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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風箏的孩子

作者:卡勒德.胡賽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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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爸爸聳聳肩,站起來。他看上去渾身輕鬆,彷彿拉辛汗也解放了他。「這就對了,把它給拉辛卡卡。我要上樓去準備了。」他扔下這句話,轉身離開。在我生命的大部分時光,我對爸爸敬若神明。可是那一刻,我恨不得能扯開自己的血管,讓他那些該死的血統統流出我的身體。
「你太誇張了,哈山。」我說,不過很高興他這麼認為。
拉辛汗的字條讓我飄飄然,我抓起那篇故事,直奔樓下而去,衝到門廊。阿里和哈山睡在那兒的地毯上。只有當爸爸外出,阿里不得不照看我的時候,他們才會睡在屋子裡。我把哈山搖醒,問他是否願意聽個故事。
「可是這個詞很常見啊。」
「告訴我,哈山。」我說。我臉帶微笑,雖然剎那間我這個作家心中惴惴,不知道是否想聽下去。
爸爸生於一九三三年,同年察希爾國王開啟了他對阿富汗長達四十年王朝的統治。就在那年,一對來自喀布爾名門望族的年輕兄弟,開著他們父親的福特跑車一路狂飆。他們抽了大麻,喝了法國葡萄酒,醉意醺然,又有些亢奮,在去往帕格曼的途中撞死了一對哈札拉夫婦。警察逮到了這兩個略帶悔意的青年,連同罹難夫妻那個五歲的遺孤,帶到爺爺跟前。爺爺是位德高望重的法官,聽完那對兄弟辯說來龍去脈之後,爺爺不顧他們父親的哀求,判決那兩個年輕人立即到坎達哈去,充軍一年。此前他們家裡已經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免去他們服役的義務。他們的父親有所申辯,然而不是太激烈,最終,人人都贊同這樣的判罰,認為也許有些嚴厲,卻不失公正。至於那個孤兒,爺爺將他收養在自己家裡,讓僕人教導他,並叮囑對他和藹一些。那個孤兒就是阿里。
入夜之後,我爬上樓,走進爸爸的吸煙室,手裡拿著兩張稿紙,上面寫著我的故事。我進去的時候,爸爸和拉辛汗邊抽大煙邊喝白蘭地。
我目瞪口呆。這個特別的問題,雖說它顯然太蠢了,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無言地動動嘴唇。就在同一個夜晚,我學到了寫作的目標之一——諷刺;我還學到了寫作的陷阱之一:情節破綻——哈山教我的。芸芸眾生當中,卻是哈山教給我。這個目不識丁、不會m•hetubook•com•com寫字的哈山。有個冰冷而陰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他懂得什麼,這個哈札拉文盲?他一輩子只配在廚房裡打雜。他竟然膽敢批評你?」
「很好……」我開口說,卻無法說完那句話。
「啊哈。」他點頭說。
唸故事給哈山聽的時候,碰到某個他無法理解的字眼,我就十分高興,我會取笑他,嘲弄他的無知。有一次,我給他唸納斯魯汀穆拉的故事,他讓我停下來。「那個詞是什麼意思?」
因為突然之間,阿富汗天崩地裂,一切都變了。
我們第一次看西部電影也是兩個人,在與那家我最喜歡的書店一街之隔的電影院公園,看的是約翰韋恩的《赤膽屠龍》。我記得當時我求爸爸帶我們到伊朗去,那樣我們就可以見到約翰韋恩了。爸爸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狂笑——與汽車引擎加速的聲音頗為相像——等他能說得出話的時候,告訴我們電影配音是怎麼回事。哈山跟我目瞪口呆,愣住了。原來約翰韋恩不是真的說法爾西語,也不是伊朗人!他是美國人,就像那些我們經常看到的男男女女一樣,他們神情友善,留著長髮,吊兒郎當地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在喀布爾城裡遊蕩。我們看了三遍《赤膽屠龍》,但我們最喜歡的西部片是《豪勇七蛟龍》,看了十三遍。每次電影快結束的時候,我們哭著觀看那些墨西哥小孩埋葬查理士朗遜——結果,他也不是伊朗人。
