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五
查特勒村由一個十字路口和散落四周的幾座建築物組成，其中有三座農舍，一排農工的棚戶，還有一家供應附近農場和村戶的麵包店。弗立克站在離十字路口一英里外的牧草地上，手裡拿著一隻菸盒大小的手電筒。
克勞德把一個金屬工具插|進傷口，摸索著在裡面尋找彈片。米歇爾疼得叫了起來。
「你以為這麼說就萬事大吉了？」弗立克知道，一開始是自己吸引了米歇爾的注意，當時她還是學生，而他是教師，她在課堂上不拘禮節的提問吸引了他。同英國學生相比，法國學生顯得更恭敬有禮，但弗立克天生不懼怕權威。如果是某個類似的人引誘了米歇爾——比如跟她不相上下的吉娜維芙，弗立克心裡或許會好過些。可他看中的是吉爾貝塔，一個腦子空空，除了指甲油之外對什麼都沒興趣的女孩，這讓她受不了。
「如果有人攔住你，你就說去接大夫，這種藉口能通融過去。他們可能跟你到克勞德家去，看你說的是不是真的。但他們不會跟到這兒來。」
吉爾貝塔在為米歇爾跑前跑後，她拿來一個墊子讓他舒服點兒，用一條毛巾輕輕給他擦臉，還給他找出阿斯匹靈。她很體貼，但有點兒瞎忙著，安托瓦內特也這樣。米歇爾對女人有種影響，能讓她們手足無措——但弗立克不會，這也是讓他對她一見傾心的原因之一，他經受不住那種挑戰。「你得讓大夫看看，」弗立克決斷地說，「克勞德．鮑勒行嗎？他原來幫過我們，但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跟他打招呼，可他卻裝著不認識我，嚇得幾乎要拔腿跑掉。」
弗立克點點頭，很多人都願意為米歇爾破例。「吉爾貝塔，去把鮑勒大夫接來。」
「她不在家，這麼做你不覺得有點兒失禮嗎？」
「頭有點兒暈。」
吉爾貝塔看到她的情人在這兒摟著自己的妻子，顯得有些震驚，但她很快鎮定下來，臉上做出一種冰冷漠然的表情。
「對不起。」
再往前考慮，她覺得不能把米歇爾送回他自己家。一九四〇年法國投降，米歇爾復員後，他沒有返回索邦大學的教師職位，而是回到自己的老家，當了一個高中的副校長，他的真正動機是建立一個抵抗陣線。他搬進已故父母的家，那座房子非常迷人，附近是一座大教堂。但弗立克認為他現在不能回到那兒去，知道那個地方的人太多了。儘管出於安全考慮，抵抗運動成員往往不知道彼此的住址，他們只在必須交付貨物或會合時才透露，但米歇爾是個領導者，大多數人都知道他住的地方。
飛機傾斜著轉彎，弗立克看見月光下幾個人的面孔，米歇爾、吉爾貝塔和克勞德，就好像黑暗的操場上的三個白色的斑點。飛機開始平穩地向英國飛去，這時，一種巨大的痛苦湧上她的心頭，她想，自己也許再也無法見到他們了。
「那沒有任何意義，她只是一個漂亮姑娘。」
「蠢透了。子彈傷在這麼個不體面的地方。」
弗立克能看到小村子裡的一兩處燈火，鄉下人對燈火管制並不在乎。弗立克飛抵此地時，時間太晚，已經是凌晨四點鐘，十分危險。當時她在空中就看見了麵包爐那紅彤彤的火光，開車穿過村子，她聞到了新鮮麵包的味道，那就是法國的味道。
「不行！」
米歇爾說：「一口氣就做到底吧。」
「我想陪著米歇爾。」
「好吧，你說得對，我們應該去我那兒。我不過是……你說得太突然了，沒別的。」
克勞德再次開始摸索，這一次他取出了子彈。傷口湧出了大量鮮血，幾分鐘後才慢了下來。克勞德給他包紮好。
「為什麼？你害怕了？」
「我能不生氣嗎？我還不得不把你留在你那小盪|婦的懷裡！」
