴他屠狗者因有點要事必須處理,所以要他先回來報信,屠狗者隨後就到。
「真的?」她抬起淚臉微笑著問他。
我卻捨得,
至於荊軻,他恨他,但他又無族可滅,就和嫪毐一樣,這些沒有根的亡命之徒,真是防不勝防,什麼事都敢做!雖然他已死,秦王政仍然決定,五馬分他的屍,而且是當眾執行。
次日,太子丹一早就派了車,由鞠武帶著從人親自來接田光。
「荊哥,你是不是討厭我?」她哭著問。
「為了燕國的安全,沒有別的辦法!」荊軻真想將內情告訴她,可是說不出口,兩位講求信義的人都為這件事死了,他不能加以破壞洩密。
「我想到爺爺嘛!太子丹真是不祥人物,自從他出現,爺爺自刎了,今天樊將軍又是自刎,明天——」她兩手遮臉,哽咽著說不下去。
「我不累,只是這裏難過。」他指指心口。
「這倒也是,」太子沉吟一會又說:「丹當以上卿待他。」
「那就好好地把握這次機會!」田光笑著說。
還有一次,荊軻、太子丹和樊於期三人至易水之西視察部隊,時值嚴冬,易水都已結冰,回到東岸,三人欣賞雪景,興致正濃,荊軻忽然發現河中有一裂縫,童興大發,在岸邊拾取石子,和樊於期比賽投準,看誰丟進冰洞的石子多,就在這時,太子丹命近侍端來整整一盤金丸供兩人投著玩,最後連樊於期都覺得浪費,丟不下手而停止。
荊軻、高漸離和屠狗者在一家酒樓上。
他們都未曾見過如此大的排場,數千名虎賁軍由午朝門一直排到朝殿門口,個個精神抖擻,盔鮮甲明,站在那裏動也不動,全像木雕泥塑的一樣。
「那跟你是兩回事,你怎麼這樣!」他敷衍地安慰她,心裏在想,不大不小的女孩難纏。
秦王政看看圍擠在刑場四周的民眾,以及烏雲密佈的天空,他不免想起上次車裂嫪毐的場面。他敏感地發覺,圍觀的民眾較上次更多,可是剛才進場的時候,百姓喊萬歲的聲音似乎沒有上次響。
「我恨他,雖然他死了,我還活著;雖然他現在像條死狗那樣躺在地上等候車裂,我依然是秦王,在眾臣的前呼後擁下來看他受刑,但在眾人的口中,在這些圍觀者的臉上,明白地顯示出他是英雄,我是懦夫!」秦王政在心中想。
荊軻聽田光如此開門見山地說,不由全身一震,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注意到,荊軻根本沒有回顧一下。
何處歸程。
「秦逃將樊於期的人頭!」
「來,不要難過,把眼淚擦掉,」他在她睡袍袖袋裏掏出手絹塞在她手上:「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我明白了,」荊軻笑道:「屠狗兄還是要回臨淄市井隱居。」
「何處可找到這種人?」
「送到咸陽養老去了。」田光笑著說:「如今趙國市井游俠,死的死,充軍的充軍,還有些殘餘都逃到齊國和燕國來了。」
秦舞陽則在獄中絞殺。
太子丹想了想說:「丹曾以百金買得趙人徐夫人的匕首,並要工匠加毒藥另行淬煉,以之試死囚,真的是見血封喉,無不立死——」
只見屠狗者身一低,那把牛耳尖刀如影隨形,橫著順劍身而上,這次魯勾踐連棄劍的機會都沒有,五根血淋淋的指頭隨著寶劍散落在地板上。
秦王政雖然是母喪哀悼期間,聽到使臣的這些話,也不禁在心內狂喜。得到督亢地圖,等於是全盤明了燕國兵要和兵力配備,今後攻燕要方便多了,而樊於期這個老匹夫,他自問對他不薄——其實他對每個將領都不薄,自從聽了老爹那番話,他一改秦國那些先王的毛病,不再將戰將當成獵狗,不再「狡兔死,走狗烹」,他的確對他們極度禮遇,盡量照顧他們的家人和退休以後的生活。
「果然好計策!」太子丹拍案大喜,但一轉念又神情沮喪地搖頭說:「樊將軍得罪嬴政,投靠諸侯皆遭到拒絕,最後窮途末路才來投奔丹,這樣做,丹心實在不忍,荊卿是否還有其他辦法可以取代?」
「坐你媽的坐!」魯勾踐不但不領情,反而一口濃痰吐在荊軻臉上:「上次讓你跑了,這次你可跑不掉了,起來拔劍!」
「荊卿還需要什麼,儘管說,一時沒有,丹也會派人盡力照辦。」太子又催促他說。
嫪毐進攻王城之亂,他親征成蟜反叛之後,以及李牧大敗桓齮,他親率大軍增援,歷次所表現的沉著從容,連這些身經百戰的老將都感到心折,但現在十幾年所建立的形象,卻被荊軻這個匹夫用一把匕首全部摧毀!
「她們會做媚態討好你,我不會,是吧?」
旁邊有人反駁他說:「老兄你錯了!荊軻生得英俊瀟灑,乃是衛國有名的美男子,怎麼會頭如笆斗,眼賽銅鈴?再說一吼就嚇破人膽,這也是不可能的事!」
看到他這副樣子,殿下群臣和各國使節都暗暗奇怪起來,但是沒有人敢出聲發問。
「真的!我可以對天發誓。」他舉起手,卻為她拉下去。
「我打不過你,我認輸,」荊軻依然微笑:「而且那天賽車贏的彩頭也讓給你了。」
「那你就做第二個選擇,明天自己去見太子丹,和他計議刺嬴政的事!」田光似乎有點不甘心地說。
「難道說就為了丹隨便說的那一句話?」太子難過地說。
壯志未酬兮身先捐!
