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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蓓納蘿.費滋吉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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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一九五三年的大洪水侵襲防波堤,防波堤倒塌了,要穿越港口很危險,除非在潮水很低的時候。此時,划船是越過雷茲河的唯一方法。渡船夫在棚屋門上用粉筆記錄一天能夠開船的時間,但這是在遠方的岸上,所以哈波羅沒有人十分確定開船的時間。
佛蘿倫絲.格林,與柯伯爾先生一樣,可以說是一位孤獨的人物,但是這一點並沒有使得他們在哈波羅顯得很不尋常,因為在這個地方,很多人都是很孤獨的。地方上的自然觀察家、割蘆葦的人、郵差、住在沼澤區的拉文先生,一個個騎腳踏車離開,逆風前進。他們是被所有觀察者觀察的對象。所有的觀察者可以根據這些人在地平線上出現的時間說出當時的時間為何。這些孤獨人物並沒有全都離開。布倫狄希先生是蘇福克郡一個最古老家庭的後代,他緊守著自己的房子,就像獾這種動物緊守著小方塊石一樣。如果他在夏天出現,穿著介於暗綠色與灰色之間的斜紋軟呢衣服,那麼,他看起來就像一叢金雀花,在金雀花的襯托下移動著,或者像泥土,在淤泥的襯托下移動著。在秋天,他都去耕田。他的粗魯表現為人所憎惡,就像那兒的天氣為人所憎惡一樣,因為天氣在早晨很燦爛,但是儘管它在一開始給人很大的希望,之後卻變得烏雲密佈。
「但是妳不曾當過經理。嗯,有一兩件事也許值得提一提,如果妳喜歡,就當做忠告好了。」
「我在年紀還輕的時候,就對這個行業了解得很徹底,」她說。「我不認為這個行業以後有什麼基本上的改變。」
「妳是在談論文化嗎?」經理說,聲調介於同情與尊敬之間。
如果沒有其他助力的話,拉文都充當臨時的獸醫。他待在「議會」田野,以一星期五先令的代價接受任何人的放牧。在相反一端的盡頭,站著一隻栗色的去勢老馬,是一隻蘇福克的雜種馬,兩耳微妙地轉向人所在的地方,像是牠的圓形頭上的木釘。馬兒以懷疑的姿態靠在籬笆上,兩腿顯得很僵硬。
她想著:就這種情況而言,一本好書足可以讓這位經理讀上一年以上的時間了。一本書的平均價錢是十二先令六便士。她嘆了口氣。
在沼澤上方出現了堆垃圾的地方,然後粗糙不平的田野開始出現了,足以讓農夫們用籬笆圈起來。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或者說,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因為名字很快就被風吹走了。是那個住在沼澤區的人在叫她。
「哦,妳和_圖_書必須讓我進行評斷。我想我可以這樣說。當妳想要開一間書店時,妳必須自問,真正的目的何在?這是從事任何行業時所必須問的第一個問題。妳希望為我們的小城鎮提供所需要的服務嗎?妳希望獲得可觀的利潤嗎?或者妳,格林夫人,也許只是蹣跚地行進,幾乎不了解一九六〇年所可能為我們呈現的一個大不同的世界。勢單力薄的男人或女人做生意,沒有一種有效的課程可做為指引,我時常認為,這是很可惜的……」
「拉文先生,牠是怎麼回事?」