弗立克自己想喝點兒威士忌hetuｂｏok.ｃom•ｃｏｍ，但既然她沒讓米歇爾喝，自己再喝就不太好了。再說，她還要保持頭腦清醒。還是等她回到英國的土地上再說。
米歇爾用同一種語言回答：「不要對我氣著了你自己。」
「也許是因為剛在一場槍戰中受傷吧。」
接著她變得怒不可遏。她一直對他忠心耿耿，她一直忍受著孤獨寂寞——但他卻完全相反，他欺騙了她。一股狂怒讓她快要爆炸了。
弗立克想擁抱一下米歇爾，祝他好運，可她也想扇他一個嘴巴，警告他不要去碰別的女人。兩樣事情她都沒時間幹，這倒對誰都好。
克勞德看著米歇爾說：「感覺怎麼樣，老兄？」
「在鎮子的邊上，塞爾內大街。」
米歇爾把枕頭塞進嘴巴。
他一聳肩膀，看上去不太自在。「我不知道。」
「我很孤獨。」米歇爾可憐巴巴地說。
原來如此。
飛行員沒有熄滅引擎。他在地面停留的時間不過幾秒鐘。
「你還一個孩子也沒有。」
弗立克為自己偷了這張證件深感罪過。這會兒，安托瓦內特大概正在發了瘋地尋找它，查看沙發下面，翻遍所有的衣袋，帶著手電筒去院子裡找。要是她跟蓋世太保說自己丟了通行證，想必是會惹上麻煩的，不過最後他們可能會給她補發一張。這樣一來，她不會因為幫助抵抗組織獲罪。如果受到審問的話，她也會一口咬定是自己放錯了地方弄丟了，因為她自己也相信這是事實。再說，弗立克確信，如果她明著說要借，安托瓦內特很可能會拒絕她。
「幾天之內盡量不要動。」他對米歇爾囑咐道。這就是說，米歇爾必須待在吉爾貝塔的家裡。不過，要做性事的話他就會疼死，想到這兒，弗立克有了一種惡意的滿足感。
「三個，我們需要米歇爾舉手電筒。」每次搭飛機都是這個程序，四名抵抗成員組成一個巨大的「L」字形，高舉著手電筒，表示風向和飛機降落的地方。用電池供電的小手電筒需要指向飛機的方向，保證讓飛行員能夠看見它們。直接把電筒插在地上也可以，但那樣就沒有把握了，而如果飛行員沒看見他所期待的信號，就會懷疑是個圈套，就不會降落。因此如果可能的話，最好有四個人。
等待飛機從來都是一件苦差事。如果飛機沒來，弗立克就得緊繃著神經再等二十四小時，再冒一次險，直到機會來臨。但一個特工永遠不能預知飛機到底什麼時候出現。這並非由於英國皇家空軍不可靠。其原因更像一百六十一中隊的飛行員跟弗立克解釋的那樣，僅靠月光為進入一個國家上空幾百英里的飛機導航，難度非常之大。飛行員使用航位推測法——依靠方向、速度和消耗的時間計算自己的位置，還要憑藉河流、城鎮、鐵路線和森林等地標校驗結果。航位推測法的問題是，無法準確調整風力造成的漂移。而地標也很麻煩，因為月色下面的一條河看上去很像另一條河。到達一個大致區域已經夠複雜的了，而這些飛行員還要找到某一塊具體的場地，這就更加困難。
「謝謝你，克勞德。」她說。
「她已經懷孕了。」
她顯得有點兒委屈地說：「不，我沒害怕。」
克勞德看著米歇爾說：「他的傷口會再裂開的。」
「我信不過那些鄰居。」
任何人都不能次次成功，戰爭意味著如果指揮失算，大家都得死。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但她還是要找些心理寄託，為自己找點兒安慰。她很想找到一種辦法確認他們沒有白白受罪。或許她最終能以他們的獻身為基礎，從中獲取某種勝利。
他們已經來到蘭斯的郊區地帶。吉爾貝塔在一個圍著高高鐵絲圍欄的低矮廠房旁邊停下車，天色已晚。她把車熄了火。弗立克立和圖書刻去叫米歇爾：「快醒醒！我們把你抬到裡面去。」米歇爾呻|吟了一聲。「我們得快點兒，」她催促道，「我們違反宵禁令了。」