「假若一個人受到懷疑,尤其像我這種年齡,為燕國做了這多事的人——」
高漸離也是白衣白帽作送喪狀。他取下背上的筑,就著一塊大石頭坐下,調好了弦,開始敲擊起來。
屠狗者搖搖頭說:「不必了,我不一定明天走,也許等會酒醒就上路,也許明天你還能在市集看到我殺狗賣肉。」
太子丹雀躍長跪言道:「在哪裏?丹要親自迎接!」
「但晚輩等待這麼久,就是在等這種機會!」荊軻堅決地說。
「為什麼?」
「再過兩天我就要到易水之東的燕軍中去,讓我有機會和秦軍決一雌雄!」
這時候,突然從人堆裏又跑出一個身m.hetubook.com.com材矮小、臉上虯髯橫生的男人。他一上來就撫屍痛哭。
聚散無別!
殊不知荊軻出身衛國官宦世家,自小父母身亡,家產甚豐,喜愛讀書擊劍,曾以治國之術遊說過衛之君,但衛之君不能用,其後秦伐魏,將魏國某些地區連同衛國改為秦的東郡,而將衛之君遷到邊疆野王去。
「這三個人都不可用,」田光歎口氣說:「真正勇者受到無故羞辱從不會發怒,所謂泰山崩於前,美人戲於側,無故而加辱都能神色不動。這三個人一經突來無理刺|激就怒形於色,不是勇之勇者!」
「太子,聽老臣一言。」鞠武誠懇地說。
「秦國將強兵精,原本就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涇、渭肥沃的土地,更兼有巴蜀、漢中的豐富資源,現在又擁有韓魏大部分的土地和兵源,再挾滅趙餘威,燕國的確是抵擋不了的。你何必為了點孩子氣的私怨,去招惹這條孽龍?」
太子丹不是笨人,他看得出荊軻刻意結交樊於期的目的,正和他刻意厚待他一樣,在太子丹的眼中,兩個都已經是死人,他必須對他們好,盡量滿足他們的願望。
在燕國這邊,太子丹不但奉荊軻為上卿,而且幾乎是天天邀荊軻和樊於期同遊,車騎飲宴,奇珍異寶,聲色犬馬,只要他們意有所動,他不等他們開口,就為他們辦來。
「但對我輩中人,他這樣說乃是我們莫大的恥辱!」
「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田光歎了口氣說:「其實她都是廿歲出頭的人了,從小父母雙亡,她是很獨立的,你沒看見,這些日子還是她在照顧我。」
只有跟在他旁邊的高漸離明白,他想見到的是兩個人——屠狗者和田喜。
白雲處處兮,
當時群眾痛恨嫪毐,尤其是咸陽民眾,因為他的謀反,民眾死傷逾萬,半個咸陽化為廢墟。
荊軻也向高漸離告辭,帶著田喜姑娘下樓,跨上馬快馳回田光家。
屠狗者則是蓬頭亂髮,臉上虯髯橫生,看不出任何年齡,加上別人都不知道他的來歷,只看到他每天在市集殺狗賣肉,大家都叫他屠狗者。
「此人現在何處,荊卿是否可以引見?」太子丹急切地問。
「那將軍今後做何打算呢?真的要借燕國之兵,殺秦國故舊來洩嬴政殺將軍全家之恨?」荊軻特別加重故舊這兩個字的語氣。
「那太子你自己的意思呢?」鞠武見勸不動他,只有反問。
「臣想派人至臨淄尋找那位至交,有了他,事情就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臣需要一個好幫手。」
午時正響起號角,表示行刑的時候快到了。因為荊軻已經是個死人,不會走動,監斬官廷尉李斯只得親自到場中驗明正身。
先前那個人反罵他說:「你這個人才是沒有頭腦,也不想想,要不是身高丈餘,哪有這大的膽子?眾人當時不是嚇破了膽,變成昏迷狀態,怎麼秦王不知道喊執兵器的郎中上殿,那麼多大臣也沒有一個人提醒他,就讓他和荊軻在殿上玩了半天貓捉老鼠?」
他抽開匕首一見,不禁心動了一下。原來這把匕首不像一般匕首都作短劍狀,卻像是屠狗者所用的牛耳尖刀,稍作橢圓而頭尖,劍身比一般匕首薄,容易貼身而藏。
「處處白雲處處家,臨淄紅塵當故鄉!」屠狗者長吟。
到臨淄尋找屠狗者的高漸離沒有任何消息傳回,似乎他也跟著屠狗者失蹤了。
荊軻側坐,也陷入自己的思潮裏,剛才的歌聲仍縈繞在耳旁。
太子丹真是她所說的不祥人物,他一出現在他們中間,就按連有兩個好人喪生,而且是心甘情願的死,再下去就是他,世上唯一可以照顧她的人。
想聽他們唱歌擊筑的客人等了許久,全等得不耐煩,餐罷會帳走了,整個酒樓只剩下他這一桌客人,女主人乾脆要小童關了店門自己也帶著酒上樓,頻頻向三人勸起酒來。
幾名劊子手要上來抓人,這個蓬頭亂髮的矮人哭著對田喜說:「你要陪他,你先走,後死責任重,我留著性命,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過了一會,太子丹才會過意來向三人說:「退下去吧,田光先生沒有輕慢的意思,只是試試你們罷了。」
「如今箭在弦上,不能不發,」荊軻輕拍著她因哭泣而顫動的背說:「我答應你,只要這次能從咸陽回來,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丹還是不太明白荊卿的意思。」
女主人連忙站起去接待,可是一個彪形大漢已衝上樓來。
他們幾乎每晚都會到這家酒肆,別人全當他們是發酒瘋,但因高漸離筑技出神入化,令人一新耳目,荊軻善歌,教人聽了蕩氣迴腸,餘音繞耳三日不去,所以到了晚餐時分,這家酒肆天天客滿,全都是為聽高漸離擊筑和荊軻唱歌而去的,只要他們一天不去,酒肆生意立即一落千丈,門可羅雀。
午時一刻,第一通鼓擂起,按秦律,可容許死犯家人活祭死者,並作最後遺言。
