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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海

作者:井上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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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並沒有排斥你,更沒有中傷你。你也求婚,我也求婚,是對方答應要和我結婚,這還有什麼話可說呢?公平競爭嘛!
幹史三郎說。
「是啊!昨晚兩點多鐘才回家,那時候都還沒有準備好呢!」
濱松中學,T大學文學院畢業
圓藤剛說出口,露出一絲微笑,把後面的話又嚥下去。
「這個……」
丈夫走下階梯,背影往圓筒形的通道那邊隱去了。這時,常盤祕書和塩瀨常董走過來。
——如果我說錯了,那就請你原諒。我認為你是確實熱愛過她,她的結婚給你很大的打擊。我說錯了,那更好,我只是對這一點有些放心不下,你這次準備結婚,如果只是為了忘記先前失戀的痛苦,這就叫我痛心了。果真這樣,或許我會刻意破壞你的婚事。你也不要怪我,因為我是真的愛她,關懷著她啊!我不能隨便讓賢給你。
「如果你們有一大堆小孩,我真想要來一個,好好培養成將來的大明星哩!」圓藤說著,笑了。
「這樣再三拿進拿出,總會被你搞丟的。」
「我也覺得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我今後不再接受他的錢就是了。」
「成城快到了?」
圓藤的語調十分斯文。
「那就奇怪了。」
——默默耕耘、完成傑作,這種偉大的人格及對工作的熱情,最使人肅然起敬!但盼圓藤正之先生以明日日本演劇界之進步為重,以此次得獎為機,一步邁向大眾演藝界。如此,日本演藝界大可額手稱慶矣!
「這個……我不知道。」
——那麼多電話,你以為我還能睡午覺?
「是當時就過世了,還是以後才過世的,這一點我也不清楚,不過,確實已經過世了。」波子說。
她絕少看電影,但偶爾進電影院坐坐也不妨。有許多事情等著自己去做或享受,這就是有意義的人生——波子想。
「嗯!」
波子緘默起來,一股使人心煩的迷霧,好像將她籠罩了。
波子覺得自己帶來的問題和這個家的氣氛格格不入,真叫人難於啟齒。但這又是非說出來不可的問題。
「那……我就告辭了。」
「真的這麼短?」
「常盤祕書,你還是不要進來的好。我自己進去。」
如此回答,已經成了波子的例行工作,對方卻常常不那麼簡單就罷休。
「那,請到我家來喝杯茶怎麼樣?不會耽擱你太多時間的,十分鐘左右就好了。」
「恭喜你的成就。」
「不,人家是個畫家,有正當的工作……」
「天!偶而幾次?……妳的意思是說我先生曾到這裡來?」
院前草坪已是一片冬色。從客廳望出去,波子和常盤面對面坐下來。年輕的祕書,一會兒用打火機點燃紙菸,一會兒又將它插|進菸灰缸裡,弄熄了火。傭人芳枝倒過茶之後,波子開腔了。丈夫藏嬌的對象,看起來涉世未深,稚心未脫,應付起來,似乎並不棘手,這使她心情寬鬆許多。如果對方是個情場老手或道地的狐狸精,相信她此刻就無法保持如此寧靜的心情吧!由於心情寬鬆,此刻對著常盤,她的心裡更覺占了上風。男人都是物以類聚、一丘之貉,對他們何必客氣呢!
「還好。」常盤回答。
「是——」
將她認為是在外頭所養的孩子,這又不太合邏輯了。
「大聖寺小姐,你和她很熟吧?」
「不管怎麼樣,這裡還是普通鄉下嘛!」波子說。
「是不是,常盤祕書,請你回答我呀!」
——當然!
「這個……」
糟矣——圓藤心想。
「年紀輕實在是一件最幸福、最可愛的事。」
「她在美術學校的學費好像是由我先生資助的。」
圓藤一時以為她指的是事業那方面。
「相信不是。」
「大聖寺英子小姐住的地方,你應該知道吧?」
波子和幾名公司裡的人來到看臺上。這裡也擠著一大群人。
波子從公司幹部人員的人潮中,將那名衣著整齊的年輕人喊了過來。
英子說了,這分明是編出來的一套謊言。史三郎對繪畫可以說一竅不通,根本不可能到美術學校去參觀什麼畫展的!這個謊言編得一點都不夠高明,甚至可以說是太離譜了。
「常到這兒來的那麼多明星,也很少比得上她的——」
「常盤祕書,你真是個善良的人,難怪總經理這麼倚重你了。現在,我寧願這位小姐是我先生的二號夫人,這樣,我的心比較坦然,你明白嗎?世上哪有這樣為舊友的遺女,如此無微不至的照顧?我想她的亡母一定是我先生過去的愛人!而且這也一定不是普通的愛人,他們一定曾經山盟海誓,彼此瘋狂地熱愛過——唉!我的天!我的天!」
「不管怎樣,他來過吧?」
「何必說當然?她活著也並不礙事啊?!」
「是——」
「我先生不久以前送錢給妳,對不對?」
「嗯!」
「待會兒你要到公司去嗎?」
波子想。和一個丈夫禁止會面的男人見面,這倒不失為一樁新鮮事兒!丈夫自己不知在搞什麼鬼,見見圓藤有什麼不可?
「那當然,你怎麼開皮箱?」
「姓大聖寺……」圓藤似乎在做一番思考。
她對這名坐在自己面前的年輕小姐,心裡開始盤算該用什麼言語來詢問,使她一點反駁的餘地都沒有。
「前年?!」
「這就是你的作風。」
「我真的不知道。」
「他曾不曾一個人偷偷去過?他去了,你總會知道吧?」
「我都在車上等候。」
「還很年輕嘛!」
可是對波子來說,常盤剛要岔開的話題,這才是最重要的關鍵!
「我的天!」
「你也未免太辛苦了。」
「我好像聽說過,她的雙親都過世了。」
圓藤說著,站住了。幹沒有答腔,轉頭就走過去。高中、大學時代一直親密來往的一對好友就此絕交了。
「是,遵命。」
走出戶外,一片豔麗刺目的冬陽,波子往前面停著的轎車直走過去。
波子一說,英子又低頭沉默了。由於對方的年齡比自己小一大截,而且又是個稚心未脫的年輕小姐,波子覺得能綽綽有餘的應付,足以向這個對手發出任何質問。
「今年幾歲了?」
圓藤說。顯然指的是史三郎的事。
「美術學校的繪畫展覽會?」
然後——
這個史三郎出國旅行去,家裡整個都改觀了,一方面電話次數遽然減少,訪客也少了。波子不必一大早就起床,晚上也不必呆呆地坐等丈夫晚歸。這真是一段上帝賜給的特別休假!波子覺得自己體內的活力再度充沛起來。
「我先生的事情,我全都知道的!姓大聖寺的這位小姐,模樣兒如何,我只想見見而已。」
「這個……」
「應該還沒有吧!這會兒該從搭乘門那邊出來。」
圓藤又思考了一下。
「原來妳讀美術學校?」
「你每天都很忙吧?」
史三郎再度向歡送的人們說了幾句話,點了點頭,就邁步過去。但隨即喊住了他那年輕的祕書。
「是。四天前出去了。大約一個月左右就回來了。」
「妳是怎樣和我先生認識的?」
「那裡,那裡。這工作幹起來也是蠻困難的。」
「可是,等他這次回國之後,我希望能夠再見他一次,當面向他好好道謝。」
有一次,她看完婦女雜誌的一篇文章之後,跟丈夫提起了。
——多此一舉!
