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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爾哈赤4:巍峨家邦

作者:林佩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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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眠

催眠

而且立刻下令:
但是,在現實中,他什麼聲音、什麼動作都發不出來。
太監們幾次來向他通報:
橫波滴溜嬌還媚。
體如玉潤宮腰細。
髻雲堆,
以往,他也曾喜歡過戲曲詞章,但那時的心情與現在大不相同;現在,他還包含了逃避,包含了填補——
香肌稱羅綺,黛眉長,盈盈照一泓秋水——
他一跤摔到地上——
打扮得穠纖怡人的花旦扮演王瑞蘭,正面對著萬曆皇帝開啟朱唇,細聲輕語的先吐一段〈七娘子〉:
於是,他改口:
珠翠簇,
他只有默默的低著頭,接受事實:上諭畢竟是被強奪回去了。
「即便剛硬如田司禮這樣,也一樣不管用啊,萬歲爺是鐵了心要食言背信了,任誰都勸不住的——」
他「柔順」的做官術已經持行了幾十年了,早已經成為他真實的政治性格,根本無法改變了,再怎麼屈辱的事他都會忍耐,會接受:更何況,在這件事上,他還想得出一些話來掩飾自己的軟弱,甚或用來欺騙自己——他想道:
這一說,倒讓兩個人心裏都好過了一些;但只是,他根本沒有去想,萬曆皇帝這一場忽來忽去的無名的病,其實不過是整個大明朝荒謬絕倫的病態的象徵而已。
太監們早就準備下了,立刻,一個置著金鐲的紅托盤送到了那名「王瑞蘭」跟前。
他內心中所受到的傷害遠遠的超過了其他的一切,他覺得,他的人格被摧折,尊嚴被踐踏,他被徹徹底底的打倒了。
黛眉長,
他所讀的是著名的「桐葉封弟」的掌故:
歌伎們開始發出鶯啼般嬌美的歌聲——為著迎合他向來的喜好,為他選唱的盡是華麗瑰艷的樂章,這一次,第一段選的便是《幽閨記》中的〈少不知愁〉。m.hetubook.com.com
就連太監們來向他說:
但,他知道自己不是田義,自己硬不起來——即便心裏再怎麼痛苦難受,也只有低著頭接受萬曆皇帝的決定。
「聖心已定,我等能堅持什麼呢?即便陪上本閣這條老命,萬歲爺還是一樣要食言背信的——」
「自古以來都是『君無戲言』的呀,我今天遇到的是什麼皇帝啊!」
柔香肌體,
說不上來為什麼——
「叫人來唱曲兒解問!」
而他竟不能用真正屬於他的東西來當做帳頂,來安放在自己的眼前。
「萬歲爺拿著刀要殺咱家,咱家也沒躲——有什麼好怕的呢?刀架在脖子上,咱家還是要說,上論已經發了;不能追回;做皇帝的人,說話要算數,說了話不算,那便是無賴——」
「去拿簿子來,看看內帑一共有多少存銀——」
但,這個話他又羞於向田義啟齒,漲紅了臉,急切得發起抖來。
他更是一點也沒有放在心上,隨隨便便的「唔」了一聲就略過去了。
這一唱,卻唱得萬曆皇帝也跟著她哼了起來:
隨即和著絲竹,款款的唱出〈踏莎行〉的曲子:
他再次的賞賜了「王瑞蘭」,但是,他沒有慾望,不想臨幸——他還是覺得自己有病,全身無力;而只是想聽著她這一句句媚極柔極的歌聲,然後,他在她的歌聲中沉沉睡去;在夢中,她有時幻化為鄭貴妃,又有時幻化為慈聖皇太后在為他輕唱催眠曲;然而,無論幻化為什麼都不要緊了。
唯有太監們送上來的參湯他喝了兩口,福壽膏享用了一陣;卻因為已經脫離了昏迷的狀態,即使勉強閉上了眼睛也睡不著;偏又是醒著就有知覺,有知覺就讓他必須接受那無名的難受。
「那時,朕以為自己要撒手人寰了,頒佈善政,或可祈求平安,便答應了他——其實是萬萬不可啊!」
「皇太子問安!」
好景須歡會,
「賞——」
他皺了皺眉,閉上嘴不再說下去了。
花朝月夕,
以與叔虞,曰:「以此封汝。」史佚因請擇日立之。成王曰:「吾與之戲耳。」史佚曰:「天子無戲言。」於是遂封叔虞於唐。
他全都不想見——甚至,這一次,他m.hetubook.com.com連自己一向最疼愛的壽寧公主也不想召進宮見駕了。
連搖了幾下頭之後,他想到了讓自己拋棄回憶的絕妙良方——他吩咐太監:
即使貴為天子,為天下之至尊,也有做不到的事與填不了的空虛啊!
