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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作者:D.H.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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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康妮的起居室是在三樓,這是屋座中部的最高層樓。克利福的住所,不待言是在樓下了。他覺得很榮耀的被請到查泰萊夫人的私人客室裡去。他盲目地跟著僕人……他是從不注意外界事物,或與他的四周的事物有所接觸的。可是在她的小客室裡,他卻模糊地望了一望那些美麗的德國複製的勒瓦和塞扎納的作品。
「為什麼要恨你呢?」她問道。
「現在,我想你要恨我了。」他溫和地,無可奈何地說道。她迅速地向他仰望著。
康妮突然奇異地對他同情起來。她的同情裡有憐憫,卻也帶點憎惡,這種同情差不多近於愛情了。這個受人排擠、受人唾棄的人!人們說他淺薄無聊!但是克利福比他顯得淺薄無聊得多,自作聰明得多!而且蠢笨得多呢。
「但是你為什麼還是孤寂呢?」康妮問道。
他是一種顫戰而興奮的情人,快|感很快地來到,一會兒便完了。他的赤|裸裸的身體,有一種孩子似的無抵抗的奇異的東西:他像一個赤|裸的孩童。他的抵抗力全在他的機智和狡猾之中,在他的狡猾的本能深處,而當這本能假寐著的時候,他顯得加倍的赤|裸,加倍地像一個孩子,皮肉鬆懈無力,卻在拼命地掙扎著。
「但是,」她說,看見了他的神氣,有點喘氣起來:「你的確是孤寂的,不是麼?」
「我今年三十歲了……是的,三十歲了!」密克里斯一邊銳敏地說,一邊怪異地笑著,這笑是空洞的,得意的,而又帶苦味的。
她的起居室,是這堡園裡唯一的華麗新式的房子,在勒格貝,只有這個地方能夠表現點她的個性。克利福是從來沒有看過這房子的,而她也很少請人上這兒來。
他叫僕人去問查泰萊夫人要他幫什麼忙不,因為他打算乘火車到雪菲爾德走走。僕人回來說,查泰萊夫人請他上她的起居室裡坐坐。
「錯處!好天爺呀,決沒有的,你只是對我太好罷了……好到使我有點受不了罷了,這有什麼錯處?」
康妮不做聲,這是真的麼?也許。可是密克里斯的任性妄為,有著某種使她迷惑的地方。他已經飛黃騰達了,而克利福只在匍匐地開始。在某種說法,他已用他的方式把世界征服了,這是克利福所求之不得的。說到方法和手段嗎?難道密克里斯的方法和手段,比克利福的更卑下麼?難道克利福的自吹自擂的登龍術,比那可憐無助的人以自力掙扎前進的方法更高明麼?「成功」的女神狗後面,跟著成千的張嘴垂舌的狗兒。那個先得到她的便是狗中之真狗!所以密克里斯是可以高舉著他的尾巴的。
「你驚怪這個麼?難道你以為他天天幹的是些好事麼?」
「但是除了寫劇本外,還有弄錢的方法麼?」克利福問道。
「啊,大概沒有了!我也許是個好作家,或者是個壞作家,但我總是一個戲劇作家,我不能成為其他的東西。這是毫無疑義的。」
奇怪的是他並不這樣做。他在午後茶點的時候,拿著一束紫羅蘭和百合花回來,依舊帶著那喪家狗神氣。康妮有時自問著,他這種神氣,這種不變的神氣,是不是拿來做克敵的一種假面具,他真是一條可憐的狗嗎?
