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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雞尾酒

作者:梅德琳.威克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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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但她夜裡經常醒著。」瑪姬邊說邊用顫抖的手幫自己倒了杯水。
她目送坎蒂絲走進賈斯汀的辦公室,朝海瑟微笑,開始對話。賈斯汀立刻開始對著那張樣稿指指點點、皺起眉頭,坎蒂絲則認真地點頭,比手劃腳起來。趁著他們都全神貫注地盯著樣稿時,海瑟緩緩轉頭,冷靜地越過玻璃迎上蘿珊的目光。她們就這樣注視著對方好一會兒,蘿珊突然轉身離去。
瑪姬望著他們母子倆打招呼。當吉爾斯朝她走來,她試著讓自己換上輕鬆無憂的自在表情,表現得像個快樂、可愛的妻子。但事實是,瑪姬覺得和他好疏離,無法和他有任何深入的談話。在過去二十四小時中,在沒有他陪伴的情況下,她已經到了另一個全新世界。
「每一個我能想到的人。」他看看嬰見床。「她好嗎?」
勞夫闔上眼,疲倦地揉著額頭。那些醫生憑恃著他們的圖表、掃描和統計,以為自己通曉所有知識。他們不知道在診間之外,人生可是複雜得多。充滿他們一無所知的變數,有著足以造成傷痛與悲慘的無數可能。
「不要緊,」蘿珊輕聲回答。「下次吧。」
「抱歉,他不在,」珍娜從手上的針織活兒中抬眼。「今天都不會進來。」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下,她從嬰見床中抱起露西亞,開始解開那件迷你洞洞毯。
「我的小孫女還好嗎?」派蒂探望擺在瑪姬床旁的塑膠嬰兒床。「睡得像頭小羊呢。多可愛的小寶貝!她真是個天使,不是嗎?」
「不過,還是謝了。」
「我不知道,」瑪姬摩娑著臉頰。「呃……我媽有打電話來嗎?」
「不算有,」珍娜說。「除了他同意給她這份工作之外。」
「那就好,」助產士說。「好啦,別擔心。每個人剛開始都會手忙腳亂。」
「嗨!」蘿珊溫暖地對她微笑。「今天下班想不想喝杯小酒?」
「哈囉,」她說。
「她剛剛有喝奶嗎?」助產士問。
「下午四點鐘,」派蒂看著手錶。
「很棒的點子,」蘿珊溫柔地看著她。「瑪姬一定會非常喜歡。」
「睡得好嗎?」吉爾斯坐在床沿,撫著瑪姬的頭髮。「妳看起來好平靜。我告訴每個人說妳有多棒。他們都送上對妳的愛。」
「差不多就是這樣,」助產士說。「妳只需要多練習。」
「那就用兩張卡片,」蘿珊打斷她,突然想遠離激烈到令人作嘔的花香,以及印滿寶寶們迷人照片的展示冊。踏出店門時,花環上的一片花瓣如五彩碎紙般飄到她的髮上,蘿珊煩躁地撥開它。
「那縮寫就是LSH,」店員說。「聽起來像藥名,或是某種測驗的名字。」蘿珊不悅地瞪了她一眼,遞出信用卡。「今天下午送貨,」店員加上一句,刷了卡。「可以嗎?」
「是啊,」坎蒂絲有些臉紅。
「是嗎?」蘿珊和藹地說。
蘿珊皺眉。「但他親自面試她。一定有什麼評語吧?」