「哪個?」
當天夜裡,我寫了自己第一篇短篇小說,花了我半個小時。那是個悲傷的小故事,講的是有個男人發現了一個魔法杯,得知如果他對著杯子哭泣,掉進杯裡的眼淚會變成珍珠。可儘管一貧如洗,他卻是個快樂的傢伙,罕得流淚。於是他想法子,讓自己悲傷,以便那些眼淚會變成他的財富。隨著珍珠越積越多,他的貪婪之心也越變越大。故事的結尾是,那男人坐在一座珠寶山上,手裡提著刀,懷中抱著他深愛著的妻子死於非命的屍體,無助地將眼淚滴進魔法杯。
爸爸點點頭,那絲微笑表明他對此並無多大興趣。「挺好的,你寫得很好吧,是嗎?」他說,然後就沒有話了,只是穿過繚繞的煙霧望著我。
「真的。」
一九七三年七月某天,我開了哈山另外一個玩笑。我唸書給他聽,接著突然不管那個寫好的故事。我假裝唸著書,像平常那樣翻著書,可是我說的跟書本毫無關係,而是拋開那個故事,自己杜撰一個。當然,哈山對此一無所知。對他而言,書頁上的文字無非是一些線條,神祕而不知所云。文字是扇祕密的門,鑰匙在我手裡。完了之後,我嘴裡咯咯笑著,問他是否喜歡這個故事,哈山拍手叫好。
我的大門永遠為你開著,親愛的阿米爾。我願意傾聽你訴說的任何故事。太棒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奇怪的是,我也從來沒有認為我與哈山是朋友。無論如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朋友。雖然我們彼此學習如何在騎自行車的時候放開雙手,或是用硬紙箱製成功能齊備的相機。雖然我們整個冬天一起放風箏、追風箏。雖然於我而言,阿富汗人的面孔就是那個男孩的容貌:骨架瘦小,理著平頭,耳朵長得較低,那中國娃娃似的臉,那永遠燃著微笑的兔唇。
「有一天,阿拉保佑,你肯定會是偉大的作家。」哈山說,「全世界的人都會讀你的故事。」
「那是什麼,阿米爾?」爸爸說,他斜靠在沙發上,雙手放在腦後。藍色的煙霧環繞著他的臉龐,他的眼光讓我唇乾舌燥。我清清喉嚨,告訴他我創作了一篇小說。

「太神奇了,」我咕噥說。我是說真的。真是太神奇了,完全出乎預料。「沒騙我吧,哈山?」
「這麼說吧,在我們學校,人人都認識這個詞。」我說,「讓我看看,『駑鈍』,它的意思是聰明、伶俐。我可以用它來給你造句。『在讀書識字方面,哈山夠駑鈍。』」
我在客廳裡的大理石壁爐前面唸給他聽。這次可沒有開玩笑,也沒有隨口亂唸了,這次是我寫的故事!就很多方面而言,哈山都是完美的聽眾。他全然沉浸在故事中,臉上的神情隨著故事的情節變化。我唸完最後一句話,他鼓起掌來,不過沒發出聲音。
你的朋友,拉辛
哈山盤腿坐著,陽光和石榴葉的陰影在他臉上翩翩起舞。我唸那些他看不懂的故事給他聽,他心不在焉地摘著地上雜草的葉片。哈山長大後,會跟阿里和多數哈札拉人一樣,自出生之日起,甚至自紗娜烏芭不情不願地懷上他那天起,就註定要成為文盲——畢竟,僕人要讀書識字幹嘛呢?但儘管他目不識丁,興許正因為如此,哈山對那些謎一樣的文字十分入迷,那個他無法接觸的世界深深吸引了他。我給他唸詩歌和故事,有時也唸謎語——不過後來我不唸了,因為我發現他解謎語的本領遠比我高強。所以我唸一些不那麼有挑戰性的東西,比如迷糊的納斯魯汀穆拉和他那頭驢子出洋相的故事。我們在樹下一坐就是幾個鐘頭,直到太陽在西邊黯淡下去,哈山還會說,日光還足夠明亮,我們可以多唸一個故事、多讀一章。
放學之後,我跟哈山碰頭,抓起書本,一溜小跑,爬上瓦吉.阿卡巴汗區那座就在爸爸房子北邊的碗狀山丘。山頂有久已廢棄的墓園,有條小徑灌木叢生,還有成排成排的空白墓碑。多年的風霜雨雪銹蝕了墓園的鐵門,也讓那低矮的白色石牆搖搖欲墜。墓園的入口邊上有株石榴樹。和-圖-書某個夏日,我用阿里廚房的小刀在樹幹刻下我們的名字:「阿米爾和哈山,喀布爾之王。」這些字正式宣告:這棵樹屬於我們。放學後,哈山和我爬上樹的枝椏,摘下一些血紅色的石榴果實。吃過石榴,用雜草把手擦乾淨之後,我會唸書給哈山聽。
「再唸一次吧,阿米爾少爺。」哈山會這麼說。有時我給他唸這段話的時候,他淚如泉湧,我總是很好奇,他到底為誰哭泣呢,為那個淚滿衣襟、埋首塵灰、悲慟難當的羅斯坦,還是為即將斷氣、渴望得到父愛的索拉博呢?在我看來,羅斯坦的命運並非悲劇。畢竟,難道每個父親的內心深處,不是都有想把兒子殺掉的慾望嗎?
