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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師13:天鼓卷

作者:夢枕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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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應該空無一人。
「真是美好的夜晚……」
「是的。」晴明答。
「這兒好像有什麼東西沉在水底,搖來搖去。」
「哦!怎麼回事?春陽尼,你能說話了?」
「可以這麼說吧。」
那男人——頭髮蓬亂,長及肩膀。面孔隱藏在頭髮裡,只能看到炯炯發光的雙眼。
「唔唔……」
這時,不知從何處傳來哭聲。
蟬丸和春陽尼均是目盲之人,彼此能傳達的只有相互之間的動靜和身體溫度,以及呼吸。
「跟去看看。」
況且,偎在她懷中的孩子正在無聲抽泣。
去年秋天,洪水沖垮了五條大橋。中間的橋墩被沖走了好幾根,橋中央朝下游傾斜得很厲害。已經不是能供人通行的狀態。
「能請蟬丸大人前來一趟嗎?」
喔哇啊啊啊啊啊……
「所以說,人在這個時候就會吟詠和歌……」
「我問你從哪兒來的?」
「應該會來吧。」
「去哪兒?」
「唔,嗯。」
同時失去孩子和丈夫的悲痛令春陽尼一直失了心。
他和蟬丸是老相識,蟬丸經常受諸忠之託,前往西京宅邸彈奏琵琶。
她的記憶本來就混混沌沌。如果對方問起發生了什麼事,繼而追問下去,她大概也無法有條有理地說明。
春陽尼也學得很快。
她沒有心。
「這位女子,你從哪兒來的?」
仔細想來,自己到底是哪裡的什麼人?叫什麼名字?她連這些都一無所知。
蟬丸彈著琵琶,晴明和博雅邊聆聽邊喝酒。
「今晚真是美好的夜晚。」
「他可能遭遇了某種極為悲傷的事,晴明啊,如果用你的說法來形容,他那個所謂『自己』的容器應該盛不下過大的悲傷,所以只能往外流溢吧。在外人看來,他那種往外流溢的悲傷感情,或許就像發瘋一樣……」
啪!
「諸忠大人可能暗暗戀慕著春陽尼。」
那天起,蟬丸便開始教春陽尼彈琵琶。
晴明卻聽而不聞,只是望著剛才那團亮光佇立的地板。
「晴明,你看……」
聲音從黑暗彼方逐漸挨近,再經過晴明宅邸的土牆外。
「唔……」
「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諸忠道。
他安排了一名侍女跟在女子身邊。
水跡在河灘石子上點點滴滴延伸——
春陽尼再度哭倒。
晴明說畢,在河水邊蹲下,將右手伸進河中,再度小聲念起咒語,從河中收回手後,攤開手掌擊向水面。
「剛才這孩子出現時,我不由自主叫出聲,正是因為看到這支笛子……」博雅說。
「唔。」
冰冷的身軀令人憐惜得很。
「跟我來。」
此時——
諸忠立即命兩名下人划小船過去。
嗚喔喔喔喔嗡……
數天前下的雨令河水上漲。
蟬丸停止彈琵琶,再接腔。
因此諸忠才請蟬丸前來。
不過,她的眼神和臉上均沒有表情。只是呆然站著。貌似靈魂出竅了。
蟬丸坐在春陽尼對面,豎起耳朵靜聽。
「不過啊,晴明,這個勸進坊有時候看起來不像發瘋。」