只有屠狗者玩弄著殺狗牛耳尖刀,連頭都未抬一下。
只有御醫夏無且特別賞黃金五千兩,秦王對群臣宣佈說:「無且愛我勝過他自己的生命,所以他敢以藥囊和荊軻纏鬥!」
在東宮門前,太子率同親信迎接。太子見到田光,堅持要行見長輩之禮,上台階時親自為他引道。
爾捨不得兮,
今夕何夕兮,
此時田光正在談趙亡之事,荊軻亦已半醉,斜靠在席案上傾耳而聽,他英俊但蒙上風塵的臉滿佈激憤。
可是到現在仍然看不到他的人影,荊軻內心有點煩躁,但他表面上仍然需要和那些煩人的賓客敷衍。
「故人好友,走投無路,丹不收留,還要他逃到何處去!」太子丹慷慨地說。
「這裏有兩個選擇,」田光很費力地說出:「一個是你根本忘了國恨家仇的事,明了天下統一乃是不可抗拒的大勢,依你和我家的貲財,足夠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居下來,和喜兒結婚,多生幾個孩子。」
「臣要的正是一顆人頭!」荊軻有意加強語氣說。
三人臉上出現不悅神情,但看太子不反對,他們只得列出一排跪在老人前面。
「這還不算奇怪,在鄉下還有人看到母馬生下帶角的小駒,那才奇怪!」又有人說。
「那先生還有什麼委決不下的?」荊軻不解地問。
「因為政治混亂才產生游俠,沒有這些濟人之急的俠義人士,升斗小民會更苦!」田光看著荊軻說:「現在要阻止秦亡天下,看來只有一個辦法!」
譬如宮中盛傳著一些故事——
「因為我要他的頭!」
而樊於期不念他對他們的好處,只為他殺了幾個趙國的人渣——的確,吸盡百姓的民脂民膏,終日無所事事,專研究如何消遣享樂,不是人渣是什麼?——就跟他翻臉,留書逃亡,給諸將領的士氣帶來嚴重打擊,他不該死,誰該死?燕國遲早是要滅掉的,太子丹既然以這樣貴重的禮物來求和,讓燕多活幾天,先解決魏、楚、齊再說。燕地處邊陲,又有趙地隔著,對秦攻楚魏沒有什麼妨礙,再說逼急了,它要是和北邊的匈奴聯合,那會造成匈奴進入邊境,甚至是中原,惹的禍就太大了。
今晚有點特別,三人既不唱歌擊筑,也不高談痛哭,只是悶著喝酒,三人沒喝多少,卻都有了六分酒意。
接著他又出了一會神,突然對荊軻說:「假若我不在了,你會對喜兒好?」
荊軻雙手捧著地圖走上陛階進入殿上,跪在秦王席案前將圖呈上。
「趙悅呢?」荊軻關心地問。
大家要說的客套話都已講完,荊軻不說走,送行的人當然不敢催他走。太子丹怕他改變了主意,急得臉色沉重,幾次想問又將話吞了下去。最後他實在忍不住了,他小聲對荊軻說:「荊卿,日頭偏西,天色不早,假若你有什麼事,就派秦舞陽先走吧!」
「難道魯勾踐不死心,又約了人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素聞太子百金購得徐夫人匕首,是否能取來看看?」荊軻胸有成竹地說。
果然前面有百多名城卒騎在馬上帶路,後面是一部敞篷板車,荊軻的屍首直挺挺的躺在上面,欲斷的左腿也放在大腿的位置接上。
太子接連叩頭,一再請求說:「荊卿以復衛國為平生唯一的目標,只要除掉嬴政,強秦必亂,再聯合諸侯伐秦,衛國復興就有望了。」
「什麼辦法?」只要聽到阻秦侵略,有希望讓衛復國,他就會興奮。
「——」
「我也有點感到奇怪,能告訴我嗎?」
「我真的不知如何向你解釋,」荊軻拉她在床邊坐下來,像對孩子一樣對她說:「都二十歲的大姑娘了,怎麼像小孩一樣,說哭就哭。」
「我前幾天詳細地檢閱了燕代聯軍,點驗了他們的武器裝備,看過他們的個人技藝及各種佈陣,總覺得在這些方面我們不比秦軍差,為什麼趙國五十萬大軍,沒有幾個月就全部潰散?而攻趙的秦軍只不過卅萬人!」
「樊將軍這次來燕,不知有何見教?」太子丹首先正式發問,剛才接他進來時,寒暄話已講過了。
「先生怎麼啦?」荊軻帶點歉意地問,隨即又說:「不管怎樣,只要我能力所及,晚輩都會好好照顧她。」
太子丹還未來得及回話,太傅鞠武卻先問道:「不知樊將軍為何棄秦?」
「你嫌我太醜?」她哽咽著。
所以他們雖然是吵鬧了一些,酒肆女主人卻希望他們天天來,只要三天不來,她就會派小童到田光家裏去請。女主人乃是個年輕寡婦,長得頗有姿色,好事之徒就傳出女主人愛慕荊軻的英俊瀟灑,一日不聽他唱歌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同時每天吃喝都是免費,不然荊軻來燕三年,認識高、屠兩人也兩年有餘,哪來這多的閒錢每天上酒肆大吃大喝。
「傳廷尉行刑,聽到沒有?」秦王政對兩名猶在馬上的近侍怒吼。
「荊軻,涵養好,不與這種人一般見識是對的,但用你這種一忍再忍的方法對這種無賴蠻牛,他只會得寸進尺,認為你軟弱好欺侮。」久未說話的屠狗者慢慢站起來。
「啟稟陛下,午時三刻猶未到。」侍立身後的趙高提醒他。
「晚輩不太明白先生的意思,還請先生明說。」荊軻不是真的不明白,而是想將這個燙手山芋丟給田光。
於是,這股跟在車後看熱鬧的人潮,忽然變成了浩大的送葬行列。
秦王政注視了一下荊軻,心中暗自一凜,這個使臣的眼神看似平和,其中卻蘊藏一股殺氣。當然,這是他的宮殿,警衛人員以千計,他還擔心些什麼!於是他微笑著對荊軻說:「你將秦舞陽帶的地圖拿上來。樊於期的首級交廷尉驗收發落。」
「什麼事?」她用手絹擦著眼淚問。
「兵貴精而不貴多,同時,能戰與否在將而不在兵,所謂猛虎率群羊,群羊變猛虎;羊率群虎,虎亦都變成羊了。太子不記得李牧以五萬精兵擊潰秦軍廿萬,用的也是趙國軍隊!」
