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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波特小說集

作者:杜魯門.卡波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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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之路

天堂之路

拜利先生搖搖頭;滿嘴都是花生。
「對你沒有關係。是個親人。可是我不同,她可在乎一個陌生人坐在她上面——她這長眠之所的上面嗎?」
「十二點正。」
「只要我做得到,當然可以。」
「可是聽來的確似乎是個好主意,」她不甘休地說。「而且有老安妮.奧斯亭作為現成的榜樣。橫豎沒人有更好的主意。我的意思是說,人人都在勸我催我:快結婚。從爸爸死了那天起,我姐姐和所有的人都說:可憐的瑪麗怎麼辦?不會打字,不會速記。一條腿又有毛病;連在餐室裡伺候客人都不行。一個女孩子——一個大女人家——什麼也不會,什麼事也沒做過,怎麼得了?除了燒飯,服侍父親。我所聽到的只是:瑪麗,你非得結婚不可。」
「嗯,親戚嗎?」
在墓地上一個人總不至於遇見找丈夫的吧?這個問題在他腦子裡縈繞,後來又暫時停頓,因為他這時候仔細審視她那張看上去很順眼,容易上當的臉,又逼視著她的兩眼,看看有否在使詭計。雖然放心了,他想最好還是提醒她彼此身在何處。「你父親,他」——拜利先生很不自在地做個手勢——「就在附近嗎?」
他心想她是一番好意;沒有作聲。
「我的天,」他喃喃低語說。露比.基勒,珍哈羅:這些都是令人迷戀的,但是會清醒過來;可是海倫.莫根,頭髮和皮膚像楊白頭那麼白,身穿綴有小金屬片的緞衣,像發亮的精靈,在齊格飛歌舞團中演出——他從前真的,的的確確地愛上了她。
「至少他們沒受折磨。這是一個安慰。」
「我可不可以請你賞個臉?」
「我當然會。然而是誰呢?」她猛張開雙臂,向曼哈頓,全美國和遠處各大州伸出手。「於是我便尋找。我天性並不懶惰。可是老實說,坦白說,女人是怎麼找丈夫的?如果她們不很美;舞跳得好。要是她們只是——哎!很平庸。就像我。」
拜利先生吃完了花生,把衣兜裡的殼撢掉。「你找到了個主顧。可是他不是義大利人。拜利聽起來像。不過我是猶太人。」
「嗯,」拜利先生答覆得四平八穩。
天哪,確定這婦人終於不再嘵舌了,心裡覺得多麼舒服。可是這個念頭雖然令他心安,而且腦中又浮現出他那新的寂靜單身人公寓的美景,卻未能重新點燃突然熄滅的與天地同不朽,自慶猶在人間的快|感。他出發時本希望新鮮的空氣,散步和春天又將來臨的芬芳氣息,能使他有這種愉快的心情。這時候他恨不得脖子上有條圍巾;那陽光是假的,並不真心暖和,風也似乎變得實在猛了。他裝模作樣地把長壽花稍微整理一下,懊悔沒帶點水來使它們凋謝得慢些;他鬆手放開花,轉身離去。
拜利先生的臉變得更長。「唔。」
「是。」