常盤祕書所說的話,也似真又似假。搞不好,他所說的「小姐的母親」,說不定完全是一種遮眼法哩!
「好吧!」
常盤準備自己一個人下車。
著作:「演戲之理論及實際」
「到檀香山,只要六個小時左右。」
波子走後,圓藤在屋簷下走廊的藤椅呆坐下來,女傭端茶過來。
「請你向司機指路。」
「是。」女傭直望著她。
「那麼,這個錢,這又是什麼意思的一筆錢?」
「那,你就來吧。一切的一切,相信你最清楚——」
「是。」
波子這才將視線轉向常盤。
「圓藤先生,你也是其中之一嗎?」
「你現在回答我啊!」
可是——
有時又這樣告訴她。
「請你帶我到那裡去。」
「是。橫豎那位小姐絕不會是總經理的二號夫人或者愛人,這一點我敢斷言。當然,他們更不可能有父女關係的,也許,總經理和她母親是舊時知交,由於同情她目前的境遇,因而資助她的學費,我想就是如此而已。夫人,您也不必太為他們之間的關係擔慮了。」
——我?
求婚而遭婉拒,這是事實。可是,當時如果態度更積極,更堅定地表示自己的意志,事情難道真的沒有改觀的餘地嗎?波子同時也受到幹史三郎的求婚,二者擇一,不過後來選擇了老幹。她並沒有和老幹戀愛,也不是被老幹的條件所吸引。她只不過是和雙親商量,尊重雙親的意思,最後選上了老幹而已。
「好,我這就去。」
「不,我不是。我當時將自己置身於競爭圈外。我認為自己沒有這個資格。即使現在我也如此,當時可能更嚴重。」
波子說。該和圖書弄清的地方,必須弄清楚。
「我最討厭說謊的人!」
波子對史三郎和圓藤之間的心理瓜葛,甚感不解。對波子來說,圓藤只是一名曾向自己求婚而被婉拒的男性。婉拒的時候,圓藤的態度倒很坦然,她對他並沒有任何不良的印象。
「現在去,說不定人家不在哪!」
——女人必須有充分的睡眠時間,這一點和男性絕對不同。
「這……個……」
「妳和我先生的關係,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那太遺憾了!」他說道。
「歡迎,歡迎。」
「這裡本是武藏原野的一部分,現在快面目全非了。」波子說。或許這就是武藏原野最後的形象,不久,往昔的情景全都要銷聲匿跡了。
「是的。」
「常常來這裡吧?」
「不,我老了,演藝生活難免不規律,加上每天得為軋頭寸傷腦筋——」
「到成城什麼地方?」
波子向公司的人打完招呼,和常盤一起走出機場大廳,坐上了停在那邊等候的公司轎車。
「請進。」她從鞋箱取出拖鞋擺好。
波子想了片刻,又說:
「她是我先生的愛人,愛人就是愛人,這一點你不承認嗎?」
波子以觀察的神態,再度盯視圓藤正之。沒有變!和學生時代比起來,一點兒都沒有變!當時的一切,他原封不動地保持到現在。
「談不上認識的程度……」
「妳……妳到底是怎樣和我先生認識的?」
他製作的戲劇絕不在一般以娛樂為目的商業性劇場演出,因而他的名字並不為一般大眾所熟悉。正因如此,他的名氣在戲劇界卻相當高。
「哪一點?哪一點不對?」
「那位小姐……父母親呢?」
「大概出來了。」
「是。」
——這,道理是一樣。圓藤一定認為我橫刀奪愛!
波子望了一眼英子厚羊毛衫胸前的高峰。這個小妞,本錢倒蠻雄厚的嘛!
轎車順著彎彎曲曲的小路繼續行駛,最後來到成城地區最僻遠住宅區的最邊緣地方,在一幢圍有矮牆的小住宅門前停了下來。
「夫人,您要到成城?」
波子說得怪可憐,實際上,一股莫名的哀愁正湧上她的心頭,眼前這名青年對她來說,似乎變得很遙遠,聽到這語氣,年輕祕書不覺慌張起來。
「哦?她的女兒這麼大了?」圓藤驚訝地說。
「關係?」大聖寺英子抬起頭來。「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你也可以,我先生也可以——曾經有沒有和這麼個女人來往過?」
「我先生他……他在照顧這位婦人女兒的生活……」
「他對我的繪畫作品十分誇獎,因此決定資助我的學費。」
波子在常盤背後啟齒說道。
「是。不過……這個……」
手錶好像敏銳地感到女主人心裡的納悶,這時正停著哪!這個名錶從來不曾停過,但這次錶針真的停著動也不動啊!
波子望著墨書的「圓藤正之」名牌,按了按門鈴。五十歲左右的女傭應聲出現。
這是個相當難找的路。天!「藏嬌」刻意藏到這般神祕的地方來了?司機是公司正式雇用的編制人員,從他不知道大聖寺英子住址這一點看來,史三郎每次來訪,準是利用別的車子無疑了。
——這個……
「到上面的歡送臺去看,好嗎?」塩瀨說。
「是在酒廊。」英子說:「我曾有一段時間,在銀座的某一家酒廊兼差。我和他在那裡初次認識,聊過幾次之後,他決定資助我的學費了。」
「妳說的是不是指前年那一次?」英子問。
「只有你一個?」
「皮箱的鑰匙呢?」
「丟掉可就糟了!」
波子又揮了一次,卻很快地放下來。她默然地俯瞰著剛踏上階梯往機艙消失的史三郎的背影。
英子又抬起頭。這次是幾乎要哭出來的痛苦表情。
波子喃喃地說。你就帶著這根斷線,到太平洋上的那個小島去吧。就算西裝沾有什麼東西,我也不會再理會這些了。
「可以。」
大聖寺英子雙手擺在膝蓋上面,身軀僵硬,垂著頭。沒有化粧的年輕肌膚,在波子眼裡看來格外的美麗。波子最近在鏡子裡發現眼角上的皺紋而十分納悶,英子要到自己這種年齡,還真有一段漫長的歲月哩!這個人皮膚白|嫩得可愛——波子心想。
「那——那位大聖寺小姐,她到底算我先生的什麼人呢?」波子凝視著常盤問道。「是二號夫人嗎?」
「我不會吃掉她的。」
目前,她當然還沒有就此和丈夫史三郎一刀兩斷的意念,但最重要的東西,她覺得已經破裂。從今以後,恐怕再也不會像往常那樣,獻出所有的愛情了。
「妳請別忙,我馬上就要走了。」
波子並未坐下來,她來到屋簷下的走廊,望著大庭園中稀疏的幾棵雜樹。這個庭園說起來可真零亂。好像做了一半就擱置了。角落上堆滿一些巨石,地面上有一個大坑,大概是在挖池塘吧?