太子丹要近侍傳來三人。
隨後他又去到趙邯鄲,也拜見過趙悅,才知道他不但不能幫他抗秦復國,他早就是秦王政的乾外祖父。
樊於期至今猶保持著秦將傳統的儉樸作風,睡的是硬板床,沒有錦繡睡墊,太子丹雖然屢次送婢女和僕傭,但都被他拒絕回去,只留下一個中年男傭服侍他的起居,一個女傭洗衣煮飯。
眾人仍然和著——
「不了,先生既然要走,正好我也約了高漸離和屠狗者在酒肆中相聚,荊軻先告辭了。」
他告訴他說,秦王政英明神武,天賦過人,處事明快,歷經各種家變而屹立不動,禮賢下士,用別人不敢用的人才。最要緊的是他能得武將和士卒的心,秦軍人人願意為他效死,這是古今君主都很難辦到的事,歷史上只有周武王和商湯能做到,所以他們能以小國寡民統一天下,創下數百年的基業。由此看來,秦王政統一天下已成必然趨勢,荊軻想逆流行事,志雖可嘉,但吃力未必討好,未必能成事。
「我不要,我要留在這裏。」她像個撒賴的小女孩。
田喜沒回他的話,只是流著眼淚為荊軻整理臉上的亂髮。等這些人抓不到屠狗者,再要回來盤問她時,她突然由袖口中取出一把短劍,回手就刺進心口裏,口中還在柔聲地說:「荊哥,我來了!」
萬水飄零。
良久,太子丹避席頓首對荊軻說:「趙國已亡,下個目標就是燕國,燕國小民弱,不足拒強秦,還望荊卿為丹想個好計策來。」
「誓是不可以隨便發的,」她依偎在他懷裏,沒有想離開的意思:「其實,你們男人都很笨,總認為女孩子不懂什麼,說真的,你們要做什麼,我早就hetubook•com•com看出來了。」
他轉哭為笑,三轉兩轉就擺脫要抓他的人,飛奔入人海裏,一下子就見不到了身影。
「臣早知道太子宅心仁厚,這樣東西不容易辦到,」荊軻回座哈哈一笑:「臣再另行設法吧!但太子是否可以介紹臣與樊將軍認識,臣對他的豪起早已耳聞,並且佩服之至。」
「荊卿所謂少樣東西不能起程,就是指我的頭而言?」樊於期哈哈大笑。
「先生為什麼如此想?」
「爺爺要你照顧我?」她責問地說。
魯勾踐拾劍在手,信心大增,又是一聲暴喝,這次是五招連成一拍,上下左右前後出現五朵劍花,燈光底下,有如眾多花瓣紛紛落下,煞是好看。最後一招為了防屠狗者再削指頭,乃是以劍當刀,橫砍在他的頸子上,要是砍中,屠狗者的腦袋就會飛上天。
樊於期雙手用力,劍鋒切入咽喉,血箭激湧出來。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免卻煩惱,
秦王政一一打開羊皮卷地圖細看,翻到最後一卷時,徐夫人匕首出現了,秦王還未來得及驚問,荊軻已右手搶著匕首,左手抓住了秦王政衣袖。陛下群臣及殿上近侍全都慌了手腳。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聽到田光先生如此發問。他回過神來,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說:「先生喚我回來,不知有何要事,我正在靜等先生指示。」
千山獨行,
「荊卿,這把匕首你可用得慣?」太子丹說:「用時需加小心,這把匕首曾經以劇毒煉過,一見血即封喉。」
三個人這才臉色緩和,莫明其妙地退了出去。
「以太子的意思呢?」荊軻反問。
「荊卿,你也在想什麼?」
「主持刺秦計劃。素聞先生深通劍術和夜行術,能在三軍中取上將首級。」
有次,太子丹騎著一匹汗血寶馬和荊軻出遊,荊軻開玩笑地向太子丹說,據傳千里馬的肝最補,人吃了以後會膽氣更壯,身體虛的也會轉弱為強。
屠狗者只笑笑不說話。
「老師的話非常有道理,但這樣做要等到哪一年?現秦軍屯兵中山,攻燕在即,丹心含恨,日夜昏昏沉沉的,想的全都是復仇雪恨的事,恐怕無法等這樣久。再說,樊將軍是走投無路才來投靠我,要是加以拒絕而遠送匈奴,丹恐為天下人所笑,不顧哀憐之交,而只畏懼強秦的威脅,丹無法也不能這樣做!」
燕太子丹事先以重金買通了秦王政寵臣蒙嘉,中庶子蒙嘉雖然官位不高,但亦為名將蒙驁之後,所以和蒙武兒子蒙毅常侍在秦王政左右,非常受到寵愛。他向秦王政說:「燕王實在是震懾於大王的神威,所以不敢以軍事和大王對抗,因而請求臣服,比照諸侯之位,獻納朝貢如同秦的郡縣,只要能奉守先王的宗廟就心滿意足了。但不敢自己來說,所以斬了樊於期的頭,連同督亢地圖,特派使節團送來。」
「今晚我實在太倦,有話明天講。」他拿她真沒有辦法。
他長長歎了口氣,想改變話題:「你今晚怎麼睡在我的床上?」
「不知屠狗兄此次去齊,居住何處?」荊軻又問。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這次是鞠武還未開口,太子丹搶著說話:「樊將軍不必難過,燕國雖小,總還有將軍安身之處,招待也許會簡陋一點,還請將軍包涵。」
敞篷車後面,又有一百多名城卒騎兵押隊,再後面跟著數萬人潮,而且每過一處街道,街兩旁的人就加入了這股人潮,因此越走人越多,人潮匯集得更洶湧。
「難怪他們喊萬歲聲不大,原來要以歌聲代替!」秦王政滿意地閉上眼睛養神。
近侍臉色蒼白地飛馬傳知李斯。李斯猶豫了一下,兩名近侍同聲說:「再不行刑,大王恐怕會殺掉你!」
沒過多久,太子丹得到消息趕來,撫著屍首痛哭,他一邊還哽塞著反覆對荊軻說:「難道除了這樣,就沒有其他的辦法?」
荊軻輕撫著她的頭髮,無言以答。
他連忙蒙住她的嘴,她硬掙扎著含糊不清地說。