他先發出哼哼聲,就像收音機先有噏噏聲然後才傳出人說話聲一樣;可是他開口的時候,等於是收音機的噪音:「哦,在我這把年紀。我連一隻狗都不要。只要有電視看,有點啤酒喝,每個星期打一次撲克。不是人過的日子,那裡會有什麼人要我?」他說;跟著一陣肉痛,想起瑞貝嘉的婆婆,老克拉考渥太太,一位退休的女牙醫,曾經大膽地參加某次家庭密謀。還有薩拉最要好的手帕交,那鍥而不捨的「勃朗妮」波拉克,自己又有什麼話可說?說也奇怪,薩拉在世的時候,他有時倒喜歡佔勃朗妮對他傾慕的便宜;後來——最後他叫她別再打電話給他了(她當時高聲怒叫道:「薩拉所說的,樣樣都對。你這一身盡是毛的小肥王八蛋」)然後;然後還有傑克森小姐,薩拉雖然心有疑竇,可是她事實上一本真誠不相信他跟和易近人喜歡打保齡球的艾斯特有什麼曖昧……可是他一向推測,而近幾個月來更確實知道,要是有一天他提議喝杯酒,一起吃飯後,在保齡球館打打球……他說:「我是結過婚的。有過二十七年的婚姻生活。這對人生一輩子已經夠了」;可是就在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忽然頓有所悟,自己就在此時有了決定,那就是:他將請艾絲特吃晚飯,帶她去打保齡球,並且買一朵蘭花,一朵玫瑰,https://www.hetubook.com.com帶一個淺紫色絲帶蝴蝶結的蘭花給她。又想到四月裡,至遲五月,新婚夫婦到那裡去度蜜月。邁阿密?百慕達?百慕達!「不,我從沒有考慮過再結婚。」
拜利先生一明白她是誠心誠意找丈夫,不禁嚇壞了;可是同時也覺得有趣:他兩手放在衣袋裡,仰頭哈哈大笑。她也跟著他大笑,使她臉上恢復紅潤,以嬉戲的樣子,身子偎依著他搖晃。「連我——」她緊抓住他的手臂說,「也看得出多麼有趣。」可是她這種嘻嘻哈哈的樣子沒有維持多久;突然之間神色一板正經起來,說道:「可是安妮就是這樣結識她的丈夫的,先後兩個都是這樣認識的。克魯軒克,然後是奧斯亭。因此,這一定是個很實際的辦法。你認為是不是?」
「你瞧是不是?有這麼多共同點!凡是旅行,我都不錯過,」她得意地告訴他。「那些軍號。我自己也是吹號的;從前在聖心的時候。你說過——」她的聲音低下來,彷彿講到說的聲音應該莊重的一件事。「你表示過你愛好音樂。因為我有幾千張舊唱片。好幾百張。爸爸是幹唱片這一行的,那是他的職業,一直到他退休,是在唱片工廠裡替唱片塗充漆的,可記得海倫.莫根嗎?她把我迷住了,真把我弄得心醉神迷。」
她的臉先露出懊喪,跟著就變成不相信的神情。「已經做外公了?你?」
(全書完)
「原來如此。為什麼要抗拒?像你這麼好的一個人,是應該結婚的。你是會使一個男人十分幸福的。」
拜利先生的職業所指仗的就是撒謊搪塞的本領。「隨便什麼時候都行,」他圓滑地說。「不過要快。我是搞稅務的人;你知道我們這些人到了三月要多忙,可不是,」他說,又掏出錶來看,「應回去坐寫字台了。」可是他不能——行嗎?——就這樣走開,讓她坐在薩拉的墓上,是不是?在禮貌上他欠她點情;甭說的,至少吃了她的花生,實際上,他欠她的還不止是花生——也許是因為她,才想起了薩拉的蘭花在冰箱裡枯萎的事。而且不論怎樣,她人的確好,就他所遇見的陌生人來說,一個很討人喜歡的女人。他想找天氣幫忙,可是天氣偏不幫忙:雪更少了,陽光也非常燦爛。「天有點涼了,」他一面搓手一面說。「看樣子也許會下雨。」