蘿珊正在觀察,那個金髮女孩抬起頭來對上了蘿珊的眼光。她的眼神略為閃爍,然後露出甜美的笑容。
「從中午後就沒喝了。」
蘿珊隔著玻璃端詳海瑟可愛、有著塌鼻子的側臉,試圖解析這個人。她年輕、漂亮,應該算得上聰明。有著吸引人的外表。以外在而言,是個討人喜愛的女孩。但為什麼就是讓她覺得不對盤?蘿珊腦中閃過她純粹是嫉妒海瑟的想法,但旋即驅散這個念頭。
「來吧,」助產士以較為和緩的語氣對她說。「再試試看。」瑪姬忍住心酸,從助產士手中接過寶寶,滿心認為露西亞肯定又會尖叫。她一讓露西亞靠在胸部上,如奇蹟般地,寶寶乖乖地吸起奶來。
這不熟悉的名詞如某種威脅凝結在空氣中。瑪姬看著那位助產士,感覺自己的臉頰瞬時失去hetubook.com.com血色,心臟怦怦跳動。所以他們騙她。他們全都是騙她的。她的寶寶不健康。
「妳讓她太緊張了,」她說。「試著先安撫她。」
「每個人?」
「我還沒看呢!」瑪姬說。她打開小信封,兩張浮雕卡片掉了出來。「是蘿珊,」她笑了起來。「她說她要幫露西亞調第一杯雞尾酒。」
「還好,」瑪姬的聲音乾啞。「我沒事。」她試著坐起身,身體的疼痛令她略微顫抖,然後將乾燥臉龐兩側的頭髮往後撥開。「現在幾點了?」
當然,到現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已經不再毫無所覺。他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三位不同的醫生都向他鉅細靡遺地解釋過他的病症。彷彿他即將準備應考一般,每一位醫生都十分關切他是否真的徹底了解每一個細節。每一位醫生都帶著歷練豐富且同情的神情直視他的眼睛;他們都提及癌症諮詢、安養所以及麥克米蘭癌末照護服務,然後短暫停頓,接著提及他的妻子。把這件事告知他的妻子與家人、公司員工以及全世界,似乎是如此理所當然的事情。負責散播這項訊息似乎是他責無旁貸的工作、他必然的選擇,也是他的責任。
讓她驚訝的是,海瑟的脖子開始泛紅。蘿珊饒富興味地盯著瞧,直到那抹紅暈消褪。
「是嗎?」蘿珊驚訝地望著她。「真的寫得那麼好?」
「對,沒錯,」海瑟回答。
「當然了,」她說。「我……我現在就餵。」
「膚色很健康呢!」派蒂說。
「海瑟,對吧?」
目前看來,他將把餘下的時光留給他的妻子、三個小孩,以及他最親近的幾個朋友。顯然是該這樣。但是,該被算進來的人卻也是該遠離的人,揭露一切也將同時引來更嚴密的監督。這麼說吧,對他而言,他最後幾個月將被放在一個超大的放大鏡下檢視,所有祕密無所遁形;沒有不相干的人;沒有任何意外干擾。他將不得不向其他的生活告別,讓一切告終。
「典型的蘿珊作風。」吉爾斯說。
「答對了。」海瑟的笑容更甜美了。
「我要離開時,這些百合剛好送來,」派蒂正在跟她說話。「我們是不是該另外找個瓶子插起來,還是我把它們拿回家?」
「女孩,」羅珊對她露出微笑。「露西亞.莎拉.海倫。這名字是不是很美?」
當然了,他大可以對他們傾吐一切。如他展示病軀般地陳述他的困境,然後看著他們竊竊私語、相互討論或查閱教科書。但這麼做有什麼意義?這是個無解的問題,就像他的病沒藥可醫。眼前每條路都很辛苦;他只能希望盡其所能地減少那些痛楚。
「我不確定,」蘿珊朝那張紙瞥了一眼,收進包包裡。
「但他們說妳的寫作能力很棒,」蘿珊說。「而且在面試時讓勞夫.歐索普大為驚艷。」