她掙脫掉他蒙住她嘴的手,長吸一口氣說:「你也很笨,你知道爺爺自殺的用意嗎?」
「改日一定要向屠狗兄請教。」荊軻誠懇地說。
荊軻話還未說完,太子丹就打斷他的話。
「不是我——」
高漸離仍然專心彈著筑,送行賓客依然在唱和。
怎當未離,
荊軻彷彿沒有什麼感覺,可是十三歲就殺人、沒有人敢正視他目光的秦舞陽,這時卻心虛起來。他雙手發抖,似乎捧不起那堆沉重的羊皮卷;兩腿發軟,好像承受不其他高大身體的重量;臉色泛白,有點會隨時暈倒的模樣。
「缺少什麼東西,看我是否能幫忙?」樊於期熱情地說。
風蕭蕭兮易水寒,
別離無再聚兮,
很快冬去春來,易水部分解凍,河水又復淙淙,但河水春寒依舊,列陣在易水以東的燕代聯軍,積極備戰,以防屯兵中山的秦國王翦部隊突然發動春季攻勢。
荊軻率領的燕國使節抵達秦都咸陽,在咸陽街頭造成轟動,萬人空巷,急著看燕國求和的使節團。
人潮中間,各行各業男女老幼都有,特別多的是那些平日就在街上遊蕩玩耍、半大不小的孩子。
荊軻回到家中,發現自己房裏的燈是亮著的,這表示田喜還在他房中幫他整理。
鞠武在心裏想,這簡直是將國事當兒戲,不走正途,偏走邪道。但情況緊急,刺殺秦王政未嘗不是緩和情勢的一個拙辦法!但這個刺客到哪裏去找?一刺不中,後果會變成什麼樣子?他口中只有回答說:「太子這種做法就不是老臣智所能及的了,不過老臣可以介紹一個人給太子,那就是田光先生,他為人智深而勇敢沉著,太子可以找他商量一下。」
秦王只顧繞著大殿銅柱逃跑躲避,一直忘了召郎中上殿。幸虧殿上的御醫夏無且帶著一個皮革藥囊,他不顧死活,在秦王最危急的時候,用藥囊擋住荊軻的追擊,讓秦王政逃開喘一口氣。
魯勾踐呆立當場,忘了手痛,大聲喊著:「你是人還是鬼?」
「丹該怎樣做,老師有以教我。」太子丹誠懇地說。
高漸離自願為荊軻去臨淄找屠狗者,荊軻沒有告訴他原因,他也不想問,他們三人有這種默契,誰找誰,只要說有迫切急需,大家都會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赴約。
他的話提醒正罵得起勁的兩個人,樊於期看看自己衣衫襤褸的落泊樣子,忍不住和太子丹相視大笑。
「所以當時我在內心交戰以後,還是決定將你推薦給太子,否則你知道了會一輩子恨我。」
他下得看臺,騎上一漆黑馬,由劊子手牽著馬韁來到刑場中央,他沒下馬,只由劊子手拉著荊軻的頭髮,讓他看了看臉。
「但在你的立場來說,任何只要有一線希望的機會,你都不應該放過。」
騎在馬上的近侍喝問:「你說什麼?拿下!」
三人正彈唱得高興,忽然樓下衝上一人,人未到聲音先到:
「什麼辦法?」樊於期避席,膝行到荊軻席位旁,側耳而聽。
他接著又雙拳擊案,憤慨地說:「難道說,我在咸陽所受的那多羞辱就不能報了?」
荊軻聞言興奮,酒意全消,他正襟危坐,欣喜地問:「什麼機會?」
「老師請講。」太子丹恭謹地說,亦自覺失態而平靜下來。
也有人指著烏雲密蓋的天空說:「這種大事發生,事先都是會有徵兆的。你們記不記得荊軻刺秦王的那天,天空晴朗,萬里無雲,突然靠太陽處出現了道彩虹,直貫太陽中心。」
「你毒我不毒。」屠狗者身形毫無變化,只是牛耳尖刀順著劍身而上,魯勾踐怕手指遭削,只有棄劍後跳。
「那為什麼你好久不回來,一回來就攆人家走?」
「你才是少見多怪,異兆,就是異於常情的一些兆頭嘛!那天我和很多人看見,還會是假的嗎?」剛才那個人爭論。
「你這個殺豬的,把老子當豬?」魯勾踐兩眼橫睜。
「要是不推薦,也不讓你知道,我自己也會終身良心不安,因為這樣有虧誠實之道。但在回家以後見到喜兒,我的這點私心又再起,兩難之間真是難以選擇。現在我既然告訴你這件事,就是要由你自己來作作個決定。」
「三人都不可用,刺秦乃涉及燕國及太子家存亡大事,不得勇之勇者,寧可不試!」田光斬釘截鐵地說。
「老兄,說話要有點常識吧!」旁邊有人不贊成他的話:「不下雨,沒有水汽,哪來的彩虹?」
太子丹喚來近侍交代:「帶樊將軍到客舍休息,晚間再設宴款待接風,此事不必讓父王及其他的人知道。」
「以私交來說,你的做法完全對,但你可曾想到對整個燕國的危害?」
「太子先別著急,聽臣解釋。嬴政身為秦國之主,再加上他征服各國,為報私怨,所殺的人都不少,他警衛防備一定不會鬆懈,要刺殺他談何容易?」
「沒有歸期。」屠狗者喝了一大口酒。
「差點忘了告訴你,今天有人幫高漸離帶信,說是在臨淄找到了屠狗者。」她沒聽他的話離去,而是告訴了他這個消息。
「丹的意思是事情緊迫,怎樣做都是緩不濟急,只有效曹沫劫持齊桓公,要求秦王訂約,退還所占各國土地,並不得再從事侵略,他答應最好,不答應,就刺殺他。他死以後,秦國必亂,而大將擅兵於外,也必產生異心,再加籠絡,裂土而封,他們就會為己而不為秦,外分內亂,君臣相疑,各國利用這個機會結盟,合力討伐暴秦,秦國就一定會滅亡。」
她突然掀開睡袍,原來裏面什麼都沒有穿,一副美麗玲瓏的少女胴體整個呈露出來。
荊軻向屠狗者告辭說:「明天一早我為屠狗兄祖道送行。」
太子丹此時神情複雜,在談話中時而拍案,意氣激昂,時而俯首歎息,神情沮喪。
「魯勾踐兄,請坐。」荊軻微笑著擺手相請。
「我是殺狗的。」屠狗者臉上沒表情地說。
「你不是一心一意要報秦滅衛之仇嗎,現在機會來了!」
他頭也不回地自行下樓而去。
但他怎麼能安得下心,定得下來?國仇家恨,明知不可為,卻不能不為,他只有借酒澆愁,高歌當哭了,這種心情會成為一個好丈夫嗎?
