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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烈傳: 晚明的英雄兒女故事

作者:孟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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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三六

「石齋老!我是洪承疇,你的弟子。」
道周沒有睜開眼睛,完淳又悄悄退回。
「怕死?」完淳一笑:「自先父完節,我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承疇知道一切努力都不會有結果,癡立片刻,終於悵然離去。
「投清了!」
「是,那年我七歲!」
一天兩天過去,幾日來沒有動靜,道周從那次談話後,就沒有再睜開眼睛,他似乎在努力將生命內歛,以凝聚那股正義。完淳守著這可尊敬的垂危老人,內心無比痛苦。
「是的,黃爺爺!」
完淳細細地訴說了自己的遭遇,接著又說:「我懷裡揣著唐王的修好書,預備回家鄉徵募一批戰士效忠魯王,不想中途被俘,他們搜到那封修好書,認為案情重大,我已被關很久了。」
這之後,道周多半時間閉目靜坐,等待那最後的時刻。
雖然,面對這溫馴的女人,還是忍心捨棄,為了東南半壁河山!為了整個民族國家!他各處流浪,櫛風沐雨。他久已不見她了,不知她生活得如何?是否懷了孕?他倒並不在意,國運如此,一人一家的香煙是否延續,已是微不足道了!只是年輕的妻子無夫無子將何以堪?這一段婚後日子,一直冷落她,原希望能來日方長,重聚有期,早知如此,又何必有此姻緣?他為她而傷心,拾起筆,無限歉意:「……三月結褵,便遭大變,累爾淑女,相依外家,未嘗以家門盛衰,微見顏色,雖德曜齊眉,未可相喻……」淚水又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依然奮筆疾書:「……嗚呼言至此肝腸寸斷,執筆辛酸,對紙淚滴。欲書則一字俱無,欲言則萬般難吐。吾死矣,方寸已亂……」他終於失聲哭了。
「就是那瘋狂地想聯絡東南各地兵力以圖抗清的妄人麼?」
「松江夏完淳!」是傲然的回答。
完淳沒有他能平靜,正氣是他最後要爭取的,但是他卻總覺得死亡來得太早,應該多給他一點時間,這亂世,有多少事該做啊!就為這些事,他已不眠不休了很長一段日子,毫無頭緒,卻被迫結束。生命終站就在眼前,什麼是可以撒手不顧的?什麼都沒有交代,怎能瞑目?復國沒有結果,幸虧成功沒有降清!由他來幹!好友的功業正是自己最大的安慰!為什麼不瞑目?有好友繼承遺志,而且不止好友一人,成千成萬的志士們都會整齊著步伐朝同一目標向前。自己也不會白死,正如黃爺爺所說,他們都會為天地間保留一股正氣,這正氣是不朽國魂的永恆營養!哪怕白骨成灰,也要忠心地將國魂呵護。所以,他應該死而無怨。只是,難捨的還有家人:溫善hetubook.com.com賢淑的母親、沉默順從的妻子、薄命多情的姐姐!她們現在都住在蘇州城外的葆貞庵裡,將如何排遣這漫長而無告的歲月?完淳衷心愴然,是以轉側不能成眠。哦,情、情、情……他還是難破情關!他對生命原是這般貪戀!
「這老頭倒有一條好清亮的嗓子。」
人生孰無死,貴得死所耳;
「對,讓他唱,我們飲酒!」大鋮拿起鼓板,他發現雙手顫巍;但是依然勉強自己笑得開心:「我會唱,可是唱什麼?」
綱常萬古,節義千秋;
「夏完淳,端哥,先父諱允彝;在錢太老師家……」
這天午後,忽然進來一位官員,漢人,看他神氣,似乎身份很高。完淳想不起他應該是誰?難道是洪承疇?他希望不是,因為這人曾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偶像,這人曾在抗清爭戰中,打過許多硬仗,有人說他光榮地戰死松山;又有人說他早已投了降!聽見這些消息,他曾傷心痛哭過,如今完淳不願親眼看見這偶像的幻滅!