常盤在門前停住腳,露出一副十分為難的表情。
這個情形好像有些喧賓奪主,但如果不這麼說,英子好像不會坐下來哪。她很可能從這邊到那邊兩個房間穿梭不停,永遠不會歇息下來。
波子很清楚,常盤全身都僵硬了!這個膽小青年十分緊張的表情,波子坐在後面彷彿看到了。
——收下來吧。反正不會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我就這樣好了。」英子抬起頭有氣無力地說。
「不管怎麼樣,老幹做出這些事使妳操心,這就不應該了。」
「沒有。」
「他的臉皮真厚。」
「常盤祕書。」
「廿三?還是廿四?」
讀到這裡,波子有點楞住。「未婚」這個事實,引起她無限的感慨。
「這個……總經理的意思好像是說,她的母親更美麗……。或許是我聽錯了,也許總經理用的是一些別的字眼,我只是有點這種印象,剛才我是說溜了嘴——」
當時波子確實喜歡這個禮物,但是現在想起來,誰知道他買回來的是一個還是兩個?
說著,她自己先走進屋裡,擺好拖鞋,然後逃也似地躲進裡面去了。房間好像真的很零亂,隔壁傳來幾聲衣櫥門開開關關的砰砰聲。
「讓你們久等了。」
「這位母親已經過世了?」
「是的。」
「學校的……」
圓藤笑著說。但這笑聲與表情,在波子看來又是何等的空虛!光棍本來就是飄渺空虛,圓藤好像也不例外。波子覺得剛踏進這家玄關的時候,就察覺了這種空虛氣氛的存在。
——圓藤先生,您今天的模樣,好像一下子想不起大聖寺小姐,我相信您是在替我先生掩飾。想到這一點,我心裡難過極了。知道就說知道,您為什麼不明白告訴我?
「常盤祕書,你確實知道不少,可是你卻不全盤說出來,都是這樣一點一滴的……」
「是,我是大聖寺英子。」
——抱歉得很,這都是你的誤會。
年輕的祕書下意識地將波子往人潮前面推過去。四、五十名旅客正走向停在機坪上就要起飛的飛機。
「我也想見見他,可是隔行如隔山,談何容易?不過,總有一天會再碰頭吧!我們雖然互不謀面,其實想些什麼,彼此都很清楚,真正的朋友不就是這樣嗎?」
——過幾天,我再來拜訪,可以嗎?
「多少錢?」
「為什麼?」
一丘之貉——。她認為常盤是幫凶,所以今天,一反常態,顯得有些苛酷。
「沒有關係,我先生怎麼會平白給妳錢?」
說畢——
「這種騙三歲小孩的話,妳以為我會相信嗎?」波子說:「好吧,這種事情,相信妳也不好意思開口承認,那就算了。不過,我希望妳從今以後不要再和他見面。」
「先生,您的電話。」女傭來報。
圓藤又想,老幹當時還是欺騙了我。他確實利用和波子結婚來治癒自己從大聖寺華子所受到的內心傷痛!
「妳先生和我恰恰相反。他一向是雄心勃勃,所向無敵的,這也難怪,做為一個實業家,他的確成功了。」
「不然,其他沒有什麼道理可想了。」
「是……」
「我叫幹波子,我是圓藤先生的朋友。」
由他說話的表情,不難窺知這句話的真實性。
「恕我冒昧打擾。」
年輕人露出迷惑的表情,發出了迷糊的聲音。還沒有盤問,人都已經快昏倒哩!事情並不是由他搞出來的,實在也夠可憐的了。
史三郎這次真的一直走過去了。幾名外國人跟在史三郎身後。他的身材,不管縱看或橫看,跟外國人比起來毫不遜色。他過去是橄欖球選手,身體非常強壯,而今年邁四十,開始有中年發福的現象,個兒實在大哪!這龐大的體格,以往對波子來說是一種安全感的象徵,可是今天看起來,卻使人產生齷齪不堪的感覺。它的噸位愈大,愈發使人懷疑裡面裝的究竟是些什麼?難道塞滿的盡是一些虛偽和祕密?
波子說。這是以套她口供為目的的質問,英子這次倒緘默了。不久——
www.hetubook.com.com是。」
「我先生上次不是也給妳錢嗎?」
「我先生和那個女人的關係,你早就知道吧?」
波子向常盤點了個頭,然後就走進那個小門。僅有幾尺遠的水泥平地前面就是玄關。波子用中指指腹按了一下門鈴的按鈕。片刻後,玻璃門從裡頭拉開,一名年輕女性露出臉來。她約莫廿二、三歲,身上穿著磚瓦色的男式套頭毛衣。剎那間,波子察覺到這就是她今天訪問的對象,不過年輕得出乎意料之外。
一面給錢,一面立據,以便徹底解決。
「多少錢?」
小姐並沒有坐下來,站著說道。
半晌,英子毅然抬起頭,說道:
「不,是支票。」
「這個……」停頓了一會兒:「是在畫展的會場……」英子答道。
「報紙上說今年是個暖冬……」
同時,離他遠去的史三郎的背影,重新浮在他的眼前。
不久,女傭再度出現。
「那,請你一五一十地全都說出來,行嗎?」
這是下過決心而又誠懇的言詞。
「夫人,您怎麼想到她父母親的問題來了?」
「我希望你給我兩個鐘頭的時間。」
「是啊!」
——照片背面寫了名字,所以錯不了的。相片上是我先生、大聖寺華子小姐……她的名字叫華子,對不對?……還有一個人。
「總經理會不會中途甩掉你,獨自採取行動?」
「十一點。」
「什麼畫展?」
「不,絕沒有這種事。」常盤說。
圓藤向她求婚,是他大學畢業後三、四年,正準備獻身演藝界的時候。
——放心不下?你少耍賴!
波子突然詢問道。英子果然霍然抬起頭。
「你認為這樣嗎?」
波子心裡雖然如此想,心裡卻有點躊躇不決。波子想起曾經和史三郎的一段對話。
司機在場,她只能含糊的責備。
「我開門見山,說出今天突然拜訪的來意,可以嗎?」
常盤這次說得倒很鎮定。
「妳到底是怎樣和我先生認識的?」
「忙,只是在有工作的時候。我們的工作是一陣子一陣子的來,在空檔期間,我只有呆望天空浮雲的份。」
波子大吃一驚。史三郎打從前年起就拿錢給英子不成?