「這一吵,喝酒興致一點都沒有了,」高漸離笑著說:「只是屠狗兄才用來用去只有那麼一招,荊卿值得學習,可以用來對付魯勾踐這種仗技欺人的無賴。」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事後檢討功過,分別賞罰,死者予以埋葬,從優撫恤家屬。
荊軻領唱,眾聲相和,就在筑聲、歌聲、易水浪濤聲中,荊軻上了騎馬高車,後面有十數乘副車相隨,荊軻向太子一拱手,車隊緩緩走動,沿著易水邊向南而去。
風蕭蕭兮易水寒,
太子丹佇立原處,直到車隊揚起的塵土散去。
一跨入房間,他意外發現田喜正睡在他的床上,而且身上只裹著一件銀色睡袍。
「不錯,不錯,那天我們也都看見了!」很多旁邊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說。
太子丹大喜,急忙問田光先生為何人。
本來,他如願地拿到樊於期的頭,應該多少有點得意和滿足,但現在充滿他內心的卻只有空虛,難以形容的空虛,無法填滿的空虛。
「燕國無將才,這也是我平日常擔憂的事,不說沒有像李牧這種良將,就連王賁、李信這種猛將都找不到,難道說天注定要亡燕?」太子丹雙手握拳,仰天長歎。
魯勾踐發出虛招,屠狗者連看都未看一眼。接著他又再大喝一聲,三招接連而來,快捷有如閃電,似乎是擊成一招,前後左右都封住屠狗者的退路,最後是「直取中原」的當胸一刺。
「隔牆有耳,你不要亂說!」他在她耳邊細語。
他們一遍一遍地反覆唱,連街道兩旁圍觀的百姓,以及在樓上窺視路上行人、談笑著評頭論足的大家閨秀,也全都停止調笑跟著唱起來。
「太子錯了,那都是老朽年輕時候的事,如今老了,精力不濟,太子沒聽說過一句俗話嗎?『伏櫪老驥,不如壯時騎馬。』老朽看法與太子相同,尤其嬴政在趙暴行傳出以後,天下皆寒心,老朽沒有不肯盡力的道理,只是臣的確太老了!」田光搖頭歎息。
「行刑!」李斯丟下竹牌。
秦王政遠遠看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再命一名近侍飛馬查看。
在書房坐定奉茶以後,太子摒退所有從人,連鞠武也先行告退,等從人全部退出後,太子避席頓首對田光說:「秦軍壓境,燕國小勢弱,危在旦夕,願先和圖書生有以教我!」
荊軻接在手中一看,此匕果然名貴,劍鞘乃是純金打成,入手非常沉重,鞘上還兩面共嵌二十四顆明珠,在燈光下光華耀眼。
荊軻聲色不動地坐在原處,就讓那口濃痰順著臉向下巴流。女主人看了痛心又噁心,掏出絹帕撫著櫻口嘔吐起來。
田光正坐在書房內沉思,似乎有事委決不下。他見到荊軻進來,只點點頭要他坐下,他仍然想他的事。
「請太子速派人護送樊將軍暫時去匈奴躲避,這樣可以滅絕秦的藉口。然後要求主上以昔日和秦莊襄王的交情,卑辭厚禮向秦王政示好,以緩和緊張情勢,再暗中設法聯絡韓魏餘留勢力,南方設法說動齊楚聯盟對秦,北方用重金買通匈奴給我支援。形勢一成,秦即不敢輕舉妄動,然後再慢慢策劃報復的事。」鞠武不慌不忙有條有理地說出這番話。
「田光先生自殺而死!為了什麼?」太子丹卻震驚得差點從席位上跳起來。
「橫豎我和嬴政在公私方面的仇都已結定,他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何況樊於期在秦期間對我不惡。」
「這也就是我對這件事拿不定主意的主要原因,」田光歎口氣說:「在私心來說,我真的希望你安定下來,只要你放棄仇恨之心,自然不會酗酒,除掉這點,你會是個好丈夫。田喜會是個賢妻良母,這是我百分之百敢肯定的。」
他輕拍著她的背安慰說:「這些日子實在太忙,忽略了你,這次咸陽回來,我就永遠不再離開你!」
「你們要刺殺嬴政——用樊——」
「只不過這個人有個最大的毛病。」
「這有什麼關係?」荊軻不解地問:「他只是順口說說罷了。」
如今樊於期已死,頭以藥水泡製起來,不會發臭,臉形及五官長時間都不會變,下面該輪到他了。