「不,我不恨你。」她說,「我覺得你可愛。」
他的微突的、刺探的、褐色的眼睛,又向她望著。
康妮實在並不了解他;但是她自己覺得愛他。她的心裡時時都感覺到他的失望。她是不能深深地、深深地愛而不存在希望的。而他呢,因為沒有希望在心裡,所以決不能深愛。
他是個奇怪而嬌弱的情人,對女人很是嬌弱,不能和圖書自制地戰慄著,而同時,卻又冷靜地默聽著外界的一切動靜。
她覺得從他那裡發出了一種急迫的求援,她差不多顛倒了。
他景慕地望著她,「是人,查泰萊夫人,那是有點困難的!我覺得……請你原諒我說這話……我覺得我不能跟一個英國女子,甚至不能跟一個愛爾蘭女子結婚……」
「對了,的確!」他突然地回轉頭去向她說:「那是沒有什麼的!成功沒有什麼,甚至大眾也沒有什麼。我的戲劇裡,實在沒有什麼可使戲劇成功的東西。沒有的。它們簡直就是成功的戲劇罷了,和天氣一樣……是一種不得不這樣的東西……至少目前是這樣。」
「當然你不知道啊,我恐怕你把任性妄為認作寬宏慷慨了。」
「你這樣關心我,你真是太好了。」他簡括地說。
「但是你得會開始才行。」克利福說。
「你把結婚說得好像你要割掉你的扁桃腺似的。」康妮笑著說,「難道結婚是這樣困難的麼?」
「不,我來找你。」她說。
「我可以找你嗎?」
「但是我們不必讓克利福知道罷,是不是?」她懇求著說,「那一來定要使他太痛苦了。假如他永不知道,永不猜疑,那麼大家都好。」
康妮是愛上他了。但是她卻設法自抑著真情,坐在那兒刺繡著,讓他們去談話。至於密克里斯呢,他毫不露出破綻,完全和昨天晚上一樣,憂鬱,專心,而又冷漠,和主人主婦像遠隔得幾百萬里路似的,只和他們禮尚往來著,卻不願自獻殷勤。康妮覺得他一定忘掉了早上的事了。但是他並沒有忘掉。他知道他所處的境地……他仍舊是在外面的老地方,在那些天生成而被擯棄的人所處的那個地方。這回的戀愛,他毫不重視。因為他知道這戀愛是不會把他從一隻無主的狗——從一隻帶著金頸圈而受人怒罵的無主狗,變成一隻幸福的上流的家狗。
「那麼娶一個美國女子罷!」克利福說。
然而,康妮感著一種日見增大的不安感覺。因為她與一切隔絕,所以不安的感覺便瘋狂似地把她佔據。當她要寧靜時,這種不安便牽動著她的四肢;當她要舒適地休息時,這種不安便挺直著她的脊骨。它在她的身內,子宮裡,和什麼地方跳動著,直至她覺得非跳進水裡去游泳著擺脫它不可。這是一種瘋狂的不安。它使她的心毫無理由地狂跳起來。她漸漸地消瘦了。
但是偶然的戀愛一下,藉以安慰舒神,也是件好事,而且他並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反之,他對於一切自然的,出自心願的恩愛,是熱切的感激,感激到幾乎流淚的。在他的蒼白的、固定的、幻滅的臉孔後面,他的童子的靈魂,對那女人感恩地啜泣著,他焦急地要去親近她;同時,他的被人擯棄的靈魂,卻知道他實在是不願與她糾纏的。
然而,當她的心花怒放地快樂而使人激勵的日子過去了時,完全過去了時,她變成頹喪而易怒時,克利福是多麼晦氣啊!要是他知道個中因果,也許他還願意她和密克里斯重新相聚呢。
他的沉溺在無底的幻滅中的遲鈍而微突的眼睛,轉向康妮望著,她覺得微微戰慄起來。他的樣子是這樣的老……無限的老;他似乎是個一代一代的幻滅累積而成的東西,和地層一樣;而同時他又像個孤零的小孩子。在某種意義上,他是個被社會唾棄的人,但是他卻像一隻老鼠似的竭力掙扎地生活著。
「你以為你必定要成為一個成功的戲劇作家麼?」康妮問道。
她的父親又驚醒她說:「康妮,你為什麼不找個情人呢?那是於你大有益處的。」
