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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蹤塞尚

作者:彼得.梅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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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安德烈準時站在了飯店門口,觀察早晨的天氣。除了高空些許零星的白雲之外,整個穹蒼是一片蔚藍。看樣子今天應該差不多。他越過露臺,低頭向游泳池看,它的一邊由一排緊密栽種的筆直柏樹所防衛,柏樹的一端由一件瘦削的考爾德活動雕塑看管著。他昨夜在酒吧裡看到的那對情侶,正待在溫熱的池水裡,像孩童般在那邊傻笑、玩水。安德烈心想,如果有人能跟他一起度過這麼美好的一天,那將是多麼愉快的事情。當然,他從前也曾有過。
基於攝影師的直覺與深思熟慮,安德烈拍了幾張站在門階上的老克勞德,然後後者的身體便被一輛從房子邊繞出來、停在他面前的廂型小貨車所遮住。那是一輛傳統、骯髒的藍色雷諾車,這種車在法國的每個小鎮都可以找到數百輛。車身上有一塊看板顯示它是屬於「魯克暖氣管」公司,安德烈經由鏡頭看到司機下車,打開貨車後門,搬出一個很大的厚紙板盒以及一捆氣泡塑膠紙。克勞德加入司機搬運的行列。
安德烈回頭,看到上一班飛機那位對窗戶過敏的鄰座,正對著他微笑。他也笑笑,並向她點頭。結果還不夠。
老婦人露出笑容。「他們跟我說,有些法國乳酪也是。美國一定是個非常奇怪的國家。」她轉向卡米拉。「有沒有吃飽,小姐?這個香腸是亞耳來的。一點牛肉、一點豬肉、一點驢肉。他們說驢肉使它帶有特殊的味道。」
這兩個人把畫作細心地包裝起來,將它放入盒子裡,盒子推回廂型貨車,車的後門關上,兩個人進入房子。整個經過都記錄在膠捲上面。
瑪莉蘿.狄諾伊的照片經常出現在時髦的法國雜誌上。隨著季節的不同,她可能會被看到是在朗香和爹地的一位賽馬騎師聊天、在庫契維的山坡上、在蒙地卡羅的紅十字會舞會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動人地微笑著,周遭圍著一群有希望贏得芳心的年輕人。金髮碧眼的她,才二十歲出頭,身材嬌小,動作優雅,持久的淡金膚色,顯示出她從未遠離陽光太久,就有錢人的女兒來說,她正常得令人驚異:活潑、友善,而且似乎還沒有男朋友。卡米拉一看到她就不喜歡她。
安德烈下車,試試大門,發現它鎖著。隔著鐵柵探視下面的房子,他可以看到那些窗戶都用百葉窗保護著。他必須接受殘酷的事實:狄諾伊一家人不在家。一年裡的這個時候還算太早;他們鐵定還棲息於瑞士的高山上或是俯臥在一處海灘,讓瑪莉蘿繼續曬黑她的健康膚色。
畫也很眼熟:一幅塞尚的畫作——是畫得相當出色的家庭習作,曾經為雷諾瓦所擁有。安德烈記得很清楚它原本掛的地方,就是在主客廳裝飾壁爐的上方。當時卡米拉堅持拍下一系列的特寫鏡頭,以捕捉動人心弦的筆法,她如是說,雖然她在該篇文章裡一張特寫也沒有刊登。hetubook.com.com
老婦人為他們準備了午餐,此時卡米拉不屈不撓的幽默感和恭維遭到嚴酷的考驗。它是那種安德烈很高興可以吃到的家常菜:大而發亮的黑橄欖、蘿蔔拌白奶油、有嚼勁的鄉村麵包、一壺紅酒,以及精心切片、充填紮實的玫瑰色香腸。
安德烈把吃光的盤子交給老婦人,讓她替他添菜。「美味極了,」他說。「在美國吃不到這種東西。事實上,我想在那邊這類食物是違法的。」
