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裹屍布裡的人
接下來的冬天,摩頓森在自家地下室拚命讀取阿富汗北部正在發生的災難細節。超過一萬名的阿富汗人(大部分是婦女和小孩)為了躲避逼近的塔利班軍隊,往北逃到塔吉克邊界,直到無處可逃。難民們最後在阿姆河的沙洲上用手挖出一個個臨時的泥土屋,最後慢慢餓死——絕望之際,他們甚至吞食河岸的雜草維生。
透過店裡的擴音器,一位店員努力邀請在店裡尋找好康的顧客們,穿過拍賣展示架坐到椅子上。「各位,我們有位世界級的登山者,等著放映K2的驚人幻燈片給大家看!來吧,一起去看看!」
摩頓森的母親潔琳從威斯康辛飛到班夫聽他演講,但那三天裡,她幾乎見不到自己的兒子。毫不意外的,摩頓森這次又是空手回到蒙大拿。
摩頓森解釋由於中亞協會的有限預算(「而且這陣子比以前更有限了。」他心裡想著),沒有辦法負擔將義工送到巴基斯坦的費用,所以他提供了幾個在亞洲地區接受義工服務的非營利組織資訊。
司機下了車,用力拍著會院的鐵門,「這位大人老遠從美國來,要跟德蕾莎修女致敬!」他用孟加拉語大聲地喊,「開門!」
另一方面,對自己漸漸成為美國公眾人物這令人不舒服的事實,他也同樣處理得不成功。那些無止無盡、從四面八方湧來的各階層人物,每個人彷彿都想從他身上得到些什麼,所以他的處理方式就是趕快跑到地下室,逃避每天響不停的電話,以及幾百幾千封的電子郵件。
到了停車場,摩頓森見到了七十八歲的維拉.庫爾茲。她駝著背開一輛福特老爺車,車子的後座和後車廂塞滿了報紙和錫罐,摩頓森只好爬進前座的乘客座,把隨身行李卡在儀表板和自己胸前。
原本蹲在地上抽煙的計程車司機,看見他的客人走過來,立刻跳了起來。「怎麼樣?成功嗎?成功嗎?」他問,領著摩頓森穿過一條擠滿人力車的街道,走回等待中的大使汽車。「現在,」他說,「你要不要享受一下馬殺雞?」
「到加拿大來怎麼可以不體驗一下呢?」朗格說。
「我存了一輩子的錢,」這位老寡婦在電話中告訴摩頓森,「我累積的財富數字至少超過七位數。當我聽到你的故事,我瞭解自己為什麼要存這些錢,到亞特蘭大,來談談我的捐款。」
「我告訴葛瑞格,我愛他對工作的熱情。」塔拉說,「但我也告訴他,他對自己的家庭也有責任。他需要多睡點覺、做些運動,而且多花些時間和我們過家庭生活。」
「我的想法是,那時候我們已經能做到只花一萬兩千元美金就把學校蓋好,教育整個村子好幾代的孩子。」摩頓森說,「而我們在巴基斯坦的大部分員工一年賺四百、五百元美金就高興得不得了。對我來說,想到要付美國薪水聘請一位員工,真的是很難的決定,因為同樣的錢在巴基斯坦能做更多事。」
當浮在馬槽中的兒子被撈出來,進入世界的兩個小時後,摩頓森感受到幾個月來難得的快樂,單單把手放在兒子頭上,他就能感到一股滿足的電流湧向自己。在女兒幼稚園上「秀寶貝、說故事」課時,摩頓森把兒子用條毛絨絨的毯子包起來,帶到她的教室,好讓阿蜜拉跟班上同學介紹她的小弟弟。
就在二〇〇〇年春天來臨之前,塔拉.畢夏也受不了自己先生不是在巴基斯坦,就是在美國飛來飛去徒勞無功到處找錢。當時懷第二個孩子已經七個月的塔拉,在廚房餐桌旁跟摩頓森開了一場嚴肅的家庭會議。
——德蕾莎修女
塔拉介紹一位她在波茲曼的同業治療師,讓摩頓森在家期間能定期諮商,談一談為什麼當他不在巴基斯坦的時候會有想躲起來的渴望。治療師也針對摩頓森日漸增加的憤怒(對那些想要占據他更多時間的人),提供一些建議,教他如何處理那些情緒。