「這——妳就到我家裡來好了。妳在我家裡和他見面如何?這樣可以吧?」波子說著,心裡好像又急躁起來。
玄關旁邊就是客廳,走過這裡,再經過走廊,波子被帶到書房似的大房間來。房間中央胡亂地擺著幾張桌椅,壁櫥式的書架上,各類書籍雜誌雜亂地堆積如山。
波子知道對方正如坐針氈似地痛苦著。她開始有一種非逼使對方吐露真情,否則絕不饒恕的虐待心理。
英子片刻沒有作答。
「是——」
「不在也無所謂。我可以看看她住的是怎麼樣的地方。」
「你的時間還來得及吧?」
「到大森公館。」常盤告訴了司機。
「知道了。」
「一個月?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不過,這也難怪,他老兄一直是夠忙的嘛!」
「這個……」
「這個,我並不十分清楚。我奉陪總經理去那兒,前後真的只有這麼兩次。」
「總經理在晚上的時候,可不可能一個人偷偷去那邊?」
「是哪一家的夫人?」
「不能生嗎?」
「妳也請坐,好不好?」波子說。
這一帶在波子的孩提時代是真正的鄉下,和東京是搭不上關係的,但現在已正式隸屬東京都轄區,工業正在陸續興起之中。
好一副無地自容的模樣!
史三郎一旦不在,打到家裡來的電話就一下子減少了許多。如果他只是在國內旅行,倒還不會。北海道以及九州這些地方,他幾乎每個月都去旅行,這期間家裡的電話仍然很多。幹史三郎的頭銜是AR貿易公司總經理,公司在市中心丸之內一幢大樓的三樓。他是每天都會到公司上班的,照道理,找他的電話應該打到公司裡才是。可是,事實上明知道他不在家,還是有很多電話打到家裡來。這些電話絕大多數是有關拜訪謀面的連絡或探詢。
——那,你能不能發誓?
「後來呢?」波子追問下去。
史三郎再度在出口處向歡送自己的人群行個禮,並向其中的波子揮手示意,波子也應酬似的輕揮了一下,她知道此刻自己心裡是出奇的冷漠,再見,最好是永不再見!
波子重新問起。
「不過……」
「拿來請幹太太。」
「現在呢?」
「只有這樣嗎?」
「二十萬。」
「那裡打來的?」
圓藤的表情起了一些變化。
「不,我可沒有……」
「她和我先生有沒有什麼特殊的關係?」
——是誰?
——我只問你一件事,你是不是真的愛她?你真的想跟她結婚,所以才向她求婚嗎?
波子說。這絕不是一般的社交辭令,而是由衷的肺腑之言。
「啊——?」
在此之前,史三郎也向波子求婚,她本身以及她的父母都表贊同,一切可說已成定局,因此對圓藤的求婚不經考慮就給予婉拒了。
「是!」
「光教小朋友畫圖,生活費用可能不夠吧?不夠的部分,全都由我先生接濟,對不對?」
「我想這是學生時代的事——。有沒有認識一個姓大聖寺的女人?」
「是總經理告訴我的。」
波子臉部的表情生硬起來,卻不忘特別叮嚀問道。
「是。」常盤露出絕望的表情。
「我送妳一筆錢好了。希望妳從此和我先生一刀兩斷。錯主要在我先生,但妳也不能說一點都沒有不對的地方啊!」
她又退到隔壁房間,這一次她帶著熱水瓶出來。她將熱水瓶放在茶几上面,好像又要到隔壁去了。
「你認為怎麼樣?」
波子覺得圓藤相當年輕。他應該和史三郎同年,但看起來年輕多了。他一如往昔高高瘦瘦,且有一股丈夫所沒有的清新氣質。史三郎已有中年肥胖的跡象,全身充滿銅臭氣,圓藤卻迥然不同!他的言語舉止儒雅謙虛,幾乎還保持有少年的純真呢!這大概就是藝術工作者特有的氣質吧——波子心想。
「哈!我自己的經濟問題還能敷衍過去,傷腦筋的是劇團的經費。我們窮,卻得養活一大堆人,真要命。」圓藤接著又說:「請坐吧!」
「那——我就告辭了。我先生回國時,我會派常盤祕書和妳連絡——。常盤祕書,妳見過他吧?」
「這麼說來,他們之間沒有關係囉?」
做為一個戲劇製作人,圓藤在圈子裡的評價相當高——波子知道這一點。
「是,遵命。」
「是的。不過,如果府上有事,我可以到府上去。公司的事再斟酌辦理。」
第二天,波子翻查了報社出版的名人年鑑。
「那當然!」
「妳也不要太掛意,你們經濟上也不是做不到,妳就來個視若無睹吧!我覺得老幹這種作風真夠意思,簡直和學生時代沒有兩樣,如此童心未泯,真叫人佩服哩!」圓藤說。
「我先生一回國,我就通知妳,到時候,到我家來好了。我也準備給妳一筆錢,不過,我們之間應該寫下協議。」
圓藤問他。
史三郎有時候會做這樣的指示。
「總經理出國慣了,和我們大不相同。」
「你今天很忙嗎?」
「就是這裡。夫人,請您稍等一會吧!」
「夫人,這件事,非今天不可嗎?」
「請,請——我正閒著哪!幾天前剛完成一樁工作,今天一早到現在,真還沒事情做哩。」說完,他又說:「妳一點兒都沒有變。」
「不!」
「請等一下。」女傭走進屋裡去。
「應該不會吧!人家是個正派人……」
「這位小姐——美術學校畢業了。」波子說。
「是,我也覺得奇怪。」
「那末,到下午一點或一點半之前,請你陪我,好嗎?」

——哪兒的話。
當時也曾發生一件事情,而波子迄今都不知悉。那時,圓藤前來世田谷老幹寄宿的地方,約他到小丘上,櫸木林立的武藏原野一角,一起散步了一個多小時。那是個秋末風強的日子,陣陣小旋風偶爾掠過遠處的丘陵。
人們不管年齡多大,社會上的地位如何,一旦將他們並排在這出國旅行的出發線上,為什麼就會顯得這般的無聊?這簡直和去畢業旅行的小孩們沒什麼兩樣嘛!人們個個挺著胸脯,一副傲然的樣子,但雙手卻不時地在西裝上衣或長褲口袋摸來摸去。她的丈夫史三郎也不例外。
所有的旅客幾乎邊走邊回頭,頻頻揮手。史三郎也做了同樣的動作。
——好,那咱們就別了吧!我可以放心地向你告別。你們的婚禮我會參加的,但從此以後,我是不會再和你見面了。我這種心情,相信你能瞭解才是。
「不,我沒有……」
「真的這樣嗎?」波子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她一方面覺得輕鬆了許多,一方面開始懷疑圓藤的話是否全然可信?
「帶路——?」
就是這個女人!一定錯不了!做為英子的母親,年齡比他大五、六歲,這是應該的!