所以，弗立克必須假定米歇爾的房子已經暴露給了敵人。但是，除了那裡，她還能把他帶到哪兒去呢？
弗立克朝後座掃了一眼。米歇爾緊閉著眼睛，但呼吸還算正常。他睡著了，他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她憐愛地看著他，他需要有個人照顧他，至少最初的一兩天需要。她朝吉爾貝塔轉過身，這姑娘既年輕又單純，大概還沒有離開她的父母。「你在哪兒住？」弗立克問道。
克勞德害怕起來。「什麼？」
吉爾貝塔把舊雜誌鋪在床上，上面覆蓋上一條條毛巾。弗立克把米歇爾扶起來，幫他一步一步移到床邊。他躺倒在床上時，她禁不住想，他在這兒已經躺了不知多少次。
吉爾貝塔顯得不太情願。「有，一座小工廠邊上有一條小道。」
她曾懷疑他喜歡上了別人，但沒想到他如此過分。現在，證據擺在這裡，就在她的眼前。
如果今晚不行，就改在明天晚上，一直就是這樣的，她想道。
米歇爾翻身坐了起來，他探身抓住克勞德的胳膊說：「克勞德，我求你了，這件事非常重要。就算為了我，行嗎？」
克勞德跟她走進屋，這是個年輕英俊的大夫，看上去有點兒緊張。
這是一幢簡陋的五層樓公寓，沒有電梯，更糟糕的是吉爾貝塔的房子是在頂樓。弗立克指點吉爾貝塔該怎麼抬，兩人互相抓著胳膊，抬起米歇爾的大腿。他摟住兩個女人的肩膀，就這樣一直爬了四層樓梯。很幸運，樓梯上沒遇到任何人。
「這太危險了！」
「公寓，兩間屋子。」
四個人組成了特工所稱的「接應小組」。弗立克的小組總是沉默守紀，但有些組織較差的小組時常把接機當成一場聚會，一幫男人抽著菸大聲說笑，惹得附近村子裡的人注意。這樣做很危險，如果飛行員懷疑降落行動被德國人發現，認為有蓋世太保埋伏在那兒，就必須快速做出反應。接應小組所受的指令提醒他們，如果從錯誤角度接近降落的飛機，任何人都可能被飛行員射殺。這種事其實從未發生過，不過有一次，一架哈德森轟炸機軋死了一個看熱鬧的人。
如果清潔工換了新面孔，德國人會發覺嗎？他們大概不會留意拖地板的女人都長什麼樣子。至於那些法國話務員——她們會不會泄密呢？也許這個險值得冒。
「謝謝。」
特別行動處有一個特殊部門，能夠偽造任何證件，有時候他們甚至拷貝自己的證件，應急用上一兩天。他們能按安托瓦內特的通行證很快做出假證來。
「只是隨便看看。」
這話讓人無法抗拒。弗立克在五年的婚姻和一次放縱之間掂量著，最後只得讓步。她向他靠近了一步，他用手臂抱住她的兩腿，把臉貼在她的舊棉布衣裙上。她撫摸著他的頭髮。「好吧，」她說，「就這樣吧。」
米歇爾在椅子裡吃力地挪動著，疼得一咧嘴，他用那雙藍眼睛深沉地盯著弗立克。「我承認我有罪，」他說，「我是個卑鄙小人。但這個卑鄙的人愛著你，我請求你的原諒，僅此一次，以免萬一我再也見不到你。」
「我還有一個請求。」
飛行員匆匆向後座瞥了一眼，弗立克朝他豎起一隻大拇指。小飛機猛衝向前，加大了速度，然後一下子升到空中。
當然，這個計劃有一個很大的缺陷。所有清潔工都是女人，化裝成清潔工的抵抗隊員也必須都是女性。
「你應該喝點兒東西。不知道她這兒有什麼。」
「為什麼吉爾貝塔不能送你，開那輛她剛才去我家開的車？」
弗立克聳了聳肩膀說：「不覺得。反正我要去趟盥洗間。」
「因為有宵和_圖_書禁。但我們跟你一起走安全些，你是大夫。」