但是他在喀拉崑崙山脈所學到的功課,告訴他許多答案是課本上找不到的。所以摩頓森自己設計了一套經濟發展的速成課程。從他的閱讀當中,他認為當時世界上做得最好的兩個鄉村發展計畫,一個在菲律賓、一個在孟加拉。有一整個月,他難得的把巴基斯坦和蒙大拿放在一邊,飛到了東南亞。
帶他進來的那位修女回到房內,發現他跪在地上,便對他點了一下頭,彷彿在問「好了嗎?」於是摩頓森跟著她安靜的腳步走回陰暗迴廊,走進加爾各答的悶熱與喧囂。
「我們真正需要的,是訓練幾個小葛瑞格,」尚.霍爾尼的遺孀珍妮佛.威爾森說,「一些葛瑞格可以交代工作的人,但是他不肯,他說沒有錢租辦公室或是聘員工,結果就是當他一頭栽進一個計畫時,就顧不了另一個。這也是後來我開始和中亞協會保持距離的原因。他完成了許多,但是我覺得如果葛瑞格能更有責任的管理中亞協會,他能完成更多更多的事情。」
「我們得說句實話,」湯姆.佛漢說,「中亞協會就是葛瑞格。我不介意幫他想做的任何事情當橡皮圖章,但是沒有葛瑞格,中亞協會就結束了。他在世界另一邊所冒的風險我瞭解,那是這份工作的一部分,但是他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卻讓我越來越生氣。他不再登山、不再運動,甚至不睡覺!他的體重增加到你再也看不出來和圖書他曾經是個登山者。我瞭解他對這份工作的全心投入,」佛漢說,「但如果他突然心臟病發倒下了,這一切有什麼意義?」
摩頓森在她的櫃子裡到處搜尋,想找一件夠大的大毛巾把他的腰包起來。維拉儲藏了成堆毛巾,上頭都有著褪色的飯店商標,但都實在太小。他最後只得從床單櫃拉出一條灰色床單,在腰際盡量紮緊,然後拖著腳走回客廳忍受按摩。
德蕾莎修女原名為艾格娜斯.剛薩.博加丘(Agnes Gonxha Bojaxhiu),出生在科索沃一個阿爾巴尼亞天主教家庭,父親是成功的承包商。從十二歲開始,德蕾莎修女就受感召要為窮人服務,也開始接受傳教訓練。十八歲時,她加入愛爾蘭洛雷托女修會,因為女修會致力於提供女孩子教育。有二十年的時間,德蕾莎修女在加爾各答的聖瑪莉羅雷托修會中學教書,最後成為校長。
打開信封後的收穫,讓摩頓森能夠繼續忍受這些幻燈片演講。他最討厭的事情不僅包括在人群面前講話,還包括談論他自己。但由於中亞協會的財務狀況越來越差,摩頓森不在巴基斯坦的時候,幾乎每星期都會辦一場演講,因為即便是成績最糟的夜晚(通常是幾百元的捐款收入),都能幫巴基斯坦孩子帶來更多學習機會,所以他還是不斷拖著行李箱前往波茲曼機場。
就在數位錶展示區旁最後一排的最後一張椅子上,摩頓森發現一張從中亞協會通訊刊物上撕下來的信封,裡頭是一張兩萬美金的個人支票。
「他好小,又皺皺的,」一個紮著辮子的四歲金髮女孩說,「那麼小的嬰兒會長得和我們一樣大嗎?」
摩頓森面對著兩百張的空椅子,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
「他們兩個人都期待我在那裡就把衣服脫|光,」摩頓森說,「但我跟他們說了對不起後,躲進浴室想了一下。我想到自己為了中亞協會真的是吃了很多苦,接下來的三天我為什麼不照著維拉的計畫放鬆一下,尤其是最後還可能有一大筆捐款的機會。」
「她打開好多年前從飛機上收集的小瓶威士忌,幫我們倆倒了酒後,給了我一束看起來像是回收的玫瑰花束,」摩頓森說,「因為花不僅發黃,而且都快枯死了。」
黃昏時分,在仁愛傳教修女會的總會院,幾百名追悼者手中拿著蠟燭安靜的擠在門前,在人行道上擺放他們的獻花或獻香。
