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太秦寺
一
「這座木嵨神社境外，是不是另有座大酒神社？」
「這兒不正是象徵景教神祇的十字嗎……」
「我正是這個意思。」
「具有那種容貌的人，無論觀看花，或觀看人餓死的屍骸，大概也如此刻一樣面不改色吧。我說的對不對……」
「……」
「廄戶皇子竭盡心力推廣的宗教，真的僅是佛教嗎？」
聽道滿如此說，忍海無言以對。
地點是——太秦寺，亦即蜂岡寺的繪堂中。
「例如，這位神祇觀看了花，爾時，他到底會不會萌生花很美的感覺呢……」
「我也聽說是這樣……」
「要我幫忙什麼事！？」
得出的數字正是五億七千六百萬年。
道滿說到此，頭頂上方突然傳來「喀」、「喀」、「喀」的低沉笑聲。
光君平時總浮在嘴邊的微笑，和佛像嘴邊浮出的那絲似有若無的微笑，有點相似。
道滿看似很愉快地筆直望向忍海。
「這太秦之地所祭祀的真正神祇，是彌勒佛，也是摩多羅神……而此寺院表面看似祭祀賀茂神祇，其實真正祭祀的是景教的神祇……」
「聽說『大酒』也可以寫成『大避』。神社內祭祀的是塊大岩石吧？」
「據說唐國有祭祀這位神祇的寺廟。」
是這個國家的皇子。
是尊右足擱在左大腿上，半跏趺坐的彌勒菩薩像。右肘擱在右膝上，右手食指尖和大拇指尖合成一個圓圈，輕鬆伸出的中指停在看似觸及又看似沒有觸及的右頰之處。
宛如一尊以「彌勒菩薩」之名浮在虛空中的，純粹觀念性的存在。
「我們的神祇也是生於馬房……當時的秦氏大概如此誆騙了皇子吧。忍海大人，您說是不是呢……」
「直至我們出來為止，任何人都不能進來……」
道滿的黃色眼眸發出亮光。
「因為發生了一件連我這道滿也無法解決的事。我是來拜託你幫忙……」
「唔……」
無論他開口說話或默不作聲，總是瞇著雙眼露出微笑。
總之，這是段極為悠久的時光。幾乎等同於無限。
光君暗忖。
景教，亦即基督教聶斯脫裡派。
從道滿的表情看來，他的言外之意似乎是在對光君說：「你的容貌和這尊佛像很像。」
「您的分析很有趣，但光憑這點不能證明……」
「叫太秦寺。和這兒的太秦https://m.hetubook.com.com寺同字。」
「是。」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景教神祇的象徵是十字……」
「這尊彌勒佛有……有什麼景教象徵……」
「證據就在這兒啊。」
「哼，哼……」
「這位彌勒佛也是在世界各國流浪了數千年，改過無數次名字……」
「這位神祇在牛祭當天，會騎在牛背現身吧？」
「道滿大人，您這句話的意思，該不是想說這寺院裡祭祀著景教的神祇吧……」
忍海聽了兩人的對話，開口說：
道滿嗤笑。
就此意義來說，彌勒菩薩也是一種哲學性的存在。
「這話怎麼說？」
對方發出泥土煮滾般的聲音。
「聽說，建造此寺院時，廄戶皇子賞賜了這尊佛像給秦河勝大人……」
「無論任何神祇，在祂們進入新國度時，都會改為各式各樣的名字，再和當地的古神相依為命……」
「哼……」
「是。」
至於菩薩，是針對成為佛陀前之存在的稱呼。換句話說，悉達多．喬達摩在悟道成佛之前，是菩薩。
「事實真僅是如此嗎？」
「是。」
「在這太秦之地建造祭祀古代宿神的大酒神社，也是基於此道理……」
為何要在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後才出現呢？
「有。」
從正上空看下來，三根橫木剛好形成三角形。
忍海依舊面帶笑容。
「事前，我聽說源氏大將想觀看這尊佛像，今日才打開此繪堂，卻萬萬沒想到竟然可以聽到這些話……」
這尊佛像完全欠缺人類所有的鮮血溫度、肉體味道之類的特色。一般說來，無論任何佛像，其肢體中或多或少都會殘留著雕刻者的心意與願望，這尊佛像卻完全沒有。
忍海是位和藹可親的老頭子。
「哼……」
「異國神祇嗎……」
「你說的花，我聽起來像在述說女人……」
「您看。」
若按此方式計算，就得將四百年乘以三百六十倍，再乘以四千。
人們稱呼統率宇宙根本原理的存在為大日如來，但是，大日如來既沒有生為而人的史實記載，也沒有留下任何傳說性的故事。換言之，大日如來是一種哲學性的存在。
「啊！」
「岩石是石神。石與宿同音，所以是宿種。我們操縱的式神，原本也是宿神的一種。宿種是日本國最古老的神祇吧？」