「是男孩還是女孩?」店員邊問邊將資料輸入電腦。
「蘿珊!」賈斯汀抬起頭叫她。「妳可以進來看看這張樣稿嗎?」
他黏好信封,不太靈活地起身,然後看了看手錶。還有一個半小時。還有一個半小時可以讓他湮滅傳單、手冊及所有證據,消除鼻腔裡那股令人倒胃的醫院氣味,從病人的模樣再變身為正常人。一輛計程車緩慢地沿著街攬客,他迅速地走上前叫車。
「妳是蘿珊。」
「喔,是啊,」珍娜回答。「勞夫給了我一份複本。」她放下毛線,翻找著桌上那堆文件,然後遞給蘿珊一篇文章。「在這兒。妳會喜歡的。」
「這不是世上最美的一幕嗎?」派蒂柔聲說。
「好吧,」助產士很有朝氣地說。「那麼,也許妳現在該餵她喝奶,時間不要隔太久。她還是個小東西呢。」
坎蒂絲離開後,兩人間陷入沉默。蘿珊讚賞地看著海瑟,而海瑟則一臉無辜地回看著她,用手指扭著一撮頭髮。
勞夫.歐索普坐在查令十字醫院外的長椅上,看著一名拄著拐杖的跛腳男子艱難地經過他面前,兩名護士相互打招呼後熟稔地閒https://www.hetubook.com•com聊。他膝上放著一張從醫院禮品店買來的祝福卡片,上面繪著嬰兒床、花束,以及一個咯咯笑的可愛寶寶。「我親愛的瑪姬,」他的手顫抖地在卡片內頁寫下這句話。然後停頓,放下筆,無法再往下寫。
「瑪姬?」她的眼神猛地對焦,看見派蒂站在病床尾端,捧著一大束百合花。「瑪姬,親愛的,我不確定妳是不是在睡。妳還好吧?」
他覺得自己病了。不是因為這個如同一隻喜好親近人、且有著十足把握的惡作劇精靈般,無聲無息地占據他身軀的這場病。它先是不作聲地往他體內探進一個趾尖,然後再伸進另一個。接著,迅速蔓延至全身,就此安住如受邀的訪客。如今,它已擁有新移民者的權利,可以任意妄為,且無法驅逐。它比他更強大。或許正因為這樣——因為它很清楚自己擁有的力量,因此到目前為止,它相對地對他仁慈。也有可能這全在它盤算的策略中。它在他身邊踮腳打轉,在任何可立足之處駐紮營地,讓他對這一切全無防備,直到大勢已去。
「他覺得她很有才華,」珍娜說。「她寫了篇跟倫敦交通運輸系統有關的有趣文章。」
他在街角下車,慢慢地沿街走向她居住的地方。一抬頭,他看見她家所有窗戶都亮著燈,沒拉窗簾的窗戶大膽地透出炫目的光芒。這景象驀地帶來一股莫名的沉痛。他那不知情的長髮公主在她的塔裡,對於即將面對的未來毫無所悉。他的心刺痛著,有那麼一刻,他渴望對她和盤托出。就在這個晚上道出一切,握著她的手,與她一同流淚直到夜深。
「蘿珊!」坎蒂絲抬頭,眼裡閃耀光芒。
「我把它拿去樓下的工作室,」坎蒂絲說完起身,略為遲疑地看看海瑟和蘿珊。「妳記得海瑟吧,蘿珊?」
蘿珊露出笑容,稍微放低了音量。
她等了幾分鐘,注意到瑪姬眼眶泛紅。「妳還好嗎?沒有覺得太低潮吧?」
「喔,很好啊,」她輕聲地說。「你離開之後,她沒做什麼事。」
「是的,」瑪姬被問得猝不及防。「呃……我想是的。」
「你挺善用時間的嘛。」
「來啦!」派蒂的聲音傳來。她端著一盤茶,旁邊還有一位瑪姬不認識的助產士。派蒂放下托盤,對瑪姬露出笑容。「或許喝杯茶後,妳可以幫露西亞洗她的第一次澡。」
「是啊。他聽起來真的是樂壞了。」坎蒂絲比比那張紙。「妳看,我們正在設計卡片請美術部製作。到時候讓每個人在上面簽名。妳覺得怎麼樣?」