安德烈漫步於「老尼斯」的巷道中,在「聖法蘭廣場」歇腳,欣賞著最近才遷居的地中海居民,他們目前占據著魚市場裡的石板攤位。他坐在外頭,在莎利亞林蔭道上喝了瓶啤酒,再度使用他的長鏡頭拍攝攤販和他們的顧客,也就是該地令人敬重的家庭主婦,她們是採購生菜和蠶豆時討價還價的個中高手。吃了蔬菜、沙拉、乳酪組成的午餐之後,他在「奧雅」及「阿利亞」拍了四捲彩色底片、為諾爾買了薰衣草精油,以及——一想到她戴它的樣子就好笑——選了一頂庇里牛斯山製造、有防水保證的真貝蕾帽給露西。
安德烈開在「高爾將軍大道」上,經過燈塔,轉入狹窄的私人道路,是一條通往岬角最尖端的死巷。道路的盡頭就是狄諾伊莊園的開端,由十呎高的石牆及厚重鋼鐵製成的雙扇大門所標示,上面裝飾有狄諾伊家族的盾形徽章。在大門的另一邊,土地陡峭地往下降,成階的草坪由一條超過一百碼長的車道所分隔,兩旁種植著棕櫚樹,終點是一處迴轉圓環、一個華麗的噴泉,以及一扇相當氣派的前門。土地的斜坡使得人們的視線可以超過房子的屋頂,看到一線銀色的地中海。安德烈憶起,曾經被主人帶領走過一條由花園通往船屋和私人海灘的隧道,狄諾伊當時還談到侵蝕的問題,以及每年春天運入額外沙石以使客人盡興的高昂費用。
在前往聖珍妮特的路上,她告訴他,她相當崇拜聖像,當然還包括所有的俄羅斯文物。倘若他正要採訪巴伐利亞城堡或威尼斯宮殿,她一定會崇拜所有的德國或義大利文物。這是她在準備迷惑對象之前慣用的熱身操。
由於好奇心的作祟,安德烈在刺眼的陽光下眯著眼睛,但卻無法弄清楚任何細節。接著他想起他的相機。他先前把它放在乘客座位上,裝著長鏡頭,以防萬一在www.hetubook.com.com路上遇到有趣的畫面,這個習慣他好幾年前就有了。從車子裡取出相機後,他調整焦距,直到門前的身影變得一清二楚為止。而且很眼熟。
法拉特岬遍布著棕櫚樹和松樹,環境保持得無懈可擊,價格昂貴到瘋狂的地步,長久以來.一直是「蔚藍海岸」沿線最最時髦的地點之一。它在尼斯的東方,突出於地中海,威名遠播或惡名昭彰人士的別墅,以高牆及濃密的樹籬作為屏障,以鐵門守衛,靠著金錢所砌成的護城牆,與小老百姓絕緣。過去的住戶包括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薩默塞特.毛姆,還有極重視髮型的男爵夫人碧雅翠絲.羅斯柴爾德,她只要出國,便會帶著裝有五十頂假髮的大衣箱隨行。
「啊,你在這裡,甜心。我希望傻瓜相機的底片已經裝好了。車子在哪?」卡米拉擺著姿勢站在庭院裡,一隻手輕捏著一頂大家在夏天才戴的草帽。她身穿她所謂的工作服——鞋跟不高的淑女鞋以及亞曼尼套裝——而且心情似乎與天氣頗為相配。稍微鬆一口氣的安德烈暗忖,他前一天夜裡一定是誤讀了她的信號。
卡米拉前往機場的複雜準備工作,佔掉接下來的十五分鐘;在胖警員充滿警戒的注目下,行李裝上賓士車;服務生被徵召到卡米拉的床下搜尋一隻不翼而飛的耳環;行前一分鐘將資料傳真到紐約;打電話到機場以確定班機準時起飛;分配各人的小費和讚美。最後全飯店的員工集體鬆了一口氣,目送著卡米拉走過庭院,坐在車子的後座。透過打開的車窗,她抬頭看著安德烈。
「很美味。」安德烈將速度減慢,因為此時有二隻灰色的狗偷偷摸摸地越過馬路,並且在跳入雜草蔓生的水溝之前,停下來嗅嗅車子。「你以前就應該試吃動物的內臟。現在遇到挑戰了吧。」
安德烈往上瞄,看到她嚴峻的臉龐以及眼神中呆滯的絕望,知道她這個時候找不到話來說。他以前從未見過這種情形,而且此時她看起來變得比較有人性。他將身體傾向老婦人。
「它們是商店。」安德烈轉入聖保羅,在飯店外停下來,「外觀很出色的商店。一個賣橄欖和橄欖油,另一個有好吃的果醬。」
「我沒聽說過。他們是我應該認識的人嗎?」
「哦,是這樣子!」
安德烈決定更改計劃。隔天早上不去尼斯,而是開車到法拉特岬恭訪狄諾伊家族。運氣好的話,瑪莉蘿可能有時間一塊用午餐。他喝完他的黑醋栗白酒,走入餐廳,由於對明天充滿了期望,胃口突然好起來。