他知道自己這種半吊子英語一直讓她覺得可愛，但這一次沒有奏效，她馬上換成了法語說：「你怎麼能為一個十九歲的蠢貨而背叛我？」
看得更仔細一點兒，弗立克發現那刮鬍刀跟刷子是一套，都有精美的骨柄，她終於認出那是她在米歇爾三十二歲生日時送他的禮物。
「我要在午夜前一刻鐘等一架飛機。我要你開車把我送到查特勒。」
弗立克迎上前去，吻了吻克勞德的臉頰。「謝謝你能過來，」她說，「真讓我們感激不盡。」
「他結婚以後膽子變小了。」米歇爾說，「但他會來看我的。」
「我知道。」他咬著牙哼了一聲，「軍情六處就那麼回事。那裡面的人比他們說的多一倍。」
「那個太烈了。」廚房就在起居室的一角。弗立克打開碗櫥，讓她驚訝的是裡面竟有一瓶白標杜瓦酒，從英國來的特工總是隨身帶著威士忌，自己喝或者跟同志們分享，但這種酒不太適合法國女孩。櫥櫃裡還有一瓶打開了的葡萄酒，這更適合讓受傷的人喝。她倒了半杯出來，然後在酒杯裡兌滿自來水。米歇爾貪婪地喝著，失血讓他感到口渴。他喝乾了酒，然後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對米歇爾說不是很困難的，克勞德嘆息一聲：「什麼時候？」
在聖─塞西勒那邊，有些隊員可能被活捉了，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被提審。跟英國特工不同，法國抵抗隊員沒有攜帶自殺藥丸。審訊這件事的唯一可靠法則是，每個受審的人最後都會招供。有時候蓋世太保會失去耐心，有時會出於狂熱殺掉他們的審訊對象，但是，如果他們小心從事，執意求成，那麼他們一定能讓最堅強的人出賣自己最為親密的同志，任何人都無法持久承受折磨帶來的痛苦。
弗立克的報復心很快消失了，她真的為米歇爾難過。她把枕頭朝他的臉邊挪了挪，說，「咬住這個，能管點兒用。」
她握住他的手，說：「你的感覺如何？」
「可你有點兒著急。」
飛機盤旋了一圈，然後陡然降落下來。它停在弗立克的右方，剎了車，轉向米歇爾和克勞德之間的方向，又朝弗立克這邊滑行過來，再次將機身轉向風頭，整個劃了個橢圓形，做好起飛的準備。
「那身體上感覺怎麼樣？」
弗立克四下看了看。這的確是女孩子住的地方，到處收拾得十分整潔、漂亮。重要的是沒有人能眺望到這兒，這就是頂層的好處，誰也看不見屋裡的情況。米歇爾在這兒應該很安全。
米歇爾和吉爾貝塔站在弗立克的上風處，與她處在一條直線上，手裡也拿著手電筒，而克勞德在吉爾貝塔旁邊幾碼的地方，組成了一個引導飛行員的倒「L」字形夜間跑道。如果是在偏僻地帶，接應小組會用篝火代替手電筒，但這裡靠近村子，在地上留下可疑的燃燒痕跡十分危險。
但弗立克轉念一想，全是女性又有什麼不行？
在這張床上，米歇爾曾帶著負疚的快|感叫喊過，現在看到他痛苦的樣子，弗立克幾乎感到一種滿足。她希望他就這樣牢牢地把吉爾貝塔的臥室印在記憶裡。
弗立克暗自嘆了口氣。吉爾貝塔這種人別的事做不了，只能送個信什麼的，儘管幹這種事情她也可能會弄出亂子。「請按我的吩咐做，」弗立克不容爭辯地說，「我回倫敦之前要跟米歇爾單獨待一會兒。」
她想到了從安托瓦內特那兒偷來的通行證，考慮著暗中溜進城堡的可能性。小隊人馬可以裝成平民雇員進入城堡。她很快打消了讓他們裝成電話接線員的念頭，那是一種技術工作，需要花時間去學才行。但是，擺弄笤帚倒是人人都會。
如果有片雲彩遮住月亮的話就更不可能找到了，這種ｍ.ｈｅtｕbook.ｃｏｍ.ｃｏm情況下，飛機甚至不會起飛。