《舊金山觀察家》報的旅遊作家約翰.弗林也在隔月介紹了摩頓森不凡的人生故事,並幫他宣傳即將在灣區舉辦的演講。弗林在報導的結論說,「下次當我們問自己:一個人能夠改變什麼?他的故事值得我們去想想自己的答案。」那個冬天摩頓森在波特蘭和舊金山進行幻燈片演講時,主辦單位還得拒絕幾百位民眾繼續湧入已經濟得滿滿的會場。
同樣關心弱勢族群的摩頓森,對德蕾莎修女決志服務這群被全世界遺棄的人相當感佩。當他還是個住在非洲摩西的小男孩時,他就知道德蕾莎修女在印度以外地區的第一個計畫,位於坦尚尼亞首都三蘭港的「垂死之家」。在那之前,德蕾莎修女早於一九七九年獲頒諾貝爾和平獎,她的名聲更有助於推動仁愛傳教修女會在全世界孤兒院、收容所以及學校的慈善工作。
「自從我開始在巴基斯坦工作後,我就睡得不多,」摩頓森說,「但是那個冬天,我幾乎晚上都沒辦法睡覺,整夜醒著在地下室走來走去,拚命想辦法看能怎麼幫助他們。」
難民一個個病倒死去之際,塔利班的士兵卻以射殺他們當做運動取樂,對著驚恐不已的難民們發射火箭砲。當難民們抱著木頭划水過河,企圖逃到塔吉克共和國時,卻被鎮守邊界的俄國軍隊開槍射殺,因為俄國決心不讓阿富汗日益增加的混亂進入他們後院。
那天晚上,摩頓森引述他最喜歡的德蕾莎修女說過的話當結論,「我們試著做的事也許只是落入大海中的一小滴水,」摩頓森對著他的三位聽眾溫暖的微笑著,「但是如果沒有那一小滴水,大海會變得小許多。」
「因夏拉(如果阿拉願意)。」摩頓森說。
直到二〇〇〇年七月二十四號,摩頓森的心情才終於好轉。那一天,他跪在廚房地板上,舀著一盆盆溫水沖洗塔拉的背部,按摩她肩膀緊繃的肌肉,不過塔拉心思卻完全不在他的手勁上,因為陣痛已經讓她沒力氣注意其他事情了。她的新助產士維琪.凱恩建議塔拉生第二胎時採用水中生產法,但他們家的澡盆不夠大,維琪特地把她家的超大淺藍色馬槽帶來,安置在摩頓森家的水槽和餐桌間,然後裝滿溫水。
受到觀眾成長了百分之五十的鼓勵,興奮的摩頓森多講了半個小時,仔細解釋喀拉崑崙山脈的孩子每天必須面臨的可怕窮困,並說明次年春天在巴基斯坦北部沿著阿富汗邊境的建校計畫。
「每個年輕女孩都嚇壞了。」摩頓森說,「她們既不知道如何繫上安全帶,也不會用刀叉,然後當飛機降落後,我只能無助的看著腐敗官員和海關警衛很快的把她們帶下飛機,然後帶走。我什麼忙也幫不上,只能難過的想像她們即將面對的可怕火坑生活。」
當摩頓森不在巴基斯坦的山路上奔波,也沒拖著行李在美國各地進行幻www.hetubook.com.com燈片演講時,他會謹慎守護自己和家人在波茲曼的相處時間,更常常一個人沉默的待在地下室。
「我希望如此,親愛的,」摩頓森,「我當然希望。」
「謝謝。」摩頓森誠懇的說。握過男孩的手後,他把紙鈔折好放進準備放捐款的馬尼拉紙信封裡,然後把最後幾本小冊子撿起來塞進他的行李袋裡。他扛著這行李飛了半個美國卻只募到十元,他嘆了口氣,現在又得把它們扛回去了。
維拉那天晚上堅持要睡沙發,把床讓給摩頓森睡。半夜兩點,摩頓森在維拉下陷的床墊上打呼睡得不省人事時,電燈突然亮起把他驚醒。他睜開眼,看見像幻影一樣的景象——七十八歲的維拉穿著一件透明睡袍站在床前。
理察跟他的讀者解釋,援助遠在半個地球以外的地區,對美國人的生活有著比大家認知更深遠的影響。
「她讓我這樣跑來跑去,因為不把車停在機場的停車場讓她可以少付幾塊錢停車費。當我看到她連舊報紙和罐子都捨不得丟的時候,我就該回頭搭飛機回家的。但她那句她可以有七位數字捐款的話讓我完全失去判斷能力,我竟然上了車,還把車門關好。」
在離馬尼拉南邊一小時車程的甲米地,摩頓森拜訪了「鄉村改造學院」,該組織的負責人是麗拉.畢夏的朋友約翰.瑞格比。瑞格比教摩頓森該如何協助鄉村的窮人從事小生意,包括自行車載客服務或小香煙攤,只要很少的投資就可以很快產生利潤。