她在等童妖出現。
晴明、博雅祀蟬丸三人躲在圍屏後,靜悄悄地呼吸。
像是人的哭聲,又像是野獸在遠方嚎叫,卻兩者都不是。
「會來?什麼會來?」
「嗯。」
博雅在月光下吹了一會兒笛子。
晴明率先從圍屏後出來。博雅和蟬丸緊隨其後。
然而,孩子消失後,她也漸漸覺得可能是夢境。
待博雅吹完笛子,勸進坊也不知何時消失蹤影。
「所以我想,如果拜託安倍晴明大人,或許他能幫我解決這回發生的怪事。」
說勢不得已也確實是勢不得已,可是,失落了心的春陽尼的確很可憐,令人同情。
晴明大概也明白博雅的心理,他不點頭贊同並非表示沒聽進,只是以嘴角浮出的笑容代替答話,望著博雅。
女子的眼睛雖看不見,住習慣了後,也能在小庵或宅邸內自由走動。不但能自己吃飯,也能自己如廁。
「春陽尼啊,你到底什麼時候開始能說話的呢?」諸忠問。
「你、青人大人!」
「五條大橋現在不是不能用了?」
只知道這女子似乎視力不佳。即便看得見,也只是在一片模糊中勉強可以分辨出明暗的程度。
聲音從黑暗彼方逐漸挨近。
繼續看下去,那青光時而往左、時而往右——或者往前、往後,飄悠地搖來晃去。
照在庭院的月光反射至屋內,漆黑室內隱約能看見春陽尼隆起的身軀輪廓。
「這孩子自懂事以來就很喜歡笛子,丈夫用竹子做了一支笛子給他,他總是吹得很開心。所以我們才叫他小笛……」
「什、什麼?小笛是誰?」諸忠問。
然而,女子沒有心。
命侍女幫忙沐浴更衣後,果然如想像中一樣,那女子相當美。
吹了一陣子,博雅察覺到某種動靜,不經意地抬起頭,發現對面柳樹下站著個人影,正在凝視博雅。
hetubook•com•com琶聲輕觸每一朵花|蕾後,花|蕾像是吸收了音色,比之前更飽滿。
再度遇見紅音時,他才恢復正常。
春陽尼邊哭邊從孩子口中逐次取出水草。
這時——
地點是春陽尼住的小庵。
晴明、博雅、蟬丸三人坐在窄廊。
晴明說的沒錯。
「你眼睛看不見?」
原來至今為止一言不發的春陽尼突然在昨天開口說話。
晴明和博雅邊喝酒邊賞櫻。
之後,瞬間消失蹤影。
「話說十天前,正好是孩子在春陽尼面前現身那時……」
「發生了驚人的事。」
蟬丸並非每天都來。
噢噢噢……
庭院的櫻花即將綻放。
「唔。」
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她剛才明明還覺得孩子在她懷中,此刻竟然消失了。手臂仍殘留著那孩子身軀上的冰冷,也清晰記得孩子用力摟住她的力度。
此時,諸忠想起了蟬丸。
蟬丸前來就能聽到蟬丸彈的琵琶聲,因此諸忠也很高興。
「這點還是不要去追究比較好……」
「唔唔唔……」
「以前您在教我彈奏那首秘曲時,提起過安倍晴明大人的事。」
「紅音,你不是紅音嗎……」勸進坊大喊。
雖然穿的不是僧衣,但眾人認為他原本應該是勸進(四處化緣)和尚,因故發瘋,之後便稱他為勸進坊。
博雅道。
大約十天前,又有一根橋墩倒塌,預計今年春天著手修理。
此刻他才明白春陽尼在當時理解了他說的話。
諸忠本來打算不再理睬對方,直接進宅邸,卻因為問了話,反倒對那女子更放不下心。大概覺得那女子素而不飾很美,竟產生一股莫名的好感。
「怎麼了?博雅。」
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子呢?