「不——不是。」他把支撐身體的重心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去。「是睡眠中的事。」感覺對方以沉默表示不滿足,他便補充說:「心臟病。」
「請你相信我,我真的很感動。我很想請你再唱一首。」
「謝了,」她說;然後戴上眼鏡,彷彿擋住垂垂欲墜的眼淚。

「哦,我的確認為是。」
她高興得就像個小孩子接過他給的一個汽球,一個奇特的汽球,越來越大,後來竟把她帶起朝上昇;她手舞足蹈,只有足趾偶爾觸地。她落地後說:「只是在這裡不行。也許,」她似乎又離地嬝娜昇到空中,「也許有一天你讓我替你燒頓飯。我會準備得真正像俄國菜。咱們也可以聽唱片。」
拜利先生漸漸忍不住了。直到此時,他一直很守禮,兩眼朝下看,在看到她第一眼之後,只瞧見她的鞋,那種上年紀女人和護士常穿的所謂實用的鞋。「真是很大的安慰,」他一面說,一面做出三個動作:抬起眼睛,把帽子微翹,並向前邁一步。
「有時候,像我冷清清地一個人,有點悶得受不了的時候,便假裝自己是她,假裝是在一家夜總會演唱。有意思得很;你知道嗎?」
艾弗之賢妻 艾薇及瑞貝嘉之慈母

她皺皺眉,不是表示不滿,而且彷彿他不知怎的令她膽怯。
拜利先生有幾點是自負的:比方說,他認為他比別人頭腦清楚;他也相信自己很有方向感;腸胃好,能倒看書,也都是他所自大的,可是一照鏡子心裡就不怎麼高興;並不是他討厭自己的樣子;他只知道自己實在貌https://m.hetubook.com.com不驚人。他的頭髮一二十年前就開始稀疏;現在頭上簡直童山濯濯。鼻子很有個性,可是下巴雖然有雙重之多,卻無氣概。肩膀雖寬,可是身子其他部份也寬。他當然很整潔:鞋總是擦得雪亮,衣服洗得夠乾淨;一天刮兩次臉,在青黲黲的腮巴和下顎上抹了爽身粉;可是這些措施非但不能掩飾,反而更顯得他是個平凡的中等階級中年人。雖然如此,他並沒有摒斥瑪麗.歐美恩的奉承;歸根結底,受之有愧的稱讚往往最動聽。
「我覺得真難為情。」
「我家是從俄國來的;我是在那裡出生的。」
「紫包心菜湯——熱的或是涼的——加上酸奶油。嗯哼。你瞧,」她一面說一面又掏出一把花生。「你真是餓了。可憐傢伙。」她嘆了口氣。「你一定非常懷念你太太燒的飯。」
「什麼,永遠不該,你永遠不應該坐在冰涼的石頭上。」
「你什麼時候來吃飯。」
他也咳嗽。他摘起帽,說道:「遇見您真是快事,歐美恩小姐。」
那墳場不是個恬靜幽美的地方;實際上非常可怖:好幾畝灰藍色的石頭散佈在一個青草稀疏,沒有樹蔭的高地上。不過曼哈頓那些高樓大廈的輪廓倒可以在這裡一覽無遺,有一種舞台道具般的美,它們矗立在墳墓後面,像褒揚那些油枯燈盡後安眠於此的人的高大墓石。這種疊併而成的景色令拜利先生微笑起來,甚至於輕笑出聲來,因為他執業稅務會計師,對於無論多麼殘忍的嘲弄都會覺得有趣,可是老天爺在上,再往深裡想一步,他也心寒了,他在墳場中堅硬石子小徑上那種輕快大腳步就此洩了氣。他越走越慢,後來完全停住,心想:「我應該帶莫蒂去逛動物園」;莫蒂是他的外孫,三歲大。可是不往前走,顯得小氣,含有報復之心:而且何必要浪費一捧花呢?在節儉和大丈夫氣概雙雙鼓舞之下,他又積極快步走起來;最後氣吁吁地終於走到了,把長壽花朝墓石頂上一個石瓶裡一插。粗糙的灰墓石上用哥德式字體雕刻著。