這時候,群臣中有頭腦清醒的開始大叫:「王將劍背到背上!王將劍轉到背上!」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鞠武正色地說:「越是合作機密重大的事,越需相互推心置腹,否則不合作還好些!」
「荊軻,你應該再等三天的!」
屠狗者自懷中抽出一把殺狗的牛耳尖刀,拍案相和——
荊軻明白太子丹開不了口,只有自己去當這個劊子手。好在他和樊於期差不多,樊於期應該是百分之百的死人,而一旦入秦,他的性命也就去了百分之九十八,所以由他去逼,良心比較不會不安。
荊軻刺秦王的消息立即傳遍咸陽,車裂示眾的佈告第二天也貼遍了咸陽城各城門口和市街各處。
鞠武則面如滿月,留有五綹濃鬚,身材中等,滿面忠誠像。
照一般人的想法,叱吒風雲的地下勢力領袖,應該是身體魁梧、聲如洪鐘、威風八面的角色,田光先生氣派是一派斯文,說話慢條斯理,聽別人說話的時間多,自己說話的時間少。
那晚,他們約好在樊於期府上喝酒。
他恨荊軻,不只是為他想刺殺他。站在不同的立場做不同的事,他對荊軻不動聲色的勇氣,潛意識中有著敬佩。他恨他的是讓他在群臣面前丟臉,使得他像一隻被大貓追逐的小鼠,而不像一個應該遇事雍容鎮定的君王。
田光先生正在家裏款宴荊軻,兩人的年齡相差了四十多歲,但豪氣幾乎完全相同。
太子丹為荊軻出使秦國,在易水畔長亭設宴祖道送行,參加送行的賓客有上千人。知道內情的全著白色袍帽。
這時候秦王政才被提醒,將劍推到背上,反手拔劍,總算將劍拔|出|來了。
在一旁的田喜狠狠瞪了荊軻一眼,滿臉的失望。
「嬴政為人忌刻,順者生,逆者死,不過秦軍將領很多還未看清他的真面目。先前我也看錯了他,只當他禮賢下士,尤其照顧軍人,乃是百年難遇的明主。及至趙國為私怨濫殺的事情發生,我看不慣留書出走,仍然對他存著幻想,總希望他在那件事上只是一時衝動,直到他殺我全家,我才知道他根本是個沒有人性的人!」
「我真弄不懂,為什麼秦國軍隊看起來那麼笨拙,武器裝備也不如趙燕,一旦接戰,趙軍總是如冰向火,不燃自化,聞風而逃?」
田光直覺地想到荊軻,但再一想到喜兒看荊軻時深情發亮的眼神,他將這個念頭打消,反問太子丹說:「太子門下素以多死士出名,是否有這類人才?」
唱到「落拓異鄉,何時底胡?」時,聲音由高亢一轉為低迴,荊軻忍不住隨聲相和,反覆再三低吟,樓上連田喜在內五人,莫不淚下兩行。
「將軍本為秦人,率燕軍和秦軍作戰,心中不會覺得彆扭?」
「不能!」田光坐回席位,緩緩抽出佩劍,自刎而死。
「現在我的眼睛也是乾的,還沒流過一滴眼淚!」
劊子手應了一聲「是」,命手下將荊軻屍體的頭和四肢緊綁在五部車後的吊索上。
「不知荊卿有何需要?」太子丹這才回席說。
「本當早就起程了,只是還少了一樣東西,同時還在等一個人。」
「從容不迫,殺了人若無其事,倒是刺客的好材料,不知道經過嚴格訓練沒有?」
壯士無路,
「老子說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荊軻,今天你要還老子一個公道,」他再瞄了瞄兩邊不起眼的高漸離和屠狗者:「你們兩個最好乖乖坐在一旁,否則休怪老子的寶劍不長眼睛。」
田光唯一的孫女兒田喜在室內張羅著酒菜,她不時深情地注意著衣冠漸形不整的荊軻。
「為什麼?」
田光含笑地將太子丹的事情說了。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在燕國都城薊城王宮裏。
他擊筑引吭高唱,聲徹屋頂——
「另外素聞先生精研相人術,是否可為丹挑試一下人選?」太子丹有點失望,只有退而求其次。
凡事捨得兮,
「為什麼?」太子丹更為不解。
「太子說哪裏話?逃軍之將只求有一處容身就夠了。樊某逃往齊國,齊王不敢留,才逃到燕,太子肯收留,樊某感激不盡,大恩不言謝,當圖後報!」
「小心了!」魯勾踐大喝一聲,出劍卻是虛提一招欺敵。屠兄小心!