「恐怕如此。醫生禁止她攝取任何紅肉。尤其是驢肉,對嬌弱的腸胃組織最具殺傷力。」
這引不起卡米拉的興趣,她在橄欖和果醬上看不和-圖-書出有任何的社交重要性。一踏出車子,她便環顧四周,然後很有架勢地向停在廣場另一邊的賓士車招手。「親愛的路易士在哪裡。叫他進來拿我的行李,好嗎?我要去看看有沒有我的信息。」
接著窗戶往上滑動,卡米拉終於踏上征服巴黎之旅。安德烈暗地裡希望麗池酒店的門房已經準備好迎接即將發生的攻擊,他望著賓士車謹慎地開上狹窄的街道,離開村子。
正當他在失望之餘,轉身要回到車上時,他看到房子的前門打了開來。出現一個男子的身影,手中拿著一樣東西在身前。它看起來像是一個方塊,色彩鮮豔的方塊,當那個男子轉頭望向房子的側邊時,他小心翼翼地捧著它,不讓它碰到自己的身體。
安德烈放低相機。這是怎麼回事?不可能是竊盜案,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老克勞德的面前,一個忠心耿耿服務二十年的老管家面前。這幅畫可不可能是被送去清潔?重新裝框?果真如此,為什麼得放在一個暖氣管工的貨車運離房子?奇怪,相當奇怪。
「嗨!你好嗎?」
安德烈認出是老克勞德(這樣叫是為了有別於園丁總管小克勞德)。已經有二十年了,老克勞德一直是狄諾伊的總幹事、雜務工、管家、跑腿、機場接送賓客的司機、室內僕役長、快艇看管人,總之是處理家務不可或缺的要員。在拍照時,他表現得很熱心,樂於幫忙移動家具以及調整燈光。安德烈曾經開玩笑地說要雇他當助理。但是他到底拿著那幅畫要幹什麼?
「星期二你會把幻燈片送到我的辦公室吧,甜心?下個禮拜我就要讓這一期上市。」然後,根本沒有等待回應,便說了聲再見。
老婦人嚴肅地點點頭。他們不約而同望著卡米拉,後者的臉上裝出極為懊惱的表情。「笨結腸,」她說,「真令人討厭。」
卡米拉顫抖了一下。她發現有時候法國人——或至少是鄉下的法國人,而非她在巴黎的文明好友——他們的飲食習慣低俗到令人反感。更糟的是,他們不僅愛吃這些駭人的原料,而且還喜歡談論它們:砂囊和下腹、兔頭和羊腳、沒有名稱的膠狀小點心、各式各樣醜陋的雜肉拼盤。她又顫抖了一下。
在返回聖保羅的途中,天空開始下雨,是一陣從晚上不停地下到隔天早晨的毛毛雨,安德烈很喜歡天氣有這樣的變化。他一直覺得要離開法國的南部很難;如果太陽又高又大,那就更難了;在飄雨的灰色穹蒼下,離別之苦會比較輕微。
「你玩得如何?我敢說你一定吃了不少美食。我去了一間坎城很正點的餐廳,也許你聽說過,叫胭脂什麼來著?等一下,我拿了名片。」她從袋子裡取出一本鼓鼓的備忘記事本。此時隊伍往前移一個位置。安德烈祈和_圖_書禱能有一趟滿載旅客的飛行以及一個遠離他的新朋友的座位。
安德烈端起黑醋栗白酒,凝結在杯底的水珠剛好滴在尼斯南邊的地中海上。它沾汙了一條代表著往科西嘉島的渡輪航線的虛線,當汙點擴散到法拉特岬時,勾起了另一個回憶,這次的時間比較近。去年夏天,他曾經在岬上拍了兩天的照片,就是在狄諾伊家族所擁有的豪華別墅裡——卡米拉偷偷描述成「濱海小康家庭」——這個狄諾伊家族從波拿巴時代以來,便一直毫不張揚地富有著。為拿破崙軍隊生產制服的一紙合約,經過好幾代之後,已經發展成龐大的企業,成功地為政府提供各種紡織品。該家族目前的龍頭老大伯納.狄諾伊,繼承了一家不需要花他太多時間且經營完善的公司,他徹底地享受這個特權。安德烈憶起了自己喜歡他以及他的女兒。
但就如安德烈所必須承認的,這根本不關他的事。他坐上車,經過乾淨、莊重、沉寂的法拉特岬,速度很慢地往回開,直到抵達可以帶他進入尼斯的沿岸公路為止。
卡米拉的微笑凍結起來。午餐已經是折磨,沒有巴杜爾礦泉水——除了來自廚房水龍頭極為可疑的水之外,根本沒有水——沒有沙拉,而且其中一隻貓還坐在桌上酒壺的旁邊。現在又跑出驢肉來。為了禮貌的緣故以及雜誌的前途,冒著腸胃重創的危險,她先前已經強迫自己吞下一片香腸。但是驢肉,驢肉顯然超過她可以忍受的範圍。