博雅只是在自言自語,並不指望晴明回答。
「嗯。」
「此刻你的眼睛不是看得見了嗎?」晴明問,「你剛才說,小笛口中塞著水草,而且你還取出那些水草……」
春陽尼情不自禁叫出聲。
夜裡,感覺那氣息而醒來。
春陽尼的確看到孩子的模樣,才走過去摟住孩子的屍體。她在這時應該已經看得見小笛了。
她壓抑不住心中那股疼惜之感。
眾人皆叫出聲。
春陽尼的雙眼不停掉落大滴淚珠,順著臉頰淌下。她淚流不止。雖然不知春陽尼為何流淚,總之,她在聽蟬丸的琵琶聲時,似乎能恢復感情。
小小的身軀,瘦弱的手腳——果然是個孩子。
這回是晴明點頭。
博雅吹起葉二。
起初,無論對侍女或對諸忠,她都說不出孩子的事。
「我們設法試試。」
「聽說幾年前在羅城門有個從天竺來的妖鬼,名叫漢多太,那妖鬼用一把名叫『玄象』的琵琶彈了這首秘曲。那時,經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盡力,說服了妖鬼,琵琶『玄象』總算回歸皇上手中……」
「你想實現的願望是……」博雅問。
不但看不出他的歲數,也看不清五官。
身上穿著一件看似從未洗過的破爛衣服。他隨時都有可能路倒,死在街頭,大概有人施捨吃食才沒死,仍在京城裡徘徊。
人們如此議論。
「嗯。」
「人這個容器,倘若盛滿太多悲哀,心就會死去吧……」
眼淚突然溢出,她伸出雙手摟住孩子的軀體,緊緊抱住孩子。
第三年,蟬丸只是偶爾前來探看。
據說起初是氣息。
喔哇啊啊啊啊啊……
水跡延伸至坍塌的大橋中央——剛好是十天前倒塌的那根橋墩底部。
「於是喚我前來。」
下人將屍體撈上船,運到在河邊等待的晴明一行人眼前。
青人和紅音埋葬了小笛後,三天前啟程返回丹波。
有名女子站在諸忠宅邸前。
春陽尼一點都不害怕。她知道那孩子並非可怕的東西。比起可怕,她反倒心生一股憐愛之情。
「什麼事?晴明。」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諸忠呻|吟道。
此時——突然發生令人吃驚的事。
究竟她之前住在哪兒,又為何站在那地方——這些問題都一無所知。
月光在水面閃閃搖曳。
「怎麼了?」
聲音顫顫抖抖,像在強忍著某種感情。
看上去像是發出青光的水滴落在地板,形成的一圈水跡。
那孩子沒有人體該有的體溫。而且似乎全身濕透了。
「你想起過去的眾多事情了嗎?你本名叫什麼?」
確實是具大半已成白骨的孩子屍體。
一名下人用竹竿撐船,另一人站在船頭望著水中前行。
「能請蟬丸大人前來一趟嗎?」
這是位於土御門大路的安倍晴明宅邸——
諸忠喃喃自語。
「到時候再說吧。」晴明簡短冷淡地答。
當初為何讓這女子住進家裡呢?
「去嗎?」
「我只記得這些事。」
「是什麼事呢?如果方便,能否告訴我?」
只是隱約感覺,如果弄清楚那孩子到底是誰,或許就能想起自己的過去和名字。
https://m•hetubook•com.com春陽尼邊哭邊喊跑向下游。
划到那根橋墩底部後,小舟停止前行。
晴明望向庭院的櫻花。
蟬丸彈奏〈流泉〉至最精彩處,春陽尼的眼中溢出淚水。
圍屏四周設了結界,只要不發出聲響,妖物出現時也察覺不出三人的存在。
看上去大約五、六歲。
「看來你都記起來了。」諸忠道。
嗚喔喔喔喔嗡……
他站在河水邊,雙眼炯炯發光地俯視春陽尼和小笛。