她使勁地搖頭,隨後很快地做了修和-圖-書正。
「冒昧來訪,請你不要見怪。」
「這個……」
「對不起。」
上班早是他的習慣,每天他都要比職員們先到達公司,不然他整天都會覺得彆扭不自在。或許這種硬朗的作風正是他今日成功的基礎,但在夫人波子的立場來說,實在有點太過分了,其中睡眠不足尤其痛苦。
就算常盤所說的是事實,這又是一樁何等使人納悶的事!因為對方已不在人世,愈發使自己覺得無助。舊識!舊識!就憑這點關係,世上會有接濟其遺女的人?
「當然!」
「是麼?這我就明白了。事情要攤開來說,不要再隱瞞。而且我也不是只責怪妳一個,我先生他才是原兇哪!」
「是的。」
圓藤站起來,來到走廊盡頭處的電話機旁,提起了話筒。
「上次給錢是什麼時候?」
「沒有啊!」
「對她的女兒如此,是不是有個必然的理由?」
她很快地閃避到隔壁房間去。看樣子她馬上會回來吧。
「這一點我也不清楚。起先,我也以為他們之間有這種關係,可是,後來越看越不對。」
這個回答也是經過猶豫之後才說出來。真氣人!周遭的人全都在串通好欺騙我!
「噯!有了!有了!」
這就是所謂的思慕之情。圓藤透過自己的心情,似乎窺知了老幹心中的祕密。
「所以哪,我時間多著哩。我們慢慢聊吧。」剛才的女傭端了紅茶過來。
不多久——
「沒有問題。」
現在回想起來,三更半夜回家,才是問題的癥結!當時丈夫說是參加宴會,她也信以為真,但仔細想想,其中真的沒有蹊蹺嗎?對於一個明天將出國的人,請客哪裡會請到這麼晚?他說在銀座的酒廊喝了好多酒,但是三郎不愧是個成功的事業家,他個性雖然倜儻不羈,卻也有慎重和細心的一面,出國的事尚未準備妥當,難道真的會在酒廊流連忘返?
對於這一點,常盤並沒有回答。
這對夫婦和圓藤曾有這層關係。
波子這麼說,半晌卻沒有回音。
「拒絕了?」
「可是,這是她親口告訴我的呀!」
「並沒有按月給錢,妳的意思是不是這樣?」
「有就好了。」
——受到打擊?開玩笑!她結婚干我什麼屁事?而且,她的年齡比我還大!
「還有……」史三郎好像還有些事要交代,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不到一、二十分鐘的時間。」
「是——」
「夫人……」英子這時急促地說:「妳是不是誤會什麼了?我只是接受了他送的錢啊!」
「是……」
當時波子也對他反問過。
「現在幾點了?」
「目前我自己研修繪畫技巧。」
「我只知道要到成城,確實的地方並不曉得,所以呀,常盤祕書,今天我要你帶路。」
「說不定是這樣。」
「這……個……」圓藤的表情有點複雜了。「我相信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關係才是。或許我應該說他們不可能發生什麼特殊的關係。只是——其間一度盛傳她即將和一名實業家結婚,為了這緣故,他好像受了一點打擊。不過,當時懊喪的,並不止他一個,其他失望的人還多著哪。」
「你認為怎麼樣呢?」
難得的休假,頭幾天波子的思想盡在這上頭盤旋。本想利用丈夫不在的日子好好完成許多事,但直到現在連一件事都沒有摸著。
「是,遵命!」
波子坐下來。圓藤也和她對坐了。
——咦?我不是把妳從他那邊奪過來的嗎?
「有一次那位小姐送總經理到門口的時候,向他提起亡母忌日的事。」
「你好嗎?許久不見了。我打擾你一些時間,可以嗎?」
「妳是說我嗎?」
但是波子和史三郎開始新婚生活之後,圓藤再也沒有在他(她)們倆人面前出現了。據史三郎的表現,他們之間的友誼從此「一刀兩斷」了!史三郎認為圓藤心裡有疙瘩,因此希望波子不要再和他見面。
電話斷了,圓藤放下話筒出神地呆立著。他覺得好像有五彩的輕霧正開始籠罩自己。
「是剛才那位夫人。」
「你蠻忠實的嘛!」波子再挖苦了一句。緊接著又說:「據說,她曾經在酒廊工作,是不是?」
「你們有小孩嗎?」來到玄關的時候,他問道。
「那妳怎麼處理?」
「是——」
——哪有這回事?沒錯,圓藤先生也曾向我求過婚,但我選擇了你啊!
「是嗎?我覺得好像還活著。」
英子直視著波子的臉,說出話來。
「大家都在辦出境手續了。」
「是。」
——你別生氣。我說放心不下,這是因為你為那位大聖寺小姐的問題,受到了很大的打擊。
對方睜圓眼睛,往後退了兩三步。剎時,她垂下頭,呆住了。卻又很快地恢復鎮定。
「……」
——今天做什麼來打發時間好呢?
「你剛才不是和旅行支票放在一起嗎?」
圓藤正之還歷歷如繪地回憶當時的情境。晚秋的陽光,隨風搖曳的雜木林梢,小旋風滾過遠處的沙塵——這一切他都記憶猶新。
原來波子當時察覺丈夫有藏嬌的嫌疑,這是由於她在丈夫的公事包裡發現一張記名支票而引起的。波子從來沒有翻查丈夫私物的習慣,這一天純粹是要找一件東西,才進到書房,偶爾看到丈夫當天沒有帶到公司的公事包,順手打開一看,在東找西找之餘,無意間發現了這一張支票的。發現問題支票之後,波子立即打電話到銀行以及公司祕書室頻頻查問,而後等到丈夫出國,丈夫搭乘的飛機起飛之後,立即由羽田轉往成城,逼著祕書常盤,終於見到大聖寺英子了。
波子說著坐上了椅子。
沉靜、寡言、謙虛、儒雅——一切都和過去一樣。不但如此,還比過去更有深度。歲月的磨練,使得這些渾然成為他的風格了。
「是他女兒嗎?」
等了約莫廿分鐘。波子原想等史三郎的飛機起飛後,要向常盤祕書提出一個要求,現在只好利用這個時間說了。
「今年的春天和夏天。」
「不,這不可能的。」
常盤說。波子默然聽著。這時她忽然抬起頭來——
——哦?有這種照片?
