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
「是怎樣的人？叫什麼名字？」
曉子的語氣很強硬，鈴子臉上一直保持著的笑意遂一下子消失了。
只有這時候鈴子才會板著正經的臉孔，神情有點膽怯。
「每天都想看到他。」
「我只是偶爾看見，大概三次吧！」
「鈴兒！」她感到體內有不知原因的衝擊，嗓子乾澀著，聲音也哽在喉嚨裡。
鈴子板起臉孔，真的不再開口說話。
她想，一回到家，非馬上打電話嚴加訓誡一番不可。
「但是……」
這時，屋外傳來腳步聲，曉子以為道介回來了，遂從椅子上站起來，透過樹叢望向正房那邊。曉子的耳邊響起一陣熟悉明朗的聲音。
在叫喚兩次之後，隔了一會兒，又是兩聲：「伯母！伯母！」好像是站在正房和工作室之間朝兩邊喊叫。
阿婆送了一回茶來，她任它擺在門檻上。她懶得為了端茶而起身，只是靜靜地坐著。沒有一絲不耐，等待使她感到無比快樂，即使道介沒回來，她也不覺得遺憾。
曉子把手從鈴子身上拿開，站到一邊，不發一語。
當曉子正在忖度鈴子眼中的淚不知是騙人的還是真的時，淚已順著臉頰滴了下來。
「我要回去了。」
雖然不知是玩笑還是認真的，但想起自己不原諒外甥女，毫不客氣地訓誡她的樣子，曉子不禁有點可憐鈴子。但她不主動表示態度，因為她不知道鈴子想說些什麼。
在把頭埋進曉子胸前的同時，雙手也緊緊抱住她的上半身。
「啊！是的。經妳這麼一說，我才記起和*圖*書來，的確叫鈴子沒錯。是個很活潑、大約二十歲的小姐。」
「啊！」鈴子抬起頭說：「好狡猾啊！阿姨。」
曉子沒有回答，只說：「再等五分鐘，如果境先生還不回來，我們就一起回去！」
「什麼時候來的？那個孩子。」
「那種糊塗話不該從嘴裡說出來。」曉子對完全被鈴子所誘導而扮演愚蠢角色的自己，感到非常生氣。「說喜歡上就沒辦法了嗎？」
鈴子的姿態顯現出略嫌誇大的恭順，手指交叉彼此扭絞著，臉上揉和著憤怒與欲哭的複雜表情。但在那表情中，鈴子特有的半是自覺的明快與天真爛漫，卻令人難忘洋溢在眼神裡。
「阿姨，我該怎麼辦？」
「鈴兒？！」
曉子覺得自己被年輕的外甥女欺騙了。這件事絕不能等閒視之。她無法推測鈴子來此究竟為了何事。或許什麼事也沒有，只是來這裡玩，打擾道介工作罷了。但佯裝什麼事也沒有，則未免太可恨了。
「沒有。」
「不許強辯！」
曉子決定回去。她到正房和阿婆打過招呼，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再也不會到這裡來，而輕輕邁入郊外靜寂的薄暮中。春天的感覺不再，現在已經是可以聽到蛙鳴的夏季了，走在田間的路上，曉子覺得彷彿受了重創。
「傻瓜！」
聽到鈴子這句話，曉子才猛然驚覺，自己瞪視鈴子的眼神有多麼可怕。
曉子帶著幾分玩笑的語氣說，但鈴子卻敏感地發覺語氣中所隱藏的必須警戒的東西。
這瞬間，www.hetubook.com.com曉子對自己的處境感到困擾，既不能躲起來也無法逃出去，於是她再度平靜地坐回椅子上。
「鈴子給阿姨擺了一道！」
鈴子依言從屋子角落搬來一張和曉子一樣的竹椅，在曉子的斜側坐著，有好一會兒莫名地沉默，然後說：「有一點好奇怪！」接著吃吃地笑著。
「妳故意瞞著阿姨來的。在去箱根之前就來過這裡，對吧？」
「可是……」
「偶爾到這裡來的小姐，是令妹嗎？」
曉子的神情很認真。
曉子把銀座買來的點心交給阿婆。
第二天傍晚，曉子未事先打電話通知就逕自前往道介的工作室。原本想打電話確定一下他是否在家，但想了半天，最後還是沒打，而選了最可能在家的黃昏前去拜訪。
「我知道很奇怪，因為一切本來就很奇妙。」
「是鈴子不好。」說著鈴子低下頭。再度抬起頭時，兩個眼睛有著到目前一切進行順利的明顯惡作劇的笑意，但是當臉完全抬起時卻說：「好可怕的阿姨！」
「唉呀！唉呀！唉呀！」
她聽到鈴子的聲音。
「好像不在。」
「是。」
「哭了嗎！真傻！」曉子帶著些許親切說。
曉子原想出去追鈴子，卻又作罷，只是對自己一個人被留在這裡感到奇怪。
「有三次？！」
「但是妳來過三次了吧！」
進入境道介的工作室，曉子站著環顧四周，覺得不論那樣東西都是那麼的珍貴。她記起第一次在道介的老師金山陶雨家見到道介的事，和*圖*書那已是數年前的往事。雖不是記得很清楚，但金山陶雨的工作室好像和這裡差不多，作品排得密密的，既可說是雜亂、也可說是整齊，這是他們的屋子給人的共同感覺。