一九五九年,哈波羅沒有魚,沒有薯片,沒有自動洗衣店,每隔一個星期的禮拜六晚上才有電影。大家都感覺需要上述這些東西,但是沒有人考慮要開一間書店,確實沒有人想到這位格林夫人考慮要開一間書店。
她有一顆仁慈的心,只不過,一旦面臨自保的問題,仁慈的心也沒有什麼用。半生之中有八年以上的時光,她都靠著已故丈夫留給她的一點點錢生活在哈波羅這個地方。最近,她才開始考慮是否有責任讓自己以及也許讓別人了解:她是憑自己的本事生存下來的。在「東安格魯」的寒冷又清淨的空氣中,「生存」時常是人們唯一的要求。居民們都這樣想著:不是生,就是死,不是活到一大把年紀,就是即刻向墓園的鹹味草地報到。
等到她走到離拉文五碼遠的地方時,她才了解到,拉文是要向她借雨衣。他自己的衣服一層層束縛著他,不能隨時脫下來。
他把指頭伸進馬的顎骨上方那片出現醜陋皺紋的鬆弛皮膚下面,馬的嘴兒逐漸張開,形成誇張的打呵欠模樣。聳立的黃色牙齒暴露出來。佛蘿倫絲用兩隻手抓住那一大片濕滑的黑色舌頭,上面光滑,下面粗糙。她像一位老練的捕鯨者,勇敢地按住舌頭,把它拉離牙齒所在的地方。馬兒安靜地站立著,流著汗,等待事情結束。只有牠的耳朵抽動著,表示抗議發生在牠身上的事情。拉文開始用一隻大銼子磨著旁邊牙齒的齒冠。
一九五九年,佛蘿倫絲.格林偶然有了一次經驗:某個夜晚,她無法非常確定自己是否睡了覺。這是因為她在考慮是否要購買一座小小的地產,也就是位於海浦的「老屋」及其倉庫,用來開設哈波羅這個地方唯一的一家書店。也許由於此事未能確定,所以她才睡不著。她在恍惚之中似乎看到一隻蒼鷺飛翔進入海口,在展翼的同時試著要把所抓到的一隻鰻魚吞下去。m.hetubook.com.com鰻魚努力要掙脫蒼鷺的咽喉,先是掙脫了四分之一的距離,然後是一半,有時則是四分之三。這隻蒼鷺與這隻鰻魚所呈現的不確定狀態倒是很令人同情。牠們的負擔太沉重了。佛蘿倫絲認為,如果她完全沒有睡的話——人們時常會這樣說,縱使他們並沒有這個意思——那麼,她想必是因為想到那隻蒼鷺才睡不著。
「牠吃草,但是並沒有從其中獲得什麼好處。牠的牙齒變鈍了,這是原因所在。牠扯起草兒,但卻沒有咀嚼。」
在哈波羅這個地方,幾乎沒有什麼新的企業。一旦有人想到一種新的企業,那就像深遠的內陸出現了一絲海風,微微騷動著岸邊遲鈍的空氣。
「你怎麼知道?」她問。
她完全不了解柯伯爾先生。哈波羅幾乎沒有人了解他。雖然報章雜誌與收音機經常告訴哈波羅的人說,這幾年是英國的繁榮歲月,但是,哈波羅大部分的人仍然感覺到很窮困,原則上都避開銀行經理。鯡魚的捕獲量減少了,海軍人員的徵募也減少了,有很多退休人員靠著固定的收入過活。雖然如此,當柯伯爾先生在他的「奧斯汀.劍橋」汽車中時,仍然不忘匆匆轉下車窗,對人們微笑或揮手。也許這就是為何他繼續跟佛蘿倫絲談這麼久的原因——雖然討論的內容幾乎不是公務方面的。在他看來,討論的內容已經達到無法為人所接受的私人層面。
「……格林夫人,我想指出一點。妳很可能沒有想到這一點,然而對於我們這些能夠採取較廣闊觀點的人而言,這一點卻是很明顯的,那就是,如果在任何一段時間之中,現金的流進無法應付現金的流出,那麼我們大可以預測,金錢的危機就不遠了。」
「你們這間銀行是哈波羅唯一不潮濕的建築物,」佛蘿倫絲回答。「你整天在這兒工作,也許會變得太苛求。」
城鎮本身是介於海與河之間的一座島,一旦感覺到寒氣,它就會發出喃喃嘀咕的聲音,畏縮著。每隔大約五十年,城鎮就會失去某一種交通方式,好像是不小心,或者對這種事無動於衷。一八五〇年左右,雷茲河不再能夠航行船隻,碼頭與渡船都腐爛了。一九一〇年,迴旋橋崩塌,從此以後,所有的交通都必須繞行沙克斯福十哩遠的距離才能渡河。一九二〇年,古老的鐵路封閉。哈波羅的孩童涉水、潛水,等等的,大部分都沒有坐過火車。他們看著荒廢的「倫敦東北鐵路」車站,透露出迷信的m.hetubook.com.com敬意。生鏽的錫片上有著「佛萊氏可可亞」以及「鐵果凍」的廣告,掛在那兒的風中。