吉爾貝塔不大情願，但還是穿上羊毛襯衫走了出去。弗立克坐在米歇爾的椅子扶手上，親了他一下。「真是一場大災難。」她說。
克勞德說：「我怎麼跟警察解釋你們幾個人呢？一個出急診的大夫不會在車裡帶三個人的。」
「他怎麼樣了？」吉爾貝塔焦急地問。
弗立克看了看她的手錶，時間已經快到十一點了。「現在。」
「別咬文嚼字了。我是你的妻子，可你在跟她同床。」
「但願我能辦到。」他嘆了口氣。
「我們會想出個理由的。」
「我今晚回去。我回倫敦給你再派一個報務員。」
「我屁股裡有顆子彈。」
「不，不對，是這間公寓。」這也跟吉爾貝塔的不安有關，跟米歇爾知道盥洗室在那兒，跟威士忌有關。她走進臥室，查看著，這回米歇爾沒再責備她。她環視周圍，在床邊櫃上放著一張男人的照片，長著跟吉爾貝塔一樣的大眼睛和黑眉毛，那大概是她的父親。床罩上有一個洋娃娃。角落裡有個洗臉池，上面是一個鏡子櫃。弗立克打開櫃門，裡面有一把男人的刮鬍刀、碗和刮鬍刷。吉爾貝塔並非天真無邪，這裡有個男人經常在這兒過夜，還把洗漱用具留在這兒。
到了吉爾貝塔的門前，三個人已經氣喘吁吁。她們放下米歇爾，米歇爾勉強往屋裡挪著步子，最後跌坐在一張椅子上。
「我再也不會相信那些笨蛋了。」
她幾步走到隔壁房間，站在他的面前。「你這個雜種，」她用英語說，「你這個骯髒墮落的雜種。」
巨大的震驚讓她定在那裡，一時動彈不得。
「弗立克，我親愛的，我們別吵了。一半的朋友都被殺了。你就要回英國。我們倆可能不久都會死，別生著氣走。」
她掃視著屋裡的一切。牆上掛著幾張浪漫傷感的畫，屋裡還有一疊舊的時尚雜誌，但沒有書。她探頭朝臥室裡望了一眼。米歇爾立刻問了一句：「你去哪兒？」
吉爾貝塔指了指工廠後面的一條小巷。米歇爾把胳膊搭在她們的肩上，她們攙扶著他往前走。吉爾貝塔打開牆上的一扇門，這裡是一個不大的公寓大樓的後院。他們穿過院子，從後門進了樓。
「是單棟住宅、公寓，還是單人房居室？」
她的思緒轉移到了留在自己身後的同志們。年輕的貝特朗是死是活？吉娜維芙怎麼樣了？要是死了可能更好些吧。活著，他們就要面對殘酷的折磨。再次想到是她讓他們遭受失敗，弗立克的心就一下子抽緊了，感到痛苦不堪。貝特朗迷戀上了她，這她猜得出來。他太年輕，還不會為暗戀指揮官的妻子感到愧疚。她真希望自己當初命令他留在家裡，那樣的話，戰鬥結果也不會有多大差別，但他就能讓自己快活、明亮的青春時光延長一點兒，而不是變成一具死屍或者更糟。
一百六十一中隊的飛行員給她上過一個禮拜的課，教她如何引導飛機降落。這塊地方符合他們提出的要求，草場差不多有一公里長——一架「萊桑德」起飛或降落需要六百米的距離。她腳下的土地很堅實，也沒有斜坡。月光下，可以從空中很清晰地看見附近的一個水塘，這也為飛行員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地標。
吉爾貝塔和弗立克離開了聖─塞西勒鎮，沿著一條鄉間道路前往蘭斯市。車道很窄，吉爾貝塔盡力快點兒開。弗立克兩眼警覺地掃視著前面的路，道路在低矮的山坡上起起伏伏，不時穿過一座座葡萄園，鬆鬆散散地連接著一個又一個村落。一路上他們經過不少十字路口，這讓他們放慢了行程，但縱橫的岔路讓蓋世太保無法封鎖每一條從聖─塞西勒出來的路。儘管如此，弗立克還是緊咬著嘴唇，時刻擔心被偶然出現的巡邏隊攔住。她沒法https://m.hetubook.com.com解釋為什麼後座上坐著一個受了槍傷、正在流血的人。