「還有花,」她補充說,一面觸摸長壽花,她的手指一直摸下去,彷彿是在讀布萊葉發明的盲字,結果摸到墓石上他的名字。「伊弗,」她念錯了。「伊弗.拜利。我叫瑪麗.歐美恩。可是我巴不得自己是義大利人。我姐姐是;嗯,她丈夫是義大利人。啊,他人有意思極了;脾氣好,喜歡跟人來往,就像一般的義大利人那樣。他說從沒吃過比我做的更好的麵條。尤其是海鮮澆頭的那種。你應該嚐嚐看。」
「我的妻子,」他說,並且嘆了口氣,彷彿應該發出點表示哀痛的聲音。
「爸爸?哦,不。他十分堅決;絕對不肯入土下葬。所以他在家裡。」拜利先生的腦子裡湧現一個令他不安的意象,她雖然接著說「他的骨灰在家,」可是並沒有完全消滅掉那個意象。「好,」她聳聳肩膀說,「他要的就是這樣。或是——我明白了——你奇怪我為什麼到這兒來?我住的地方不太遠。這裡可以走動走動,景緻也……」他們都轉過身去眺望遠處摩天樓的輪廓,有些大樓的尖頂高聳雲端,一扇扇的窗子被陽光照得輝煌耀目,像無數雲母碎片。瑪麗.歐美恩說,「真是頂呱呱的遊行日子!」
從她傾聽的姿勢,人們會以為瑪麗.歐美恩對拜利先生聽得入神,只不過她的眸子溜溜地轉,彷彿在獵取一張不同的,更有希望的臉,她自己的面色變得慘白,失去原有的健康美,她咳起嗽來。
「你可相信?她是酗酒而死,為了一個匪徒而死的嗎?」
拜利先生一向認為自己閱歷很深,現在嘗到自覺迷路的滋味;幸而看到墓場的大門就在一百碼外,才放了心。「她那樣勸你嗎?她是那麼說的嗎?老安妮.奧斯亭?」
他實在介意;因為他要獨自蹓躂蹓躂,盡情享受這春光明媚,嬌俏可愛的遊行天氣,要獨自多般想到艾絲特,品味自己滿懷希望,生氣勃勃,感覺能永遠活下去的心情。「榮幸之至,」他說,一面調整自己的步調,好配合那比較慢,並且因為一隻腿不能彎而有點蹣跚的腳步。
「已經到這個時候了m.hetubook•com.com!啊,你一定餓了,」她說,扭開手提袋,朝裡面窺望,彷彿它是個野餐食籃,裡面盡是好吃的,足以擺成一頓北歐冷盤餐。她掏出一把花生出來。「自從爸爸死了以後,我簡直是吃花生過活,因為燒飯沒有人吃了;不過我必得說老實話,即使我真這麼說的話,我很想吃我自己燒的飯;爸爸總是說我燒的要比他去過的任何館子都好。可是只燒給自己吃實在沒勁,那怕你做的點心輕巧得跟樹葉一樣。吃吧。拿點吃吧。是新炒的。」
「別放在心上。好。你現在坐在鋼琴上。」
那個想法,剛纔像幽靈一樣悄然一現的疑念又出現了,這次來得清清楚楚,有如一個龐然巨物,使拜利先生驅除不掉。「謝謝你,歐美恩小姐。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他說。他站起來,戴好帽子,頓頓他的大衣。「石頭冰涼,坐得太久,你會受寒。」
「是。她也是個很實際的女人,她以每星期五十八塊七毛半的收入養活六個人:衣食和其他一切。她的解釋聽來很有道理。因為訃聞一登出來,就有了許多未婚的男人,都是鰥夫,你只消參加喪禮,以弔喪唁問的方式自我介紹。或者是到墓場去:挑個好天到這兒來,或者到草木林去,那裡總有鰥夫走來走去。那些男人心裡十分想念家庭生活,也許希望自己再結婚。」