「夫人……」
波子挺著胸膛,直立著,從正面盯著丈夫的眼睛說。他大衣下胸前的圍巾上,附著一截斷線。她本想將它揪下來,但也懶得理會了。
「奧巴桑,家裡不是有橘子嗎?」
「這裡舒適得很嘛。」
「不,確實已經過世了。」
「這就奇了。」
「我所知道的,也只有這些了。」
「請往成城的方向開過去。」
忽然,常盤改變語調,扭過頭來,對波子說:
轎車繼續往成城的方向行駛,波子保持著緘默,常盤依然說不出半句話來。這個年輕人似乎在拼命地思忖應對的措施。
波子於是進入房間,這個八張榻榻米大的房間佈置成西式格局——地上鋪著地毯,一張和式小茶几周圍擺著四張矮藤椅。因為紙門半開著,隔壁房間的情形可以一目瞭然。那裡比這邊稍微寬闊,鋪了地板,還擺了一個暖爐。整個屋子相當悶熱,大概是暖爐的關係吧。
——不行!退還給他。我們絕不能接受這份禮。
幹史三郎離開歡送的人群,來到妻子波子的身邊,帶著些許慍然的口氣,愛理不理似地說道。這是他正經時候一向的脾氣。
「是。或許……」
常盤不知該說些什麼?波子有意給他冷靜的機會,因而緘默著。她望著家裡那隻大狗從枯乾的草坪上緩緩的走過去。
圓藤並沒有強留她,自己先站了起來。
「相信也不是。」
「我姓幹。」波子說。
「不能。」
「這樣做根本不對。這一點妳現在清楚了沒有?」
「不管怎樣,你還是到公館來吧!」
波子又吃了一驚。這種情形對史三郎來說也不是一件絕不可能發生的事。
波子的話鋒有點銳厲,她先前跟常盤說過,她是決定要問個清楚的,因此,語氣堅定得很。
波子想著——車子到達成城的時候,常盤會擺出怎樣的態度來?好戲馬上開場了。
——妳別要我的命了。
「啊——?」
圓藤忽然怔住,這一直深埋在自己心底的感情,什麼時候抬起頭來了?對了!自己到現在對波子仍然是抱著一份癡情啊!
——千萬別和圓藤見面,我忍受不了妳和那個傢伙見面!
「哦——?」圓藤又露出一副複雜的表情。
「恕我冒昧,突然造訪。」波子先是客套,接著說:「妳是英子小姐,對不對?」或許多此一舉,但是以備萬一,還是問個清楚比較好。
——哦?!
「那到底算什麼呢?因為和她母親有舊情,所以照顧她的生活?」
「回去了?怎麼不多坐一會兒?」
——一點也沒錯,所以我並不是提出抗議,對你更沒有所怨尤。我只是想說,她是我心中無上的瑰寶,如果你把結婚當做兒戲,那我就陷入無限的苦海了。
「那好——。」
「我相信總經理不可能有這種時間的,每次都有我跟隨著。」
圓藤正之 戲劇製作人 大正十二年十月六日生hetubook.com.com
「絕沒這回事,知道的只有我一個。」
——剛才突然拜訪,實在太冒昧了。
「夫人——」
「照顧生活?」
「我剛到羽田機場送我先生。」
「這種事情幾乎沒有發生過。」
真厚臉皮!真的要到我家裡來和他見面了?——波子心想。
候機室中三三五五的小集團,正向那邊稅關出口處緩緩移動,歡送的人群構成的小漩渦也慢慢蠕動著。這些小漩渦的中心都有一兩名為即將出國而多多少少興奮著的人。這種情形,波子瞄了一眼,心裡就很明白。航空公司贈送的小提包,不管是用手提著,或者是肩上掛著,這些樣子都只能以一個「土」字來形容。
「那……那可能是那位大美人兒了。」他說:「妳說她姓大聖寺?名字我不記得了,可是,妳先生確實和一位大美人過往甚密。不過,她的年齡比你先生大五、六歲呢。」
這時周遭的歡送人群起了一陣騷動。
波子頭一遭問這個使對方感到憎惡的問題。事到如今,難道還要用謊言來瞞騙?
「連一次都不行嗎?」
「你說她母親更怎麼樣?」
「那……他為什麼要給她錢呢?」
史三郎回答。
常盤對這突然降臨的事態,真是慌張失措,紅著臉孔,用手帕頻頻揩拭著額前的汗珠。
「這……」英子瞄了一眼波子:「前年年底那一次,真的是第一遭。」
「是——。結果,他說這筆錢由他保管,由他做股票,替我賺錢……後來都賠光了。」
「如果說是親生女兒,年齡又未免大了一些。她是廿三吧——推算起來是我先生在十六、七歲的時候生的——這不太可能。」
這倒有幾分可能性。
「是!」
「哦——?」圓藤吃驚似地抬起了頭。「什麼事?」
波子問道。對了!當時怎麼忘了向她問起。
「是——」
「我相信我先生認識這麼個女人。圓藤先生,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的事情你全都知道吧?」波子說。
「常常來這裡,對不對?」
「是,這裡陽光倒蠻不錯。」
「總經理告訴你?他是怎麼告訴你的?」
波子站起來,走出房間。英子送她到玄關,很快地走到下面,為她擺好皮鞋。
史三郎還說出這種氣人的話。
車子繼續行駛一刻多鐘,最後停在圓藤正之住宅門前。這是個小丘陵的邊緣地區,一片完工不久的住宅區,房子不很大,每家約在百坪左右,玩具般的紅色磚瓦,房屋蓋得非常別緻。每幢房子都以空心矮牆圍住,到處種著許多美麗的花。
「可是,說真的,我只是拿他的錢而已。」
「過世了?!」
可是波子這次休假的情形卻有點不同。波子在這段休假期間裡,有一件事非辦完不可,那就是查明大聖寺英子這女人的底細。
「她說認識你啊!」
「他精神飽滿地出發去了。」
「廿三歲。」
「知錯就改,妳不能再這樣,可以嗎?」
波子很快地坐上車,車子剛要駛出時,波子的視線又拋向英子家的方向,看到站在門口正向著她鞠躬的英子。
眼前站著一身便衣和服的圓藤正之。
英子也在椅子上坐下來,波子一說她就坐下,可見她最後一次要去隔壁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
「你才沒變哪!」
「不曉得上機了沒有?」
「是。」
「哪家銀行?」
「也好。」波子又對歡送的人說:「各位一定很忙,請先回去好了,今天真謝謝你們。」
「這樣妳也不能說是把錢退還給他了,對不對?」
「可能有過這麼個人吧。當時,我們經常和五、六位小姐在一起排戲。」
——為什麼不該和圓藤先生見面?
英子這回如同伸冤似地,堅決地否定了。
「為錢傷腦筋?你不是住在這麼豪華的住宅嗎?」
兩個房間都面對著小小的後院,木板走廊相當寬闊,由於眼前整排的玻璃拉門,這裡頗有一種林間溫室的氣氛。前面放著兩個畫架,畫框用布蓋著,因此不知道畫些什麼。奇怪?這裡為什麼擺著畫架?——波子暗自思量。
圓藤說。史三郎面有變色。
波子故意改變話題,這樣常盤會不會舒坦一些?讓這個年輕人緊張過度而昏倒,反而不好了。
波子並不以為自己的拒婚會引起圓藤傷心。在此之後,圓藤偶爾還到波子家裡來玩,波子和史三郎的婚禮,他也以朋友的身分參加。
「我覺得簡直悲哀極了!」
「我可不知道。」
——是嗎?