橘諸忠的宅邸位於西京。
彈的是傳自大唐的秘曲〈流泉〉。
櫻花花瓣在笛聲中不停飄散。
「現在我想說的、不得不說的事情很多,但還是讓我從大約十天前我碰到的怪事先說起吧……」
「那件事發生在三年前的秋天……」
「不過,晴明啊,這世上不是另有既無法盛入容器,也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東西嗎?」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鴨川的淙淙水聲在黑暗中迴盪。
晴明望著消失在河中的青光痕跡,說:
夜晚,正在熟睡的春陽尼察覺到某種氣息。
如此已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
每次出現時都是同樣狀態。
但是——
孩子在哭泣,她坐起身後,孩子會過來摟住她。孩子的身軀冰冷得如同全身濕透。接著,不知何時,孩子就消失了。
她鬆開摟住孩子的雙手,打算確認孩子的存在時——
聲音漸漸挨近。
身體極為冰冷。
「哎呀,抱歉,晴明,我不由自主地叫出聲。」博雅說。
「是。我想拜託蟬丸大人請晴明大人出面解決這回的事,因此才向諸忠大人提出無理要求,請您過來一趟。」
將流逝的時光喻作流水,感嘆人生短暫無常。
那聲音清澈又肅靜。
「晴明啊……」
博雅喝乾了酒,擱下空酒杯說。
「吩!」
博雅發出叫聲。
「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聽懂,我有種被騙的感覺。」博雅說後,嘆了口氣。
這時,春陽尼發出叫聲。
春陽尼睡在圍屏外不遠處的被褥中。雖然她沒有翻身的動靜,但眾人都明白她沒有真正睡著。
「那根橋墩剛好在十天前倒塌,令橋墩底部浮出,那時岩石下的屍體也一起浮出了吧。」晴明道。
博雅在吹笛時,勸進坊寸步不移,看似在傾耳靜聽博雅的笛聲。
女子宛如失去靈魂的生物。
笛聲在鴨川的淙淙水聲上響起。
瞬間,那團亮光停止晃動。
此時——
就在眾人噤口時,窄廊出現一道佇立的朦朧青光。
那女子衣著髒亂,頭髮也看似沒梳過的樣子,但如果洗淨污垢,換上衣服,應該相當美。
他決定教春陽尼彈琵琶。
「在哪兒?」
春陽尼的聲音先響起。
「源博雅不用吟詠和歌也行。你不是會吹笛嗎?你可以用笛子吹出語言無法表達的東西……」
「可是,晴明啊,真的會來嗎?」博雅低聲問。
於是蟬丸便應諸忠之邀前來。
「所以我才托大人請蟬丸大人前來。」春陽尼說。
「因為有櫻花這個詞,我們才能將心中浮現的所有櫻樹姿態……例如那棵亭亭玉立的樹幹、即將綻放的花|蕾、隨風飄散的花瓣等,全盛裝在櫻花這個詞裡。」
她察覺時,以為是平日在身邊照料一切瑣事的侍女。但侍女總在傍晚就退下,回自己的住所休息。
蟬丸當然看不見春陽尼的淚水,但從四周人的反應也能得知此事。
但是,春陽尼依然不出聲,除了彈奏琵琶外,她照舊終日凝神發呆。
屍體橫躺在河灘石子上。
「什麼怎麼辦?」
「你打算怎麼辦?」晴明問。
僅三個月便能彈奏簡單曲子,一年後已有小成,兩年後即練成無需再教的本事。
「那麼,用其他東西來比喻吧?」
蹲在船頭探看水中的那名下人說。
「諸忠大人一定很寂寞吧。」晴明道。
「確實有。」
「雖然我看不見,但光聽博雅大人的話,就彷彿得見庭院櫻花的模樣。」