當他們在客廳裡點著蠟燭要就寢的時候,他得了個機會對她說:
這種不安,有時使她狂奔著穿過林園,丟開了克利福,在羊齒草叢中俯臥著。這樣她便可hetubook.com.com以擺脫她的家……她得擺脫她的家和一切的人。樹林像是她唯一的安身處,她的避難地。
現在,她和密克里斯在火爐邊相對坐著談話。她問他關於他自己、他的父母;他的兄弟的事情……他人的事情,康妮總是覺得有趣而神祕的,而當她有了同情的時候,階級的成見便全沒有了。密克里斯爽直地說著他自己的事,很爽直地、誠實地披露著他那痛苦的、冷淡的、喪家狗的心情,然後流露著他的成功後的復仇的高傲。
「可不是嗎?」她說。
他用著平時那種不平而憂鬱的語調和康妮通信,有時寫得很精采。但總是渲染著一種奇異的,無性|愛的愛情。他好像覺得對她的愛情是一種無望的愛情,他們間原來的隔閡是不變的。他的深心處是沒有希望的,而他也不願有希望。他對於希望存有一種恨心。他在什麼地方讀過這句話:「一個龐大的希望穿過了大地。」他添了一個註說:「這希望把一切有價值的東西都掃蕩無餘了。」
「為什麼我不關心你呢?」他發著那強勉的、疾速的而帶嘶聲的苦笑。
但是過了一會,她知道要緊緊地摟著他,使他留在她裡面,雖然他的快|感已經完了。這時,他表示著慷慨而非常精壯;他堅固地留在她的裡面,一任她動作著……一任瘋狂地熱烈地動作著……,直至她得到了她的最高快|感。當他覺著她的瘋狂的極度快|感,是由他硬直的固守中得來的時候,他不禁奇異地覺得自得和滿足。
但是樹林卻不是一個真正的安身避難的地方,因為她和樹林並沒有真正的接觸。這只是她可以擺脫其他一切的一個地方罷了。她從來沒有接觸樹林本身的精神……假如樹林真有這種怪誕的東西的話。
「我相信他是有某種寬宏慷慨的氣量的。」
「對誰寬宏慷慨?」
那年冬天,密克里斯來這兒住了幾天,他是個年輕的愛爾蘭人,他寫的劇本在美國上演,發過一筆大財。曾經有一個時候,他受過倫敦時髦社會很熱烈的歡迎;因為他所寫的都是時髦社會的劇本。後來,這般時髦社會的人們,漸漸地明白了自己實在被這達布林的流氓所嘲弄了,於是來了一個反動。密克里斯這個字成為最下流、最被輕視的字了。他們發覺他是反對英國的,這一點,在發覺的人看來,是罪大惡極的。從此,倫敦的時髦社會把他詬罵得體無完膚,把他像一件髒東西似的丟在垃圾桶裡。
「有的人是這樣的。」他答道。然後他用著一種熟練的,諷刺的口氣說:「但是,你自己呢?你自己不是個孤寂的人麼?」康妮聽了有點吃驚,沉思了一會,然後答道:「也許有點兒;但並不是和你一樣全然孤寂著!」
他這次只住了三天,他對克利福的態度,和第一天晚上一樣;對康妮也是一樣,他的外表是毫無改變的。
「啊,那麼……我可以握一下你的手嗎?」他突然問道,兩眼差不多用催眠力似的疑視著她。他用這懇求,直又感動到她的子宮深處。
「你還是獨身一個人麼?」康妮問道。
「女子們多數是這樣的。」他說,然後改正說:「我的意思是說……,人家認為女子是這樣的。」
他有的地方使康妮喜歡,他並不擺架子,他對自己不抱幻想。克利福所要知道的事情,他說得又有理,又簡潔,又實際。他並不誇張或任性。他知道克利福請他到勒格貝來為的是要利用他,因此他像一個狡猾老練的大腹賈似的,態度差不多冷靜地讓人盤問他種種問題,而他也從容大方地回答。
在午餐的時候,克利福說:「這青年我真看不慣。」
她神魂顛倒地呆望著他,他走了過來,在她旁邊跪下。兩手緊緊地握著她的兩腳,他的臉伏在她的膝上,一動也不動。她已完全和-圖-書地迷感著了,在一種驚駭中俯望著他的柔嫩的頸背,覺著他的臉孔緊壓著她的大腿。她茫然自失了,不由得把她的手,溫柔地,憐憫地放在他的無抵抗的頸背上;他全身戰慄起來。