「你喜歡它嗎?」我說。得到第二次稱讚——這滋味真是太美妙了。
「『駑鈍』。」
我們還追逐過路的遊牧部落,他們經由喀布爾,前往北方的層巒疊嶂。我們能聽到他們的牧群走近的聲音:綿羊咪|咪,山羊咩咩,還有那叮噹作響的駝鈴。我們會跑出去,看著他們的隊伍在街道上行進,男人滿身塵灰,臉色滄桑,女人披著長長的、色彩斑斕的肩巾,掛著珠鏈,手腕和腳踝都戴著銀鐲子。我們朝他們的山羊投擲石頭,拿水潑他們的騾子。我讓哈山坐在「病玉米之牆」,拿彈弓用小圓石射他們的駱駝的屁股。
「『神奇』是什麼意思?」
若汝果為吾父,血刃親子,名節有虧矣。此乃汝之專橫所致也。汝持先母信物,吾報汝以愛,呼汝之名,然汝心難回,吾徒費唇舌,此刻命赴黃泉……
過了一個鐘頭,夜色更加黯淡了。他們兩個開著爸爸的轎車去參加派對。拉辛汗快出門的時候,在我身前蹲下來,遞給我那篇故事,還有另外一張摺好的紙。他亮起微笑,還眨眨眼。「給你,等會兒再看。」然後他停下來,加了一句話:「太棒了!」。一句比如今任何一位編輯所給我的恭維更能鼓舞我朝寫作目標邁進的話。
我哈哈大笑,給了他一個擁抱,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上學那些年,我們每日有固定的程式。每當我從床上爬起來,拖拖沓沓走向浴室,哈山早已洗漱完畢,跟阿里做完早晨的祈禱,幫我弄好早餐:加了三塊方糖的熱紅茶,一片塗著我最愛吃的櫻桃醬的南餅,所有這些整整齊齊地擺在桌子上。我邊吃邊抱怨功課,哈山收拾我的床鋪,擦亮我的鞋子,熨好我那天要穿的衣服,替我放好課本和鉛筆。我聽見他在門廊邊熨衣服邊唱歌,用他那帶鼻音的嗓子唱著古老的哈札拉歌曲。然後,爸爸和我出發,開著他的福特野馬轎車——會引來艷羨的目光,因為當時有部叫《警網鐵金剛》的電影在電影院已經上映了半年,主角史提夫.麥昆恩在影片中就開這種車。哈山留在家裡,幫阿里做些雜務:用手將髒衣服洗乾淨,然後在院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裡晾乾,拖地板,去市場買剛出爐的南餅,給晚餐準備醃肉,澆灌草坪。
「不過我還是不懂。」就算他聽到我話中帶刺,他也是不露聲色地微笑著。
我友善地推了他一把,微笑著說:「你是王子,哈山。你是王子,我愛你。」
無關乎這些事情,因為歷史不會輕易改變,宗教也是。最終,我是普什圖人,他是哈札拉人,我是遜尼派,他是什葉派,這些沒有什麼能改變得了。沒有。
阿米爾將:
也許我在那兒站了不到一分鐘,但時至今日,那依舊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分鐘。時間一秒一秒過去,而一秒與一秒之間,似乎隔著永恆。空氣變得沉悶,潮濕,甚至凝固,我呼吸艱難。爸爸繼續盯著我,絲毫沒有要看一看的意思。
「別問幾點了。這個故事很特別,我自己寫的。」我不想吵醒阿里,低聲說。哈山臉上神色一振。
「什麼?」我說。
我大笑:「真的嗎?」
「你在幹嘛呢?」我說。
「那我一定要聽聽。」他拉開蓋在身上的毛毯,說道。
「我的天啦!阿米爾少爺,太棒了!」哈山笑逐顏開。
「太神奇了。」我又說了一遍,有些喘不過氣,好比有個男人在自家後院發現了一處寶藏。下山的時候,各種念頭在我腦海炸開來,如同在察曼大道施放的煙花。「你好久沒唸過這麼精彩的故事了。」他這麼說。哈山在問我話。
「當然可以。」
「不知道,阿米爾少爺。」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伸伸懶腰:「現在嗎?幾點了?」
一如既往,仍是拉辛汗救了我。他伸出手,給我一個毫不造作的微笑:「可以讓我看看嗎,阿米爾將?我會很高興能讀你寫的故事。」爸爸叫我的時候,幾乎從來不用「將」這個親暱的稱呼。