啊哇啊啊啊啊啊……
「嗯,不知道。」
諸忠再度問,女子依舊沒有反應。
「不,沒那回事。博雅大人能代替我這雙看不見東西的眼睛,對我來說是一種奢侈…」
「走。」
「三年前,小笛卡在那座橋的橋墩下,後來又被水流衝來的岩石蓋住,這回的洪水沖垮大橋,讓小笛再度出現……整件事情是這樣吧……」
晴明的食指觸及地板時,地板表面出現一圈看似斑痕的圓環,逐漸暈開。那斑痕和剛才佇立該處的青光一樣,發出青白色亮光。
突然聽到什麼哭聲。
水跡在夜晚的京城大街點點滴滴延伸至東方。
諸忠如此詢問,但女子不點頭也不搖頭。
宛如剛才佇立此處的青光邊移動邊滴下的,不知是汗水還是水滴的痕跡。
正好停在春陽尼躺著的枕邊。停住後,身體仍在搖晃。那東西似乎邊搖晃邊俯視春陽尼。
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孩子,是我的兒子小笛!」
「噢!噢!你一定很冷吧?一定很冰吧?嘴巴塞著水草,你才無法呼救,也無法叫出我這個母親的名字吧……」
不過,女子依舊不開口,只是精神恍惚地望著某處。
「唔……」博雅看似總算恍然大悟。
蟬丸答應了諸忠的請求。
總之,蟬丸先和春陽尼見了面。
挨近的聲音漸漸遠去。
蟬丸和諸忠兩人面對春陽尼坐著。
晴明說畢,站起身。
第三天晚上、第四天晚上,那孩子都出現了。
「能不能從河中打撈上來運到這兒?」晴明問。
啊哇啊啊啊啊啊……
女子的眼睛雖然看不見東西,但耳朵似乎聽得見,既然如此,讓她跟著蟬丸學彈琵琶也無妨。
那團大小如孩子般的朦朧青光往前伸出看似雙手的東西。
博雅從懷中取出葉二,貼在唇上吹了起來。
「源博雅的存在,也是基於這種道理而存在於這世上。」
發出聲音後,春陽尼自己大吃一驚,至今為止的記憶也突然鮮明起來。
那氣息不是侍女也不是諸忠。
蟬丸記得,當時雖然不知道春陽尼能否理解他說的話,但在教授琵琶的空檔時,確實向春陽尼提過這件事。
暫且不論那青光到底是何物,總之,青光似乎隱身在鴨川裡。
結果,聽到哭聲。
「什麼?!」
嗚喔喔喔喔喔喔嗡……
凝視棒子的博雅突然叫出聲。
「那兒有艘小船。」晴明說。
「看著櫻花花|蕾,你心中會浮出許多感情。如果你將這些感情命名為『憐愛』,你就能以此將你心中浮出的感情盛裝進『憐愛』這個詞內。」
「同時,承蒙諸忠大人長年來悉心照料,感恩戴德,我真不知何以為報。」
「那孩子的氣息已經消失了。」春陽尼說。
這時,諸忠又請蟬丸前來。
「博雅,其實今天蟬丸大人也是為了類似的事而來。」晴明說。
她只有被帶進這宅邸之後的記憶。不過,就連這段記憶,當她想回憶某些事情時,所有細節竟變得模模糊糊。這時她才明白,原來此刻的她,是個連在現實中,自己身上發生的事都無法完全理解的存在。
不知是不是也失了聲,她從不開口說話。
但是,女子不答話。只是佇立在原地。
比起這些致謝話語,諸忠更想問一件事。
蟬丸終於說完整段事情的經過,再補充道。
她躺在被褥撐起上半身,那氣息逐漸挨近,之後突然摟住她。
春陽尼在被褥裡坐起。
「雖然那座橋已經傾斜,無法通行,不過那模樣別有一番風情,散發一股吸引人的哀憐。月明的夜晚,我有時會特地去那兒吹笛。」
「是河裡。」博雅喃喃低語。
不知是不是錯覺,花|蕾看似比方才更飽滿。
仔細瞧去,屍體纏著水草,有些水草甚至侵入口中。