「是的,的確!」他說著,把頭轉了過去,向旁邊地下望著,靜默著,好像古代人類般的那種奇異的靜默,看見了他冷淡她的這種神氣,使康妮氣餒了。
「啊,當然呀,你得進到裡面去,如果你不能進去,便什麼也不行,你得打出一條進路;一旦有了進路,你就可以前行無阻了。」
「我倒不知道。」
這個三十歲的青年,雖然正在走著倒霉運氣,但是克利福卻不猶豫地把他請到勒格貝來。密克里斯大概擁有幾百萬的聽眾;而正當他現在被時髦社會所遺棄之時,居然被請到勒格貝來,他無疑地是要感激的。既然他心中感激,那麼他無疑地便要幫助克利福在美國成名起來,不露馬腳的吹噓,是可以使人赫然出名的,——不管出的是什麼名——尤其是在美國。克利福是個未來的作家,而且是個很慕虛名的人。還有一層便是密克里斯曾把他在一齣劇本裡描寫得偉大高貴,使克利福成了一種大眾的英雄——直至他發覺了自己實在是受人嘲弄了的時候為止。
可是密克里斯卻住在貴族的梅惠區裡,而且走過邦德街時,竟然儀表堂堂,儼然貴紳;因為只要你有錢,便縱令你是個下流人,而最好的裁縫師也不會拒絕你的光顧的。
「我是全然地孤寂的人麼?」他一邊問,一邊苦笑著,好像他牙痛似的,多麼做作的微笑!他的眼睛帶著十分憂鬱的、忍痛的、幻滅的和懼怕的神氣。
「啊,美國女子!」他空洞地笑了起來,「不,我會叫我的僕人替我找個土耳其女人,或者一個……一個什麼近於東方的女人。」
「啊!多麼好。」她顫戰地低語著。她緊貼著他,現在她已完全鎮定下來,而他呢,卻孤寂地躺在那兒,可是帶著驕傲神氣。
朦朧地,她知道自己是漸漸地萎靡凋謝了;朦朧地,她知道自己和一切都沒有聯繫,她已與實質的、有生命的世界脫離關係。她只有克利福和他的書,而這些書是沒有生命的……裡面是空無一物的,只是一個一個的空洞罷了。她朦朧地知道,她雖然朦朧地知道,但是她卻覺得好像自己的頭碰在石頭上一樣。
他抬起頭直望著她,他看見一切,而且記住一切。同時,像一個深夜哭喊的小孩,從他的內心向她哭喊著,直使她的子宮深處都深覺感動。
密克里斯立刻知道她對他有了一種印象。他那有點浮突的褐色的眼睛,怪不經意地望著她。他打量著她,打量著她對於他的印象的深淺。他和英國人在一起的時候,是永遠受人冷淡對待的。甚至有愛情也不中用。可是女子們卻有時為他顛倒……是的,甚至於英國女子們呢。
這樣,他們繼續了好久,互相通著信,偶爾也在倫敦相會。她依舊喜歡在他的極度快|感完畢後,用自力得到的那種強烈的肉|欲的快|感。他也依舊喜歡去滿足她。只這一點便足以維繫他們間的關係。——只這一點便足以給她一種微妙的自信;給他一點盲目的高傲的感覺。那是一種對於她自己的力量由心底自然而發的自信,同時,她覺得心花怒放地快活。
「啊!」他興奮地對她說:「我聽你說這話,比聽你說你愛我更喜歡!這裡面的意思深得多呢……那麼下午再會罷,我現在要想的事情多著呢。」他謙恭的吻了她的兩手,然後走了。
在他的靈魂深處,他的確是個反對社會的、局外的人、他內心裡也承認這個,雖然他外表穿得多麼入時,他的離眾孤立,在他看來,是必要的;正如他表面上是力求從眾,奔走高門,也是必須一樣。
她在勒格貝非常地快和-圖-書樂。她用這種快活和滿意去激勵克利福,所以他在這時的作品寫得最好,而且他幾乎奇異地、盲目的覺得快活。其實,他是收獲著她從密克里斯堅挺在她裡面時,用自力得到的性的滿足的果子。但是,他當然不知道這個的,要是知道了,他是決不會道謝的!