「是的……」
「正是這個……」
「剛才我提到的三柱鳥居，您認為象徵什麼呢……」
「據說，是因為往昔秦酒公在納稅時，上繳堆積如山的絲綢，因此蒙受御賜『禹豆麻佐』之姓，後來此地地名變成太秦，於是此寺院也就別稱太秦寺……」m.hｅtuboｏk.com•ｃoｍ
「那真是……」
「聽說，用景教信徒的原始語言來解釋的話，『太』表示光，『秦』表示賞賜……」
「那兒有口『元禮之池』，池中有個小島吧？」
「在我說明此事時，應該自然而然會出現各式各樣的古神……」
「皇后懷妊開胎之日，巡行禁中，監察諸司。至於馬官，乃當廄戶而不勞匆產之……」
亮光剛好照在那尊佛像的臉部及上半身。
「其一，象徵此地固有的古老宿神。其二，表示對佛陀的敬意。另一正是象徵景教…」
「……」
「這有什麼關係嗎？」
「哼……」
道滿露出黃牙嗤笑。
「怎麼了？」忍海問。
「……」
道滿再度念誦《日本書紀》裡的一節。
「人？」
「沒聽過……」
「您說的話，很有趣。」
道滿望著忍海，這回第一次凝望良久。
「道滿，你終於來到此地……」
道滿指著彌勒佛。
「很罕見的鳥居。」
「……」
「在更遠古、更西方的國家，祂是被稱為密特拉、密多羅的太陽神。另一稱呼是密羅，與佛教結合時，便改名為彌勒。密特拉種的供品正是牛。」
「是嗎？」
「那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
「您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此事嗎……」
道滿呵、呵、呵地笑起。
蘆屋道滿站在光君一旁。
光君嘆息著低語。
「不，我只是覺得，倘若這位神祇是人，不知會是什麼樣的人。」
「您知道景教嗎？」
「秦氏一族本就信仰景教，秦河勝大人是不是請求聖德太子允許他們信仰此神祇呢…」
光君說到此，又閉嘴。
光君抬頭望去，看到頭頂上方的橫樑上盤踞著一團類似黑影的東西。
「真無聊。你說的東西，我道滿都不需要。這些都是我過去捨棄的東西……」
「太美了……」
因為忍海於事前摒退所有人，並吩咐：
「是。」
「……」
這是《日本書紀》卷第二十二〈豐御食炊屋姬天皇〉——記載推古天皇事跡裡的一節。
繪堂中只有此三人，沒有其他人。
「聽說，景教神的神子出生在馬房……」
「沒錯……」
兜率天的一日相當於人世的四百年。
「可是，我無力拯救人……」
「此寺院別稱太秦寺，為https://www.hetubook.com.com何會有這種別稱呢？」
光君站在佛像前，注視坐在陽光中的佛像。
「這、這，我真不知該怎麼回答……」
「你，你怎麼連這個都……」
「也因此，眾人都稱該皇子為廄戶皇子……」
「什麼事？」
忍海的嘴邊早已失去始終掛著的笑容。
「夏四月庚午朔己卯日，立廄戶豐聰耳皇子，為皇太子……」
「這位廄戶皇子為了在這個國家推廣新神祇——佛，竭盡他的智識與精力。」
光君是先帝之子，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三柱鳥居——又稱三鳥居，是在三根柱子上各自擱著橫木，同時面向三方向的鳥居。
假如這尊菩薩帶著活人的肉體和鮮血、骨頭現身這世上，大概就是具備如光君那般的肢體和表情，存在於這人世吧。
彌勒菩薩在兜率天的壽命是四千年。
「象徵什麼呢？」
據云，佛陀釋迦牟尼入滅後，經五十六億七千萬年時光，彌勒菩薩將出現於此世，救濟眾生。這期間，菩薩一直在所謂「兜率天」之處修行。
那是尊金光閃閃、肢體優美的佛像。
是那個——
「是嗎？」
「據說景教經典記載著，景教古信徒禮拜黃金仔牛……」
「我只是想，這位神祇到底有無動心的一刻……」
「為什麼這尊佛像是……」
忍海聽了道滿這句話，臉色大變。
內文記載，廄戶豐聰耳皇子——亦即被後世人稱為「聖德太子」之人物，在這天成為皇太子。
「內文意思是，穴穗部間人皇女在懷孕期間，撞到馬官馬廄之戶門，當場產下聖德太子。」
從歷史觀點來看，佛陀釋迦牟尼是人。原名悉達多．喬達摩，是生於釋迦族王族家的王子。此人因悟道而成為佛陀——亦即成佛，但即便他成為佛，佛陀釋迦牟尼是人這點，終究是不變的事實。
「此地本位賀茂之地，後來讓給秦氏……賀茂一族人原本祭祀的也是岩石吧？」
看到黑影，光君立即想起一件事。