神不會改變,耐心能讓你完成一切。
在曾經一度被稱為東巴基斯坦的孟加拉,摩頓森拜訪了「孟加拉鄉村改造協會」。
「我真的看不下去摩頓森對那些有錢人叩頭的樣子,」潔琳.摩頓森說,「應該是那些人跟他鞠躬才對。」
當他們爬進司機黑黃相間的印度國產大使汽車後,司機開始瘋狂的抽煙,摩頓森只能盡可能的閃遠,整張臉幾乎貼在車窗上,也因此能清楚看到加爾各答恐怖的交通。經過一處花市時,摩頓森給了司機大約美金十元的盧比紙鈔,請他幫忙去買一束合適的花。
摩頓森越來越受到巴基斯坦人敬愛,在登山界也贏得越來越多讚揚,但在此同時,他卻讓在美國和他一起工作的人越來越挫折。
他和塔拉將剛出世的兒子命名為開伯爾.畢夏.摩頓森。三年前在科爾飛學校落成典禮前,摩頓森曾經帶著妻子和一歲大的女兒去看開伯爾山口。那一年他們寄給親友的聖誕賀卡,就是用這張在阿富汗邊境山口拍的照片製作的,兩人穿著當地部落傳統服裝,手上除了抱阿蜜拉,還拿著駐兵好玩借給他們的兩把AK─47步槍,賀卡上寫著:「地球上的平安。」
「我該怎麼辦,還是照計畫開始嗎?」
「好極了,老哥,」爆米花頭說,「那就開始吧!」
等到家人在樓上到齊準備吃晚餐時,摩頓森才捨得把書放下加入他們。那個時候,麗拉.畢夏對摩頓森的看法和塔拉一樣,「我必須承認塔拉是對的,他真的像是完美先生。」她也和女兒對摩頓森下一樣的結論:這位住在兩條街外、個性溫和的高大男人,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有個下雪的晚上,我們正在烤肉,我要葛瑞格到外頭去把鮭魚翻個面,」麗拉說,「過了一會兒,我隔著玻璃門看見葛瑞格赤腳站在雪地上用雪鍬翻魚,彷彿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然後我想,這對他來說的確是很正常,當時我才瞭解到他真的和我們不一樣,他就是他自己。」
房裡陸續進來一些要向德蕾莎修女致敬的修女,她們跪下後觸摸她的腳,摩頓森看到包在她腳上的棉布已經因為幾百雙手的觸摸而褪色,但是怎麼想,他都覺得去摸她的腳不太好,他於是決定跪在德蕾莎修女身旁的冰冷地磚上,把他的大手掌蓋在她手上;她的手被完全握住了。
許多登山者和他聯絡,希望他能幫忙安排到巴基斯坦的登山遠征隊,但這位登山前輩表示無法提供協助時,他們很不高興甚至惱怒。新聞記者和電影工作者不斷打電話來,希望摩頓森下趟旅行能帶他們一起去,好取得摩頓森過去七年來建立的關係,以便搶先競爭對手一步進入管制地區。醫生、冰河學家、地震學家、人類學家、野生生物學家寫了一封封冗長的信件,用一般人看不懂的學術用語,詢問摩頓森巴基斯坦的各種學術問題。
摩頓森首先放映必要的K2照片,詳細說明他七年前失敗的登頂嘗試,接著尷尬的繼續放映中亞協會贊助運作中的十八所學校照片,也特別在最近拍的照片上停留久一點——兩所位在古爾托瑞河谷洞裡的學校。雖然「加吉爾衝突」表面上已經正式結束,但砲彈還是不斷從天上掉下來,這兩所學校能讓那些決定回到殘破村子重建家園的村民,把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上學。
只要一位富有的捐獻者願意大筆一揮、寫張支票,這些財務問題就解決了,這想法一直在摩頓森的腦海中盤旋。有錢人並不容易和他們的錢說再見,他從好笑的五百八十封信經驗中學到了教訓,但是尚.霍爾尼也教他瞭解,一筆大捐款所能造成的改變。因此當一位可能會捐款的女士打電話到中亞協會辦公室,用她的捐款當釣餌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摩頓森一口咬下了釣鉤,訂了機票飛往亞特蘭大。