「我!」他差不多凶暴地說,「我不會讓他知道什麼的!你看罷。我,我自己去洩露!哈!哈!」想到這個,他不禁空洞地冷笑起來。她驚異地望著他。他對她說:「我可以吻吻你的手再走嗎?我想到雪菲爾德走一趟,在那兒午餐,如果你喜歡的話,午後我將回這裡來喝茶,我可以替你做點什麼事麼?我可以確信你不恨我麼——你不會恨我罷?」他用著一種不顧一切口氣說完這些話。
克利福這種盲目的、迫切的沽名釣譽的天性,他這種要使那浮游無定的大千世界——其實這種世界是他自己所不認識而且懼怕的——知道他,知道他是一個作家,一個第一流的新作家的天性,是有點使康妮驚異。從她強壯的、善於引人入彀的老父親麥爾肯爵士本身,康妮知道藝術家們,也是用吹噓方法使自己的貨色抬高的。但是她的父親用的是些老方法,這些老方法是其他皇家畫院的院員們兜售他們的作品時所通用的。至於克利福呢,他發現各種各樣的新宣傳方法。他把各種各樣的人請到勒格貝來,他雖則不至於奴顏婢膝,但是他因為急於成名,所以凡是可用的手段都採用了。
當他站起來的時候,他吻著她的雙手,吻著她的穿著羔羊皮拖鞋的雙腳。默默地走開到房子的那一邊,背向著她站著。兩個人都靜默了一會。然後,他轉身向她走回來,她依舊坐在火爐旁邊的那個老地方。
在她呢,她除了知道自己的委身與他以外,其他一切都不在意了。漸漸地,他不再戰慄,安靜起來,十分安靜起來了。她憐憫地愛撫著他依在她胸前的頭。
「我想大家都對他太壞了。」康妮說。
這個奇特的、沮喪的、大成大就的人,真使康妮覺得驚怪。人說,單在美國方面,他就有五萬美金的進款。有時他是漂亮的,當他向地下或向旁邊注視時,光線照在他的上面,他像一個象牙雕刻的黑人似的,有著一種沉靜持久的美。他的眼睛有點突出,眉毛濃厚而奇異地彎曲著,嘴部緊縮而固定,這種暫時的,但是顯露的鎮靜,是超於時間的鎮靜,是彷彿所有意追,而黑人有時自然流露出來的,是一種很老的、屈服種族歧視所默認的東西!多少世代以來,它就為種族的命運所默認,而不與以個別的抵抗。然後,悄悄地浮游而渡,像一隻老鼠在一條黑暗的河裡一樣。
「你問的是什麼意思?你問我獨自生活著麼?我卻有個僕人。據他自己說,他是個希臘人,這是個什麼也不會做的傢伙。但是我卻留著他,而我呢,我要結婚了。啊,是的,我定要結婚了。」
然而這達布林的雜種狗,卻帶著僕人,乘著漂亮的汽車,到處旅行。
他分明地知道他和克利福的關係如何。他們倆像是一對異種的狗,原應互相張牙舞爪的,而因為情境所迫,便不得不掛著一副笑臉。但是和一個女人的關係如何,他卻不太摸得著頭腦了。
跟著,他始起頭,用那閃光的,帶著可怖的懇求的兩眼望著她;她已完全地不能自主,她的胸懷裡汎流著一種對他回應的無限的慾望,她可以給他一切的一切。
他等了好久……但是她終於來了。
「總之,在你這樣年紀已有這種成就。是可驚的。」克利福沉思著說。
早餐是開在各人寢室裡的。克利福在午餐以前是從不出來的,飯廳裡總是有點憂悶。喝過咖啡後,密克里斯彷彿地煩躁起來,不知做什麼好。這是十一月的一個美麗的日子……在勒格貝,這和-圖-書算是美麗的了。他望了那淒涼的園林。上帝喲!什麼一塊地方!