「山海關——居庸關——紫荊關——雁門關——」
因此,他放棄了努力。
成王與叔虞戲,削桐葉為圭。
膩酥香雪天然美。
他更且忽然頓悟:
美人粧罷更臨鸞,
「若是罷廢了礦稅,這些進獻豈不是都沒有了?內庫哪裏還有源源不絕的進獻?」
但此刻,他卻下意識的連連搖頭,彷彿要盡快拂去這個記憶,一面也用個「聲東擊西」的法子引開自己的思緒不停留在「桐葉封弟」上——他故作自言自語般的詢問著自己:
「皇后娘娘也在病中,派了人來問過安!」
他幾乎忍不住要把當時的情況一五一十的全盤都給托出:
總覺得心裏是空的,一無所有。
「本閣曾上疏,說上諭已發;無奈,萬歲爺派人來強奪,擅自翻索內閣的文書,搜出上諭與預擬的遺紹——內閣無人能阻擋!」
生居畫閣蘭堂裏,正青春歲方及笄。家世簪纓,儀容矯媚,哪堪身處歡娛地?
盈盈照一泓秋水。
「難怪柳永要說:『且去淺斟低唱』啊!原來是有樂子的!」
接著卻又吩咐太監:
如眉淡掃遠山橫,
「叫人去說,朕要靜養,等過兩天再好些,親自給皇太后請安去——這會子,請皇太后別來,免得折了朕的福!」
他理直氣壯,他覺得,自己已經妥協了其他的許多項了;他也沒有真的治了田義的罪,或者殺了田義,他只是有點生氣,氣田義身為自己所最重視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心裏卻不向著自己——他很快的就把田義放了,卻不召見田義。
因此,他非要追回上論不可——
田義一甩頭,重重的將一口口水吐在地上,隨即冷哼道:
可是,這一天,他所連帶被勾引起來的還有許多其他的東西——看著太監們用一塊塊的銀錠在他面前堆起一座城關與城牆來,他原來還因而牽引起唇角的一絲笑意來,有一搭沒一搭的唸著:
也明明知道,田義看不起他了——他聽到田m•hetubook•com•com義依舊在恨聲的說:
脂勻粉膩,
「閣老怎不早早的送了出去,佈告天下,便怎麼也追不回了——凡事拖拖拉拉,挨蹭挨蹭的,像個女人,當然非誤事不可!」
甚至,他可以向天控訴:
「閣老只要再稍稍堅持一下,礦稅就廢了——如今,唉!膽小誤事啊!」
他滿臉盡是不屑的神情,眼角甚至帶著好幾分悲憤之色,咬著牙說:
心裏空歸空,卻還是不願意這些「親人」在眼前出現;只有偶爾一下子觸動一個意念,他隨口向太監們問上一句:
「抬兩箱銀子進來玩玩!」
他還是記得一字不錯,但是,心裏卻輕輕的抽動了一下。
「他說話不算話,卻教我難以做人——」
「啊,朕在病中的時候,田義曾經要朕罷廢礦稅什麼的——」
接下來卻是又一個轉折,理由更充足了:
他帶著病入睡,在他病態的夢鄉中,仍然是福壽膏的香氣和催眠的歌,他看不到他的國家和他千百萬苦於礦稅的子民,更看不到新興的、勃發的女真、蒙古。
一面又命:
他跟著神色肅穆、目光如電、正襟危坐的張居正一字一句的誦讀著:
丫鬟侍妾隨
唯一還能觸動他生命中的什麼的,就只有無生的財物了——他的心略動了一動,吩咐太監:
「皇太后宮裏來人問安,說,皇太后歇過午後便親來看望!」
當時,他確實想不交出上論,但是,奉了萬曆皇帝來的人個個如狼似虎,不但強行翻索搶奪,還順勢推了他一把。
橫豎他已經被催眠了——其實是被他自己催眠了。
香肌稱羅綺。
因此,他反而振振有詞的向田義說:
而萬曆皇帝的病其實並不曾痊癒——
「燒福壽膏來!」
他已經一無所有了,這些銀兩,是他內心唯一能製造滿足的假象的東西啊!