「我問過她的，唔，叫什麼名字來著？」阿婆好像記不起來。
鈴子的身體倏然抖了一下，連站在一旁的曉子也覺察到了。然而與其說是抖了一下，毋寧更像身體搖晃的感覺，鈴子的樣子並不像是裝的。
「阿姨！我喜歡上境先生了。」鈴子又說了一次。
「不要開玩笑！快道歉！」
「好，我什麼都不說了。」
這時，曉子終於明白自己和鈴子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感到兩人被捲入十分麻煩的事情裡。
然而道介卻不在。接待的阿婆說，道介在上午出門，出去時似乎交代過吃晚飯時才回來。
一定是鈴子沒錯。接著樹叢那邊沙沙作響，鈴子穿著前陣子到箱根去的服裝出現了。
「對不起！」
「我才想說唉呀！唉呀呢！」曉子說著轉向鈴子這邊。
走到車站的燈下，鈴子用手帕把殘留著淚痕的臉擦乾淨，並且背對著曉子照鏡子，鏡子收起後，還是維持著原來的站姿。
「到工作室去等一下好嗎？大半的人都是這樣。」阿婆說。
鈴子突然走進來。在這同時曉子聽到一聲輕呼，接著覺得鈴子好像踮著腳尖想溜出工作室。曉子背著鈴子而坐，當然不可能看到鈴子的模樣，但她如同親眼目睹鈴子想逃出去的姿態。
「不要只說是！到這邊來談幾句。」
「境和-圖-書先生！境先生！」
曉子生著氣，但同時也感到奇怪。
曉子叫喚她，鈴子沒回答，但一走近她身邊把手搭在她肩上後，鈴子突然崩潰似的把頭埋在曉子的胸前。
「妳常來打擾境先生是嗎？」
阿婆接過點心盒時，才仔細看了曉子的臉。
曉子在門口一張像是民藝品的竹椅上坐下。在等待道介的這段時間，她有半小時以上是坐在那兒不動的。
「不是。」
接著用手擦著眼淚，站起身，好像全身被怒氣包圍住般衝出屋子，連挽留的時間也沒有。這是鈴子對今天曉子所做的報復。曉子覺得自己被鈴子巧妙地耍了一招，她覺得鈴子並不是真的被氣哭了，她只是在背對曉子的瞬間，不顧一切踩著院子裡的踏石跑開罷了。
「啊，可是……」
「我是想一個人回去，阿姨。」鈴子注視著曉子，眼睛裡淚光閃閃。「我討厭阿姨今天這個樣子，鈴子一定要自己回去，讓我一個人走！」
「沒什麼好可是的。」
「那是什麼表情？進來吧。」曉子說。
她不由得發出笑聲，那笑聲使鈴子站住了。
「是的。」
在前面約五十公尺左右的路上，不知是誰站在那兒，天色很暗看不清楚，但的確有個人站在那裡。走近一看，卻是鈴子。在距離約兩公尺處，可看到白色的臉浮現在暮色中。
「唔……」曉子好像嘴巴被塞住一樣。「現在開始直到回家為止，什麼也不要說，保持沉默。走吧！」
「是不是叫鈴子？」
曉子覺得自第一次與道介相會以來，自己和_圖_書就該置身在這安靜而獨特的工作室空氣中。以前沒有這麼做，如今回想起來，曉子的心裡很是後悔，這還是她第一次為自己和道介的事嘗到後悔的滋味。
鈴子順從地點頭，身體動了一下，如同在說：「走吧！」好像真的不能說話而必須用身體動作來表達一樣。
「喜歡？」
自鈴子出去後曉子就無法平靜。她無意再等候道介，這時候即使等到了也提不起勁來。
「境先生不在，我已經等了不只半個小時。」曉子改以溫和的語氣說：「既然來了就坐下吧！」
曉子聽了，頓時有點不快。
「啊！」鈴子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說：「連今天就四次了。」
「那麼我就等一下吧！」
「我調查過了，今天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來的。」
曉子在否認時心裡不免吃驚，難道她指的是鈴子？
「阿姨也說過的。」
「唉呀！才不是強辯。」
「愛騙人是鈴子的壞習慣！」曉子正顏厲色地說。
「可以進去嗎？阿姨看起來好可怕喔！」鈴子說著，戰戰兢兢地走進來。
「我也正想走。」
「可是……」
「阿姨！我喜歡境先生！」曉子沒能立刻會意出那句話的含意，而輕輕地抱著外甥女。可是，當鈴子第二次說：「我喜歡境先生！」時，曉子環繞在鈴子肩上的手不由得加重力氣，連她自己都覺得抱著柔弱小姐的雙手實在太過粗暴。
「不行，不行，妳怎麼可以說這種話。」
鈴子抬起頭，曉子立刻說：「如果還談什麼奇怪的話，阿姨可不要聽，乖乖地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