外面送來了食物,很豐美,這大概是對老人的優待。但是老人早毅然絕食。完淳拒絕不了這引誘,一口氣吃了很多。
能拍曲子,總是令他沉醉的;但是,今天的情形何以不同呢?他覺得嗓子被鎖住,他自己都聽得出,已是歌不成調,他的臉紅了。
天地知我,家人無憂!
「那麼,爸有什麼打算?逃?退?往哪裡逃?往那裡退?」
於是,阮大鋮被送回廟裡,路上,他的腳正踩在馬士英的屍體邊,他正睜著一對大眼睛看他,阮大鋮不覺嚇出一身冷汗。
這個字像千斤鼎似的,把成功的心壓個粉碎。他知道父親對唐王有二心,卻萬想不到他更進一步願為降臣;而且降於異族的侵略者。他一陣酸楚,不知何以自處!那與完淳相聚兩日所感染的浩然正氣在他心裡澎湃起來!他原羞於有這樣一位父親,一個海盜出身,由於風雲際會而獲封爵的父親!一個完全不知道如何持身做人的父親!他原不敢面對這真實,面對了,就是一幕父子訣離的悲劇!但如今,現實已逼著他面對這抉擇了!完淳點醒他要有一支屬於自己的武力!其實由他親手訓練、朝夕相處的將士很多,但怎忍讓他們割離母體而去?但如今恐怕已到了該大義滅親的時候!有了這樣的決定,他反而沉默了m.hetubook.com.com!他眼裡的父親於突然間變成了一條影子,只看見他在指手劃腳地吩咐什麼,但卻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
「誰?」道周不知誰用如此親切的聲音喊他,令他動心,睜開眼,看見一個瘦高的孩子——一個小和尚,他不認識,吃驚地問:「你是誰?」
他們都睡了,忽然一陣人馬喧騰,將大鋮吵醒,那聲音響在夜色裡,像海嘯一樣的驚心動魄。大鋮因為渾身不舒服,所以一夜沒睡好,他立刻驚怖地坐起來,他靜靜地聽,終於問自己:「這樣巧,清兵也從這條路上打過來?」他拉了一拉身邊的士英:「瑤草,醒醒吧!」
「會唱!」大鋮取出腰間的鼓板。
「先父率邑人抗清,不成殉難。」
「聽說他沒有,他跑掉了。」
「哦,十年,我更老糊塗了!」道周依稀地能抓住一些影子:「記得,嗯,那是個極聰秀的孩子!聽說彝仲……?」
「哦,哦,」道周隱約間記得了這一段舊事:「是我罷官返鄉的那一年,去蘇州找謙益的那次……?」
「管你唱什麼,你就唱吧!」
「可是,我們都失敗了。」
芝龍冷笑了,說:「讓他和那糟老頭子送死吧!清兵只有十萬;我們至少也該有十萬人來對付,首先折損自己一半兵力,為什麼?」
勝利者已經代替了方、馬而佔據了這座寺院。他們正埋鍋造飯,預備休息一夜,再繼續進軍。阮大鋮被押進來,他滿臉野草一樣的鬍鬚沾滿了霜露,污濁淋漓;再加上那肥胖得移不動的身體,一派蹣跚,首先就引起眾人大笑,在笑聲裡,押解人還說:「別看他這樣,他還會唱呢!」
「那麼鄭家軍?」
天又漸亮,他聽見老人在草荐上挪動的聲音,他關心地移近些,喊了一聲:「黃爺爺!」
「會什麼?」
「我不老!」大鋮說:「什麼年輕人的玩藝兒我都會。」
他終於投降了清人,他親自率領大兵過了仙霞嶺。
大鋮果然將一杯酒飲盡,他得到一點活力,可以引吭而歌。
道周寂然的生命,因此有些浮動,他又望了這孩子一眼:「端哥,你怎麼這樣一身打扮?」
完淳聽了,放了心,也流下淚:「他不負我,他不負我!」
「唐王,我們的隆武天子,」成功不假思索地:「還有大明朝,我們的國家。」
幾個軍官忍不住大笑,這是可笑的,在血肉模糊的死亡中,還有人漫吟低唱!