拜利先生只好解開大衣鈕釦,從背心口袋裡掏出金錶。他同時仔細端詳那女人,把她看個分明,她小時候一定是金髮碧眼,這從她的毛髮膚色可以看出來:她有北歐人那種光潔的皮膚,臉胖嘟嘟的,有鄉下人健康的紅暈,那對和善的眼睛湛藍——那麼誠摯的眼睛,雖然有薄的鋼邊眼鏡遮住,卻仍然顯得秀媚;可是在一頂黃褐色呢帽下所露出的頭髮,電燙得捲曲著,燙得很不高明,而且也說不出是什麼顏色。她比拜利先生稍微高些,拜利先生加上鞋跟不過才五呎八。她也許比他重得多;不論如何,他不能想像她會高興登上磅砰。她的手:是做慣了家務的手;指甲嚙得高高低低,卻抹上一層帶著古怪光澤的珍珠色指甲油。她穿著一件樸素的棕色上裝,手持著一個淨黑色手袋。端相她的各部份,再把它們拚湊起來之後,拜利先生發現是個很體面的人,他喜歡她的容貌;指甲油令人不敢領教;可是他仍覺得她是個你能夠信任的人。就像他信任絲特.傑克森一樣,傑克森小姐是他的秘書。的確,她令他想起了傑克森小姐;不過這個比較對傑克森小姐並不公平,那位小姐有,他有一次在口角中告訴拜利太太,「智力方面和其他方面的優美。」可是他對面那個女人似乎也洋溢著善良的心意,這正是他賞識傑克森小姐,艾絲特(他近來心不在焉地這樣叫她)的地方。而且他猜兩人差不多年歲相彷:都是四十幾了。
拜利先生點點頭,表示同意。
她真說著了,的確如此;一談起吃,引起他的食慾,從而產生懷念。薩拉燒菜一直是色味香俱全:花樣多,時候準,而且味道好。他想起肉桂香撲鼻的某些節日大餐,肉汁、酒、漿得挺硬的餐巾,「上好」的銀器,下午吃完飯以後睡個中覺那些情景。薩拉而且從不要他擦碟子(他聽到她在廚房裡鎮定地哼著樂曲),對做家務從不埋怨;她也使撫養兩個女兒成為考慮周詳,一帆風順,十分親愛的事,拜利先生對撫養兩位千金的貢獻只是從旁讚美愛慕;如果兩位千金給他增光(艾薇住在布朗克斯鎮,嫁給一個牙醫;她妹妹是芬羅克律師事務所那位合夥人克拉考渥的夫人),那他得感激薩拉,那是她的功勞。薩拉有不少賢慧的地方,他對自己這樣想,引以為快,所想起的不是她以利舌數落他的習慣,指摘他有跟人打撲克,追女人等嗜好那些令他一連受好幾個鐘頭活罪的情事,而是她那些比較溫柔的表現:炫耀自己做的帽子,下雪天,在窗沿上撒麵包屑餵鴿子;美好的回憶如同浪潮似的,把較為不愉快的回憶像垃圾似的沖向大海。他覺得悲喜交集。喜的是自己覺得哀悼,悲的是自己早先沒有這種感覺;可是他雖然忽然真正發覺薩拉的種種好處,卻無從裝出https://m.hetubook•com.com對不能共偕白首引以為憾,因為他覺得自己目前那種生活方式,大體而論,要好得多。雖然如此,他仍恨不得自己帶來的不是長壽花,而是一朵蘭花,就是女兒的男友送的,女兒戴過之後,薩拉留著保存在冰箱裡直至枯萎為止的那種。
「我正坐在鋼琴上,」她說,神情恍惚地把頭朝後仰,擺出一個充滿情意的姿態。她把兩頰縮進去,張開嘴唇;拜利先生則同時咬起嘴唇。瑪麗.歐美恩的臉蛋紅彤彤又鼓鼓的,要在那上面顯出魅力實在不智;根本就不應該這麼一試,因為地方不對。她作等待狀,彷彿在傾聽音樂給她的提示;然後唱出,「你既然來了,就永遠別再分離!你屬於這裡。有你在身傍,樣樣都妥當。你一旦離去,樣樣不對勁。」拜利先生聽了大吃一驚,因為他聽到的完全是海倫.莫根的歌喉,柔弱,甜美,優雅,那嬌滴滴的清越高顫音似乎不是借來的,而是瑪麗.歐美恩自己的,一種深藏不露個性的自然表達,她漸漸放棄舞台化的姿態,危坐著閉眼唱:「我依賴成性。一需要慰藉總向你奔投,永勿離開我!要是你離去,就無人可奔投,」等到她和拜利先生注意到一隊載有棺材的柩車和人像條黑蠕蟲似的侵入他們的小天地,已經太晚了:那是一隊神情嚴肅的黑人,瞪望那一對白人男女,彷彿他們撞到兩個醉酒的盜墳匪徒——只有一個執紼者,一個眼睛乾乾的小女孩開始大笑不停;直到這樣在遠處轉了彎看不見的時候,還能聽到她那打呃般的笑聲。