「大酒神社祭祀的神體是讓新神依附的宿神，所以取名為摩多羅神……」
道滿沒有立即回答。
這和彌勒菩薩在兜率天的壽命有關，並與兜率天的時間單位有關。
「而且，聽說信仰該神子的信徒都會禮拜十字。因為十字正是那位神子的象徵……」
「您忘了嗎？我名叫秦道滿，我也是流有秦氏一族血脈的後裔……」
「那，那你想要什麼？」
「您覺得如何……」忍海問光君。
「不知道。」
不料，「五七六」這數字經過世世代代的傳授，變成比較好記的「五六七」，再演變為五十六億七千萬年。
「這……」
「呵呵。」
「……」
那黑影輕飄飄地浮在半空，隨即落到道滿和光君面前。
也就是說，菩薩之存在本為人。
「什麼意思？」
「不，這是我們日本國自古以來就存在的籠目紋吧。」ｍ.hｅtｕｂooｋ•coｍ.ｃｏm
光君當然明白這段時光的知識。
「嗯，聽起來像是在說女人。」
忍海重複了道滿說的話。
道滿將發光的黃色眼眸移向眼前的彌勒菩薩像。
忍海說後，道滿呼呼輕笑，接著望向光君說：
「是。」
「忍海大人呀，您知道一件事嗎？」
「……」
「這也是眾所周知的事吧。」
其他另有藥師如來、阿彌陀如來、明王像等，但唯獨這尊菩薩像的四周似乎飄蕩著特殊的空氣。
「大酒神社於何時舉行牛祭呢……」
「帝釋天是守護佛法的神祇，但其實祂原本是天竺的因陀羅神……」
他再度將視線移向忍海。
「是嗎？」
「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忍海道。
道滿將視線移向彌勒佛，低聲說：
「寺內有祭祀木嵨坐天照御魂的神社吧……」
「我剛才說過了嘛，我名叫秦道滿。雖然生於播磨，但我也是秦氏一族的後裔。難道您認為我這些年都是白活的嗎？我本來就對我們秦氏的種只深感興趣。前些日子還潛入坂越的大避神社，偷看了古書卷。我在各個地方得知了各種事……」
是個身穿黑色神人服的男人。
佛陀釋迦牟尼雖然是人，但大日如來佛——或者說其存在，卻並非人。
天花板附近有格子窗，窗口斜斜射進陽光。
具皇子身份的光君說想觀看寺院裡供奉的佛像，當然沒有任何寺院敢拒絕。
他明白眼前這位菩薩存在於幾近無限的時光中，卻又特意如此問。
忍海依舊面帶笑容。
蜂岡寺住持忍海身穿黑色僧袍，站在道滿身邊。
「你說這些話裡頭的事，有些連我們都不知道。既然如此，你為何還來找我們？快說！是打算恐嚇我們嗎？你到底想要什麼？絲綢？黃金？還是權力……」
「花，正因為會謝，人們才會感覺花很美。凡有性命之物，正因為和*圖*書都會走向死亡，人們才會對其生出愛憐吧？只有人才能覺著美，只有人才能生愛憐，因為人本身也在走著同一條生、老、病、死的路，因此人才會賞花、惜花，不是嗎……」
「在天竺……祂的梵語名稱是梅呾利耶……」
忍海低聲叫出。
正是幾天前的夜晚，自阿哇哇十字路口歸去途中遇見的黑影。
「島上是不是有個三柱鳥居？」
「聽著兩位大人的對話，我覺得彷彿是在聆聽說法。」
道滿還未說完，忍海便發出叫聲。
「密特拉神……亦即密多羅神，來到太秦之地後，變成摩多羅種。而摩多羅神也正是彌勒神。有關太秦寺隱藏的主佛彌勒菩薩的傳說，應該另有一段演變為騎牛之神——大威德明王的過程，但這段過程被刪掉了。為何呢？因為大威德明王神沒有景教神的任何象徵。但這位彌勒佛有……」
可是——
「是祭祀異國神的宗教。」
他指的地方正好是佛像的右足擱在左腿上的交叉處。
「這兒？」
忍海用雙手覆住臉，說：
「高野山聖地之所以祭祀著丹生之種——丹生都姬，是因為空海和尚自唐國引進新神大日如來，為了讓大日如來依附在當地古神身上，才建造了這兩座神社……」
「可是……」
忍海仍面帶笑容，只是，笑容看似黏在嘴唇，僵住了。
「任何人都無力拯救人。無論佛陀……」道滿望向忍海，接道：「或異國神祇……」
「您知道那寺廟的名稱嗎？」
廄戶皇子允許你們信仰景教。但皇子只允許你們在這個國家的陰影內信仰景教。當時皇子很需要你們的……不，應該說我們秦氏一族的智能與力量。因此，秦氏一族和廄戶皇子協力建立了這個國家。而廄戶皇子為表示暗地允許秦氏一族信仰新神，才賞賜這尊彌勒佛給秦氏一族……」
「怎麼可能……」
「從上空觀看三柱鳥居，形狀呈三角形……兩個三角形合起來，便是……這是信仰景教母神的古代王陀昆泥的徽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