「對,」大鋮的興致又高揚起來:「給我一匹馬吧!」
這是鄭芝龍的詭計。
「完了,」道周低沉地:「他已遇害!」
「來,來,來,喝了再唱一段。」
和-圖-書久,外面傳來腳步聲,是行刑的人嗎?於是,他挺直了胸,傲然站立。卻又抓起筆在牆上寫道:
「送回去,有人愛聽!」
「來,先喝一口酒吧!」
「這裡還有一個活人!」清兵的前鋒也盡是漢人,他們在搜索勝利的果實。
「我也相信,黃爺爺!」完淳雖然只是個孩子,但是,他的人生境界已能追隨這位有修養的老人,個人生死,他早已不放在心上。但是老人被俘,那麼唐王呢?定然凶多吉少。假若隆武朝完結,他的閩浙聯防的希望便被粉碎,閩浙聯防的希望被粉碎,與北方遙相呼應、成南北夾攻的理想也不能成立了。失去了這些,中興的希望在哪裡?中興無望,那麼大漢民族的再起,會等一百年二百年後麼?不能及身看見,怎能坦然地死去?他忍不住問:「爺爺被俘,那隆武帝呢?」
「黃露!」
「圓海,圓海,閉閉你的嘴,好不好?」國安火爆地:「該歇著了。」
含笑歸太虛,了我分內事;
但為氣所激,緣悟天人理;
「是,正氣是要緊的,它永遠不死。」道周緊緊握住他的手:「端哥,我們老少兩代要為它捨命。」
這人果然是洪承疇!完淳曾為他的靦顏事清搥胸頓足,如今卻近在眼前。完淳憤怒地從草荐上跳起來:「何處狂人,竟敢冒充我洪總經略?洪總經略早已戰死松山,會是你這般降臣降將嘴臉?」
道周依然沒有睜開眼睛,他好像已瀕於死亡,卻堅忍得如一座石像。
「鄭成功?」
這人並沒有正眼看他,只是到道周面前,親熱地喊了一聲:「老師!」
「老傢伙,慢慢騎!」
「好,歇著,天亮見。」大鋮憂悶悶地倒臥下來。
道周連眼皮都沒有抬,但是那臉上的肌肉卻牽動著,說明了他內心的痛苦與憤怒!許久,道周才伸手索筆,那蒼勁的筆力畫出了他的人格:
「正是我!」
「為誰?」鄭芝龍問。
神遊天地間,可以無愧矣!
士英驀地醒覺:「什麼事?」
魯王失蹤了,唐王拒絕他們入關,方國安、馬士英、阮大鋮才真正陷入了絕境。他們這一支隊伍在台州的群山間流竄。方國安的心裡有些後悔,覺得不應該聽馬士英的話而劫持魯王。假若他一片忠耿,假若他誠心誠意聽了夏完淳的話與各地民間武力誓死抗清呢?至少,他不會有目前的流亡吧?於是,他忍不住白和*圖*書了馬士英一眼:「真倒運!」
「我知道,我聽說,」道周不覺老淚縱橫:「江陰、嘉定、松江……這些死難的事情震動了天地,他們的血是不會白流的。」
「好,老頭子帶路吧!」
芝龍得到這消息,大感意外,也很痛心。他是不了解他兒子的,因為他不夠資格有這樣一位英雄兒子。
惡夢十七年,報仇在來世。
從那次飲宴之後,他已決定不忠於唐王了,他撤去了仙霞嶺所有的防禦,不想在他撤離時卻引起了兒子的強烈反對。成功說:「爸,我們這一帶佈防的軍隊至少在二十萬人以上,清兵不足十萬人,何以不戰?」
「真的來了!」士英跳起來:「我們逃!」
「鬍子,這不好聽,換一個吧!」
消息傳來,唐王倉皇出走,預備奔江西,因為黃道周有許多子弟在那裡。道周忠心追隨,願意去那裡再召募一批肯效死的武力。但是,他們這個希望沒有達到。唐王在中途被獲遇害,黃道周至死不屈,由於他負清望,軍中不敢殺他,於是被械送南京。這倔強的老人又再被幽囚!他被送進一間監房,他閉目等死。一切的希望都已幻滅!崇禎死了、唐王也死了,現在該他死,為保留天地間的正氣而死!他做得到,因此表現了異常的堅忍與鎮定。他跏趺默坐,一動不動。
「你聽!」大鋮輕輕地。
他知道這些人不愛聽崑曲,於是索性野調無腔地胡唱;但是,他又發現自己不能運氣了。
道周不覺伸過手去,撫慰地:「好孩子,你怕麼?」