第二天的天氣晴朗澄澈,空氣中彌漫著夏日與好心情的味道。上班途中,蘿珊順道在花店停下,從標著「祝賀新生」的展示冊中,選了一大束百合準備送給瑪姬。
「很棒,」她接口,嘴角露出淺笑。「進來吧。」
「好啦,海瑟,」她開口。「很高興再見到妳。我相信未來我們會很常見面。」
她又看了露西亞一眼,然後離開了這個擺滿花的隔間。等她一離開,瑪姬又開始掉眼淚。她動也不動地瞪著床尾,感覺頸項上的眼淚濡溼,卻不敢做任何動作或發出聲音,她怕驚擾了露西亞——或更糟的,讓其他媽媽們聽見她在哭。她們肯定會認為她瘋了,竟然因為寶寶而哭。房裡的每個人都很開心。她應該也很快樂才對。
「妳這麼認為?」海瑟露出甜笑。「我倒認為坎蒂絲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她今年幾歲了?」
「很嚴重嗎?」她勉強擠出這句話。
「我不行,」坎蒂絲懊惱地說。「我答應海瑟陪她去購物。我想幫瑪姬挑個禮物。」
或許是因為她們早經歷過這一切。她們都不是第一次當媽媽。當她們逗弄著懷中的小嬰兒時,全都一副駕輕就熟的模樣。她們可以同時間餵奶、吃早餐以及與老公討論如何重新裝潢客房。有天晚上,瑪姬聽見隔壁床的媽媽對著值班的助產士開自己寶寶的玩笑。
「那麼,海瑟,」蘿珊總算開口,語氣友善。「妳還喜歡《和圖書倫敦客》嗎?」
「好漂亮的花,」吉爾斯看到那束百合。「誰送的?」
「我聽說妳現在和坎蒂絲住在一起。」
「妳和瑪姬說上話時,記得代為轉達我的愛,」珍娜語氣溫柔地說,指著那件迷你黃色小外套。「希望當媽媽這件事不會對她造成太大衝擊。」
「是吧。」瑪姬透過嬰兒床的透明隔板望向她女兒。洞洞毯包裹著小小身軀,只看得到皺起的小臉。她看起來好不真實。這一切都好不真實。沒人幫我準備好面對這一切,瑪姬心想。沒有一樣是我已經做好準備的。
「真是個饑渴的小傢伙,不是嗎?」她笑著說。「完全不讓我休息呢。」隔著花色拉簾,瑪姬的眼淚滑下臉龐,她正試圖讓露西亞願意好好吸奶。到底是有什麼問題?她簡直要瘋狂,露西亞只吸了幾秒鐘,然後張開嘴發出抗議的尖叫。寶寶的哭叫聲愈來愈大,一位助產士出現,看著瑪姬,然後不認同地嘟起嘴巴。
「喔,不,我記得,」蘿珊回給她一個微笑。
「是啊。」瑪姬讀著訊息,彷彿聽見蘿珊沙啞、慵懶的嗓音,然後驚恐地發現眼淚又不聽話地盈滿眼眶。她趕緊眨眨眼,把卡片放到床頭櫃上。
「喔,不會!過幾天就好了。」那個女助產士抬頭看著瑪姬的臉,迸出笑聲。「別擔心,甜心。她會活得很好。」
她看著海瑟緩步走進賈斯汀的辦公室,注意到賈斯汀在海瑟進門時抬頭露出微笑。典型的男人啊,她尖酸地想。一副早被海瑟的甜美微笑迷得團團轉的模樣。
「沒事,」瑪姬不假思索地回答,強迫自己露出一抹開朗的微笑。「說真的,我只是得學會掌握訣竅。」
又一陣羞愧穿透瑪姬的胸膛,她的臉紅得發亮。
「嘿,珍娜,」她開口。「我可以問妳一件事嗎?」
「妳大概不記得我了。」
車子在傍晚的繁忙交通中前行,勞夫瞪著窗外。望著過馬路的人們不耐煩地橫衝直撞,在剛剛面對醫師們那對他過分謹慎的神情後,他真心欣賞這些人臉上的如常表情。他堅決地告訴自己要盡可能表現得一如以往。他將繼續保持常人對於人類生存奧妙的一貫輕忽與泰然自若。人們向來不會自知自覺地對健康的身體抱持感激。他們生來就是要去反抗、要去愛、要去戰鬥及爭吵,他們生來就會暴飲暴食,還愛在大太陽下曝晒過久。