在一間滿是搖曳燭光的明亮房間正中央,德蕾莎修女躺在一個簡單的護欄裡。摩頓森輕輕的把旁邊的花束移開了一點,好幫那束巨大獻花挪出位置,接著他坐到靠牆的一張椅子上。帶他來的修女轉身離去,留他一個人和德蕾莎修女在那裡。
當他放映一個月前攝於「古爾托瑞難民營女子學校」拍的照片,包括法蒂瑪、娜爾吉茲以及她們的同學對著課本微笑時,摩頓森注意到一位專業人士模樣的中年顧客靠在角落,一副不想引起注意似的正研究多功能數位錶。摩頓森停下來對他微笑,男子坐了下來,專心看著螢幕。
小開伯爾被父親像抱顆足球般捧著,對眾人說話已經比乃父更有大將之風的阿蜜拉,興奮的跟全班介紹弟弟神奇的小小手指和腳趾頭。
在千禧年之前,摩頓森和他的中亞協會已經變成美國許多登山界領導人物聚會的理由。摩頓森的鄰居兼好友艾力克斯.羅,在尼泊爾希夏邦馬峰因雪崩不幸喪生前,可說是全球最受尊敬的登山家。艾力克斯.羅曾在蒙大拿的募款活動中如此介紹摩頓森,「當我們之中大部分的人努力想征服新的山峰時,」羅告訴在場的登山者,「葛瑞格已經悄悄的一個人移動更巨大的山峰。秉持著毅力和決心,他完成的事相當了不起。他攀登的山,是我們每個人都該去嘗試的。」
「葛瑞格,你工作太辛苦了,」按摩師在她客廳中間沒堆雜物的空間把帶來的折疊床架好。維拉對他說,「你應該放鬆一下。」
「沒問題。」他說,幫摩頓森拿行李時還一邊搖頭晃腦。
「即使他在家,我們也常常幾個星期聽不到他的消息,」中亞協會的前任董事長湯姆.佛漢說,「他不回電話或者電子郵件。董事會曾經討論過要葛瑞格說明他的時間運用,但是我們瞭解那是永遠行不通的,葛瑞格只做他想做的事。」
摩頓森謝過台下觀眾的掌聲。雖然只有六隻手,也為演講終於結束鬆了口氣。他關上幻燈機,把空椅子上的小冊子一本一本收回來,兩位店員也過來幫忙,問了些問題。
「狗隊拉雪橇?」
稍早他在附近大學校園貼了很多張海報,也請地方報紙的編輯幫忙宣傳,然後在一大清早的上班時段接受電台採訪,他以為今晚活動會爆滿。摩頓森靠在一個自動充氣墊的架子旁,等著他的觀眾們到來。
德蕾莎修女去世前好幾年,摩頓森曾聽過一些人對她的批評,因為她會接受一些不當來源的捐款:毒販、企業罪犯、腐敗政客,許多人想透過捐款買到靈魂的救贖之路。摩頓森自己也在為巴基斯坦孩子辛苦募款,完全能理解為什麼修女會對那些批評她的人說出這句著名的反駁之詞:「我不管那些錢是從哪裡來的,在為神做工時,它們都被潔淨了。」
「我來找我的襪子。」維拉說,開始在衣櫃的每個抽屜裡,彷彿沒完沒了似的翻找。摩頓森只能拿枕頭把頭蓋住,整個人縮成一團。
「什麼?」
隔天,摩頓森一個人坐在哈士奇狗隊拉的雪橇上,在森林中被轉得頭昏腦脹之後,又在距班夫西邊一小時車程的一間溫暖小屋裡,花了一下午聽這位建築大亨誇耀自己白手起家的豐功偉業——一個憑著膽量和決心的勇敢包商,如何征服整個班夫的房地產市場。
等了很久,摩頓森試著將話題導向維拉對中亞協會的捐款,但他的主人有她自己的安排。她把接下來三天的活動都說明清楚,除了參觀亞特蘭大藝術博物館,還要去亞特蘭大植物園散步,然後是她幫摩頓森安排的三場演講,分別是當地的圖書館、一所社區大學還有一個旅遊俱樂部。七十二小時對摩頓森來說,從來沒有這麼無聊過。他正在斟酌是否該放棄募款打道回府時,一陣敲門聲宣告維拉請的一位男性按摩師的到來。