「那宵禁怎麼辦？」
不知為什麼，吉爾貝塔顯得有些害怕：「是，我當然是一個人住。」
兩個女人把他弄下車。
「我不想聽你講什麼悲情故事。你才不是孤獨，你是脆弱，不忠，背信棄義。」
「她不是小盪|婦……」
「你一個人住？」
門開了，吉爾貝塔和克勞德走了進來。弗立克驀地一驚，連忙不好意思地放開米歇爾的頭。她隨即又覺得這樣很愚蠢，他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吉爾貝塔的丈夫，幹嘛她要為抱著他而愧疚，就算是在吉爾貝塔的公寓又怎樣？她對自己感到惱火。
「瑪麗．珍妮會把我殺了的。她讓我做什麼事情先為孩子們著想。」
弗立克點了點頭，這下知道他為什麼變得畏畏縮縮了。
「那我怎麼解釋身邊還帶了兩個人？」
「對不起了，老朋友。」克勞德貼心地說。
「有蘇格蘭威士忌就好了。」在戰前，弗立克那些倫敦的朋友讓米歇爾愛上了威士忌。
「它在外頭。下樓，沿著樓梯走到頭，我想我沒記錯。」
「很高興能幫這個忙。」
這是一架韋斯特蘭公司的「萊桑德」，它是一種小型的、翅膀上翹的單翼飛機，機身漆成啞光黑色。飛機只有一名飛行員，有兩個乘客座位，但弗立克知道一架「莉齊」總共能搭載四個人，此外艙內帶一個，包裹架上還能坐一個。
她由震驚轉而痛心。當弗立克一個人在倫敦獨守空房，他竟然投入另一個女人的懷抱！她轉身望著床鋪，他們就是在這兒私通的，就是在這間屋子裡。這簡直讓她無法忍受。
弗立克只是揮了一下手，便登上了鐵梯子，拉開艙口蓋爬進了機艙。
「那兒有後門嗎？」
她按他說的找到了盥洗間。在裡面解手時，她感到有種東西讓她心神不定，跟吉爾貝塔的公寓有關。她苦苦思索著，從不放過自己本能的感覺，這種感覺不止一次救過她的命。回到屋裡，她對米歇爾說：「這裡有些不對勁。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我知道，」弗立克說，「要流血就讓它流吧。」
但今晚天色很好，弗立克覺得很有希望。果真，就在離午夜還差幾分鐘的時候，她聽到了單引擎飛機的轟鳴聲，一開始很微弱，接著越來越響，像一陣激烈的鼓掌聲，讓她心裡頓時充滿了回家的渴望。她用手電筒閃出摩斯電碼的「X」字母。如果她的字母發錯了，飛行員就會懷疑是個圈套，就會直接飛走，不會降落。
「我真對不起你，」他說，「我心情糟糕透了。我從沒遇到過，甚至沒聽到過比你更好的女人。我再也不會這樣了，我發誓。」
按計劃弗立克今晚要回倫敦，她要在蘭斯以北五英里的查特勒村外的一塊草場上等待接她的飛機。她不知道飛機是否能按時到來，只靠星光導航，要想找到一座小村近旁的特定區域極端困難。飛行員經常迷失方向——事實上，他們要真能到達某個指定地點，都應該算是奇蹟。她看了看天氣。晴朗的天空變成了夜晚的深藍色。如果這種天氣不出現變化，那麼晚上應該有月亮。
「你需要弄清還有誰死了，誰還活著。」
「那我要把它取出來。」他丟下那副緊張兮兮的樣子，搖身一變，成了一個身手敏捷的行家。他轉身對弗立克說：「在床上鋪幾塊毛巾吸乾血跡，然後把他的褲子脫掉，讓他臉朝下趴著。我去洗洗手。」
「我們失去了阿爾伯特，我得通知他的妻子。」
「看來挺合適。」
「我們去你那兒。」
「在晚上這個鐘點，整個用不了幾分鐘。」
「那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