「要是那孩子是我的,」拜利先生說。
「不,不,」拜利先生終於接上了話題。「艾薇自己也已經是個母親,瑞貝嘉也懷了孕。」
「——知道你的心情。」
「所以咱們又有另一個共同點了,跳舞我本來也許會喜歡,可是現在不喜歡。不過喜歡音樂。」
「哎呀,我父親也是那個病死的。死了沒多久。這使咱們有點相同,有一點相同,」她以淒哀驚人的聲調說,「有個可以談談的話題。」
拜利先生拿了些,他一直喜歡吃花生,現在坐在他妻子墓上吃,只嫌少不嫌多。他用手打個姿勢請她坐在他身傍;令他驚奇的是,這個邀請似乎使她很窘。她的雙頰突然紅得更厲害,彷彿他要求把他亡妻的墳墓權充陽台。
「嘿,你聽我說,憑什麼難為情?你唱得很美。這是良心話;你真的能唱。」
一九〇一——一九五九
拜利先生心想,你是好善良的女子;然後又說了出來,一說出來便後悔,因為她自然問他何以見得。「因為。嗯,你說得不錯。那關於遊行的話。」
她吸了一口氣,然後屏息,彷彿在一陣羞澀的波浪游泳似的;然後浮上水面,說道:「你可願意聽我學海倫.莫根嗎?並且說出你坦白的意思嗎?」她跟著摘掉眼鏡,鏡框在她臉上留下永久的深痕,她那雙赤|裸裸水汪汪,可憐巴巴的眼睛,彷彿一下子獲得自由之後茫然呆住了;睫毛稀疏的眼瞼直眨,像關在籠中已久的鳥突然出籠,撲翅欲飛。「你瞧,一切都是柔和的,煙霧繚繞。你必得運用你的想像力了。我假裝是坐在鋼琴上——哦,請原諒我,拜利先生。」
「——是嗎?」他聽見人說,心裡奇怪是誰在講話,眨了眨眼,他看出原來是瑪麗.歐美恩,是她在講話而他沒有聽見:她的聲音羞澀而令人聽了覺得平靜,她個子雖然大,可是聲音卻細小年輕得出奇。
「那無關重要,她真是美。」
「拜利先生,我現在要問你一件切身私事,」她把每個字講得堅決明確。「因為我不要使你以為我到處請任何人吃飯。我的心意是——」她的眼睛游移他顧,聲音顫抖,彷彿她那坦率的態度是假裝出來的,不能保持下去。「所以我要問你一個切身私事。你可曾考慮過再結婚嗎?」
「我說她們一定聰明可愛,是不是?」
「什麼時候?」
最後那個補充非但使她又起勁了,而且比以前格外起勁。「我不管他們在報上說什麼,我相信俄國人跟別人一樣,也是人。你在電視上見到布爾什芭蕾舞團沒有?這豈不是令你www.hetubook.com.com覺得做個俄國人很自豪嗎?」
「真可惜。」
「對,我知道,」拜利先生說,他自己喜愛的幻想是遐想自己如果是隱形人,所可能有的種種樂趣。
「請。請你做個客人。薩拉不會在乎,」他告訴她,暗自欣慰死者聽不見,因為這句話使他自己既震懾又覺得有趣,想到薩拉生前精神抖擻,當眾給他難堪,而且十分起勁地搜查口紅殘跡和散落的金髮,如今要是能見到他跟一個姿色不難看的女人坐在她墓上剝花生,不知道會說什麼話。
「五十一。那不算什麼。正是壯年,只要你好好保養就行。像你這種年紀的人也需要照顧服侍。」