——睡午覺吧!我一出門,妳就可以再睡回籠覺,一直睡到我快回來的時候才起床就是了。
「到底放哪兒去了?」
英子思索了一番。
「那麼,家裡的一切有勞妳好好照顧囉!」
圓藤說。多麼純樸而親切的口吻。
「請。」她說。
「這個……我……我……只是……」
「年紀應該很輕的吧?」
「她……她是個非常美麗又時髦的女性,當時還沒有結婚,卻已經有貴夫人的風度。我記得她是一家什麼煤礦公司董事長的千金,我們的戲劇研究會是靠她資助的呢。」
「我在今年三月畢業了。」
「是……」
後面記載的是他東京郊外的住所。
——外子是不會在家接洽公事的,電話請打到公司去好嗎?
「是的,只有我一個。所以,只要我不說出去,別人是絕不會知道的。」
「我先生是不是常常到這裡來?」
「是嗎?蠻快的嘛!」
——對不起,請不要生氣,我只是放心不下而已。
半晌她才說這一句,接著又是一片沉默。波子覺得她這一切都是計畫好的演戲,自己千萬不能過分相信對方,搞不好,會上一次大當的呢!
「夫人……」
「對了!常盤,KB公司的創立紀念酒會,你可別忘了送花籃過去——不能太寒酸的喔!」
「幹嘛?」
所以求婚被婉拒,圓藤並沒有失意或者失戀的感覺,他認為兩相比較之下,自己的條件比老幹低了一點而已。
波子說。這是順口探知一下英子和常盤是不是見過面的事實。
「不,我沒關係。」
人在福中不知福——波子想。大聖寺英子一直保持垂頭的姿勢——近乎執拗的姿勢,波子存心刺|激她,要她抬起一次頭來。
「是,我知道了。」
圓藤窺視一下周遭,好像深怕有人窺探他的心思一樣。如果有一天波子身亡,而她也留下一個女兒,相信他也會資助她的學費吧?
「好一位漂亮的太太——。」
「我是特地來拜訪的,請通報一聲好嗎?」
圓藤這麼一說,波子不免幻想起無所事事的圓藤呆坐在這屋簷下的藤椅,癡望著天空浮雲的神態。
圓藤彷彿記得十多年前也曾如此呆望天空的雲朵。向波子求婚而遭婉拒,當時未曾表露於外的內心之痛苦——相信沒有任何人察覺到——,當時那份痛苦,迄今仍然埋在自己心底,雖然事隔十多年,人為什麼如此執拗不變?
史三郎婚後沒有再和圓藤正之交往,雖然他們過去是最要好的摯友,但和波子結婚是一條界線,倆人的友誼從此斷了。
可是,車子剛剛開出機場,波子卻更正了目的地。
波子的眼睛直盯著車子行駛的正前方。
「妳說和我先生之間並沒有任何關係,可是妳明明拿了他的錢——而且打從兩年前就拿錢。天曉得這時才開始,說不定比兩年前還早哪!」波子再度說起。
「我並沒有意思隱瞞事實。」
「哦——?!」
「你就在車上等著,不需要一刻鐘,你放心好了。」
「什麼事?」圓藤又說了一遍同樣的話。
——或許我囉囌,但這一點我非弄清楚不可。我是真心的。說起來難為情,這是我第一次愛上的女人,對我來說是個初戀的對象。
「我陪總經理,只到過那個地方兩次。」
「是——」
「這應該不可能!」常盤說。
每天睡醒,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這個問題。上街購物?整理庭院?還是讀一本最近出版的翻譯小說?
這……這叫人怎麼相信?
從此,夫婦之間再也沒有提過圓藤的事。
三年間,圓藤由於演出一齣翻譯劇而得過一個大獎。當時波子也讀過報紙專欄上描述圓藤作品及為人的評論文章,這是針對他獲獎的捧場文章,內容當然盡是說些好聽的了。
「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所以我覺得我先生的態度有點奇怪。」
「在銀行開了戶頭。」
「是。年齡好像比他大。」
「我希望現在就去,這會為難你嗎?」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我在教附近的孩子們畫畫。」
——回家之後,我翻出我先生大學時代的相簿,果然發現了照片。
「是。這件事一直使我苦惱。」
「聽說過?是誰告訴你的?」
旅客搭上飛機之後,階梯很快被移走,飛機馬上就往遠處跑道滑行過去。約莫五分鐘後,這架飛機發出巨響,以急銳的角度,往機場上空衝飛上去了。
「今天沒有風,暖和得真舒服。」
「應該不會有關係才是。」
「好,我相信你的話,放心回去就是了。」波子接和-圖-書著又說:「我來這裡的事,希望你對我先生守祕。」
「可是,再過一、二年,聽說這裡都會變成工業地帶的。您看,到處都在整地,樹木也快被砍光了。」

車上的常盤和司機立刻下來了。
——歡迎。
「我陪總經理到銀座酒廊去的時候,偶爾他會讓我先回家。可是,這種情形都有公司的車子在,相信他不會一個人溜到那邊去的。」
「對,好像是這樣。」
這就不能貿然應付了,而且打電話到家裡來的人,大多數都會亮出介紹人的名字。電話如果由史三郎本人接聽,他當然了解介紹人的身分及立場,但對波子可就難了。她常常需要撥個電話到公司請示丈夫該如何回答,然後再給對方回電話。往往為了一通電話,她得提起三次話筒來。
「我也沒有說你隱瞞,可是沒有問到的事,你總是儘量保密。這也難怪,你是領我先生的薪水嘛!」
「什麼事?」
「房子倒蠻不錯——」
「是——」
雖然見到大聖寺英子,但波子並沒有確切掌握到她的底細。她像是丈夫的愛人,卻又不像。英子這個年輕小姐,看起來似乎有著狡猾的一面,但另一方面卻也具有和她的境遇頗不相稱的天真稚氣。由這次短暫的拜訪,波子並沒有掌握到她確切的底細。毫無關係,只是接受金錢的接濟——這是對方的解釋。波子認為或許也有這個可能,一方面又認為這完全是一片搪塞之詞。
波子看了一下手錶。這是史三郎上次赴歐的時候,從日內瓦買回來送她的禮物。這是個相當上乘的貨色,國內百貨公司的鐘錶部幾乎無法找到可以媲美的東西。
史三郎出發後的第四天上午,波子正坐在屋簷下走廊的藤椅上品茶,這時她突然抬起頭來。訪問一下圓藤正之——這個念頭忽然湧上她的心頭。圓藤是史三郎大學時代的朋友,對丈夫的大學生活應該最為瞭解。向他探詢,不就能得到有關大聖寺英子母親的一些線索?