他仍在鼓掌:「太棒了,阿米爾少爺。你明天可以再多唸一些給我聽嗎?」
哈山最喜歡的書是《雪納瑪》——一部描寫古代波斯英雄的十世紀的史詩。他通篇都喜歡,他喜歡那些垂垂老矣的國王:費里多恩、札爾,還有魯達貝。但他最喜歡的故事,也是我最喜歡的,是「羅斯坦和索拉博」,講的是神武的戰士羅斯坦和他那匹千里馬拉克絮的故事。羅斯坦在戰鬥中,給予他的強敵索拉博以致命一擊,最終卻發現索拉博是他失散多年的兒子。羅斯坦強忍悲慟,聽著他兒子的臨終遺言:
但我們是一起蹣跚學步的孩子,這點也沒有任何歷史、種族、社會或者宗教能改變得了。十二歲以前,我大部分時間都在跟哈山玩耍。有時候回想起來,我的整個童年,似乎就是和哈山一起度過的某個懶洋洋的悠長夏日,我們在爸爸院子裡那些交錯的樹木中彼此追逐,玩捉迷藏,玩警察與強盜,玩牛仔和印第安人,折磨昆蟲——我們拔掉蜜蜂的尖刺,在那可憐的和_圖_書東西身上繫根繩子,每當它想展翅飛走,就把它拉回來,這帶給我們無與倫比的快樂。
阿里和爸爸一起長大,他們小時候也是玩伴——至少直到小兒麻痺症令阿里腿患殘疾,就像一個世代之後哈山和我共同長大那樣。爸爸總是跟我們說起他和阿里的惡作劇,阿里會搖搖頭,說:「可是,老爺大人,告訴他們是誰設計了那些惡作劇,誰又是可憐的苦工。」爸爸會開懷大笑,伸手攬住阿里。
「我沒有。你會很偉大、很出名。」他堅持自己的觀點。接著他停了一下,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他想了想,清清喉嚨,「可是,你能允許我問個關於這故事的問題嗎?」他羞澀地說。

「幹嘛這樣啊?」他紅著臉,吃吃地說。
「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我一臉壞笑地說著。
我非常喜歡你的故事。真是神奇,真主賦予你獨特的天分。如今你的責任是磨練這份天份,因為將真主給予的天份白白浪費的人是一頭笨驢。你寫的故事語法正確,風格引人入勝。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你的故事蘊含諷刺的意味。你也許還不懂得「諷刺」是什麼,但你以後會懂的。有些作家奮鬥終生,對它夢寐以求,然而徒喚奈何。你的第一篇故事已經達到了。
「那好……」他欲言又止。
他們離開了,我坐在自己的床上,心裡想要是拉辛汗是我父親就好了。隨後我想起爸爸,還有他寬廣的胸膛,他抱著我的時候,靠著它感覺多好啊。我想起每天早晨他身上甜甜的酒味,想起他用鬍子扎我的臉蛋。一陣突如其來的罪惡感將我淹沒,我跑進浴室,在水槽裡吐了。
「你很久沒唸過這麼精彩的故事了。」他說,仍拍著雙手。
後來我總是對此心懷愧疚。所以我試著彌補,把舊襯衣或者破玩具送給他。我會告訴自己,對於一個無關緊要的玩笑來說,這樣的補償就足夠了。
不過爸爸說起這些故事的時候,從來沒有提到阿里是他的朋友。
我們在喀布爾新城那個瀰漫著難聞氣味的市場閒逛。新城叫沙裡諾區,在瓦吉.阿卡巴汗區以西。我們談論剛剛看完的電影,走在市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們在商人和乞丐中蜿蜒前進,穿過那些小店雲集的擁擠過道。爸爸每週給我們每人十塊阿富汗尼的零花錢,我們用來買溫熱的可口可樂,還有灑著開心果仁的玫瑰香露雪糕。
那夜稍晚的時候,我蜷縮在床上,一遍遍讀著拉辛汗的紙條。他寫道:
「那好吧,」他說,「如果讓我來問,那男人幹嘛殺了自己的老婆呢?實際上,為什麼他必須感到悲傷才能掉眼淚呢?他不可以只是聞聞洋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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