笛音彷彿溶入月光中,向四方迴盪。
有個人影和哭聲同時出現在堤壩上。人影似乎受笛聲吸引,從堤壩下來,走在河灘石子上,朝這方向靠近。
一問之下,原來是這麼回事。
那是首悲切的曲子。
蟬丸是盲目的琵琶法師
「蟬丸大人,承蒙您長久以來教授琵琶,實在感激不盡。」
「最近有個男人經常在京城大街小巷邊走邊哭。」博雅說。
「事情就是這樣,博雅。」晴明說。
諸忠似乎也察覺發生了事情,帶著兩名下人從正房舉著燈火前來。
春陽尼想,只要不鬆開摟住孩子的雙手,那孩子應該不會消失,於是一直緊緊摟住孩子。豈知清晨時,她只是稍微放鬆手臂,懷中的孩子就消失了。
「你是誰?你別走!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
丈夫青人慌忙跳入河中想救起小笛,不料兩人都在眨眼間被水沖走——「一會兒就看不見他們的蹤影。」
「晴明啊,你這句話好像在誇獎我,不過我還是沒聽懂。」
右手似乎握著某物。類似細長棒子。
水面又出現那水滴般的點點青光痕跡,往前延伸。
諸忠牽著目盲的春陽尼的手。
「如果悲哀太深,人被那份悲哀充滿了,心便會失落在別處吧……」
「走。」
「櫻花這個詞也是同樣道理。」
「所以呢?」蟬丸問。
「悲傷也好,喜悅也好,當這些感情被盛進容器後,我們才能理解悲傷或喜悅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
蟬丸在春陽尼面前彈奏了琵琶。
昨天早上,春陽尼來到諸忠住的正房,向諸忠說:
博雅原以為那聲音會一直挨近,不料聲音在中途停止。
諸忠如此間,但春陽尼不作答,只是反覆說:
「老實說,我有事相託。」諸忠說,「希望您能教一名女子彈琵琶。」
順著水跡往前走,最後來到鴨川堤壩。再和-圖-書順著堤壩南下,抵達五條大橋時,那水跡越過堤壩往河灘方向延伸。
「博雅啊……」晴明低聲道。
「比如,語言這種東西,正是盛裝人心的容器。」
只是,這孩子的身體為何又濕又冷?
「是笛子……」
昨天早上正是春陽尼托諸忠請蟬丸前來那時。那麼,春陽尼應該在那之前剛能開口說話。
博雅待東山月出才吹起笛子。
到底是誰呢?
「有人能划那艘小船到那根橋墩附近,看看到底有什麼東西嗎?」
庭院的櫻花在午後陽光中無聲地飄散。
那天,蟬丸以為諸忠又想聽琵琶而造訪西京宅邸,結果不是。
「我覺得,那模樣好像不是完全發瘋的人,晴明……」
「我希望我的眼睛能好起來……」春陽尼答。
那人影果然是勸進坊,他來到眾人面前時,已經停止哭泣。
不只第二天晚上。
不,不是那種能清晰傳入耳中的聲音。是一種非聲之聲。不是傳入耳中,而是傳入心中的聲音——並且是孩子的哭聲。
順著博雅指的方向望去,小笛右手似乎握著一根棒狀的東西。
「昨天早上。」春陽尼答。
「為什麼是我?」蟬丸問。
蟬丸看似已知酒杯所在之處,以不像盲人的動作伸手舉起酒杯,含了一口。
隨著逐漸遠離山頭,月亮也逐漸明亮起來,光亮耀眼。
諸忠有事去了趟仁和寺,騎馬歸來時,看到那名女子站在大門前。
「看上去像是水滴成的痕跡,但這本來就不是水,應該有辦法解決。」
在場的諸忠問道,但春陽尼依舊沒作答。
勸進坊的雙眼突然溢出眼淚。
「紅音!」
這十天來,童妖每晚都會出現。不可能只在今晚不出現。
嗚喔喔喔喔喔喔嗡……
「作為容器來說,你真是不凡。」