「彼此彼此,」她說,跟著站了起來。「我陪你走到門口,介意嗎?」
「那裡的話,我五十一了,」他說,說少了四歲。「倒不能說自己覺得這麼老。」他這時也真不覺得那麼老了,也許是因為風平息了,陽光變得比較真的暖和。不管是什麼原因,他的雄心又起,他又變成永不覺得老,一個善於未雨綢繆,有打算的人。
後來她正襟危坐在墓邊口的時候,他注意到她的腿。她的左腿;直僵僵地伸出去像有意惡作劇,想絆倒路過的人,她發覺他在注意,便含笑把那隻腿上上下下地搖動。「是一樁意外事件。你知道。我小時候從康尼島遊樂場的滑行鐵道上跌下,報上登過。沒人知道我怎麼能還活著。唯一的影響就是左腿不能彎,別的沒有什麼。只是跳舞有麻煩。你喜歡跳舞嗎?」
那女人仍不讓開;彷彿是受僱來阻止他的。「你能告訴我現在是什麼時候嗎?我這個舊錶,」一面說,一面忸怩地敲敲她腕子上帶的那隻式樣細巧的錶,「還是我高中畢業時得到的禮物,所以它現在走得不準了,我的意思是說,它很舊了,可是賣相不錯。」
「我希望不是拖得很久的病,不是痛苦的。」
莎拉 拜利
「要謙虛點。不過我相信她們的確是。要是她們長得像父親;哈哈,別當真,我在開玩笑。可是老實說,孩子簡直要我的命。我寧願拿小孩子換大人。我姐姐有五個,四男一女,現在我有了空,不需要隨時照應爸爸,桃特,就是我姐姐,總是要我去替她看孩子。她和法蘭克——就是我說過的那個姐夫,他們說瑪麗,沒有人像你這樣會對待孩子。而且跟孩子搞得高高興興的。但是那簡單極了;熱可可和激烈的枕頭戰最容易使小孩子睏。艾薇,」她說,大聲讀出墓石上那磨滅不掉的銘文。「艾薇和瑞貝嘉。好聽的名字。我深信你一定盡了最大的努力。可是兩個小女孩而沒有媽。」
一個女人站在那裡,擋住他的路。雖然掃墓的人寥寥無幾,可是他以前沒有注意到她,也沒聽她走近。她並沒有讓路。她朝長壽花一瞥,跟著鋼邊眼鏡後面那對眼睛轉回到拜利先生身上去。
她也嘆口氣;一種暗示喜悅的古怪嘆息。「哎呀,我真冒昧。」
「不,不,一點都不,」拜利先生含糊不清地說。「並不平庸。你難道不能利用你的天賦?你的歌喉?」
三月裡一個禮拜六,有和風與浮雲,艾弗.拜利先生在布魯克林一家花店買了一大捧開得很好的長壽花,先乘地下火車,然後步行,把花帶到昆斯一處大墳場去。自從前一年秋天拜利太太在那裡下葬後,他一直沒來過,這天來並不是為了感情,因為跟他結婚廿七年,生了兩個現已長大並已結婚女兒的拜利太太,生前有多種性格,大都是令人難以忍受的:他無意重溫這種不舒服的舊歡,即使在精神方面也不要。不,是嚴冬剛過,天氣這麼好,令人感覺春不久就要來到,他覺得需要活動筋骨,透透空氣;當然還有額外的好處,能夠告訴兩個女兒他到她們母親墳上去過了是件很好的事,尤其是這會使大女兒稍微高興些,她似乎對拜利先生毫不在乎地一個人過活,有點不樂意。
她把腳步停下,站在那裡,把手提袋扭緊又扭開。「別開玩笑,求求你。我的終身在此一舉。」她堅持說:「我樣子是平庸。老安妮.奧斯亭也是如此。她說我應該在訃聞版裡去找丈夫,找個安分守己,容易相處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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