「偏遠的巴基斯坦是個政治動亂不安的地區,是孕育反美情緒恐怖份子的溫床。」理察進一步解釋,「沒受過教育的年輕男孩經常會加入恐怖份子的陣營,」他引用摩頓森的話,「當我們在當地增加識字率,會顯著的降低和他們之間的緊張。」
「他把我留在車上汗流浹背地等了至少三十分鐘才回來,手上抱著一束巨大的華麗花束,又有康乃馨、又有玫瑰,」摩頓森說,「大到後座都差點塞不下。」
摩頓森也答應妻子,自己會學著更有效率的管理時間。中亞協會的董事會每年提撥一小筆預算讓摩頓森去修一些大學課程,像是管理、經濟發展以及亞洲政治。「我一直沒有時間去上課,」摩頓森說,「所以我把那些錢都拿去買書。許多時候,當很多人以為我坐在地下室什麼都沒做時,我其實是在讀書。我每天凌晨三點半起床,研究經濟發展理論、財務,以及如何成為一個更好的管理者。」
摩頓森和他的行李箱把手擠成一堆的時候,維拉開錯方向進入了一條單行道,還對朝她按喇叭發出警告的駕駛猛揮拳頭。到了她五〇年代的農村房舍裡,摩頓森得小心不要踩到屋裡堆積如山的幾十年舊報紙和雜誌,才終於走到她的廚房餐桌。桌旁的堵塞水槽不僅有著滿槽灰色汙水,上頭還浮著一層油光。
羅的訊息引起整個登山界的迴響。「我們當中許多人只會說想要幫忙,但是摩頓森是實際去做。」和圖書著名登山家傑克.拓克路說,他也捐了兩萬美金協助中亞協會在希格爾上河谷蓋建加法拉巴德女子小學。
但是摩頓森繼續吞下那些欽佩他的富人們丟出的捐款誘餌。他在加拿大班夫的登山電影節上舉行的演講有許多人參加,之後摩頓森接受了當地一位富商湯姆.朗格的邀請,因為朗格暗示要捐一大筆錢,並願意在隔天晚上幫他辦一場中亞協會的募款餐會。
「那是一個美國人會被誤解,而且經常被憎恨的世界,」泰瑞.理察寫著,「但他們不會這樣對待葛瑞格.摩頓森,一位住在蒙大拿的四十一歲美國人,他的終生工作是在巴基斯坦高山河谷的偏遠村莊蓋學校。」
「在世界上政治最動蕩不安的地區,摩頓森的工作已經促成了改變。」理察做了結論。
「很多人因為當地人民的赤貧狀態,認為孟加拉是全亞洲最糟的地方,」摩頓森說,「但是在那裡,推動女孩子受教育的計畫相當成功。我拜訪那些推動女性教育多年的非政府組織,看到了不起的堅強婦女們在村子裡主持會議,並且努力教育她們的女兒。」
摩頓森大笑,對這位瘦小掮客的決心印象深刻。「德蕾莎修女剛過世,我想去弔唁,你能帶我去嗎?」
摩頓森很快就一身大汗了。從K2回來後他的體重快速增加,所以他很不情願的把身上那件綠色無腰身的大號毛衣脫下來,更別說待會兒屋裡還會擠滿體格健美的戶外運動愛好人士。七點零二分,他把最後一排椅子推就位,連氣都來不及喘,快步在一排排的椅子間來回走著,將中亞協會的新聞通訊刊物放在每一張椅子上面。每一份小冊子後頭都釘著一個捐款信封,收信人是中亞協會在波茲曼的郵政信箱。
摩頓森空手飛回波茲曼。他後來終於想通這位女士從來沒打算要捐錢,「對我的工作或是巴基斯坦的孩子,她甚至沒問過一個問題。」摩頓森說,「她只是個寂寞的老人,想要有訪客去看她。所以我告訴自己以後要學聰明些。」
「你們在那裡有沒有什麼義工服務計畫?」爆米花頭問,「因為我做過營建工作,我想,呃,到那裡去幫忙釘幾根釘子。」
不要讓任何事物擾亂你,任何事物嚇到你,這一切都會過去。
「她就站在我面前,」摩頓森說,「我真的是嚇到說不出話。」
「我坐在角落邊,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摩頓森說,「從我孩童年代開始,她就是我的英雄。」