「是嗎?」瑪姬溫柔地笑了。「大概是肚子餓,我猜。」
「請在這裡簽名,」店員遞給她一張單子,「然後在這個欄位寫下妳要給對方的訊息。」蘿珊拿起筆遲疑著。
「因為……因為過程很順利,不是嗎?」她又瞥了海瑟一眼。「就是這樣。好了,我趕緊把卡片拿下去。很快就回來。」
「等不及要為露西亞準備她的第一杯雞尾酒了!」她總算下筆。「給妳們最多的愛與祝賀,蘿珊。」
她並非刻意如此安排。她很希望他陪在身邊;伴著她度過這一切。可是當吉爾斯在辦公室接到她即將臨盆的消息時,她已經進入陣痛週期。他在最後半小時趕到,那時的她幾乎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如今,儘管吉爾斯宣稱他當場見證了女兒的誕生,瑪姬卻覺得他根本是略過本文,直接跳到大結局。他永遠無法真正理解她所經歷的一切。
當她站在那兒瞪著海瑟時,坎蒂絲回來了,手上拿著張彩印樣稿。
畢竟,癌症病人通常不會搞外遇,對吧?
叫喚她名字的聲音將瑪姬從一個栩栩如生的瘋狂夢境中拉回現實,夢裡的她正拼命追趕著某個莫名又無形的東西。她在一陣驚慌中睜開眼睛,迷惘地對著頭頂上的明亮燈光眨了好幾次眼。
「她人實在很好。」
「對了,」蘿珊突然轉換話題。「我聽說妳之前從來沒在雜誌業工作過。」
「真的?」海瑟說。
「當然,」吉爾斯回答。「她是不是很完美?」
「這個嘛,妳知道,我一點也不訝異。」她略為思索後繼續說。「坎蒂是個非常體貼又慷慨的人。她總是很難對別人說不。」
「那正和_圖_書是我擔憂的地方,」助產士說。她把露西亞放到床上,很快地解開寶寶的睡衣。在檢查露西亞的胸部後,她抬頭看瑪姬。「她一直是這個顏色嗎?」
「有啊,」派蒂笑了起來。「她明天會來。很不巧她今天沒辦法請假,有很重要的會議。」
沮喪與羞愧襲來,瑪姬努力嘗試安撫哭鬧不休的露西亞。她曾在某篇文章讀過,新生兒會認得媽媽的味道。就算只出生幾個小時的寶寶,也會在聽見媽媽的聲音時安靜下來。那篇文章因此做出結論,親子間的血緣聯繫是牢不可破的。但是當瑪姬搖著她自己的新生寶寶,露西亞的尖叫聲卻愈來愈大聲。助產士發出一聲不耐的嘆息,終於出手接過露西亞。她把寶寶放到床上,用毯子緊緊地包覆好,然後再抱起來。幾乎就在同時,露西亞的哭聲停了。瑪姬看著自己的寶寶平和且安靜地躺在別人的懷裡,感到一股失敗的寒意。
「蘿珊,」他總算開口。「妳看起來……」
那數個小時的痛楚己逐漸自記憶消褪。這整件事對她而言只繞著最後幾分鐘的影像打轉——亮晃晃的白色手術燈、小兒科醫生的出現以及寶寶的出生。寶寶誕生,瑪姬心想,那真是其中最超現實的一刻。從自己的身體內部產出另一個活生生、發出哭叫聲的小生命。環顧產房中其他媽媽們的表情,她實在無法相信她們對於這樣驚人且重大的事件竟能如此平靜以對,還能夠談論著尿布品牌與肥皂劇情節發展,彷彿沒發生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當然記得,」蘿珊說。「瑪姬已經把海瑟加入工作團隊的事情告訴我了。整件事的處理效率真是快。」
「好,」瑪姬輕聲說。吉爾斯和其他訪客在兩點鐘時全被請出病房,好讓新手媽媽們休息。瑪姬緊張地躺在床上好一會兒,怕露西亞哭,接著顯然是漸漸睡著了。但她完全沒有放鬆的感覺,只覺得意識朦朧、無法聚焦,腦袋也沒辦法好好運作。