涼麵和醃鯉魚很快地被端上桌,但也同樣快地被推開——卡米拉宣稱自己吃了橄欖和蘿蔔就已經飽了,一餐不久便結束了。當用餐者推開椅子回去工作之際,只有那隻貓還留在桌上,意欲帶走剩餘的香腸。其實也沒多少工作要做。安德烈移動聖像,用不同的背景為它們拍照——石頭、褪色的灰泥、百葉窗——並且當他為坐在矮石上的老婦人和她的貓照相時,意外地從她身上誘出青春洋溢的笑容來。卡米拉做筆記,對著小錄音機耳語。到了三點,他們就收工了。
通往機場道路兩旁的棕櫚樹,潮濕而蔭鬱,彷彿在雨中互相偎依著,逐漸讓路給機場大廈的玻璃、鋼鐵和混凝土。安德烈把車子還給「阿維斯」,加入商人(他們是不是和他一塊從紐約飛過來的同機的疲憊吉普賽人?)以及幾個零星遊客的行列裡,他們的臉頰和鼻頭都曬紅了。
當車子開上山時,卡米拉點上香菸,嘆了一口充滿感謝的長氣,將煙吐出車窗。「我的天,」她說,「驢肉。你怎麼吃得下去!」
「告訴我,甜心,」她說,「你什麼時候回紐約?」
儘管輕微https://m•hetubook•com.com地感覺到一波相當沒有根據的思潮——瑪莉蘿可能從頭到尾未曾想過他;要不然,進一步的熟識之後,最終將揭露出她是個被慣壞的頑童——安德烈發現自己充分享受了這一天的假期。不像坎城,一旦節慶結束、觀光客逃離之後,便進入一段無精打采的半冬眠期;尼斯一年到頭都維持清醒的狀態。餐廳仍然開放,市場繼續營業,街道繁忙,「英國人步道」上下跳動著喜歡海景的慢跑者,交通又亂又吼,整個城鎮呼吸著、流汗著、活著。
整個早上她如此行事。她對每一樣東西都興高采烈地驚叫,從古屋優雅但稍顯破敗的簡樸——「完整古蹟的磁力,甜心。神奇的建築結構。要確定你捕捉到全部的精華」——到聖像的本身,數目雖少,但頗壯麗。當卡米拉興致勃勃地採訪時,安德烈在一旁拍照,到了中午,他覺得工作已經大略完成。下午拍照時便可以大膽實驗。
「抱歉,」他說,「我完全忘記告訴你——我的同事吃素。」他忍不住又補上一句,「她的結腸非常敏感。」
這回換安德烈顫抖了。他一點都不想在早春離開,回去過曼哈頓那刺骨的冬末。「我猜要等這個週末過去。我明天打算到尼斯去拍些『阿利亞』和『奧雅』的照片。」
在這個更民主、更危險的時代裡,現今大多數的住戶寧願不為人知、不被打擾、不列在電話簿上,而法拉特岬是海岸線上他們得以避開觀光活動的擁擠、嘈雜的少數地點之一。的確,自尼斯來的訪客,最先注意到的事情,就是喧囂擾嚷的缺席。連割草機的聲音——聽到但在牆壁和樹籬後面看不到——都微弱而充滿敬意,就好像裝上了消音器一樣。車子不多,開得很慢,幾乎到了莊嚴肅穆的速度,完全看不出法國司機典型的急性子。靜謐的氣氛彌漫著該地,讓人覺得,住在這裡的人們,永遠都不用匆匆忙忙。
現在他自己奢侈地擁有自由的一晚和一整天。洗完澡之後,他帶著他那本大學時就有的起皺、破舊、發黃的「米其林二四五」地圖,到酒吧裡去,將它攤開在桌上,就在他的黑醋栗白酒旁。二四五是他最喜歡的地圖,這是一項多情旅行的紀念品,一份勾起美好回憶的地圖。他把大部分的暑假都花在地圖所涵蓋的區域裡,從西邊的厄姆和拉卡瑪革到東邊的義大利邊界。而且都過得很快樂,即使總是慣性缺錢,且經常罹患戀愛併發症。他回想起當時的日子,那時候陽光似乎總是普照,五法郎的葡萄酒嘗起來像是昂貴的「拉圖爾」,便宜的後街旅舍往往乾淨而好客,而且床上的他,身邊經常躺著曬成棕褐色的胴體,在白床單上顯得更黑。都沒下過雨嗎?真的像那樣子嗎?也許不是。若要他老實說,他幾乎記不起某些女孩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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