「……」
波子說得並沒有錯,當她一提起大聖寺這個姓氏的時候,他立刻就知道所指的就是華子了。但圓藤裝模作樣地思量了大半天,後來也只含含糊糊地告訴她一些內情。
波子看到對方睜大雙眼,使勁地盯視著自己——好一副用全身抗議的模樣兒。
「是……」
——幹總經理叫我打電話到公館來的。
「是,遵命!」
——不,我真的一時記不起來。
事已至此,常盤覺得這是「萬劫難逃」的了。於是乖乖地開始給司機指路。
波子一片蒼白的臉色,由衷地流露出對人生厭惡的感悟。
「直到今年春天為止,我在美術學校每個月的學費都是他付的。」英子說。
一會兒,英子端著茶進來。茶盆上擺著茶壺和茶杯。她將這些放到茶几上,同時將一個茶杯遞到波子面前。
「咦?機票哪裡去了?」
「你放心快去吧!常盤祕書的辦事能力強得很哩!」波子說。好不耐煩的語氣。
「沒有!」
波子由年鑑上得知圓藤的住址之後,立即打電話叫了計程車。禮貌上應該先打個電話通知對方才對,但波子並沒有這麼做,再說這次訪問的目的並不光彩,所以波子準備來個意外。
「正派人?——正派人會搞出這種事情來?」
年輕的祕書點點頭說。車上有司機在,波子不便和常盤談得太多,於是臨時決定將他帶到自己家裡去。
——是啊!
「前年他也給妳錢了?」
「說——這位小姐非常像她母親——而她的母親更是……」說到這裡,常盤忽然停住了話頭。
「我拿出當時的一些照片來看看,好不好?」他說。
「哦——?!」
「可是,很少,很少……」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其後個把鐘頭的時間,圓藤繼續呆坐在那兒,無心地望著天空。蒼白的天空,幾朵雲被遺忘了似地停掛著動也不動一下,冬天的雲。
「一位實業家——是我大學時代一個朋友的夫人。妳也覺得她美麗嗎?」圓藤問道。
這次是一副責問的口吻。
一副懷舊的語氣。
「聽說出國去了?」
「很少,很少——偶而幾次。」
「對不起,我說得太過火了。每次,你是不是都等很久?」
「你的意思是說,偶爾有發生的可能?」
車子經過郊外的公路。走過幾處夜市之後,眼前盡是一片枯樹,田野間佇立著三三五五的住宅。
「有一次他要給我,但我拒絕了。」
「我記得我們第二次去拜訪的時候,總經理帶了公司裡一名年輕職員的照片,這明明是要幫她介紹嘛!」
「那我問你,總經理的事是不是全公司都知道?應該有很多流言吧?」
「過去的事我就不再提了,只要妳今後能夠徹底改過……」
——電話讓傭人去接吧!「太太在睡午覺」,一句話不就解決了?
「你和我先生是不是一直都沒再見面?」
「五小時睡眠」——這是他的理論,實際上他以這樣的睡眠時間覺得滿足,睡眠過多在他來說是一種浪費和生活的罪惡。
「在這以外呢?」
「應該沒有這回事吧!」圓藤的表情忽然變了。「我相信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存在。妳先生——老幹他現在經濟比較寬裕了,由於懷舊之情,接濟故人的女兒,這也算不了什麼啊!這都是妳在鑽牛角尖——。一個人的每一件行為,不見得都有特別的意義呢。吃飯、睡覺……妳覺得這些都有特別的意義嗎?這未免太滑稽了吧!就我來說——」
「雜亂得很,請進吧!」
常盤的緊張之狀從背後都看得到。
「妳來了。」聽到背後的聲音,波子回頭一看。
「你就剛才想說的話繼續說下去!」
「給的是現金嗎?」
「我想探聽一下有關我先生的事。」
——說不定我真的要您的命呢!
報上寫的好像是這種意思,文章最後附註了一句:「卅九歲、未婚。」
「妳是說和我先生之間絕沒有任何特殊關係?」
波子說得一點都不客氣!
雖然史三郎出國當天,她曾經在常盤祕書陪同之下拜訪了大聖寺英子,但事情並未因而獲得解決。
「妳是說大聖寺小姐——對不對?」
——圓藤先生,是您!
「知道啦。你也多多保重。」
常盤欲言又止的口吻。
「廿一?還是廿二?」
「我記得是兩萬塊。」
「昭和銀行。」
常盤似乎在掙扎的樣子。
「是——」
當時自己心裡的疑惑,時隔十多年,今天果真成了事實!幹史三郎在大聖寺華子逝世後的今天,資助她的女兒學費!如同波子所說,普通的友誼會如此嗎?他對大聖寺華子真的是一片癡情,在她死後都忘不了!如同自己對波子至今都忘不了一樣。
「不……可是……」
這也是自己喜歡波子的理由之一。稍為和男性朋友交往,很快就變成男女之戀愛,這是一般女性的通病,但波子就沒有這種浮華的態度。她相當有原則。有人求婚之後,才考慮對方是否為結婚的對象,這是她的優點。不曉得這是天生的個性,還是後天環境教育使然,圓藤確實被她這種嫺淑的人格深深吸引。
「這不叫做厚臉皮。他的個性開朗積極,心裡所想的都能明確地表現出來。這是男人的長處,絕不應該批評。」
「好了,好了,你也不必再辯白。這麼說來,我先生是認識那位小姐的母親囉?這是絕對的事實吧?」
史三郎是個早出晚歸型的人。他幾乎每晚都有種種會議或宴會,夜裡十二點鐘以前是絕少回到家裡來的。上午,他上班又去得特別早,實在叫人難以消受。
「妳能發誓嗎?」
「哦,對了!」
——這次您可得告訴我實話。證據物件到時候我會帶去給您看的。
「可是,我不認識這個人,看照片也認不出來的,這一位已經過世了。」
「難道你說不知道?」又沒有回答。
這分明是企圖岔開話題。
波子只好在走廊進口處佇立片刻。過了一會,這個年輕女子再度露臉。這會兒,套頭毛衣變成了嫺雅的羊毛披風。
——誰把結婚當做兒戲?你這簡直是誣賴嘛!
「冒昧得很,妳的生活費用哪裡來的?」
「我先生是不是常常到那邊去呢?」
「每次你在什麼地方?有沒有一起進到屋子裡去?」
不曉得他的話是否該照單全收,但圓藤的確這麼說。這是極其平靜的口吻,波子也極其自然地聽了。丈夫史三郎對圓藤心裡有疙瘩,圓藤對舊友卻這麼坦蕩自然。
「是那一架飛機!」常盤告訴她。
波子禁不住挖苦他。
「我先生是不是按月給妳錢?」
——見圓藤先生一次面!
「這夠養活妳自己嗎?」
——可是,照片不止一張,還有好多張三個人合照的哪!
年鑑上載有三行左右關於圓藤的記述。
「妳說上次的意思是……?」
自己單槍匹馬,再度去訪問大聖寺英子?還是不慌不忙得好?搞不好,常盤祕書已經和對方做好內應,人家早已嚴加戒備、枕戈待旦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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