「他們對於任何稀奇的東西都不感興趣了,」拉文一面說,一面銼著馬齒。「例如,燻鮭魚比味道更美好的半燻鯡魚還有銷路。我敢說,妳會說書不應該是稀奇的東西。」
「文化是業餘人士的事情。我不能以虧本的方式經營我的店。莎士比亞是一個專人士!」
「那麼,怎麼辦呢?」她很快表示同情地問。
「我可以把牠的牙齒銼一銼,」這個住在沼澤的拉文回答。他從口袋中取出一條韁繩,把雨衣還給佛蘿倫絲。佛蘿倫絲轉向風中,把雨衣穿上、扣好。拉文牽著老馬往前走。
馬兒一旦被放開了就發出沉沉的嘆息聲,凝視著他們兩人,好像完全覺醒了。從牠的高貴肚子中傳來一種喧囂的聲音,像是喇叭,而不像號角,漸漸減弱而成為一種竊笑聲。團團的灰塵從牠的身體揚起,好像是從拍打後的蓆墊升起的一樣。然後,牠不去理會整個事情,慢跑到一個安全的距離,低下頭去吃草。一會兒後,牠看到一片亮綠的白芷,開始瘋狂地大飽口福。
「柯伯爾先生,我不能佔據你的時間。」
讓她很驚奇的是,經理猶疑起來了。
除非絕對需要,不然拉文不曾向人要求任何東西。他接受了雨衣,點點頭。佛蘿倫絲站在那兒,在荊棘樹籬的背風處之中儘量保持溫暖,而拉文則默默穿越田野走到那隻緊張地注視著的老馬那兒。老馬每動一下就張開鼻孔,看到拉文手上並不是拿著一條韁繩,感到很滿意,不想再進一步理解什麼事。最後,牠必須決定是否要去了解。一陣強烈的顫抖,伴隨以一聲嘆息,掠過牠的身體,從鼻子傳達到尾巴。然後,牠的頭垂下來,而拉文把雨衣的一個袖子繫在牠的頸子上。牠做出一個表示獨立的最終姿態,把頭轉開,假裝要在籬笆下面的潮濕土地中尋找新的草糧。結果牠找不到,就笨拙地跟著這個住在沼澤的拉文走到田野,遠離那些無動於衷的牛畜,走向佛蘿倫絲。
「柯伯爾先生,關於存貨,我已經有機會從穆勒書店那兒買下我所需要的大部分貨了,因為這間書店要關門了。」她儘量以堅決的口氣說出來,只不過她還是感覺到,這家書店關門是對她記憶的一種襲擊。「我還沒有對此事進行評估。至於房屋連同土地,你同意三千五百鎊是『老屋』及牡蠣棚屋的公道價位。」
佛蘿倫絲準備第三次m.hetubook.com.com說明她說最後這句話的意思。她在心裡的那雙眼睛看到自己以及她的朋友,兩人都燙著尤金髮型,頸子上掛著鍊子鉛筆,二十五年前都在威摩爾街的穆勒書店當年輕的助手。她記得最清楚的是清點存貨。穆勒先生在要求大家安靜後,會故意慢吞吞地唸出名單,也就是年輕小姐與搭檔共同清點存貨的名單——由抽籤決定。男生搭檔的人數嚴重不足,但是她很幸運地跟負責採購詩歌作品的查理.格配成搭檔。那是一九三四年的事了。
「格林夫人,請妳幫忙壓著牠的舌頭。我不用問別人,就知道妳不會害怕。」
「當然,我此刻不能代表銀行做任何明確的承諾——決定權不在我手中——但是我想我是可以說,貸款原則上是沒有問題的。到現在為止,政府對私人借款一向限制很嚴,但是已經有明顯的放鬆跡象——我並不是在洩露任何國家的祕密。當然,妳幾乎不會有競爭對手,或者說完全沒有——據說,『忙碌的蜜蜂』毛衣店在出租一些小說,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妳告訴我說,妳在這個行業已經有相當多的經驗了。」
「……我聽過有人說——我可以說,我了解有人會這樣說——這間房子可能移做其他用途——只不過當然了,總是有再出售的可能性。」