摩頓森終於勉強同意聘請一位助理,克莉絲汀.史勞德,她每天和他一起工作幾小時,整理他的地下室——因為亂得連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但是整個二〇〇〇年冬天,中亞協會急速減少的經費讓摩頓森沒法不擔心,他根本不敢去想擴充美國辦公室的事,因為銀行存款只剩不到十萬美金。
摩頓森的岳母麗拉.畢夏的家漸漸成為他的第二個避風港,特別是她的地下室。摩頓森會花上好幾個小時待在那裡讀貝瑞.畢夏的登山藏書,讀巴提人從西藏遷徒離開的歷史,或是有著精美K2黑白照片的善本書——著名義大利高山攝影師維托里奧.薩拉一九〇九年跟著阿布魯茲登山遠征隊時,用他的大型相機拍攝的K2及附近高山照片。
「我最後失敗了,我沒辦法讓任何人在乎那些人。塔拉會跟你說,在那段時間,我對她來說也是個惡夢。不過我當時滿腦子都是那些永遠沒機會長大的孩子,河兩岸都是拿槍的人,凍壞的他們要不是喝了河水腹瀉而死,要不就是活活餓死。我當時的確是有點瘋了,神奇的是,塔拉竟然能夠忍受我整個冬天。」
兩位穿著綠色工作背心的銷售員完成了盤點工作,坐到最後一排。
安全回到美國家中的地下室,摩頓森在二〇〇〇年的冬天,偶爾會回想起跟德蕾莎修女在一起的短暫片刻。摩頓森驚覺,她從來不需要像他一樣坐長途飛機暫時離開那些悲慘受苦的人,等自己好好休息後再重新出發為那些人奮鬥。那年冬天,摩頓森覺得身心俱疲。先前從思爾山摔下造成的肩傷(也就是和克莉絲塔過世同一天發生的意外)一直沒復原,他試過瑜伽和針灸,都沒什麼用,有時候他痛到受不了,會一次吞個十五、二十顆的止痛藥,把痛壓下去,好讓自己能夠專心工作。
「我的看法和他們一樣,」摩頓森說,「諾貝爾獎得主沈恩(Amartya shen)的想法是,我們提供女孩子受教育的工具,讓她們長大之後能夠幫助自己,這樣就能改變一個文化。看到那樣的想法能在孟加拉實踐,實在讓人覺得很了不起,而且只經過一代的時間,結果就那麼成功。這更激勵了我為巴基斯坦女孩教育奮鬥的決心。」
一位穿著橙色Gore─Tex防寒外套,銀白長髮編成髮辮盤在頭上的婦女走近。摩頓森對她微笑,但她眼帶歉意的迴避著,查看一件茄色睡袋上的溫度說明後,就抱著它到收銀台去了。
一頭亂髮和鬍子的爆米花頭男孩從胸前口袋掏出一張十元紙鈔遞給摩頓森,「我本來是要在下班後去喝幾杯啤酒的,」他說著,雙腳不安的挪動,「可是,你知道的……」
朗格把摩頓森介紹給他的賓客時那種擁有的驕傲和_圖_書感,和他介紹浴室特別訂作的設備或壁爐旁的獅子狗沒什麼兩樣。雖然摩頓森在餐桌的明顯處放了一大疊中亞協會宣傳小冊,但晚上餐會結束時卻連一分錢都沒募到。
七點三十分,摩頓森還是一個人盯著兩百張空椅子。
摩頓森當時的年薪是兩萬八千元美金,他的薪水再加上塔拉在蒙太拿州立大學當兼職臨床心理師的微薄收入,勉強能打平每個月的生活開銷。由於中亞協會已經面臨嚴重的財務危機,因此即使董事會主動提出要幫他加薪,摩頓森說他的良心無法讓自己接受更多的錢。
摩頓森寫一封又一封的信給報紙記者與國會議員,希望能喚起大家的憤慨不平,「但是沒有人關心,」摩頓森說,「白宮、國會、聯合國,全部保持沉默。我甚至開始突發奇想,自己拿著AK─47步槍,找費瑟.貝格召集幾個人,跨過邊界到阿富汗去幫助難民。」
從孟加拉首都達卡飛到印度加爾各答的一趟顛簸航程,讓摩頓森更堅定了致力協助鄉村女孩教育的想法。由於他是飛機上唯一的外國人,空中小姐把他自動升等到頭等艙,讓他坐在十五位穿著印度莎麗服的美麗孟加拉少女當中。
「大麻?海洛英?女子馬殺雞?男子馬殺雞?」計程車司機在入境大廳拉著摩頓森的手問,根據機場規定,他是不能進到這裡拉客的。
「你先清理一下吧?」她用帶著斯拉夫口音的英語說。