「是啊。」海瑟有點猶豫。
「我可以看看她嗎?」助產士說。
「剛過四點。吉爾斯隨時會回來。」
在一股突然的決心驅使下,他再度執筆。「歡迎這世界的新生光芒。」他在那張卡片上寫下。「獻上豐厚的祝福與愛,勞夫。」應該隨卡片附上二夸脫的香檳,他很快下了決定,再請快遞親送。瑪姬絕對值得更特別的禮物。
但他不會這麼做。他會更堅強一些。深呼吸之後,他加快腳步,來到她家大門前。他按下門鈴,等著大門開啟。然後緩步爬上樓梯。到達頂端時,他看見她在門前等候。穿著一件白色絲質T恤,黑色短裙,後方投射的燈光讓她的頭髮發亮。有好一會兒,他就只是盯著她瞧。
「她有作日光浴呢。」吉爾斯有些不確定地開玩笑。
「我不這麼認為,」助產士皺眉。「應該有人注意到才對。我想她有黃疸。」
「喔,是的。我很訝異妳竟然沒發現。」蘿珊滿不在乎地檢視著她的指甲。「事實上,包括我在內的朋友們有時都很為她擔心。她是那種很容易被別人占便宜的人。」
「喔。」瑪姬試著不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她畢竟也是個大人了,哪能老依賴媽咪?
她抵達編輯室時已超過九點三十分,坎蒂絲正盤腿坐在地板上,在一張紙上打著草搞。身旁同樣彎身對著地上那張紙的是從曼哈頓酒吧來的那個金髮女孩。蘿珊凝視了她們一會兒,回憶起瑪姬在電話裡說的話。這女孩真是個麻煩嗎?她真的是在利用坎蒂絲?她的外表看起來毫無侵略性,有著雀斑的塌鼻子、開朗的笑容。但是蘿珊注意到,當她不笑時,她的下巴看起來十分堅決,以及灰色眼睛裡那份令人難以理解的冷酷。
哇,蘿珊心想,幾乎要令人佩服的應答。她顯然不是省油的燈。
「看哪,吉爾斯來了!」派蒂開心地說。「我該去幫咱們每個人找杯好茶,對吧?」她小心翼翼地把百合花束放在床上,快步離開。瑪姬完全不知道她要上哪兒找茶。不過就算一無所有地被丟在https://m.hetubook.com.com叢林中,只有一把隨身小刀,派蒂仍舊能夠幫自己弄出一杯好茶,搞不好還加上英式鬆餅。她就是那種典型的女性。
「可以啊,」珍娜拿起棒針繼續編織。「不過不保證會有答案。」
她如受震撼般靜靜地看著剛出生的小女娃,吉爾斯卻在和護士們說笑、倒香檳慶賀。她渴望能有兩人獨處的時間、期望有幾刻鐘的安寧好讓她澄清思緒,有機會讓他們倆一起好好感受剛經歷過的造物之奇。讓她能說說真心話,無須偽裝。但似乎才過幾分鐘,助產士已經進來禮貌地知會吉爾斯訪客時間已結束,他可以明天早上再來。當他開始收拾東西,瑪姬覺得她的心頓時被驚慌襲擊。然而,她沒讓他發現自己的恐懼,反而在他吻別時露出愉悅的笑容,甚至開了個玩笑說家裡肯定有其他女人正等著他。現在她也如此對他微笑。
「勞夫有跟妳提起任何關於那位新來的編輯助理海瑟的事情嗎?」
「喔,」瑪姬有些措手不及。「好啊,當然。」
「棒透了,」蘿珊說。「吉爾斯昨晚打電話給妳嗎?」
就是這個任務讓勞夫覺得不適,讓他覺得脊椎發冷,胃裡隱隱作嘔。這個責任實在太重。該告訴誰,又該說些什麼。當這個訊息從他口中說出的那一刻,足以改變所有現況。他原本隱密、人際交往有限的生活將不再屬於他自己。他的生活將屬於他所愛的那些人。而這正是問題所在,也是令他心痛的原因。他人生最後的幾個月、幾個星期,該屬於誰?