只要春陽尼在身邊,即便蟬丸不在,諸忠想聽琵琶時,隨時都能聽到。對諸忠來說,春陽尼的琵琶技藝是意想不到的收穫。
喔喔喔喔嗡……
耳朵似乎還能聽見,也大致能聽懂別人說的話,不過,若放任不管,她就終日什麼都不做,只是呆呆坐著或站著。
「五條大橋。」
諸忠對女子說,進了大門。女子似乎聽懂了諸忠的話,怯生生地跟在諸忠身後進門。
「好像是、是孩子的屍體!」
蟬丸膝前的窄廊擱著空酒杯,蜜夜執壺斟酒。
「大概真是這樣吧。」
博雅說,三天前的夜晚正好來了興致,於是又去五條大橋橋畔吹笛。
噢噢噢噢噢……
「噢……」
「冰冷得如全身濕透……」晴明喃喃自語。
「是瘋了吧?」
蟬丸來到諸忠宅邸時,諸忠說:
聽著博雅說的話,微微頷首的蟬丸喃喃自語:
潛入水中的下人再度伸出頭,發出尖叫。
「我也是?」
青光搖搖晃晃地挨近。
花|蕾已飽滿地鼓起,隨時都會綻開花瓣。就連現在,每根枝頭也有兩三朵綻開的花。
「蟬丸大人也是?」
雖然不能說諸忠毫無醉翁之意,但他也沒有想對女子怎樣的明確打算。
無論誰去搭話都不回答。
「我也想聽你的笛聲。」
丹波青人被水沖走後,在下游遠處被河邊的岩石卡住,得以生還。起初他幾乎無法動彈,能走動後就開始到處尋找紅音和小笛,卻始終找不著。
「晴明啊,在櫻花樹前聽著蟬丸大人的琵琶,喝著如天上甘露的美酒,是多麼奢侈的事啊。」
可是,有氣息。
風有點涼,卻已非冬天那種砭人肌骨的寒冷。涼意中隱約含著溫潤,夜氣中甚至可以聞到即將綻放的櫻花幽香。
「第二天晚上,那孩子又出現了。」
答話的下人從小船跳進河中。水深剛好及他的胸部。
此時,晴明已單膝跪地,右手貼在剛才青光佇立的地板。
「會來。」春陽尼說。
喔喔喔喔嗡……
「那之後,已過了半個月……」博雅低語。
他在逢阪山結廬而居,但今晚心血來潮造訪晴明宅邸。
「勸進坊?」
「什麼意思?」
不知從何處傳來奇妙的聲音。
「我記得確實提過這件事。」
直接視而不見置之不顧也無所謂,但諸忠放不下心,騎在馬上問道:
蟬丸用力點著細長脖子,開始遊說。
「我們來談談咒的話題,好嗎?」
諸忠讓女子落髮,並替她取名為春陽尼,為的是防止身份不明的男子來訪,另一方面是女子沒有名字實在不方便。
她傾耳靜聽那氣息。
「和歌?!」
事情有點詭異,只是諸忠自己帶女子進來,總不能再趕走她,恰好庭院一角有間既非獨立房舍也非草庵的空屋,於是就讓女子住進去。
「好的。」
本來就不大好的眼睛也因此而幾乎全盲,她似乎在京城到處流浪,最後站在諸忠宅邸前。https://www.hetubook.com.com
「如果來的東西不是春陽尼大人描述的孩子,而是更可怕的東西,到時候該怎麼辦呢?」
「怎麼了?春陽尼啊,你為何哭泣呢?」
「突然想吹笛了……」博雅低語。
「孩子。」
博雅繼續吹著笛子。
「不知道嗎?晴明。」
「我的意思是,你這副軀殼也是為了盛裝『源博雅』這東西而存在的容器。」
「就像美酒要倒進名器一樣,你這個容器裡也注入了美好事物,那些美好事物充滿了你這個容器。」
蟬丸應邀造訪一位名叫橘諸忠的武士宅邸。
「那人就是傳聞中的勸進坊。」
「這、這意思是……晴明啊,就某種意義說來,我吹笛時的旋律相當於一種語言嗎?」
勸進坊向春陽尼伸出手,春陽尼雙手一把抓住勸進坊的手,放聲痛哭起來。
「我是不是太吵了?」
日落時分,之前約好一起喝酒的博雅總算前來,成了三人。