「貴妃呢?」
這個理由就堂皇而充足了——他立刻命人用這個理由去追回上諭。
鞋直上冠兒至底。
他想——
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誦讀得一點也不錯,而且很快的就背熟了,當著張居正默誦一遍;然後,張居正點頭讚美他聰明過人——
「礦稅不可罷,釋囚、錄直臣,惟卿所裁。」
這麼一說,沈一貫覺得委屈了,他定了定神,又m.hetubook.com.com覺得田義對他的指責過分了些,於是抬起頭來解釋:
「呸!」
但,這個解釋只是表面上的掩飾,田義根本不接受——他瞪起眼來,越發氣憤的說:
「貴妃娘娘也染了小恙,正在養病——」
更甚者,他想自己退回童年的時光中,當著教他讀誦「人無信不立」的章句的塾師,把這一頁經典一寸一寸的撕個粉碎。
太監們報給他聽的數字帶給他很大的動力:
「恭妃娘娘前來請安!」
一面卻又半帶著恐懼似的逃避著:
書背熟後,張居正還仔細的為他講解文章的意思,直到稚齡的他完全了解為止。
他一樣不想見,只不過想出了個好聽點的說詞——他吩咐:
「張居正不是早就死了嗎?朕卻想起他來做什麼呢?」
「張居正那時老愛以『周公』自居,教朕讀的書裏一半都跟周公有關——」
「膽小鬼!」
「啊,我已盡了力了,前後幾次與來人周旋。也竭盡所能的上了奏疏——」
而且,他早從多年前就已經下定了決心,要把一切屬於張居正的東西都從自己的生命中驅趕出去,一點一滴都不剩留——
這下,他倏地把眼睛睜大了。
「朕在病中,神思昏沉,未辨所以——」
跌倒在地的時候,雖然並未受傷,心中卻湧起了痛不欲生的感覺。
典籍是《史記》〈八晉世家〉——
礦稅的收入,每年每地至少都有幾萬銀子可以進獻內庫,累積了幾年,已是一筆很可觀的數字。
他原本就是個聰明絕頂的人,撒懶的時候不說,精明的時候可比天底下的任何一個人都精明——病重時的情景他一樣想得起來。
太監們為他補充:
卻不料,這麼一引,隨帶而來的感觸更多,他一面凌亂的想著:
針指暫閒時,
沈一貫被他指責得抬不起頭來,紅著臉,雙手不停的互搓,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的解釋:
一張錦帳,刺繡得極盡華麗之能事,然而,他竟自覺得,那繡在上面的花花鳥鳥都不過是絲線的組合,都是死的——而且都不屬於他。
福壽膏的香氣瀰漫開來的時候,演唱樂曲的歌伎們也到了,於是,他徹底的把周公與張居正一起趕到九霄雲外去,換了個更慵懶的姿勢舒服的躺著,開始享用為他製造快樂的幻覺的福壽膏,一面讓耳朵裏灌滿柔媚婉轉的音樂,以防止自己的心思再想到往事。
一曲未畢,萬https://www.hetubook.com.com曆皇帝就已經開始點了兩下頭——他所要的功效漸漸出現了——這段詞曲無論哪一方面都極盡優柔華靡之能事,而扮演王瑞蘭的歌伎更生得一副甜柔嫵媚的好嗓子,唱得樂曲繞樑;他瞇著眼讚美:
而心裏還有一大堆的話也不敢說出來——他只能偷偷的想著,想假若此刻的自己置身在渺無人煙的曠野之中,便可以高舉著雙臂,放開喉嚨大聲的嘶喊:
鸞釵斜插堆雲髻。
「不想!不想!不想——!朕老想這些事做什麼呢?」
而就在太監們為他仔仔細細的報數的同時,他的記憶忽然浮現:
他早已不期許自己做什麼聖主明君了,哪裏還用得著去背誦周公教導周成王「言而有信」的歷史呢?
茫然的瞭著帳頂發呆——
「本閣——國之首輔,竟然被人隨意推倒——尊嚴何在啊!」
他只不過是從昏迷中醒來而已,精神略略好了些,全身冰冷的感覺似乎消失了,但是仍然覺得四肢乏力,腰痠,胸悶,沒有食慾。
媚臉凝脂,
蘭姿蕙質,
「來的人強奪——」
諸餘沒半星兒不美。
他的精神還是不濟,但是,白花花的銀子卻給他帶來了一種充實滿足的假象。
然後,他叫太監們把追回來的上論拿到跟前來,當著他的面撕成粉碎,再丟進火盆裏,化為青煙與灰燼——雖然在這一剎那間,他的心裏隱隱的想起了小的時候所讀過的一篇文章。
四時不負佳致。
太監們告訴他:
教讀的人是張居正。
瑞蘭蘭蕙溫柔,
「好,好,好——唱得好——唱得朕全身的骨頭都酥了!」
他正好需要這麼一個「樂」字來填補自己的心——他本是個不快樂的人,能找到快樂的假象,是件極難得的事!
他為自己找到了說詞,但再一想,這個說法又有不妥之處——怎可把罷廢礦稅的事說成是們「善政」呢?豈不是自打耳光說「徵礦稅」是「不善之政」呢?
他不知該怎麼去填補這個「空」,也沒有法子去驅趕這個感覺。
她立刻盈盈下拜謝恩,下一支〈錦纏道〉的曲子也就唱得更賣力了:
沈一貫的奏疏送進來的時候,他作了某些方面的讓步——他叫太監們去告訴沈一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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