「等一下!」蘿珊邊大聲回應,邊走出了辦公室。她沒等電梯,在一股突然的腎上腺素激勵下,快速地爬上樓梯,在走廊上快步走向勞夫.歐索普的辦公室。
「能來這裡工作真的非常幸運。」
「我不確定卡片放不放得下這麼多字。」店員有些猶豫。
「真的?」蘿珊以一種彷彿發現奇珍異寶的目光看著那團檸檬色毛線。「妳的手真巧。」
「好極了,」海瑟認真地看著她。
「衝擊?」蘿珊很詫異。「喔,不會的,瑪姬會應付得很好。她向來如此。」
瑪姬會不願意嗎?蘿珊有點懷疑。天曉得為什麼不?蘿珊不耐煩地甩甩頭。她可不是來這兒聊嬰兒衣服的。
「寶寶出生的消息真的太棒了,不是嗎?」
光是生產這件事,就像是進入另一個異次元世界,她的身體回應著某種她無法掌控的驅力。她的自尊、外在形象、自制力與自我約束全消失無蹤;常人世界的所有規範法則也全都失效。她想提出抗議;想在過程中喊暫停;希望能訂立一條可以選擇在最後一刻退出的條款。但一切都太遲了。沒有臨時叫停的規定,完全無路可退。沒有任何其他選擇,除了咬緊牙關硬撐到底。
她喝了口茶,勉強對派蒂微笑,臉色有些尷尬泛紅。她壓根兒沒想過露西亞得洗澡呢。完全不記得這件事。她到底是怎麼了?
「其實這花不了太多時間,」珍娜迅速移動著手上的棒針。「而且她肯定不想讓那小東西穿一般店裡買來的毛衣吧。」
「珍娜!」她停在那位資深祕書的辦公桌前。「我可以見勞夫嗎?」
「可以。」蘿珊回答,想像著瑪姬如展示冊中的那些新手媽媽,坐在鋪著清爽白色床單的床上,雙頰泛著玫瑰色擇,表情溫柔,臂彎裡躺著正在睡覺的小寶寶。吉爾斯在旁疼愛地看著她們,房裡堆滿了花束。蘿珊覺得心底有些什麼被觸動,但她旋即抬起頭來露出明亮的笑容。
「不過,他已經知道瑪姬生寶寶的消息了,」珍娜說。「他今早打電話進來時,我就告訴他了。他開心的要命。對了,露西亞這名字好美。」她比比手上的毛線。「我正在替她打件小外套。」
「喔,」蘿珊說,小小聲地加了句,「真該死。」
「給我抱一下,」吉爾斯突然開口。「讓我看看她。」他抱起露西亞,將她安穩地放在自己的臂彎裡。當他這麼做時,露西亞打了大呵欠,原本緊閉的小眼睛突然睜了開來。她盯著她的爸爸,小小粉色的嘴圓張如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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