舌頭蠕動著,像是一種另具生命的東西。馬兒跺著腳,先是一腳,然後是另一腳,好像在懷疑自己的腳是否全都仍然觸碰著地上。
拉文說,這隻老動物自己也不會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會感覺比較舒服。佛蘿倫絲無法很誠實地說,她也是這樣,但是,她已經獲得了信任,而這在哈波羅並不是一種常有的經驗。
「如果牠喜歡的話,會的。」她記起一個事實:蘇福克雜種馬什麼事都會做,除了不會奔馳。
佛蘿倫絲跟銀行的經理面談了,也承認城鎮的每個人都知道她曾去銀行。然後她就去散步。她走過橫放在濠溝上的木板,先前就傳來一陣沙沙聲的濺水聲,好像是小動物,但她不知道是哪一種小動物。然後,她走到水邊。在她頭上方,海鷗和白嘴鴉很有自信地飛翔在空中。風兒已經轉向,正吹向海岸。
佛蘿倫絲在十六歲時就自食其力,自從第一個發薪的日子以來,她就知道這一點了。但是她此時並沒有做出尖銳的回應。當她越過市場,走向這座銀行大樓,看到堅和*圖*書固的紅磚對抗著強風,她就下決心要表現得明智又圓滑。
她的外表矮小、纖弱、瘦削,從前面看起來有點不起眼,從後面看來則完全不起眼。人們並不常談到她,甚至在哈波羅這個地方也是如此:在哈波羅,每個人在廣闊的遠方出現時,其他人都看得到,凡是看得到的東西,人們都會加以討論。她的穿著會隨著季節而有小小的變化。每個人都認得她那件冬天的外衣,是那種只做來再撐一年的外衣。
要讓佛蘿倫絲緊張不安,其實很容易,但是,至少她有幸去深深關心一件事。經理以安慰的口吻回答說,閱讀要花很多時間。「我只是希望自己有更多的時間可以支配。妳知道,人們都錯以為銀行很早就關門。就我個人而言,我晚上很少有閒暇的時間。但是,請不要誤解我,我發覺,床頭放一本書,倒是非常有用。一旦我終於上床,只要看幾頁的書就進入夢鄉了。」
「我自然是想把費用降低到最少的程度。」經理準備露出了解的微笑,但是,他還是免了這個麻煩,因為佛蘿倫絲又以嚴厲的口吻說下去:「但是,我並不想將它再出售。在中年的時候向前踏出一步,是一種很特殊的情況,但是,既然做了,我是不會想要後退的。人們認為『老屋』還可能有什麼其他用途呢?為何他們在過去的七年之中沒有對它採取任何措施呢?有穴鳥在裡面築巢,一半的瓷磚都掉落了,還有老鼠臭味。如果做為人們可以站著看書的地方,不是比較好嗎?」
銀行經理們顯然是有一種有效的課程來指引他們。柯伯爾先生的聲音順著熟悉的水流前進,速度增加,不顧大量海水的重負。他談到一些事情的必要性:專業的簿記、貸款償還的制度,以及機會成本。
「早安,拉文先生。」對方也聽不到這句話。
「他們說,妳要開一間書店。這表示妳準備嘗試一些不可能的事情。」
「格林夫人,要緊抓住,不要鬆弛。舌頭濕滑得要命。」
「這份地產已經荒廢很長的時間了。當然,這是妳的房屋仲介商和妳的律師所要處理的事情。妳的律師是桑頓,不是嗎?」這種說詞是一種精巧的矯飾,是一種弱點的表現,因為在哈波羅一共只有兩位律師。「但是,我認為,價位可以再降低……如果妳決定稍微等一下,房子並不會走開……破舊……潮濕……」
「拉文先生,牠不會向前踢,對吧?」
「你為什麼認為開書店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對著風叫著。「哈波羅的人不想買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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