「透過和當地社區建立關係,讓社區投資自己的土地和人力,就能蓋好一所學校,並且讓學校至少維持運作一個世代,教育幾千個孩子,這一切只花不到兩萬美金。這些錢是巴基斯坦政府蓋同樣學校費用的一半,更是世界銀行完成同樣計畫經費的五分之一。」
摩頓森並不是每星期都會碰上空椅子的場面。太平洋沿岸的美國西北部地區,戶外社群開始擁抱這位英雄,尤其是當他的故事開始往外流傳,漸為大眾所知之後。一九九九年二月,《奧瑞崗人》報首先報導了摩頓森的故事,戶外活動作家泰瑞.理察導引他的讀者注意到這位昔日的登山者已經登上比物理的山峰更艱難的另一種山峰。
六點四十五分,離活動開始只剩十五分鐘,椅子只排完了一半。把一百多張折疊椅打開,排在展示電子衛星定位系統、高度計、雪崩救援訊號燈的上鎖櫃跟展開的零下低溫睡袋掛物架之間。他逼自己加快速度——像在科爾飛蓋學校時那種急迫——把椅子張開、一次排好。
大門入口處的年邁門房站了起來,回來時帶了一位穿著修女服的年輕修女。她上上下下打量眼前這位風塵僕僕的旅者,和他手上那束大得嚇人的花,才招手要摩頓森進去。進了會院,行經一個陰暗迴廊,遠處傳來禱告的回聲,修女帶著摩頓森來到一間盥洗室。
朗格親自設計他那棟近三千坪的房子,從大客廳的人造大理石牆片,到護衛在六米高壁爐兩旁的三米六高獅子狗石膏像,而滿屋賓客們正啜飲著這類富豪宴會中常招待的便宜紅酒。
在亞特蘭大的哈茲菲爾德國際機場大廳,摩頓森收到一通手機留言,告訴他坐機場交通車到十五分鐘車程外的飯店,然後再走到飯店遠處的停車場。
「我坐在角落,看著那包在裹屍布裡的人,」摩頓森說,「穿著修女服的她看起來好小。我記得當時自己在想,讚嘆著這麼瘦小的一個人,對提升人類的人性竟有這麼大的影響。」
「這跟爬K2有關,對不對?」一位留鬍子、戴銀白色羊毛帽的年輕人問,他的金髮從帽簷冒出來,讓他的頭看起來像一盤剛爆好的鋁箔裝圓盤爆米花。「有一部分是。」摩頓森回答。
在加爾各答國際機場的書報攤,摩頓森看到一則報紙的頭條新聞,他的偶像德蕾莎修女在久病後過世。摩頓森在加爾各答有短暫的轉機停留時間,因此決定親自去向她弔唁致敬。
他再次檢查這台他最近剛用膠布修好的舊幻燈機,確定幻燈片轉盤有卡好,再拍拍長褲口袋,檢查他通常用來指出喀拉崑崙山脈的雷射筆確實在口袋,然後轉身面對他的觀眾。
排好兩百張椅子要花的時間,比摩頓森預期的還久。大部分他用幻燈片演講的場合,像是一人一菜聚會、戶外場地、教會、學校,總有人幫忙。但今天是要在明尼蘇達州蘋果谷「體育先生」零售店裡演講,所有店員都在清點存貨,準備聖誕節後的大促銷,摩頓森只好一個人排椅子。
但在一九四六年,她說上帝召喚她要為「窮人中最窮的人」服務,一九四八年教宗庇護十二世頒給德蕾莎修女以自由修女身分行善的特許狀後,她為加爾各答流浪街頭的孩子蓋了一所露天學校。一九五〇年,德蕾莎修女獲得梵諦岡的許可,建立自己的修女會——仁愛傳教修女會。德蕾莎修女說,她們的工作是要照顧「飢餓者、赤貧者、無家可歸者、殘疾者、痲瘋病患者,所有覺得被整個社會遺棄、無人關愛的人,以及成為社會負擔、人人閃避的人。」
從維拉經驗學到教訓的摩頓森,不停詢問他的主人捐款的細節,「我們明天再處理那些事,」朗格說,「但是在那之前你得先玩一趟狗隊拉雪橇。」
在此之前,摩頓森每趟到巴基斯坦常是一去三、四個月,「我們溝通決定他每次待在巴基斯坦的時間上限是兩個月,」塔拉說,「因為他超過兩個月不在家,一切就開始變得很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