這點程度她還聽得出來。
「不好,不要談咒。我要是聽你談咒,何止聽不懂,連我原本懂得的事都會迷迷糊糊起來。」
「啊!」
痕跡從庭院延伸至宅邸外。
蟬丸教得很周到,手把手地逐步教。
「事情就是這樣,我正在向晴明大人說明此事的來龍去脈,剛好博雅大人也來了。」
晴明仍將手貼在地板,小聲念起咒語,接著抬起右手,再伸出食指點向地板。
孩子果然又出現了。
春陽尼大喊,緊緊摟住屍體。
「如果你方便,我想最好今晚就前往橘諸忠大人宅邸看看。此刻出發,應該可以在那個童妖出現之前抵達宅邸。」
屍體在月光下發出青色亮光。
蟬丸彈的琵琶聲在月色中搦搦不絕。
那聲音像在大聲哭喊,又像拚命掙扎,也像忍受著某種痛苦。
「真是美酒。」蟬丸說。
不僅孩子的存在。她連自己的存在都無法確定。
「啊!」
那年夏末——
正是勸進坊的哭聲,哭聲逐漸挨近。
「那大概是勸進坊……」博雅低聲道。
春陽尼在內心問。
他一個月來幾趟,從琵琶的拿法開始教,繼而教彈法。只要蟬丸來了,短則三天,長則七日,都住在諸忠宅邸教春陽尼彈琵琶。
很臭。
仔細看去,確實有艘小船繫在河岸的木樁上。
下流不遠處,可以看見中央部分已傾倒、半段橋浸在河中的五條大橋黑影。
「一切都……」春陽尼說,「我名叫紅音,住在丹波,我丈夫名叫丹波青人。三年前,我想要實現一個願望,便和丈夫青人還有這個孩子小笛,三人去參拜伊勢大神。歸途中在鴨川河灘休息,結果在河中玩水的小笛被流水沖走。」
「大概三天前,我也碰見了勸進坊。」
「我沒有過五條大橋,是在橋畔碰見他的。」
「那些東西該怎麼辦呢?萬一碰上那種東西,我們該怎麼辦呢……」
蟬丸聽到那聲音時,才明白春陽尼在哭泣。
據說因無法承受過度的痛苦,於是發瘋。
「是嗎?」
「好像有什麼東西來了。」蟬丸低聲道。
這事一直持續到第十天夜晚——
「就某種意義說來,存在於這世上的大部分物事,都是一種容器。不,正確地說,人認知的所有物事,都是基於容器和其內盛裝之物的關係而成立。」
式神蜜夜坐在三人之間,有人杯子空了就幫忙斟酒,酒喝完了就進屋取酒出來。
博雅點頭後,再度開口。
她大概察覺那氣息消失了。
「唔唔唔唔……」
形狀模糊不清,但其大小和小孩差不多。
屍體手中握著的正是那支笛子。
「雖然耳朵聽不到那聲音,但我心裡很清楚那是孩子的哭聲……」春陽尼說。
「小、小笛!」
蟬丸也是目盲之人,或許他另有想法。
他身上的衣服似乎滲透了大小便和汗水污垢的味道。
「啊,等等——」春陽尼叫出聲。
教琵琶之前先讓她聽曲子。
原來水跡在鴨川河水邊消失了。
因為那團青光從地板、窄廊直至庭院,都留下點點斑痕。
晴明循著水跡往前走,身後跟著博雅、蟬丸、春陽尼,還有諸忠和兩名下人。
他認為兩人已經死了。
博雅的意思是,可能是某種邪惡的東西假裝成孩子的外貌,欺騙目盲的春陽尼。
但她的記憶僅止於住進這宅邸之後的事,之前到底在哪兒做些什麼,包括自己的名字,她依舊想不起來。
「是。」
「怎麼樣?去嗎?」
春陽尼接著說。
「噢!」諸忠叫出聲。
看上去像是青色月光在該處凝聚成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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