大道本無生,親生若敝屣。
「慢著,」大鋮驚慌地搖搖手:「我會……」
「前面有一座寺院,我們先去住下再說。」馬士英還能保持住那點有限的鎮定。在夜色蒼茫裡,那晚禱的鐘聲已經響起,黑暗已濃濃地向他們包圍過來。終於,他們踉蹌地找到了這座郊外的野寺。這寺院的局面不大,不夠這千餘人歇馬;但是方、馬、阮到底安頓了下來。方國安後悔著自己的流落,馬士英還想在這一片黑暗中找出絲絲光明;阮大鋮太疲倦了,他那肥胖的身軀增加了他太多的負擔,他靜靜地倚向牆角,輕輕地哼著:「……二三春月日長天,往常時兀自懨煎,那禁閒事恁般牽挽,畫中人幾時相見……」
「殺了!」
「降!」芝龍斬釘截鐵地。
他不服老,跨上馬,他揚鞭疾馳,忽然那馬像看見什麼鬼怪,受驚得揚起前蹄,一陣長嘶,把大鋮摔了下去,大家趕過來一看和圖書,人已經死去。他比方、馬晚死半日,卻比他們忍受了更多的輕薄。他迷戀戲劇,卻不幸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了一名小丑!
清兵的前鋒直奔仙霞嶺,他們謹慎地向前,以為會遇到頑強的抵抗,但是兩三日來,卻看不見一個守兵的影子。
「孩子,一條生命算什麼?寄蜉蝣於天地啊!可是,人間的正氣卻比一條命重要得多!有它,我們的國家便不會亡,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二百年……早晚會再起來。」
父得為忠臣,子得為孝子。
洪承疇的臉紅了,不覺怒喝:「這是哪裡來的無知頑童?膽敢如此猖狂?」
承疇竟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卻沒有再作答理。他的目的還是黃道周。而這時的道周,聽見完淳的說話,正睜開眼睛望過來。那精湛的神光,似對完淳表示了無比讚許!承疇在這一瞬間知道老人並沒有瀕於死亡。他只是忙著收攏生命力去鍛鍊那一顆永恆的靈魂!承疇也就這一瞬間,深深地感到愧恧,站在這樣一位衰翁面前,他竟然抬不起頭來。但是,他是有所為而來,不能空手就去。於是,他只沉思片刻,終於說:「老師清節宿學,負有重望,江南人心望治,還望老師以生靈為重……」
完淳知道自己的死期已近,他澄清了一下思慮,預備寫封家書。他一直覺得自己的情緒像老人一樣平靜;但是剛一提筆,便已熱淚縱橫。說什麼?寫什麼?真是千頭萬緒,不知語從何起!寫完了給母親的信,已抱頭飲泣,那胸中的鬱結還未盡抒發,於是又拾起筆,寫給妻子——他生平最辜負的一人!父親為了夏氏香煙,又憂心國事,忙著為他完婚。婚後,那同心結並沒有能鎖住他那顆心,因為他將心更早地獻給了國家民族!
就這樣,他們之間輕易地消除了敵對,大鋮心裡的不安被敉平許多!他因此能和他們生活在一起,他略略恢復了一些平日的情致;行軍時,他又自告奮勇地帶路,他說:「此處直通仙霞嶺,向前追去,可獲唐王。」
「我十七了!」
夜半,成功終於以壯士斷腕的堅毅,永遠切斷了與父親之間的關係,他帶領了一支肯追隨他的隊伍跑掉了。
於是,一陣騷動,人仰馬翻,大家都各自逃命,但是怎能逃出這叢山?清兵像海潮一樣地飛捲過來,血,又將海潮染紅!大鋮跑不動,他只好靜靜地藏身在一塊岩石下。在黑暗中看見他的好友馬士英被砍倒,方國安父子也死於亂軍中……太陽輕悄悄地升起,海潮平息了,屍骸狼藉,阮大鋮癱軟地閉上了眼睛。
「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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