「這房子真是可愛。」他一邊說一邊奇異地微笑,露著牙齒,彷彿這微笑使他苦痛似的。「住在這樣的高樓上,你真是聰明啊。」
他整個晚上堅持著那種用以掩藏自己的喪家狗的神氣,雖然克利福已看穿了這神氣裡面的厚顏無恥。康妮卻看不出來,也許因為他的厚顏無恥並不是對付女士的,而是對付男子和他們的傲慢專橫的。密克里斯這種不可毀滅的內在的厚顏無恥,便是使男子們憎惡他的原因。只要他一出現,不管他裝得多麼斯文得體,上流人便要引以為恥了。
不管倫敦最闊綽的區域裡裁縫師、帽子商人、理髮匠、鞋匠怎樣打扮密克里斯,他都顯然地不是一個英國人。不,不,他顯然地不是英國人;他的平板而蒼白的臉孔;他的舉止和他的怨恨,都不是一個英國人所有的。他抱著怨恨,憤懣,讓這種感情在舉止上流露出來,這是一個真正的英國紳士所不齒為的。可憐的密克里斯,因為他受過的冷眼和攻擊太多,所以現在還是處處留神,時時擔心,有點像狗似的尾巴藏在兩腿間。他全憑著他的本能,尤其是他的厚臉皮,用他的戲劇在社會上層替自己打開一條路,直至赫然成名。他的劇本得到了觀眾的歡心。他以為受人冷眼和攻擊的日子過去了。唉,那知道這種日子沒有過去……而且永不會過去呢!因為這冷眼和攻擊之來,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他咎由自取的。他渴望著到他所不屬的英國上流社會裡去生活。但是他們多麼寫意地給他以種種攻擊!而他是多麼痛恨他們!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應該是這樣的!你對我真是太好了……。」他悲慮地叫道。
「金錢!」他說。「金錢是一種天性,弄錢是一個男子所有的天賦本能。不論你幹什麼:都是為錢;不論你玩什麼把戲,也是為錢,這是你的天性中一種永久的事。你一旦開始了賺錢,你便繼續賺下去;直至某種地步,我想。」
密克里斯坐著一部漂亮的汽車,帶了一個車夫和一個男僕來到了,他穿得漂亮極了;但是一看見了他,克利福的鄉紳心裡便感到一種退縮。這密克里斯並不是……不確是……其實一點也不是……表裡一致的。這一點在克利福看來是毫無疑義了,可是克利福對他是很有禮貌的;對他的驚人的成功是含著無限羨慕的。所謂「成功」的女神狗,在半謙卑半傲慢的密克里斯的腳跟邊,張牙舞爪地徘徊著,保護著他。把克利福整個威嚇著了;因為他自己也是想賣身與「成功」的女神狗的,如果她肯接受他的話。
「克利福男爵!」他說,「他,他不會……?」她沉思了一會,說道:「也許!」然後她仰望著他,「我不願意克利福知道……,甚至不願讓他猜疑什麼,那定要使他太痛苦了。但是我並不以為那有什麼錯處,你說是不是?」
他引起了康妮的一種狂野的憐愛和溫情,引起了她的一種狂野的渴望的肉|欲。但是他沒有滿足她的肉|欲,他的快|感來得太快,去得太快了。然後他萎縮在她的胸膛上,他的無恥的本能甦醒著,而她這時,卻昏迷地,失望地,麻木地躺在那兒。
「我即使要恨你,也決不在此刻恨你。」她悻悻地說。
「為什麼?」康妮問道。
他轉過身去,她看見他是差不多要哭了。
「啊,好罷!」
「他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傢伙……他時時準備著向我們攻擊。」
她奇怪著為什麼他要這樣的悲慘。「你不再坐下麼?」她說。他向門邊望了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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