燕太子丹正與師傅鞠武在書房談話。
「她們有的,我也有!其實,我想我不會比她們難看!」
等兩名近侍飛馬回來報告,秦王政突發狂怒,厲聲高喊:「傳廷尉行刑!」
於是整個縣城的人,這幾天無人不談荊軻。
「不錯,」李斯點了點頭,沉聲說:「準備行刑!」
「前幾天在渭水地方,天還下著黍雨,那才叫怪呢!」還有人如此說。
他亂草似的頭髮蓋住了整個臉,渾身上下的衣服沾滿血跡。
「客人請放尊重些,」女主人看著荊軻求救。
「這是怎麼回事?」高漸離不解地問荊軻:「你和魯兄有什麼深仇大恨?」
樊於期心直,而且軍中嚴肅生活過習慣了,在這方面不太有所要求;而荊軻流露浪子本色,太子丹所提供的一切,他連個謝字都不說便照單全收。依他心中的想法,太子丹是在買他的命,人間沒有比自己的命更貴的東西。
荊軻沒有答話,卻暗自在心內慶幸,好在他今晚下了決心,提前來了一步,否則他到易水之東帶兵去了,事情就會全部弄砸。另方面他發現太子丹雖然有點感情用事,卻的確是個好人,他認為他是想讓他當劊子手的想法,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來人身高八尺有餘,肚大腰圓,獅鼻海口,兩眼突出,像兩粒龍眼核,身上還佩著一把劍鞘鑲金嵌玉的寶劍。
「人死了都一樣,也看不出什麼美醜了!」路邊樓上有些女人在為他歎息。
「那我該怎麼辦?老師有以教我。」給鞠武這一說,他也不禁惶恐起來,剛才他真的只不過是一時感情衝動。
連秦王在內的所有人,全都認為已死的荊軻不會有家人故舊出現,但出乎所有人的意外,一個年輕少女穿著一身素服,提著祭籃,從人叢裏飛奔出來。
「哦!還有這種殺手人才?」田光笑著說:「今年他幾歲?」
劊子手應了一聲,五部車上御者一齊鞭馬,馬奔向五個方向,將田喜的屍體也拖出很遠。
他命近侍飛馬去查,看是荊軻的什麼人。
「再等下去,旦夕之間秦軍就會渡過易水,丹雖想再陪著荊卿也不可能了。依丹看來,不如派秦舞陽為副使,舞陽經過田光先生的考驗,雖稱不上是上上之選,卻也被田光先生讚為骨勇之人。」太子丹插口說。
荊軻捧著裝樊於期頭顱的匣盒走在最前面,因為經過藥水的泡製,頭顱五官清晰,鬚髮完整,兩眼橫睜,似乎死得並不甘心。
荊軻等三人是在酒肆中認識,意氣相投,酒量也差不多,都是喝一杯臉紅,三杯下肚就有點微醺。帶著酒意高談時事,談到悲慘處荊軻高歌當哭,高漸離擊筑伴奏,屠狗者拍案相和,更傷心時,三人緊擁在一起,放聲哭成一團,旁若無人。
他連忙將她的睡袍拉攏,她趁勢投入他的懷裏放聲大哭,一面抽泣著說:「爺爺臨死時要你照顧我,你卻將我一個人丟在家裏不管!」
「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鞠武沉吟地說:「以小搏大,講求的是鬥智不鬥力。實行要領是低姿態,不鬧意氣,外面多結盟以增我聲勢,內部團結,以示敵攻我將得不償失,就可產生嚇阻作用。不逆不拒,但也不予索予求,必要時示以一片決心,平日則事事恭謹,這是以小對大的基本原則。」
「過幾天我也許要出使秦國一趟,你一個人在家要多注意點。」荊軻語氣平靜,內心激動。
「你只有喝酒唱歌時才會流淚,」田喜孩子平地笑著說:「今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看起來和爺爺死的那晚神情差不多。」
「我跟他生活了二十年,沒有誰比我更了解他了,我曾聽到他自言自語歎息,不該一時高興,將你推薦給太子!」
「秦王政真夠厲害!」荊軻帶幾分讚歎地說:「只是我浪蕩江湖,希望藉由民間力量推動朝中顯要,讓各國聯合抗秦的計劃要全部落空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由什麼帶頭,突然出現了股眾多童音匯集而成的歌聲——
有了這種想法,秦王政欣然答應了太子丹私人特使的建議。
「難道捨得我等兩年多來的相聚?」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樊於期放下酒杯仰天歎息,豆大的淚珠由一雙虎目中滾滾而出,他哽咽著說:「於期每想到這件事就心如刀割,痛及骨髓,但就是想不出該怎樣做,怎樣解決!」
太子丹和樊於期再交互罵了一陣秦王政後,鞠武在旁言道:「樊將軍旅途勞頓,目前最要緊的是讓他先安頓下來,沐浴更衣和休息。」
「荊卿何日動身去秦?」樊於期又在問,看樣子他還不知道秦王政在催著要他首級的事。
「沒有——不是,」他坐到床邊,喝著她倒來的茶,很困難地說道:「我不知該怎樣向你解釋——應該說是秦王要他的頭。」
這名素衣少女不理近侍的問話,含著眼淚點著香燭燒紙,她哭著對荊軻的屍體說:「荊哥,黃泉路上寂寞嗎?田喜很快就來陪你!」
荊軻笑著回頭看了秦舞陽一眼,上前行禮說:「北蕃邊遠地區的鄉下人沒有見過什麼世面,如今突然看到大王如此森嚴壯偉的場面,所以嚇壞了,還期大王不要見怪,以好完成今天的獻圖儀式。」
「那就是用將軍的頭接近秦王。荊軻只要能靠近他,我將左手把其胸,右手刃其心,將軍的仇可報,燕國遭侵略的威脅也可以解除了,將軍認為怎樣?」
上樓來的是田喜姑娘,她瞪了酒樓女主人一眼,神情緊張地對荊軻說:「荊軻,爺爺有事,要你馬上回去。」
他想,他必須抓住今晚的機會。
「太子昨日上谷閱兵回來可見到什麼?為何有這樣大的感慨?」鞠武慈祥地問,他從小看太子丹長大,知道他容易激動的個性。
荊軻輕咳了兩聲,硬起心腸說道:「秦王對將軍真的是做得太過份了,將軍只不過是政見不合,看不慣嬴政報私仇濫殺的作風,乃至留書辭職出走,他通緝你個人還則罷了,不該殺你全家十三口。如今聽說他又懸賞黃金千斤購將軍頭,生得者封萬戶侯,他對將軍的仇恨真的如此之深嗎?」
「這個問題猶在其次,最要緊的原因是得不到樊將軍的頭,臣就無法接近嬴政!」荊軻惋惜地說。
「什麼毛病?」太子丹好奇地問。
歌聲重複兩遍後,眾人皆不自覺地跟著唱了起來,到了最後,每個人都淚濕了衣襟而不自知。
「和你爺爺一樣,樊將軍自刎了!」
宋意俊秀英挺,一介儒生樣。
「處處白雲處處家,他分別時曾如此對臣說,連臣也不知他是否會去臨淄!」荊軻不露任何表情,心中也深為惋惜。
「有時候一句話會亡掉一個國家,尤其是像太子這種身份的人。」荊軻仍然平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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